《雨花》2024年第6期|李永兵:墙上的欢愉
1
你不后悔?他说。
没有,我从不知道什么是后悔。钟灵答道。
那些事你从不悔改?他盯着她问。
从不。她看着他,竟然淡淡地笑了。
有没有人说你是傻子?
没有。
有没有人说你是疯子?
没有。她回答的声音更加坚定了。
你会受到惩罚的。他敲着床板说。
但愿吧。说着,她从床上轻轻起身,捂着肚子,疼痛让她没时间再忍让,她面对着墙壁,不想再为这件事纠缠。
到了这一步,大概也只有离婚可以暂时解决问题,或者说逃避问题。对于钟灵来说,解决问题和逃避问题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2
钟灵离婚的那天,也在下雪。好多年都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钟灵是想等着大雪停了再离婚的,只是雪等不及了。她记得结婚的时候,也下雪了,但只是假模假样地飘了几片,就停了。
人不留客,天留客。他开玩笑道。
你留有什么用,再说,既然是客,总有散的时候。她淡淡地说。
签了字,出了门,她拿出手机,想了很久,还是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我离了。钟灵说。
就为了那事,还是你—妈妈说。
不知道,大概吧。钟灵知道妈妈要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搬回来,你爸去接你。
嗯,过几天吧,他好意思来?
留在那里对你不好。妈妈说。
再说吧。钟灵就挂了。
他还没出来,她想跟他道声别。她在民政局门口来回走动,积雪被她脚下的温度融化了,变成了一摊污水。钟灵使劲踩着雪地,故意往低洼处踩踏。她感觉鞋子湿透了。这样她才感到安心一些,快活一些。雪地里都是她的脚印,就像她在雪地里写下的文字,又像他的脸,印在大片茫茫的雪花中。她一直没有扔掉这双鞋子,越是糟糕的天气,她越喜欢穿。其实,也算不上喜欢。这双鞋是他买的。她不是舍不得扔掉,只是想看到鞋子在她的眼里一点点磨损,一点点烂掉。她还会故意在夏天暴晒这双鞋子,也会在暴雨如注的时候把鞋子晾在雨中。她走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人胖过,也瘦过,雪地里的脚印也在不停地变幻,各种款式的鞋底,让她的脚印走出了花样。唯独脚的大小,没有变过。胖瘦居然没有影响到她的脚。
她的脚总是泡得起皱,疼痛,鞋子却一直好着。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样,是个疯子或者傻子。父亲总是骂她精神病,她快活地笑笑。她不知道是在折磨鞋子,还是在折磨自己。
钟灵觉得今天是个喜悦的日子,她总该在这个城市留下一些纪念。她突然想起包里还有一支笔,这是她精心准备的,她怕签离婚协议的时候,因为找不到笔而无法离婚。她知道他也害怕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纰漏。她翻出笔,在满是毛刺的墙体上划着,笔尖发出“吱吱”的声响,不停抖动着,就像小时候在乡下窑厂坐在拉砖头的拖拉机上一样,那时候乡间小路就像坑坑洼洼的墙壁。
墙体上只留下了一个黑点。
一个女孩从民政局出来,穿水红色衣服,瞟了她一眼,还笑。钟灵赶紧转过身看着笔尖,笔尖的钢珠没了,漏出一个窟窿,像个盲人有眼无珠。
那个女孩等到了车,走了,雪地里都是杂乱的印痕。
钟灵找出口红,在墙壁上写了几个字,墙体是喷涂,凹凹凸凸的,怎么写也不像样子。
他从院子里踉踉跄跄地出来,看到钟灵,说,你的东西。他把身份证递给钟灵。钟灵接过,笑笑说,谢谢。他点点头,看了看墙壁,说,你呀,然后就走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把身份证放在他那里了。她把身份证塞进包里,就像一张过期的优惠券。她想问户口本的,可是看他走得那么快,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钟灵连道别的话也没来得及说。
她望着满眼的积雪,面前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就像铺在她面前的白纸。她悄悄上前,写了一个深深的“离”字,当她的手指慢慢地抠进冰冻的积雪,就像舌头舔着夏天的冰激凌一样,那丝丝的甜蜜在心里慢慢洇开。她被拘禁的手指终于可以活动了,她被阴暗埋藏的心里终于看见了云彩。
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又看看她的“作品”,透过挡风玻璃能窥见车里幽暗而模糊的陈设,离字中间的“凶”写得过于用力,一撇一捺,就像长在脸上的两把匕首。她盯着两把“匕首”,心里一惊,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躺在车里。
进出这里的人都是自顾自地欢喜或悲伤。只有她是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也只有她愿意在这里停留。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她已经习惯了回到他的家,可那里现在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她看看车里,想,这个人是不是在这里自杀呢?是不是看错了呢?她跑到车的另一边,这一边没有积雪反光。那个人还是仰躺着。要是在夏天,肯定会臭的。她敲了敲车窗,喊,喂!
