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3期|杨知寒:观鹤(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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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静,不是草显得,是风显得,风还显得人也安静,一对青年男女站在观鹤台上,等待哨响。哨子响,时刻到来,成群丹顶鹤从地面起飞,已被养成表演习惯,知道该往哪儿去腾空,哪儿去盘旋,一折三返,动作达标,好收获人的爱慕。姜丹心有点儿急,装着气定神闲的派头,冯鹤就在身边,不时挪挪鼻头上的镜框,向空中的鹤群端详,俨然有研究,也装着润物无声,将几本书上看来的资料整理成自己的话,徐徐念出。也许你不了解,咱这儿是亚洲第一大芦苇湿地,相当于一个北京、十六个香港。丹顶鹤每年在这儿下蛋,在这儿生活,到天冷,飞南方猫一冬,春天回,小燕子似的,不穿花衣,它们审美更高,黑白红,尤其是丹顶。要不怎么叫这个名,颜色扎眼睛。其实就是谢顶了,让血管显得。姜丹揶揄他,是你说那样吗?他说是啊,怎么不是,看着那个迈细步走的没?等会儿给按过来,让你好好检查。姜丹说,不看,你也别按人家。冯鹤低头,说我真知道,我有准备都。她围他转一圈,真准备了?他一米八的个子,露出八九岁男孩儿的神态来,眼珠黑亮,闪烁着对一个宇宙的希望,跨越南北地理,跨越四季时间,嘴也静悄悄咧开,红润的,让姜丹恍惚,他那么挺拔、清秀,也漂亮得像只鹤。那么冯鹤的确应该了解鹤群,不然他接下来说的,不会那么诚恳,让人摸不清,到底说自己,还是鹤的习性。丹顶鹤一生只选一个伴侣,三岁相恋,六十终老,一辈子就谈恋爱过来的,不是太有正事儿的一种鸟。
姜丹记得,两人高中就有点儿那个意思,单纯,胆小,学业为重,咋好表达。一整失散快十年,同一城市里,如果不是往后工作中碰见,茫茫人海,谁遇谁那么容易。两人沿着围绕芦苇塘铺设的木板路,慢悠悠轧着,今天周六,到下午四点,最后一批放鹤表演结束。说来看鹤,也不用赶时间,其实芦苇丛中,留心就能瞧见一两只,散养在保护区里,不时探出喙子,全程参与,算为两人保媒。冯鹤始终带笑,眼光没离开姜丹身上,怎么瞧见,怎么舒心。上学时姜丹还没长开,瘦骨嶙峋,皮肤黑,十年后再见,皮肤仍黑,却出落成黑牡丹的俊俏,一双大眼,睫毛浓密,远瞧跟扇窗似的,一扑一扑,好像新疆姑娘,动作随时准备摇曳,笑意简直甜过吐鲁番的哈密瓜。他伸出手掌,让姜丹以为这是一次郑重其事的牵手,可他只是亮亮手背,再亮亮手心,问她他指甲长得怎么样。她说不出所以,见面开始,姜丹就和平时有了区分,人傻呆呆的,只会矜持发笑。他说,我指甲细长,比女的还细长,我妈总说,怀我时梦见好几次丹顶鹤,我是鹤托生的。她更笑,不是不信的意思。他说,没话找话,我太傻了。姜丹说,咱俩一样。说完把自己手也伸出,偶然来的一阵风,吹出鹤唳,卷起芦苇的唰唰声。姜丹不知道冯鹤现在耳朵里,能不能听见环境外其他声音,她觉得四周闹得不行,响动叫人发晕,像微醺到来,得找个墙壁撑一撑。冯鹤拉住了她的小黑爪子——他就那么形容的,一年后,两人结为夫妻,在民政局门口拉上彼此的手,他抓着姜丹的,又看,又亲,亲得姜丹眼神都有点儿模糊,带红圈儿了。姜丹听冯鹤说,就你了,就要这双小黑爪子,感觉被你扽住了翅膀。
