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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6期|陈修远:闭壳龟梦见谁
来源:《西湖》2024年第6期 | 陈修远  2024年08月05日08:22

陈修远,1980年生,北京人。前媒体人。曾任《男人装》《滚石》等杂志主编。2022年起辞去工作,开始写作。

1

我上火车时,天还亮着。软卧包厢里坐着一个男人,显然比我来得早多了。我挪进他对面的铺位,把背包挂上车窗旁的金属钩。

一刹那,脚下摇晃,火车启动了。背包因为惯性一下子悠向男人的脸,我来不及反应,就在撞击将要发生的一瞬,他右手探出,稳稳托住。隔着背包,我看向他。一张挺普通的脸,大约三十上下,但盖住眼睛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所以,这是个外观上介于三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人。

我向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与此同时,天色暗了下来。北方的黄昏就是如此,短得好像不存在。

铁灰色的平原在窗外流过。偶尔一个镇子冒出来,那种典型的北方小镇,没头没尾。突然你就能看到小街、矮屋、炊烟和散落的人们……倏忽而过,又是漫长的原野。我把额头靠在玻璃上,冰凉渐而温热,直至鼻息喷出的两团雾气大到相连。我调整焦距,试图让目光定在一个位置上不动,却总被变换飞驰的景色带跑。如果有人站在铁道边,就会看到一对神经错乱的眼球凭空飞过。这是我从小就爱玩的把戏。

男人在看书,大概是我上车前就在看那本书。他把书凹起来,形成一条直线和一条弧线。封面的半边被挡住了,看不到书名。他看得专注而缓慢,许久不翻下页。

2

餐车人满为患,除了鱼香盖饭别无其他菜式。我想坐到窗边,但情势并不允许,只能拼桌。不一会儿,盖饭和啤酒送上来,我用为数不多的青椒和肉丝下酒。

人越来越多,吃完的并不离开,新来的也无所谓,就站在过道。大家嚼着鱼香肉丝,并藉此推杯换盏。空气里弥漫着酒气、饭菜和人类身体的气味,好像不是在火车里,而是在某个城市的深夜食堂。

两瓶啤酒喝完,我又要了一瓶,之后又要一瓶。照以往经验,我能这样一瓶一瓶直到天亮。但列车员在嘈杂声中奋力喊道:这不是酒吧!吃完了让让座好吗?于是我站起来。列车员顿时露出温暖的微笑。

我穿过人群,向车尾方向走,一路经过无数道门,有的开着,有的合上。门里边有人打鼾,有人叫嚷,有人呻吟。我想,能允许陌生男女共睡一室而不生非议,软卧包厢大概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所在。

在我的记忆里,慢车车尾的门是敞开的——果然如此。黑夜笼罩,目力所及只有车尾灯光的模糊半圆。我握住栏杆,头发被大风吹得狂舞。火车向后疾驰,而铁轨飞速向前。

我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终结者2》。母亲载着救世主儿子逃避天网杀手,坐在厢式货车尾部的儿子看向无边黑暗,后门敞开,随着颠簸不受控制地开合,拍打车身,而车轮正不断吐出公路上的白色虚线。

3

餐车已下班了,只开着夜灯。列车员坐在服务台里刷手机。我恳请她再做一单生意,她带着点诧异上下打量我,但还是同意了。所以,回到包厢时我手里拎着三瓶啤酒。

男人还在看书,顶灯已灭,壁灯还开着。他的头发好似被染成全白,和漆黑的车窗反差明显。我把啤酒瓶一一摆到桌上,再掏出列车员馈赠的纸杯。这时我才发现一个重要失误:忘了要起子。我环顾四周,只有桌角看上去有些帮助。

我把酒瓶口卡在桌角,呈四十五度,然后猛地向下一磕。咔吧一声,桌角掉下一块木茬,瓶盖纹丝没动。我正要再接再厉,男人突然挥挥手,示意我把瓶子交给他。我递过去,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用槽牙开酒的人。

