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18年第8期|李潇潇:一艘军舰的意识
军舰行驶在海面。空间在时间上滑行……
潘岩
潘岩开始第十次回顾人生。
第十次仅限于这一次的出海航程。而这是他第七次护航。要是算一个总账,他已经把五十年的人生翻来倒去回顾了上百次了。
在海上漫长航行,就会逐渐发现,回顾人生是一个最经得起反复玩耍的游戏。漫长航行不是几天的新鲜,几周的兴奋,是半年以上的逶迤往复。一群固定的人被扔进一个铁盒子,再把铁盒子扔进海里。空间已死,你得直勾勾地对峙时间。全船的碟片都无死角循环传阅了三次,扑克的技巧以及暗号都谙熟老套,在岸上觉得妙趣横生,奇妙诡谲的游戏,像是被海风一吹,都形容枯槁,了无生机。肉和鱼索然无味,连死去的它们也像是疲倦不堪,再也不似岸上那般喷香呛口。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兵,大家观看,谈论,并在脑子里编造腥味儿桥段……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远航中,一切编造的东西渐渐都变得不可忍受。
虚假就像味精。交谈是饮鸩止渴。走样的感观却是敏锐的扫描仪。听来的别人的家长里短有味精味儿,自己指天誓日赌咒的确有其事,也弥散着味精味儿。正是如此,虽然大家仍旧不住地说啊,聊啊,谈啊,却像填不进什么管事的东西,把悬浮虚晃的灵魂黏回到肉体上。
于是,当那轮老旧的太阳再一次蹒跚地惴惴下沉,大家按时间的吩咐吃过晚餐,许多舰员会换上体能训练服,回到直升机平台。先原地蹦跳几下,舒展舒展身体,而后沿着栏杆,开始启动步伐。先是快走,尽量地甩开两臂,而后慢慢腾起,逐渐加速。当呼吸、心跳和脚步汇聚成一个节奏,你就成功地为自己在这大海上的铁盒子里开辟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只有你和你自己。毫无疑问的你和你自己。你畅爽地大口呼吸,向前奔跑的劲势撞开时间的诡计,你会迎着那海上落日的迷茫壮丽,一边奔跑,一边对自己说,嗨,咱们来回顾人生吧。
潘岩比一般人更勤勉于这个游戏。当他一遍一遍地回顾人生,他似乎越来越理解那群看起来呆头呆脑又装模作样的贵族。构成他们傲慢品格的一大部分缘故,正是他们拥有比一般人更多一些的记忆吧。属于他们的时间用一连串持续不断的家族记忆封固留存了。这种对时间的从容,让他们显得典雅,他们回顾起人生来,可以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笑声吓了他一跳。他镇定了一下,是自己的笑声,想必是提到贵族的时候,他自己忍不住嘲讽了自己。这多少有点诡异。前两天驶进印度洋,世界就阴着脸,灰蓝色的云和海一并翻滚咕噜着,今天又换了时区,刚刚调了船时,时间和空间都有些渺茫不定。
护航的某个阶段,远离出发地点,未至任务区,再赶上气象平稳,日复一日,军舰像穿行在整齐划一的空白书页,你将会有一种强烈的疑惑。别的似乎都不在了,每天只剩下时间。起床时间,训练时间,吃饭时间,学习时间……时间已经无处不在,随处都是,时间丰沛得让人窒息,像瘾君子躺在毒品里,像摇篮摇晃在空谷中。像水溶化在海里。于是时间似乎又有消失的危机,有人会跑过来认真地询问,今天星期天是周几?时间像是在被自己腐蚀,消融,滑溜溜地弥散,仿佛时间的任何一个表述方式都不足以牢牢抓住它。
这样的时间让感知走样。新闻里叫它护航迟钝症,用来刻画官兵的艰苦。潘岩想起来,在回答一位女记者的采访时,他下意识迟了好几秒,才从喉咙蹦出一个“嗯”。那位多情美丽的小猫竟然哭了起来,鼻头都哭红了。他既厌嫌她的好心,又欣然享受那嘤嘤的哭声。享受的缘故也是下意识的,仅仅是她的哭无意间划破了时间,呼呼冒出一些奇异的新鲜气味,勾引他津津有味地出神观看。