全台都是婚宴那天,才得知姜丹不仅有主,还定了主的消息。她早给人深藏不露的印象,作为记者,不是一批中最出挑的,但事事办得稳牢,不出岔子。二十来岁的姑娘,举手投足,不占先,不落后,反受领导器重,没见谁多和她近,可无论投票还是评选,她都会既出人意料更合该如此地出现在一个漂亮的名次上。领导们对姜丹的能力更有认识,是在酒桌。当第一次作为小辈,受提携之恩出席聚会时,她安静少语,为所有人伺候局面,倒酒,提杯,留意谁多了,谁没有尽兴,谁但凡眼光停顿,都被她及时读懂弦外之音,且不落任何一杯,全程伴随,节奏在手。最体面的领导也会在最后一杯酒前,宣布告饶,姜丹不仅全程体面,还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儿,哪一杯是最后。婚礼当天,她也于十来张桌间迎送,话能说稳,能接得准,更像训练有素的司仪,在人生的大欢喜大悲哀前透彻看过,不觉惊心动魄。只当晚上回到新房,门一关,才像个被压了好多堂课的学生,满足地投入冯鹤,接近他人事不省的怀抱。她给他脱西装,解皮带,给他脱袜子,摘眼镜,把他搂在胸口,捋他坚硬的头发,跟他说梦话。冯鹤,鹤,你要能睁眼看看我,就好了。冯鹤眯眼睛,对她一笑。她也笑,让他再度沉浸于她的柔软,且感受他更为柔软的身体,真像女人,比自己像多了。冯鹤哼哼唧唧,拽她关灯,嘀咕说累散架了,你呢,丹?丹说她不累,高兴着。他哼唧,我也高兴。我明天补票哦,得缓。你这帮同事,平时广播里听着,都斯文,一见着酒,嗬,真败类。
都说个人过日子,自在,不舒心,两人过日子,自在舒心都难说,跟赌博差不离,人在和运碰,希望能顺利碰上,走婚姻一辈子的运,让一加一大于二,至少等于二。婚后,冯鹤工作没大变动,和婚前父母劝姜丹三思的局面一样,人在民营单位,从早到晚,不加班,只有晚局,一场衔接一场,不下半年就喝得他体形虚浮一圈儿,腰身坏了半扇。他得上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婚后和小两口一块儿住,婆媳没啥矛盾,毕竟婆婆连十分钟的记忆都难保持,常还恍惚,和儿子过着过着,咋又添个闺女,记得老伴走快十年了,怎么搞的。姜丹哭笑不得,论起陪伴,她和婆婆两人在家度过的时光更多,越如此,越招冯鹤心疼。酒局下来,他每次回家都蔫头耷脑,跟犯罪过似的,看姜丹眼色,不敢在厕所里吐。她不止一次告诉他,不嫌弃,我只心疼你。说认真的,下次你们应酬,带我行吗?我能替领导挡酒,也能替你。我还是记者,认识的方面关系多,让我替你打通,一次不行,我打十次,我肝还可以,而你指标已经危险了。婆婆没睡都会凑一两句话,说小鹤,你听单位领导的。领导多有水平,这话说的,体恤下情。姜丹哭笑不得,妈,别跟着掺和了,回去睡吧,记得关电视。婆婆一愣,小声问儿子,这么体恤下情,你升官了儿子?冯鹤一手抓姜丹,一手抓着母亲,两人手一衔接,他便成了两段电线间的肉身导体,刺啦刺啦的,过的都是血浓于水,人的恩情。他看着姜丹,午夜已过,人不安静,夫妻俩额头相抵,说的都是知心话。他说,丹,知道你能喝,比我强。可你总得让我有比你强的地方。她说咋没有,你比我漂亮。他笑得腼腆,伸出手来,你说,我咋不长个虎爪子、豹爪子,就是狗爪子,也成啊,知道给家扑食。长个鹤爪子,表演节目行,可生活毕竟是实打实的东西,怎么还老表演。给冯鹤拍上后背,姜丹小声哼哼,风儿轻,月儿明,树叶照窗棂啊——月光打透纱窗,照见墙上,是姜丹自己的影子。她坚信,只要身边还有冯鹤,能够抱住,一切都会好起来。都年轻,宝剑锋从磨砺出,不磨不砺,不是那回事儿。