车窗里雾气蒙蒙的,玻璃上都是白雾。车窗边沿的雾气淡一些,还是隐约能够看见。那个男人动了动,没有作声。
不会是贼吧?钟灵退了几步。没有这么傻的贼,待在别人车里不走的。
钟灵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远远地站着,希望有人帮她。
车窗滑下来了,探出一个男人的蓬头,看看积雪,眯着眼问,几点啦?
大概九点。钟灵迟疑着看看手机说。她透过车窗,看到男人的手机就在旁边放着。
你在车里过夜的?钟灵问。
我等人,怕错过了,就在车里等。男人揉了揉脸。
她说只给我十分钟时间,错过了,她就走了。男人笑笑。
结婚?钟灵问。
哼哼。男人笑着说。
这样的婚姻终究是要错过的。钟灵说。
当然是离婚。男人坐直了腰说。
现在民政局已经上班了,你可以叫她来了。说着钟灵要走。
要是能联系到她,我也不会吃这个苦头。男人拿起手机说。
躲起来了,是怕见到你?钟灵说。
消失了,她怕见到所有认识她的人。男人瞟了眼钟灵,下了车,说,该吃早饭了。
感谢世界上还有人关心我的死活,要一起吗?男人的胡子茂密,粗犷得很。
我吃过了。钟灵忙说。
就算给我帮个忙,陪我吃顿早饭,很多年没人陪我吃饭了。男人眼神突然柔软起来,看着钟灵。
我知道,没人会愿意陪我。说着,男人慢慢下车,他的身体突然被绊住了,怎么也下不来。他的一只脚在雪地里来回磨蹭,蓬乱的头“砰”地撞到了车门顶上,车子摇晃着,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松散了,滑了下来,差点挤碎了钟灵写的“离”字。
扣住了。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看着挡风玻璃上的“离”字,说,字不丑。
钟灵也笑笑,很少有人肯定她。钟灵把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扫掉说,不该在你的车上写字。
雪不是我的。男人笑着说。
钟灵也笑了。雪花在他们头顶飘飘摇摇。
那,再见吧!说着男人把羽绒服脱了,钻进了大雪。
钟灵还没有从这样的情景中缓过来。当男人说再见的时候,钟灵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男人回头说,你会帮我的,不是吗?男人朝钟灵挥挥手。
钟灵跟着男人走了。
男人吃早饭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请钟灵,不时朝门外张望。钟灵也实在没胃口,就默默地盯着男人。钟灵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傻子。但是既然来了,再走也不好。男人吃过,加了钟灵的微信,说,下次我们一起吃早饭。钟灵说,我很少吃早饭的。
我吃早饭就像吃沙子。
钟灵知道这样的滋味。
吃过早饭,男人回到车里,他又问,你的车呢?钟灵说在院子里。钟灵说完就走了。男人跟着她,帮她扫掉了车座上的积雪,推了推车,说,路上滑。钟灵说,我知道。
你的鞋湿了。男人低头说。
嗯。钟灵说。
我叫香山。
嗯。
钟灵一路上都在想,这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她满脑子都是今天的遭遇,想着男人等着的那个女人。突然一滑摔倒了,钟灵才想起男人说的话,路上滑。
3
钟灵背着包从那个家净身出户的时候,口袋里只有一百三十块钱,还有毕业证、身份证和离婚证,以及箱子里的婚纱照。这是她求着他要来的。她觉得有这些就足够了,这些是证明她在这个世界走过的几个证据。她离开那个家的时候,把环也取了。他有两个儿子,不需要她生了。他们结婚前,她就上了环。她是答应他的,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愿意听他的话。父母亲也都是这么说的,一个家就要和睦,可是父母却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她答应他不跟任何人说。为此,母亲偷偷跑了很多地方给她配中药,逼着她一罐一罐地喝。她和他和睦了很久。