男人在书页上折了一角,合上,放下。他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挑出起子,利落地起开瓶盖。砰一声,白色泡沫喷出来,溅到脸上;全拜我的桌角开瓶术所赐。他抹把脸,笑一笑,把酒瓶递回来。

“喝点吗?”我问。

他歪头想了想,确切说是思考,耗时差不多有五六秒钟,然后点点头。

我拥有两个纸杯。常喝酒的人都知道,把它们套在一起可以避免单个纸杯长期浸泡而变软渗漏。我满上一杯递过去。他抿一小口,紧接着是一大口。他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微凉的泡沫滑下食道,让胃里燃起一团温热的火。

“很久没喝了,”他说,声音沙哑,语调缓慢,“酒。”

我想问为什么。他看起来绝非不喝酒的人。但我没问,只是举起杯。纸杯隔桌相碰,没有发出声音。

4

他喝得很慢,而我的风格是越来越快。我干掉一瓶的时候,他还没喝完第二杯。这倒正合我意。

“你也去澄碧湖吗?”我问。

“唔,有可能……”他说,“但也不一定。”

这是个缓慢的人,我想,说话慢,看书慢,喝酒也慢。

“你是说随机下车?”

“得是有水的地方,”他说,“湿润,暖和,有水,最好是湖。所以至少要坐到南方。”

这是个奇怪的答案,但我没说什么。我们默默喝酒。十点左右,成绩揭晓,他只喝了半瓶,而我喝了两瓶半。我感到强烈的困意。在这个时间睡觉是自讨苦吃,我知道,但没办法,睡眠和清醒都无可抗拒。我和衣躺倒,用毯子一角盖住上身,抬手关掉这一侧的壁灯。

“晚安。”我说。

“晚安,”他说,“我能再看会儿书吗?壁灯会不会太亮?”

“没事,”我说,“我习惯开着灯……”

几乎在一瞬间,我就沉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我抓起手机,十一点半,才睡了一个多小时。酒精的效果越来越短暂,这真令人绝望。我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企图维系睡意,但浸泡大脑的温暖潮水渐渐变凉,慢慢褪去,直到冰冷坚硬的意识彻底浮出。这一夜最终还是很难熬过去。

我向右翻身,从桌下看过去,男人还在读书。过了五分钟,也许半小时,才翻过一页。纸张摩擦像树叶枯萎。我坐起来,披上毛毯,倚在窗边向外望。路灯拖着彗尾飞过,七八个,十来个,速度快得来不及数。然后还是黑暗,黑暗里什么也没有。

男人转过头。他把书页折了个角,合上。是《追忆似水年华》。我怀疑以他的阅读速度,一年时间能不能读完这本。

“吵到你了?”他问。

“没有,”我说,“失眠,老毛病。”

“没带安眠药?”

我不说话,于是他也闭上嘴。我们俩都看着窗外。

“有个办法你要不要试一试?”他说,“我从小琢磨出来的办法,给自己编个故事,闭上眼睛,在脑子里一点一点地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以前我也会,”我说,“但后来没用了。”

“为什么?”

“每个故事都卡住。”

“你每次都编新的故事?”

我点点头。

“不对不对,不能老换,”他摇摇头,“从初中开始我就只编一个故事,越编越细致,越熟悉,这样才能睡得着。”

“所以你编了这么多年?同一个故事?”

“没错,”他说,“你试试,拣一个你以前的故事,接着编下去。”

我躺下来,在记忆里寻找。

“想不起来,”我说,“可能是过去太久,全忘了。”

“要不要试试我的?”他说,“也许你可以在我的故事里睡着。”

于是我闭上眼睛,聆听他的故事。

5

强烈的光芒把眼皮照得血红,我睁开眼睛,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穿着上白下蓝两色校服的男孩女孩穿梭来去,他们交谈,大笑,打打闹闹,吵嚷的声浪在楼道里回荡。阳光耀眼,绿色的油漆地面映得雪亮。我有点眩晕,一只手扶住我肩膀。回头看,是他。比我想象得高一点,银丝夹杂在黑发中闪闪发亮。

“怎么回事?”我问,“这是哪儿?”