何况,她爱怜地望着打呼噜的冯鹤,确认他们已经拥有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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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丹有了身子,全家都高兴,她自己也美着,感觉肚子里兜住一个希望,小心脏随着她的,跳啊跳的,每日都在感受生命的活力。不上班的时候,她在家擦擦洗洗,婆婆一会儿夸她勤快,一会儿反应过来她不该那么勤快,该休息,可姜丹坐不住。她每天最期盼的,是冯鹤准点下班,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看电视。至于能不能吃上更丰盛的菜,换更大的屏幕看更多的节目,姜丹不放心上,愿望朴素到底,是打小母亲教给的理念。人活一世,走的时候金银财富全带不走,只有记忆,能跟着埋入黄土,那么留下许多快乐温馨的记忆,才是最要紧的。她这样讲给冯鹤听,两人歪在床头,冯鹤靠着她,在姜丹闭眼睛畅享未来的时候,聚精会神,查她眼睛上的睫毛,数来数去,数不明白。他就没见过谁像姜丹那样,长了那么纤长黑密的睫毛的,一次两次,问她到底有没有新疆血统?她说,谁知道。反正你的血统不赖,我们会生个漂亮孩子,一定的。冯鹤低眉笑,好容易他一天身上是没有酒气的,反显得眼眶发黑,抽上两腮。她提醒他,报告该出来了。年后单位组织的体检,他还没告诉她结果如何。冯鹤打着哈欠,她也想跟着打,内心总有恍惚的时刻。在白天,手按在肚皮上,感受那越来越强劲的小人儿的心跳时,偶然会眼前一闪,将世界看作黑白的。她没有告诉冯鹤她的担心,一样是母亲在她出嫁前嘱咐过的,对她说,姑娘,你不要心窄,不要常叹气。心情影响运气,男人更怕受女人影响,他们看着壮,其实可虚了。
他自己知道吃药,一瓶鸡骨草护肝片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家里的,姜丹后知后觉,在瓶盖上擦来擦去,不留神就找见角落里更多的药瓶,藏在电视柜后,空的占去一半儿。她肚子大得难蹲下,蹲下,更难站起来,此刻扶着柜门,仿佛听见什么声音,来自体内,聚成河流,要将人生冲进下一站地。她喊婆婆来,疼痛来得没准备,便有泪水挂上睫毛,姜丹大口喘气,想调匀呼吸。婆婆还往里屋叫冯鹤,儿子快,赶紧的。姜丹说,他不在家。妈,你给我叫台车。婆婆说,我不认识开车的啊。姜丹说,打120,冯鹤现在有个局,喝酒了,不一定能看手机,别指望他,给医院打。婆婆挂120,嘴里却骂,冯鹤啊冯鹤,你挣钱不要命啊,要出人命了啊。姜丹突然喊,闭嘴!电话攥在婆婆手里,佝偻的小老太太,没被姜丹吼过一回,都以为媳妇不会大声说话呢。两人相对,在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眼泪都淌着,各自感觉使不上劲儿。
六斤六两,姜丹由顺转剖,眼白翻了几回,生下一个小姑娘,魂儿终于回到身上,脸色有了潮红。娘家父母,加上婆婆,三个老人围着她转,醒来后,姜丹感到不只身上,心也空落落的,不听劝,非要坐起来,满屋子踅摸,冯鹤在哪儿,还没回来吗?婆婆直着眼睛,坐在角落,她问婆婆怎么了,母亲捂上脸,快速跑了出去。剩下干了一辈子工人,对人情世故不太通达的父亲站她身前,硬着脸孔征询,姑娘,想吃梨还是苹果?还喝汤吧,你妈熬的,可香了,喝点儿喝点儿,留得青山在。听得姜丹好悬又闭过气去,靠着最后一丝精气神儿,发颤音问,孩子呢?护士给小姑娘抱来,擦洗干净后,果真粉雕玉琢,完全健康,完全漂亮。压抑已久的委屈终于爆发,姜丹简直是从护士怀里将孩子抢来的,脱水的嘴唇迫不及待擦在女儿脸上,吻过来吻过去。