当她躺在手术台上,感觉嵌在肉体里的环脱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似乎生了个孩子,感受到了胎儿慢慢和她肉体割离的疼痛。她并不喜欢孩子,也讨厌孩子吵闹,讨厌血肉模糊的自己,也讨厌与屎尿为伴的自己。这大概就是她答应他不生孩子的缘故吧。当她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她觉得她跟他还有这个家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彻底地解脱了,自由了。
他说要帮她付手术费,她说,这个跟你没有关系,你以后不要再提起我的名字就够了。说的时候,她平静极了。这么多年跟他在一起,她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总是风平浪静的样子。他看看她的鞋子,说,还记得吗,这鞋,你还是会留点念想。钟灵脱下鞋子说,还给你吧?他忙帮她穿上,说,你才动了手术,不要冻着。过了会儿,他说,其实,我还是—她犹豫了会儿说,我知道。
回到他的家,他还想让钟灵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是钟灵不想再争论下去,多少年了,这个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都准备分开了,还需要什么结果呢?他盯着墙上的婚纱照发呆。她躺在床上,捂着小腹,忍受寂静带来的疼痛。疼痛像铁锤,敲打她的手指。她起身,看着墙壁,上面她的字迹让她感到些许宽慰,这是她在这个家唯一能够留下来的遗产,无论怎么修改,即使把那面墙壁上的乳胶漆洗掉,腻子墙皮抠掉,水泥墙壁砸掉,那些文字的气息都不会被掐死。
墙壁上除了钟灵的字迹,还有她的婚纱照。
这是钟灵照得最漂亮的一张照片。她说,不要扔掉,也不要烧掉,让我带走吧!
墙上的东西有什么用呢?我当时就说不用挂的。他说。
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无用的。钟灵说。
你还乱涂。他说。已经遮盖不住责怪的意思了。
她本来在卧室的婚纱照下面贴着一群蝴蝶和蒲公英的,可是胶水风干后,蝴蝶脱落了,翻飞了,蒲公英也散落在地板上。只留下胶水闪光的痕迹,如蚰蜒爬过似的。钟灵就用彩笔写下一行字—在墙壁上填充原来的内容。在墙上写字,是她的嗜好。何况是纪念结婚的心情。她问他,他说,婚礼是生活的形式,无需宣扬,特别是自家的墙壁。钟灵知道,他主要是二婚,还有两个孩子,就像是破旧的东西就没必要炫耀了,写在墙上更是时刻提醒他是二婚。可是她还是新婚,这是她这一生难得体验的快乐。她就自作主张地写下了那一行字—“以过客之名,爱你万年。”她不知道为何会写下这一句,也许只因为押韵吧。最后,她在墙上写了她自己名字的拼音首字母,而他的名字,她只写了个“z”。后来,钟灵才知道自己傻。他问,“z”是谁?钟灵说,就是你呀?他淡淡地笑道,我在你心里原来是不配有名字的。钟灵说,我以前学习素描的时候,都是写字母的。我自己的名字也是呀,他说,你的是全名,而我在你心里只是个符号,对,我是二婚,委屈你了。钟灵也就没话说了。她用了很多的力气,也没能把墙上的字抹去。他的母亲也看到了,说,像什么样子!他说她,钟灵还没觉得什么,他母亲说她的时候,钟灵觉得好像自己在做贼似的。她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在自家的卧室写了几个字就“像什么样子”了?钟灵索性不去想办法抹去它们了,她要让他的母亲看到,他和她的情感是牢不可破的,墙上就是他们的宣言。
钟灵想让他保留自己的字迹,也算她在这个家的文化遗产了。可是,她走了,肯定还会有另外一个人来填补这个房间的空白。那个人不会像她这样热爱在墙上写字,也不会欣赏,再说,即使喜欢,也不会让她的痕迹占领这个空间的。
