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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4年第7期|赵雪松:大地手札
来源:《山东文学》2024年第7期 | 赵雪松  2024年08月02日08:04

晚发芽的树

年轻时我喜欢早发芽的树,而现在我更喜欢晚发芽的树。

年轻时的春三月是欢呼着过的,伴随着惊讶、新奇的种种夸张表情——呀!迎春开了,杏花开了,桃花梨花紧接着也开了,那真是“花儿一朵接着一朵地追着开”。我奔跑着、欢笑着,指给人家看;兴奋地带人家嗅闻那些花儿新鲜无比的香味,恨不得把春天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那时,我往往想不到“倒春寒”会带来打击——一阵意想不到的寒冷刹那间到来。那些早开的花儿瑟缩在枝头,回又回不去,只得忍受折磨。“倒春寒”往往更冷,因为人的汗毛孔刚刚打开。那情形就如同往一个刚刚温热的身体上浇冰水——有许多早开的花儿只能带着遗憾凋谢。

在春三月,看着那一片一片没有任何动静的灰色树枝,我往往沉不住气;我呼唤那一点点朦胧的新绿早些现身枝头。

但现在我却不急于呼唤它们,我变了——在杂树丛里转悠,我看见柳树的枝条已经是绿意婆娑;杨树枝头的芽苞已顶掉旧迹而拱出来——我告诫自己:不着急。再看看老榆树、老槐树、梧桐树等等,它们仍是灰色一片——它们在观察天气。它们的沉稳来自于经验。它们并不羡慕早绿的柳树、杨树,也不嫉妒它们。它们按照自己内心的节奏往前走,不会被眼前的景象干扰。它们不会跟风似的欢呼,而是在心中默念、祈祷——它们渴盼着春天的脚步再扎实些,春天的身躯再强壮些……

其实,在它们内心深处,蕴藏着对于春天更为强烈的思念。它们感动着我:积聚力量,等待时机——一个强者应有的对生命的把握。

我爱这样的心智,它们启示并教诲我。

水 洼

我曾在一首题为《十年》的诗中写到水洼:那是在一场命运的暴风雨之后,一片大水渐渐退去,大地上只留下一片片、一汪汪的小水洼。它们像破碎的镜片,企图往一块靠拢,复原那片大水的镜子;它们甚至已经缩小为一滴与一滴的关系,但仍想重新讲述暴风雨的记忆……记忆是残破的,一句一句的,甚至只是一个词——残废的词;或是只剩下某些语调,凌乱模糊像呓语——等待时间的阳光炙烤、蒸发,使之彻底消失。

奇怪的是,那一汪一汪的小水洼,却沉淀得越发明亮、耀眼,像一双又一双眼睛,里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鸟鸣声,也倒映着摇晃的树梢与未曾散去的乌云(那些乌云仿佛吃力地承担着重量)。有风吹来,它的有限的波纹,“仿佛是在驱赶着自己”(帕斯捷尔纳克),离开狭小之地,重新进入到那广大的记忆中去。

我曾在一方小水洼旁蹲下,看着其中滋生的蚊虫——它们的品质很容易变坏。我用手拨弄它,它很快变得浑浊不堪,再也看不到任何映像,像一副好嗓子变得喑哑,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残存的诉说消失殆尽。

它毕竟不是一眼泉水,不是生发,而是残存;是一场暴风雨之后的喘息。它当然是孤独的,但心存愿望。然而这种孤独愿望是空的,没有新的生发注入能量。

但它的哀悼的气息,却长久地留存在我的心里。

鸟 巢

树上的鸟巢搭建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在华北平原上行走,要使劲仰着脸才能看见它——在细密的枝叶间,它显得格外孤零、飘渺、影影绰绰。

是什么搅动了这些小生灵敏感的心?