“我的故事,”他说,“我的初中母校。”

“所以我在做梦吗?”我强忍住掐自己脸的冲动,因为直觉告诉我这个傻乎乎的举动没什么用,“你是你吗?还是我在跟自己大脑制造出来的你说话?”

“大概不是梦,”他回答,“通常我在编故事的时候都醒着,睡着的时候故事也就告一段落。先别管这些,快上课了。”

刺耳的铃声响起,学生们像蜜蜂嗡嗡嘤嘤,纷纷冲回各自教室。我们走进的那间挂着初二(五)班的牌子。教室里坐着满满当当一屋子人,我数了数,六列,八排,也就是四十八个学生。正中偏后空着两个座位。

“本来坐在我边上的是傅亮,”他说,“一个只爱踢球的家伙,但今天我为你把位置空出来了。”

他牵着我的手臂,沿桌椅的空当走过。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堆着的书包和鞋子,以免踢到。不得不说,他的世界精致绝伦。淡蓝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鼓涨起来,阳光穿过其间,把人影映在微黄的天花板上,刚泼过水的地面弥漫着尘土气息。从质感上讲,如果我的故事只有红白机级别,那他的故事至少领先了八个世代。

一个女老师走进来,顺手把门带上。她走上讲台,有人喊,老师好!大概是班长。四周响起懒洋洋的应和声。

“打开语文书第80页。”老师说。

“所以你的故事就是回到初中来上课?”我趴在桌面上,低声问,“只是怀旧?不来点儿爱恨情仇什么的?”

“当然有,”他咬着牙用气声说,嘴唇几乎纹丝不动,“马上就来……”

陡然间砰一声巨响,教室门被踹开了。

6

进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从穿着打扮上看,我只能联想到CS游戏里的匪徒。女老师尖叫一声,高个子抢前一步,把她摁在讲台上。

“什么情况?”我小声问,“他们是谁?”

“杀手,”他说,“来自未来的杀手。”

一阵桌椅乱响,有人从侧后方蹿出来,是个身材魁梧的男生,手里还拎着根削尖的钢管。

“你们是哪片儿的?”男生厉声喝问,“要干吗?”

两位杀手都没说话。女老师在讲台上挣扎,但脸被自己的头发焐住,叫喊声闷闷的。

男生一下子冲过去,在奔跑中他跳起来,猛然向矮个砸下,钢管在空中发出尖利的唿哨。至少他没用尖的那头,我想,这是个理智的人。

矮个闪身一避,钢管落空,紧接着右腿侧踢,男生向后倒飞,直撞到教室最后一排的柜子上。轰隆一声,柜子翻倒,把他压在下面。

“这也是你初中同学吗?”我问,“跟你有仇吧?”

他眨眨眼,没说话。

“好了好了,”讲台上高个笑着说,“孩子而已,没必要下重手。”

矮个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探手摁住肩带上别的步话机,歪头说道:“初二(五)班已进入,开始搜索。OVER!”

“他们还有同伙?”我问。

“有不少,”男人回答,“整个学校都被控制了。”

“他们要干吗?”

“找一个人,一个女孩。”

矮个子掏出一张照片,扫视所有学生,看上去是在按图索骥。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面罩里的眼睛像刀尖一剜,我不由得全身一抖。但他把目光移向我身前左侧的长发女生,然后缓缓走过来,边走边看照片比对。

他刚刚站定,我身侧的男人骤然起身,一手扳住矮个肩膀,一手握住他喉管,肩背乍起,猛地一扭。喀啦啦骨头碎裂声响。我的余光看到,讲台上的高个放开老师,伸手在腰间摸出手枪。矮个的身体突然腾空,身体扭动如一团破布向高个飞去——是男人将尸身踹飞。他紧跟着跳起,向讲台跃去。高个不及开枪,闪身躲避,可男人已到近前。他一个旋身,右手在高个颈间划过。恍惚间,我看到粉色的咽喉皮肉向两侧翻卷,露出淡紫的筋膜和煞白的喉骨,但一瞬间就被血浸没。那道血箭直激起一米多高,在空中如雨洒下。前几排的学生都被笼罩其中。

血雾散去,男人转过身来,花白的头发和半边脸都被染成红色。他冲我笑笑。

“不好意思,”他说,“吓到你没?”