你以后可不可以—他说了一半。其实钟灵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也懂她。他看着墙壁上涂满了字迹,白色的墙壁变成了黑白色。很多事情,他隐瞒着父母,有些事情也瞒不住。
我知道,我会尽力克制自己的。钟灵觉得肚子更疼了。
4
大雪过后,钟灵在乡下楼房天台上养育多年的绿植还有多肉都被压断了,钟灵把断裂的部分捧在手里,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干净的泥土把它们埋了。钟灵犹豫了很久,然后在它们旁边的墙壁上写上了它们的名字、种下的日期和折断的日期。这是她自己的空间,随便自己写。这面墙壁其实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了。她看着,就像在给自己写碑文。
这些绿植是在自己一天天注视下长大的,跟自己的孩子一样,比养孩子省心,也比养孩子多些乐趣。岁数大了,也多情了。可是在父亲眼里,钟灵却是越来越无情了。父亲看着钟灵古怪的样子,说,要是埋你老子有这么用心就够了。钟灵说,我以后会用这些绿植给你陪葬的。父亲气得一脚踢翻了积雪下的陶盆。
父亲又来跟她借钱了,说是炒股崩盘了。钟灵查了下,那只股确实崩盘了。这样的年景,还敢炒股,还是散户,父亲是完全没有脑子的。钟灵说,钱都给自己看病了。父亲说,那也是糟蹋钱,精神病是看不好的。父亲的话让钟灵觉得暴雪还没有远去。父亲的嘴,就是一股巨大的云团。这个家,她也是不愿触碰的。
你要是不离婚,还会在乎这点钱?父亲说。他也是穷极了。
结婚是他们做主的,离婚也是他们提在嘴边的。父亲总是抱怨,钟灵,你家的钱你都管不了,结个什么婚!似乎钟灵的婚姻就是去人家家里夺取财政大权的。钟灵想骂人,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滚吧!钟灵生气了只会这么说。
钟灵让父亲滚,父亲懒得气,倒是笑了,似乎有什么阴谋得逞了一样。
父亲的脾气捉摸不定,她还是有些像父亲的。有时候,父亲用了钟灵的毛巾,有时候动了钟灵的牙刷,钟灵的记性很好,每次回家,她都记得自己生活用品安放的位置,只要稍微动一下,钟灵都是知道的。一次,毛巾褶皱了,还有了水渍,钟灵问母亲,是不是又动了我的毛巾?我有这个毛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敢用你的东西,都是你爸爸不小心碰到的。钟灵就在门口问父亲。父亲说,我是帮你清洗袜子,不小心擦了下手。钟灵气坏了,你洗了袜子还擦我的毛巾,以后我的袜子你不要碰,毛巾更不要碰。钟灵觉得每个人身上的病毒都是不一样的,会交叉传染。所以在他家,钟灵从来不碰别人的生活用品。回到母亲家,她连母亲拖过的房间,还要再清洗一遍,再拖一遍,才会睡得踏实。
父亲总看不惯她,唯独爱干净这件事情,让他很得意,自家姑娘到底是在大城市待过的人。
你在自己家就不要这么计较了。母亲说。
随她去吧。父亲说。
更多的时候,父亲嫌弃钟灵,也是嫌弃她的鬼画符。
你们什么也不懂。钟灵说。
我看她就是孤老相!这话把父亲惹毛了,父亲这么诅咒她。
父亲大概说得对,这样的话在她心里堆积很多年了,大家也都这么说。父亲脾气是大了些,可是话还是有道理。其实,钟灵在情感上也是有洁癖的。钟灵也很想改变自己,可是她真做不到,她也改不掉在墙上写字的毛病或者说习惯,这也算不上坏习惯吧,再说,多大点事呢!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习惯给父母添了很多气,所以有些时候,她是迁就父母的。包括结婚,是父母包办的,她也忍了。她在婚姻里没有觉得自己快乐过,离婚也没有多少悲伤,深夜里回望这些年,也没有爱过谁。她想了很多年,她似乎爱过,又似乎没爱过,她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似乎什么痕迹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她在墙壁上留下的那些字迹。她觉得那才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才是被人记住的痕迹。