低处显然已经变得危险。我曾看见两个老者,嬉闹着用一根竹竿捣掉了一个鸟巢。按他们的年龄、阅历,应该知道一个鸟巢搭建起来的不易,但他们还是那样无耻地当了刽子手。我还看见给树木打药的喷枪,水柱像枪弹一样尖锐,喷射的高度超出想象……

我少不更事之时,曾爬上树枝掏过鸟蛋。看见还没长出羽毛的雏鸟,我忍住了。它们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听见我上来的动静,张开嘴要吃——那样子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时鸟巢搭建的高度,一个小孩子的攀爬就够得着;但现在那些鸟巢,已筑在了云端。

呛人的空气与残破的人性加在一起,足以让这些厚道、友善的生灵暗暗地躲开,并且越躲越远。

初 生

我看到过许多初诞的生命如此之丑。

在巢穴里——刚刚出生的鹰、麻雀、燕子……它们等待父母来喂食——口张着,闭着眼睛,身子不停地摇晃着;皮肤光溜溜,有几根绒毛不像初生,更像被拔除后剩下的样子。它们举着嘴到处争要父母叼来的食物,仿佛只知道吃,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

在我眼里,它们之所以是丑的,是因为我曾看惯它们矫健的飞翔——流线型的翅膀,在风浪中搏击,在高空盘旋、俯冲、扶摇直上,尽显自由的优美、豪迈、壮阔——与它们初生时的样子仿佛是两种生命。

初生的人的容貌也是丑的,刚出生的真理也一样丑。

渐渐地我感悟到,生命的诞生并非只有一次,而是需要多次乃至无数次,才能抵达美。其间要伴随着痛苦、挣扎、磨难,才能脱胎换骨,凤凰涅槃。在不断的自我诞生中,一颗心始终引领着生命向着美攀登。

丑的是初生时的容貌,而从来不是初生本身。

蝼 蚁

在树林里坐久了,就有蝼蚁上身。

一只虫儿,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很小,还长着一对比身体还小的透明的翅膀。但它似乎不愿意用这对翅膀,它只是下步走。

它从我的裤管上往上爬。我用手轻轻掸掉它,而它,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重又继续往上爬——仿佛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告诉,离得太远,怕我听不见。

在树林里,看着树木花草开得繁茂,我就想到不久就要到来的秋天。所谓人活一世,草活一秋——生命在深秋之后就要褪尽颜色开始凋零,人与物莫不如是,并无二致。我与眼前的小虫儿皆是一样的生命,迟早都要面临自己的死亡。想到这儿,就觉得这小虫儿与我的亲近,乃是生命之间的相互问候和安慰,那么亲切、无碍,我们的心是相通的——而我的生命也并不比这小虫儿高贵,我们都是蝼蚁,只是要做的事情不同而已。当然,命运也多有不同。

现在,我的这位小虫儿朋友一路跋涉,来到我的脸上——它的身体太轻了,我只是感到皮肤有些痒痒的,酥酥的。它爬来爬去,走走停停,我没有制止它,而是获得了一种特别的感官享受。

与人相比,蝼蚁之轻、之慢,会反过来成为人之师,成为对迅疾而沉重的人的一种深刻惊醒。正如当代著名诗人代薇的诗所言:“重力太小/对一只蚂蚁来说/再危险的悬崖/也不能将它粉碎”(代薇《比缓慢更缓慢》)。我也曾经在一首诗中写道:“我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五官/我没有导师/看不见自己的内心……”此刻,小虫儿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它爬到我的脸上,一会儿使劲指一下我的眼,一会儿又使劲指一下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的耳朵……它甚至对我说话:这些东西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我惊讶: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蝼蚁,它是佛的使者。它是在对我说——这些器官是多余的,它们妨碍了我进入生命的空性;而心才是自己真正的导师。

可我的心在哪里呢?