刚才还虚弱无力,此刻见着怀胎十月用尽心力呵护的小生命终于越过肚皮,在自己面前呼吸,做表情,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还笑呢——姜丹感觉又被丢入了幸福的糖罐儿,她还等待,一个更为幸福的时刻到来。看吧,还是你猜对了,我老头,我老伴儿哦,孩子一有,咱俩,就一生一世解不开了。冯鹤,她看着女儿,在心里说,你快看看吧,我想你该在路上了。记得你说,打小手指灵巧,会织毛衣会缝被,还跟我吹,孩子的第一条棉裤你要亲手做,不要市面上买的,大了小了,厚了薄了,不称心。你要一手抱着孩子掂量她,一手穿针走线,送她这个礼。姜丹想想就笑,在女儿浑圆的小腿上比量,一拃多长,仨手指宽。
姜丹从下午等到晚上,再到早上,单位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当然是从姜丹父母那儿得到消息的。给挪了个单间,孩子也被抱走,房间里时刻有人陪着她,都心照不宣地倚在门口和窗口附近,警惕姜丹的动作,像警惕一个有越狱想法的人犯。冯鹤不会来了。他喝着喝着,几次想走,想打电话给家里,都被凑上嘴边的酒杯给按了下去。同桌吃饭的五六个人后来一再解释,看他多了谁也没再劝,真的,就让他自己在椅子上坐会儿。最先发现冯鹤面色不对的人来给姜丹跪下,颤巍巍从袖口里拿出沓信封,说嫂子,还是我给冯哥背下楼的呢。嫂子,都没想害他。钱不多,你一定收下。姜丹长时间地不信此事,也不听人再说什么,她直眉愣眼的样子像极了冯鹤痴呆的母亲。娘俩时常坐在一起,没了交流,都等待冯鹤的身影出现,来破除所有谣言,相信他们一家的日子,还是本来面目。女儿起名红菲,也是冯鹤走前定下的,说如果生的是姑娘,就给她一个,属于父母爱情记忆的好名字。红菲,像丹顶鹤绯红的额头,夺人眼球,亭亭玉立。回家后,在过去和冯鹤不少依偎的小床上,姜丹把女儿放在两人枕头当中,空着的冯鹤躺过的地方,还原样空着。红菲不太哭,睡的时候也少,算省心了。可姜丹恍惚地看着那个小人儿,内心总期许,后者或许不出现才好。她的出现和她父亲的离开,几乎是同时同刻,人一生虽说在不断地交换得失,可这种交换也未免来得太没间断。让人分不清,悲哀还是悲哀吗,欢乐还是欢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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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三节,每到年前,姜丹也来看冯鹤一回。城郊的墓园,安和区、15排、03位,这是表明他安息之所的一串数字,在她脑袋里雕刻一般,比报身份证号还来得清晰,五年过去,常记常新。五块钱的微缩茅台,她买了仨,浇在冯鹤碑前,前阵子下过雪,冯鹤常有人看,坟地周围积得不深,遍观他前后左右的邻居,无不顶着厚厚的雪盖。姜丹给附近的碑,都收拾一遍,边收拾边念叨,你们平时喝点儿行,别多灌我老头。他脸儿薄,喝不了不说喝不了,靠精神撑着,但我不想他到那头儿再遭罪了。冯鹤去世的情形,在姜丹情绪平稳后,呈若干拼图形状,由几人口中,一一在她面前凑齐。他被抬到医院弥留之际,姜丹几乎同时,徘徊于生死之间。当时冯鹤冷汗出尽,捯气儿越来越慢,血管于头顶破裂,即将漫延开来,手伸向前方,不知道要抓什么。身边人问,冯哥,留句啥话?他发乌的舌头一下下弹着上牙,弹到弹不动了。她当然领会,只能是一声“丹”。