你这辈子是没有什么指望了。父亲说。
你放心,你死后,她会给你收尸的。母亲说。
我躲起来死,不要她收尸!父亲说。
你死了,还管得了这些?母亲倒是笑了。
钟灵低头吃着饭,看父亲玩着手机,脸上阴晴不定。
想到死,钟灵觉得,自己还差一张死亡证明,这辈子就齐了。
你总要有个打算吧,快四十了,水都淹到脖子了,不好做个孤老,怕被人笑死!父亲丢下手机说。
5
“以过客之名,爱你万年。”钟灵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她一惊,筷子掉到了地上。
吃个饭都离不开手机。父亲说。
钟灵望着手机发呆,这句话太熟悉了。这是她留在他家卧室墙壁上的,是她和他唯一的隐私。别人怎么会知道?她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很想知道这人是谁,男人还是女人。她的头脑嗡嗡的。最后她回了一个问号。
母亲说,婚姻是一个女人的身家性命,你要家庭和睦了才会平安,男人强了,家才会平安,家里只要一个人强就行了,两个人都要强,吵吵闹闹家里会破财的,什么毛病都会找上家里来。墙内的人想出来,墙外的人想进去。钟灵却觉得,不管是谁,都想把墙推倒,一片平地,再无阻隔。
钟灵知道了,她从来不好强。包括她的婚姻。可是,她还是离婚了,这不是她的原因。母亲问了很多回,是不是你使性子了?是不是你又在人家墙壁上乱涂乱画了?是不是孩子的原因?钟灵没有答案。离都离了,也不需要什么答案了。
母亲似乎猜到了。
母亲说,虱子是从衣服最隐蔽的地方生长的,疾病和祸事都是从人最薄弱的地方出现的。你最大的毛病我就不说了。
这算是毛病吗?钟灵不清楚。
钟灵觉得这是母亲说的唯一意见相同的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他世界里的虱子,在他晦暗的空间里生长,不过吮吸的是她自己的鲜血。
小时候,她浑身痒,皮肤上被抓出红印子,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她只好脱掉衣服,从衣缝里翻出了虱子并“咔嗤咔嗤”掐死它们。而她却不想把写在他家里的字迹消除掉。毕竟它们无毒无害。
她以为结了婚,人生道路就是一条直线,有了自己的空间,没想到,比做姑娘时还要多一些弯弯绕绕。她哪里懂呢?她懒得经营婚姻,就像每天要打扮自己一样,刻苦地装模作样,没有必要的。
钟灵一句也听不进去。
这个人是谁呢?钟灵想。
6
那个人再也没有打扰钟灵。钟灵却放不下了,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
白天也是一天中最薄弱的时候,各种烦恼和琐碎,都是从白天向人类袭来,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她,她藏在包里的粉笔或者口红也时刻被人盯着。她熬着,真是难受极了。
幸好,还有夜晚。离婚后,钟灵就更喜欢夜晚了,夜晚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可以躲进夜色,没有人关注她,她可以走直路,也可以走弯路,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她,无论她躲在哪里的墙壁上写字,也没有人管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欢愉。
一个人走在雪夜,她不敢大声呼吸,怕把白雪的梦惊醒了。可是她脚下的雪粒子还是被吵醒了,“吱吱”地叫唤着,让钟灵亢奋。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喂!钟灵忽然双手拢在唇边,护着热气,然后大喊一声。