7

我伏在课桌上平复心跳。桌面上溅了几滴血,但我感觉不到恶心。没有鲜血的腥味,也许他疏漏了这个细节。

我抬起头,他正把两具尸体塞进讲台左侧的杂物柜。

“干吗非搞这么血腥?”我问,“男人的天性?”

“没办法,”他说,“这是我的故事。”

“所以你的故事到底在讲什么?”

杂物柜的空间有点小,他很费力才把柜门锁上。

“简单说吧,有一帮未来杀手回到现在,要找到并且杀死我们班上的一个女孩,”他说,“因为长大后她会破坏他们的计划。而我,就是来保护她的人。”

“太俗套了,”我说,“这不就是《终结者》吗?”

“没办法,”他笑笑,“十三岁的男孩只能想到这些。”

我站起身,去看被矮个最后盯上的女孩,但始终看不清楚。她的脸藏在一团淡黄的光晕里。

“这位就是女主喽?”我问,“你的初恋?”

“单相思。”

“我看不清她的脸。”

“很正常,你不认识她。”

可我能看清其他人的脸,而且都似曾相识。我想,也许是幻想的光晕导致没人能看清她,包括他自己。

“那么下一步故事怎么发展?”我问。

“整栋教学楼都被占领了,每个班级至少两人,”他说,“在楼下和楼顶,他们还布置了狙击手,为了在找到她之前延阻警察。我从窗边用狙击枪干掉楼下的,然后从楼体外侧爬上去,干掉其他的。”

“很合理,”我说,“狙击枪在哪?”

他半蹲着身子靠近窗边,开始拆卸窗台下的暖气片。显然这是早已准备好的情节,也很合理。

我走近窗边。血从杂物柜门缝下缓缓洇出,我避开它将要流经的方向,从飘扬的窗帘间向楼下看。大约是春末,绿树葱茏,白色绒毛在空中飞舞,不知是柳絮还是杨絮。暖风送来花木香气,鸟鸣啁啾。

他猛然抬头,看着我的脸,露出惊骇的表情。与此同时,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我看到一颗子弹缓缓划过脸颊,碎玻璃正飞入瞳孔。

我失去了意识。

8

我醒过来。在火车行进的咣当咣当中,夹杂着呼啸的风声。车窗外天色已亮,却是一片昏黄,窗玻璃上响起细密的敲击声。

“沙暴,”男人说,“我比你早醒半小时,那时候就开始了。”

他捧着书,半倚在铺位上,好像从没动过。

“我脑子里最后一幕是在窗边,”我说,“我向下看……”

“楼下的狙击手开枪了,”他说,“我告诉过你不要靠近窗户。”

“你没有。”

他想了想,耸耸肩。

“然后我突然就晕过去了……”我问,“我掉线了?”

“可能是我睡着了,”他说,“我每次都在这个节骨眼睡着。很久前我还曾干掉所有的狙击手,然后从楼顶下来杀个回马枪,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多久以前?”

“想不起来。”

“这故事有结局吗?”

“可能有,”他想了想,“但我从没到过结局。”

沙砾敲打玻璃,声音一阵紧似一阵,简直要把车窗打破。

“我为什么能出现在你的故事里?”我问出最关心的问题,“是你的大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还是我们的太过相同?”

“不知道,”他说,“我只是想让你进来,你就进来了。”

“还有别人进去过吗?”

“我记性不太好,但应该没有。”

“那为什么是我?”我抬起上身,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告诉别人你的故事,唯独跟我说?”