新年开始,姜丹提了副主任,和过去一样稳扎稳打,酒局去得少了,不因为升官或自己不愿,而是台里彼此心照,觉得那样的场面,对她总归是个伤害。姜丹不解释不抗议,回家路上,经过小卖店,揣瓶白酒放包里,夜里跟自己喝上,不算宽慰,只觉得这样夜晚能好过些,也和冯鹤的灵魂更近。婆婆还糊涂着,生活上给姜丹不少添麻烦,精神上对彼此则是解脱。毕竟姜丹不能在向女儿解释爸爸去哪儿的同时,也给婆婆宽心,答冯鹤怎么不在了。婆婆抱着孙女,会这样告诉孩子,现在四点,再有两钟头,你爸就该回来。他忙,小时候和你一个样,不爱吭声,给大人省事儿。但你看他长大多孝顺,前天还给我新买了个半导体,听广播。广播里节目,有你妈的动静呢,大家好,我是记者姜丹。说多好,一个字儿是一个字儿的。姜丹听见了,会附和婆婆的话,爸爸忙,最近不太可能回来了。可他孝顺,惦记这个家,奶奶的半导体,就是你爸新买的。红菲从此惦记上了半导体,不念声不吭气的,偷偷拔天线,抠零件,让姜丹发现了不能正常工作的机器时,她不生气,更多的是酸楚。她知道五岁的女儿怎么想的,为得到爸爸真实存在的证据,想帮助证据出现。半导体一个接一个地换,婆婆不发觉,而姜丹和女儿对视,看久了,红菲就哭。女儿哭得很静,跟姜丹喝酒时一个样,房门一关,难说谁睡着,谁醒着。夜晚的气息,将人剩下,和茫茫天意相质问,什么是一场梦。
五十岁的老领导看不过,给姜丹说过几次,要往后看,还年轻,不为自己,也为姑娘,你得走一步。姜丹听着,跟领导布置新任务似的,转眼睛寻思,心里有账,一概说好的。同样的话她在娘家不少听,可父母从小到大,看惯姜丹的脾气,知道看着受训,她其实不受影响。说再多,姜丹也是客客气气起身,拿包,像个知道分寸的客人,关门说再来。母亲不止一次和她父亲哭诉,孩子咋养的,心这么冷,和谁都不近。父亲抽上烟,在姜丹离开后,思考半夜,思考出来,为啥姜丹和冯鹤感情至深。只有在冯鹤面前,她才是她自己,有些包袱不必刻意,也轻轻松松卸去了,如果真有缘分,缘分就长这样子。不是至深的关系才能养成。却像姜丹和冯鹤,两人从照面起,就感到经过漫漫跋涉,找见了自己的归途。他眼看着女儿脸上由浅至深,长出黄斑,看着女儿在将红菲放出怀抱后,眼底瞬间的迷茫,终按捺不住,给姜丹领导打了个意味深长的电话。他说,领导你好,我是姜丹父亲。姜丹回来学你,跟学她半个妈似的,亲切,感恩,工作上你没少帮扶她。领导说,我也当母亲,有姑娘,看着姜丹,怎么不心疼。父亲说,那拜托领导了。他延迟一阵儿,说不出话,空落的时间里,像给年龄差不多的对方磕了几响头,咳嗽上说,生活上,领导啊,你再帮帮她。
临下班领导把姜丹叫进屋。姜丹围着厚围巾,枣红色的羽绒服看着鼓囊囊的,头发散乱扎在脑后,口罩挂了半边儿,在供暖不足的楼内呵出一团白气。她让姜丹别着忙,坐下来说。姜丹憋一口气,这个点儿,该去幼儿园接红菲回家,雷打不动,从不拜托婆婆,毕竟祖孙俩无论靠谁,都找不回家。领导让姜丹喝茶,姜丹不喝,起身看看领导杯里还剩多些,用不用再添水。照顾人的本事,她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不敢设想,这人对自己的照顾是更周全,还是从来就习惯了把自己的需求,安置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领导说,周五下午的班儿,别上了,去二号院替我见个老朋友,把东西送过去。姜丹说没问题,还是李姐?领导说对,李姐估计还要带你吃个饭。姜丹问,领导你不去?领导说孩子眼瞅高考,心不在学习上,得常看着。你现在孩子小,能分开神,到我这岁数就明白,别管再不着调的老公,有总比没有强。我家你大哥,人在省里上班,半年回来一趟,我分身乏术。姜丹听明白了,手套摘下又戴上,踌躇怎么说话。领导过去和她坐一起,摸上姜丹干黄的头发,问她今年到底三十几?姜丹说三十一。领导笑着,眼角炸开几条皱纹,看她,像看过去自己,也像看十年后自己孩子的模样,生活便这样轮回下来,必须互相帮助。她想知道,姜丹对责任到底怎么看待的。姜丹告诉她,都是问题。孩子已经习惯了冯鹤是爸爸,婆婆想改变习惯,也不可能。冯鹤就是她儿子,我就是她儿媳,我们命运缠绕在一起。再加进一个人,我没法给他安排。领导眼神一狠,非让你安排呢?姜丹笑了,睫毛浓密的盖住了心理活动,说,我会去的,不替你干活儿嘛。