楼上的灯闪闪烁烁地亮了几盏。
还是声控灯。钟灵笑笑说。她好久没有这样放肆了。
积雪落在车上,车身上不时留下一些淘气孩子写的字。也会有大人写的吧。多大才是大人呢?钟灵望着车上圆润的痕迹想。在钟灵眼里,车身也是一堵墙。她忽然好想见一见躲在暗地里在墙上或者雪地里写字的人了。她觉得那一定可以成为她的朋友和知己,他们可以一样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放飞自我。钟灵想到离婚那天遇到的香山,想起他说,字不丑。
7
钟灵生活的小城和乡村总能遇到围墙,雪夜墙顶上的积雪白得显眼。墙上也会写很多字。特别是一些光线幽暗的墙角。那些诅咒和宣言,似乎到了墙上就是牢不可破的,似乎就理直气壮了。钟灵喜欢在墙上写字,却不总是骂人的,钟灵不会骂人。以前在乡下窑厂废弃的走廊,有人写着“壮志在我心”,粗壮的笔迹是用大号的狼毫写就的,笔锋有劲,弯钩锋利,极其潇洒。钟灵认为这人一定是个青年才俊,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居然隐藏着这么有才华的人,让她怦然心动。她偷偷摸摸地躲在走廊的草丛里监视墙壁,蚊子不停地咬着她,她不吱声,她甚至想嫁给那个人,想跟他私奔。可是,她自始至终也没发现那人是谁,只有那俊秀的字体留在窑厂宿舍的墙上,直到窑厂倒闭。后来,那堵墙也被挖土机推倒了,她进了城,读了高中,去远方读大学。她还惦记着少女时期的经历,还会想着,那人是不是已经成了某个知名的书法家,是不是已经儿女成群了。他如果能意识到,一个人留在墙上的字被另一个陌生人赞赏,该是怎样的幸福!
从那以后,汉水街的墙壁就成为了钟灵的写字板。
每次在墙壁上写字,钟灵都是偷偷摸摸的,怕别人看见。可是每次写完后,她又怕别人不知道。她更希望,别人夸墙上的字写得好。可汉水街上精明的人都忙着做生意,本分一点的人去北京务工了。没人关心墙上的字,更不会有人关注写字的人。钟灵就躲在暗处,有人过来,她就用小石子往墙壁上丢。有一次,终于有人发现墙壁上的字了,那是因为钟灵把石子丢到别人的窗户上把玻璃打破了。那人出来看看窗户,又看看墙壁上的字,看了很久,说,哪个烂手的!
钟灵的“笔”有很多,比如从窑厂捡回来的煤炭,比如砖块,比如石膏。还有从教室里偷回来的,只剩下烟屁股长短的粉笔。同学说,钟灵,你偷老师的粉笔。钟灵认为,偷粉笔不算偷,偷老师的更不算偷。更何况,老师结婚,还邀请他们参加婚礼。老师是在乡村小学的教室举行的婚礼。她虽然没敢去,但还是用老师的粉笔在窑厂厕所里写下“新婚快乐”,她还用粉笔灰涂满了手掌,按在墙壁上,那四个字,还有她小小的手掌印,直到今天还留在乡下窑厂的公共厕所里。每次回去,她都会偷偷瞄几眼厕所墙壁上的字,还有她稚嫩的手掌印,她把手掌按上去,已经遮盖住了原来的手印。钟灵心里突然酸涩了,被遮住的不仅仅是少女时期的手掌印,还有过去的时光。对于成长,她是没有什么印象的,只有在家乡厕所的墙壁上,她才找到了时间存在的证据。
8
“以过客之名,爱你万年。”
当钟灵快要忘记的时候,那人又发来这条信息。钟灵想等这人说什么,这人却戛然而止了。钟灵不免有些失落。就算是发来羞辱她的话语,也比这样在虚空中等待要好。
你是谁?钟灵终于忍不住了。钟灵觉得这人一直在挑衅她,嘲笑她,而且捏着她的隐私。
你这人又没有声音了。钟灵打了电话,那人也不接。
钟灵哭了。
有一天,香山发来微信说,陪我去个地方吧。
落雪的黄昏,钟灵在河边等到了香山。他盯着她看。她假装看着河水里落日的倒影。破碎的目光在清水里荡漾。如果水面是一堵墙就好了,她就可以随心书写,也不会遭人非议。她探着身体,伸手在湖面划着,冰凉的河水让她的精神闪烁起来。
乌篷船随水而行,河不宽,也没有波浪,寂静无声。船上只有他们两个旅客。岸边,还有没有来得及融化的积雪。
有心事?他问。然后看着船夫举起竹篙,点一点河岸,船头晃了一下,本来偏离航线,船头又回到小河中心。
钟灵朝他看一眼,笑一笑,没作声。他的胡子没有了,样子年轻了些,也没有皱纹。脸上棱角分明,连表情也方方正正的。