睡 坟

一颗少年的心是没有禁忌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试一试。那时我在乡村,终日与一群崇拜我的小伙伴(我在城里工作的父母会经常给我买来好吃的食物,我就分给他们享用,崇拜由此而来)胡打乱闹——我们追蝴蝶,逮青蛙,把一条大蛇打死缠在腰间;我率领众伙伴与邻村的小孩子打坷垃仗,一直攻打到他们的家中去……我以勇猛无畏在伙伴们中间建立起另一种威信,大家看我的眼色行事,我成了他们的王。在他们眼里,我无所不能,无所不敢。分帮捉迷藏,我能让他们一夜都找不到我——我藏在村前苇子湾的最中心,那里水深齐腰;他们摸进来时,我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等他们悻悻离开后,我露出头来谛听外面的动静,享受着他们的失望和沮丧……

他们把我捧得太高,我下不来了。

“你敢去村南边的老坟地里睡一夜吗?”——听到伙伴们的质疑、追问,我二话不说一个“敢”字脱口而出——但我的心却霎时冒出了冷汗。

——老坟地,那是什么地方啊!我从小听到的鬼故事都来自那里。那里长满黑皴皴的老柏树,幽深,怪异,经常有奇怪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那里是村里老人用来恫吓小孩子的地方……

我胆怯了,但我无路可走。我那颗勇猛无比的少年心,此刻可怜至极!

我是怎样进入坟地的,怎样度过漫漫长夜的,怎样在一座坟旁草地上经受恐惧折磨的,怎样吓得汗湿全身的,怎样呆望着星空睡着的……如今我已全然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一只野兔弄出的声音让我睁开眼睛——天大亮,晨曦弥漫在高高的坟头上,我的身下是一大片被我压倒、揉搓的野草……

望着坟,我竟然笑出了声。我肚子里是从未有过的饥饿。

这里全是老坟,没有新坟。一大片坟头散落着,坟堆都很大,但被雨水冲刷得七沟八壑。因为少有人从这坟地走动,这里全都覆盖着很深的荒草,是真正的荒无路。

在那时,死亡是用来吓唬人的。少时离死亡还很远,死亡仅是骇人的传说。若现在再去睡坟,我不会有如此恐惧。但我是否还能对着坟头笑、笑出声,我不得而知。生死是天意,死或许是更深刻的力量,而生更感人……

终久,对着坟笑出声来——我对自己当年曾有的冲动,充满了敬意。

落 日

我的笔轻易不敢着墨——落日。

那种宏大与磅礴连着思接千载的山河;那暮晚的开阔连着人生与时间的胸次与浩叹……我没有那样的胸怀,也没有那样的凭借;没有那样的人生际遇,也没有那样深刻的情怀。我身在平原,降生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我的踪迹多出于街巷闾尾。我日常所见是这样一些事物:街道、参差的楼房、红绿灯、穿插在空中的零乱的电线、一片矮树林、一条小河沟……

我看不见完整的落日,它被身边的庸常之物遮挡、肢解,就像诗被书中文字遮挡——那些文字横七竖八,慵懒而得意的样子。

渐渐的,我变得低矮。我不懂落日,我也没有瞩望落日的姿态和理解落日的能力。但是,渐渐的,我也拥有了自己感受落日的方式:在两座楼房的中间伸过来的光线中,在一片树叶、草叶上,在雨后一小块水洼里,在蝉声中——我看见了一种事物因临近终结而变得异常明亮、灼热的燃烧。

拂 尘

诗人人邻兄从遥远的大西北给我寄来了一把拂尘。接到的刹那,我仿若被一阵大风猛吹,这一阵大风把我吹离木椅、床笫、厨房、卫生间……把我从窗子上吹了出去——我,像一粒尘埃。

这把拂尘的手柄,是一只黑色光滑的山羊角;长长的甩动着的白色毛发,细腻、柔和、泛着晶莹白光;白中透着一种宝石般的暗青,轻盈、飘逸而有分量——它一定是来自青藏高原的一头白色牦牛。

我的心宽广地抖动起来。我一下子置身于那亘古的蓝天白云之下。这白,来自高耸入云的雪山的苍老,来自雨雪风霜的不停歇的抽打,来自那岩石的倔强,来自男人和女人黧黑、皱裂的脸上闪亮的双眼,和那眼睑下深陷的一小块暗影——我想象着那白色的牦牛尾在风中飘荡,又被逆风吹得像炸开的一团玉石,高贵稀有,带着人世罕见的温柔、温润——“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句佛偈仿佛是在感叹人世的无辜。一个人,一棵树,一个物件,一座山,一条河……自诞生就是无辜的,孤独的,有限的。即便如此,每一个生命也都是时间中的微尘,都带着爱,追求,情感,记忆……灰尘包裹着我们,它们是枷锁、桎梏,是恶的引诱,是心中杂草。只有不断清扫、铲除,我们生命的自性才能显露,我们致达生命通境的机缘才会到来。