他把眼睛移回那本书,打开的书页下角有一个又一个的叠印。

“跟谁说呢?没什么能说话的人,”他说,“而且我觉得这不只是告诉,而是邀请。”

这句话把我噎住了。

“谢谢,”隔了半晌我说,“谢谢你。”

9

白天很难熬。我去餐车找寻昨天的列车员。今天的招牌菜是京酱肉丝,我买了几份,又用一倍半的价格买下两打啤酒。往回走的时候,火车车身左右摇晃,好像被狂风撼动了一样。

我干掉第四瓶时,他只消灭了两瓶。喝到第二个半打,他慢慢追了上来,但饭菜所剩无几。

他坐起来,弯腰从铺位下面拽出一只旅行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双脚着地。

旅行箱里装着个两尺见方的透明玻璃盒。里边一半是水,一半是褐色的石头,其间点缀着绒绒青苔和藻类。这让我想到太湖,我唯一去过的淡水湖。那石头上趴着个巴掌大小的、圆滚滚的龟壳。他拈起剩下的肉丝和米粒放进嘴里咀嚼,然后捏成一小团,拧开玻璃盒顶的圆盖,将食物投进去。但龟壳无动于衷。

“这是什么?”我问。

“便携生态箱。”

“我是问这个。”我伸手去指,“乌龟?还活着吗,怎么看不到头和尾巴?”

“是闭壳龟,”他说,“一个朋友送我的,他说是云南闭壳龟。我上网查了,从外形和花色上看,是安布闭壳龟。”

“为什么叫闭壳?就是永远关着壳子不出来?”

“不。普通乌龟即便全身缩回,龟甲的周围也会露出皮肉。但闭壳龟的肌腱可以把龟壳完全拉合,彻底封闭,不留一丝缝隙。”

我凑过去仔细看,龟壳边缘严丝合缝,看上去就像是一枚小型飞碟。

“它什么时候出来?”我问。

“我从没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它还活着?”

“喂进去的食物第二天都吃光了,”他说,“而且还有粪便。”

“所以你喜欢带着乌龟旅行?”

“不,我想给它找个舒服地方。它喜欢水,喜欢游泳。可我住的地方只有海,没有湖,而且非常干燥。”

我用指甲叩击玻璃盒,它不为所动。

于是我们继续喝酒,把闭壳龟放在中间的小桌上。傍晚的时候,风沙止息,也许我们已经到了南方。

“我想睡了。”喝完最后一杯酒,他躺倒在铺位上。

“我也是,”我说,“不过可能一会儿就醒。”

“要再聊会儿吗?”他探起身,隔着闭壳龟看向我,“或者……再进到故事里?”

“不了。抱歉,你的故事……你总在那间教室里出不去。”

“没关系,”他说,“那是我的故事。你可以想一个你自己的。”

“正在想,”我说,“以前我的故事总是……灰扑扑的。我还记得最后一个,在死之前,我把自己的大脑上载到云端,和其他灵魂在一起。这让我觉得不那么恐惧,但后来故事和噩梦就搅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其他灵魂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

“听上去像个科幻故事,”他说,“还有点恐怖。”

“这次我准备编个新的,武侠的,”我慢慢闭上眼睛,“草长莺飞快意恩仇那种。”

毛毯摩擦,窸窸窣窣,他躺下了。

“等你编好,你可以……”他说,“邀请我去吗?”

“当然,”在睡着前的最后一刻我说,“当然可以。”

10

这一觉安稳无梦。直到一个空酒瓶从桌上滚落,掉到我枕头上。火车停下来了。

隔壁铺位上空无一人,他的书、外套和旅行箱都消失不见。我起身向窗外张望,大约清晨时分,站台空无一人,似乎并没谁在此站下车,但有轮子摩擦地面的辘辘声响若隐若现,渐渐远去。

我回过头,透明的玻璃盒子摆在小桌正中,褐色的龟壳仍在褐色的石头上。四周寂静,闭壳龟的龟甲却发出微声。它正探出脑袋。赭红色的鼻端到颈项底部有一条金线贯穿,在这金线中间,是它的眼睛。那眼睛慢慢张开。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火车突然一颤,再度启动。闭壳龟缩回脑袋,龟甲闭合,并无一丝缝隙。

在晨曦的微光里,我躺下来,闭上眼睛,继续编织属于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