还是跟上次一样,老发呆。他轻轻地说,然后笑笑。
你清爽多了。现在说出来,钟灵倒显得是在寒暄了。
这么好的胡子,怪可惜的。钟灵说。
胡子也不是为我自己留的。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怪不得。钟灵说。
除了这条河,还有其他的路吗?钟灵看着岸边的树林问。
男人摇摇头。
你上次是结婚?男人犹豫着问。
嗯。钟灵沉默一下点头道。像她这么大还单身,怎么也说不出口。再说,离婚这件事,跟他说也没有必要,那样会牵扯更多的话题。
我记得,上次没机会请你吃早饭,这次请你?男人笑着。
钟灵躲闪,还是看了看他。
船停了下来,香山跳下船,走到了一片楝树林。楝树长得粗壮,树林里没积雪,泥土柔软潮湿。她故意踩着稀泥和破碎的砖石,扶着粗壮的楝树。这是一片废墟。
香山渐渐地走远了。钟灵停下脚步,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也不敢喊他。
钟灵站在原地。
“以过客之名,爱你万年。”又是这个人的信息。
钟灵深深地呼吸着,捡起脚下尖锐的碎砖,在楝树上写下骂人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写字骂人。写完后她心里舒爽多了,也清醒多了。她知道这个人与前夫有关,她给他打了电话。
两个孩子成绩都还好吧?钟灵说。
嗯,都好,和前妻复婚了,孩子都是她在照管。我要去澳洲了。
哦,好。说着钟灵挂了电话。
香山在楝树林里待了很久才回来,说,我找不到了。
找不到什么?钟灵问。
其实也没什么。香山还在巡视每一棵树。
我迷路了。钟灵笑着说。
我也是。香山说。
9
母亲办理了退休手续,需要户口簿。她在家里找不到,问钟灵。钟灵也找不到。钟灵打电话给他,却怎么也打不通。钟灵想可能落在民政局了。
天气已经变凉了。太阳光透亮,风也干净,吹得钟灵浑身飘摇。她感到自己瘦了。可是称体重的时候,一两一钱也没少。
钟灵又看到香山,他还是坐在车里,车窗开着,香山说,你又来结婚啦?
钟灵笑笑说,你还没离婚呀?
她老是放我鸽子,说了几回了,每次都没来,我却是钉子户,我就不相信,她能忍心一直骗我。我等了很久,她说今天一定会来的。
钟灵说,既然她很绝情,你又何必留恋呢?
他笑笑,说,也许你是对的。香山静静地坐在车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盯着钟灵看。
怎么啦?钟灵问。
看来,我该听你的话。说着香山发动了车子,离开了。
冬天还没有走远,风大了起来,钟灵还是感到冷了。毕竟她感觉自己瘦了,走路也吃力了。她找了处背风的墙壁,躲在墙下,墙上有字,却不是她写的,钟灵靠着墙壁,身体和心灵都温暖起来。来往的人盯着她看,似乎她是贴在墙上的图画。她拿出离婚证,看着户口本上的纸片一样的自己。离异,离婚证上盖了蓝色方章,薄薄的本子就像案板上的猪肉。那章像一块砖头奇奇怪怪砸在她的头上。
阳光从南面照在她脸上、手上,她看到金色的光,世界只有阳光和墙壁。有人偷偷看着墙壁上的字迹笑,他们那么快活,钟灵扭头看着,字太大了,变成了黑黑的横杠和竖条,她脖子都有些疼了,还是看不清墙上到底写着什么字。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思维也越来越模糊,她觉得自己也站成了一堵墙。
李永兵,中国作协会员,江苏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4届高研班学员。近年来在《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雨花》《湖南文学》《福建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多篇。2012年远走非洲。出版长篇小说《流浪狮》《蓝水谣》《黄风醉》(与葛安荣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