二号院里气氛严肃,走廊上人和人交错的脚步声,似也纪律鲜明,有说一不二的界限。在李姐办公室,姜丹放下东西,传达领导的话,事情几句便收尾。早前也告诉给红菲,今天妈妈早下班,早接你回来,给你做两道新学的菜。红菲小人儿纤瘦,到哪儿都不挑食,可其实嘴刁,和冯鹤一样,喜欢鲜美的味道,尤爱吃鱼。姜丹计划着,从二号院出来,到大鱼市买个鲽鱼头,再买瓶沙拉酱,选几样水果,给女儿做电视里时兴的水果沙拉,红菲指定喜欢。李姐张罗的吃饭,自然被姜丹谢绝,话说得很漂亮。没办多大事儿,往后也常见,哪儿就有功,让大姐单请一顿。等领导空了,咱一起,再喝场痛快酒。李姐见过姜丹,单相处是第一次,听过她办事儿稳当,没想到这么大方,叫人舒服,不留意就被她带着节奏走。于是出下策,那啥,叫个同事送送你。姓孙,叫孙成鹏,比你大几岁,说话干活儿不用论了,谁看谁说不错。以后你们工作也要往来,他常听你节目,说姜丹真好,不像别的记者,跟报幕似的。姜丹有自己的分析、自己的逻辑,连你录的红外线内衣广告,他都能学一段,跟我说,听你动静,他身上就热乎。
孙成鹏和姜丹握手,小丹,我是你老听众,真喜欢你。副驾驶上,姜丹听他头一句话,如此直白,看他眼色,视线则对着车里几张镜子,人四下巡视,相当自然。他车上有淡淡的烟味儿,还有香水味儿,车拐弯两人靠近了,味道更浓,让姜丹觉得,这人油光粉面的,很知道打扮自己。孙成鹏自报家门,老家农村,有过一段苦日子,发狠学习,才改变了命运。他滚圆的小肚子在安全带下,勒得突出,一旦注意她眼神,便猛吸气,手在方向盘上敲打。其间几个电话进,孙成鹏一律不接,姜丹说,孙哥,我到路口停就行了。别耽误你的事儿。孙成鹏说,不耽误,平时不忙,都赶今天了,哈。她转过脸笑,再这么和异性独处一个闭塞的空间,对她来说,不是不舒服,仅仅不习惯。更何况知道了,对方是出于什么身份送她一程。市场门口,孙成鹏开进,紧着倒车,停稳当后,你看我,我看你。姜丹说,我去买鱼。孙成鹏说,巧了,我也买菜。姜丹说,市场好像卖菜的少,都是鱼鲜。孙成鹏左右看看,是吗?一人儿过久了,都不了解生活了。这样,你买啥我买啥,我也练习练习,学学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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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芙蓉》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杨知寒,女,199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芙蓉》《山花》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团坚冰》《作茧》等。曾获萧红青年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钟山之星佳作奖、丁玲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