拂尘,是一个名词,更是一个动词。

来自高原的这把拂尘,是友谊、提醒、鞭策。

是至善。

我不能不写下那匹马。

那是一匹枣红马。英俊的马脸上,额头有一小片白毛,菱形,像灯芯吐露的火焰。但此刻它遇到了不幸——它的整个身体深陷在一个泥坑中。

在草原上,很少能看到这样的泥坑,说不清它的来路:它深有一米,方方正正,里面全是淤泥。枣红马的四肢全都陷在泥里,马肚子有一部分也淹没在泥中。

枣红马奋力挣扎想要脱离,它一次又一次使出全力往上挺,但没有成功。围拢的数人奋力拽拉缰绳,使马的脸始终抬着——那张英俊的马脸已被汗水湿透。人们用鞭子抽它,激励它,喊着号子鼓舞它。

一次又一次的向上挣脱,使枣红马渐渐耗尽了气力;有两次甚至快要成功了,却又功败垂成。

大家很绝望。马发出低回的哀鸣。渐渐地,泥坑中沉默了,好长时间没有动静。

突然,枣红马灰暗的眼睛亮起来,它的双耳抖动,仿佛听见了什么——一种暴风骤雨般的声音,起自遥远处,由小变大,由远及近。

——啊,是马群,由几十匹马组成的马群,一路飞奔而来,仿佛怀着使命。

泥坑中的枣红马浑身颤抖,激动万分。它的头高高扬起,发出高亢、急切的鸣叫。马群像火焰一样迅速烧过来,风驰电掣,刹那间就掠过了那个泥坑。

——马群过后,人们惊讶地发现,泥坑空了,枣红马不见了。他们心领神会地望着远去的马群,消失在草原深处。

——那让枣红马脱离淤泥之地的是马群。不,是草原上自由的奔腾。拯救生命的是那颗自由之心。

小树林

我居住的小区左侧,有一片面积很小的树林,由几棵杨树、柳树、槐树、桃树组成。我刚搬来的时候,它们也就有一人多高,稀疏瘦弱。虽然不起眼,但我的心还是很快被它占据。在这个钢筋水泥、电线汽车……把我们的生活弄得硬邦邦毫无生趣的环境里,一棵树、一株草都显得珍贵,更何况那是一小片树林呢。

我的心迅速地同这里建立起了联系——它给我带来的精神慰藉和其展现出的希望,都让我为之一振。每天下班后,我都要走过去看一看。尤其刮风下雨的时候,我打着伞站在它旁边,看这些树在风雨中的表现。干旱时节我替它们着急,而在它们“咕嘟咕嘟”喝饱了雨水之后,我又为它们捏一把汗。因为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们都还很弱小啊!

不经意间只几个春秋,它们就长大了——枝繁叶茂。绿色仿佛是被吹满了气一样膨胀得很大。一片这么小的树林,就聚集起了一个世界,一个自成系统的生命有机体。

还在这些树很小的时候,树下面的野草也很低矮、柔弱。我在其中只看到一些小虫子,有蚂蚁、七星瓢虫、小蚱蜢……一些飞鸟偶尔经过,在这里落落脚。但现在的景象已经今非昔比,这里已变成了一个大音箱——鸟的舞台,仅树上的鸟巢已经有三个。麻雀、乌鸦、灰喜鹊……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彩色的鸟飞进飞出,对诗唱曲。

夏天晚上,我要钻进小树林捉知了猴(金蝉),一个晚上能捉十多只。蝉鸣、鸟叫交响曲,改变了我的听觉系统。尤其在早晨,晨曦辉映下的小树林,活脱脱是一场视觉与听觉的盛宴,活力四射。有一次,我竟在小树林里发现了野兔、刺猬和蛇的身影……

——人为什么很容易同自然沟通并建立心灵上的联系,而不是与钢筋水泥?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愚蠢,不值得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