他也没办法去跟她解释,这或许并不是什么迟钝症,恰恰相反,是时间乘着源源不断的海风,把身体的细枝末节打扫得通透干净,意识被释放出来,自在穿梭,无拘无束,每个反应都敏捷地绕过了媒介。灵魂绕过肉体在飞速对话……
如果长久地航行,灵魂这玩艺就不再神秘,也不必禁忌。灵魂会经常出现。时来时去。灵魂像一只抓不到却总在嗡嗡嗡嗡的蚊子一样,绕在眉心耳边。有时候你喝口浑浊的浓茶,屏气凝神捉住它,把它狠狠塞回体内。而日炙风筛,颠顿翻覆……灵魂不得安宁。它又漾漾地从身上探出来。于是全船的灵魂们都若即若离地悬浮在身体四周。它们彼此看见。只需看每天早餐之后,潘岩从内舱通道至飞行甲板快步绕上一圈,不动声色,就完成了和所有值更人员的部署、调整和反馈,你就知道,灵魂绕过肉体在飞速对话……
但潘岩不可能用这些话来安慰她。况且对于这样一位娴熟的语言工作者,秉赋着人类归纳,总结或引申的本领,她多半将心领神会地在采访本上写下“默契”二字。潘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像是眼见“默契”被海风吹皱,丁零当啷摇摇欲坠。因为长久的航行,潘岩习惯聆听意识嗖嗖地穿梭,他发现,由于它敏捷的效率,当它在脑中完成千山万水的对弈,将最终的结果送到嘴边,原来所有争辩最真诚而慈悲的答案就是,沉默。
海面平静。
如果长久地航行,你将会明白,语言是多么多余,多么虚骄又空洞的玩艺儿。例如新闻里反复报道军舰上的晚间锻炼,大家戏称之为“亚丁湾暴走”。一般性的想象会有这样的画面:坚实的甲板,壮阔的海,喧腾的浪,笔直的汽笛声。一位海军高级将领,他有着蛮横的体魄,鲁莽的肌肉。他迈着大步,在甲板上奔跑。太阳落下来,洗下整个大海的粼粼波光,他踏碎这璀璨匆忙的光,整个大海是他的跑道。他姿态矫健,思绪翻飞,回顾一生血雨腥风的光荣……
潘岩倒并不像年轻军官们那样反感这种“一般性的想象”。某种程度的矫饰所带来的虚假,恰是兽力喘息的空隙。况且,几十年的集体生活,他早就不会用“我”去比对那些骇人的语句。印在报刊上金灿灿的褒扬文字,不过是一种兴奋而粗糙的修辞。他把它们看作一艘军舰理所当然散发出的气味——无数财富和勇气建筑起的庞大而强健,明朗而“非人”的气味。
而就在这次出海之前,他的人生出现了一些“特殊情况”。起先他去刻意消解这个意义,把它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偶遇。然而在每一次回顾的时候,这个事件都会突突地想要冲破拦阻线。更有甚者,他逐渐意识到,这事件根本不止于他的自怨自艾,正有许多不相干的旁人在抢着佐证它。就在起航后的不久,董政委“背着他”开了全舰干部及骨干士官会。背着他……还是这幸运的“默契”,这舰上难有什么事可以背着他发生。董政委跟大家通气了“他的特殊情况”,交待了大家,不要在潘指挥员身边说有关家属的话题。如果“离婚”是一个失败, 他们的煞费苦心加重了这个失败。而他竟然知晓他们的煞费苦心,像是又一次往这个失败上煽了一耳光。不疼。悲剧被反复揉搓,只会让人发笑。
他清楚他的“特殊情况”已经干扰了舰员的心理。“谈论家属”是除了“独自回顾人生”之外最宜人的话题。这白花花的“特殊情况”横在他心里,像是在嘲笑他一向以来的有条不紊,大局在握。他骤然升起一股寒意:得先把自己拉进条理之中。他仍旧要回顾人生。这人生就是他的,像个破漏的口袋,扔在无数个人生的附近。他只有它。他的从头到尾,他与生俱来的,在这之上慢慢流逝的,他从外部获取,留存的以及复又失去的……在这寂寥的海面,独自一个人,沉进完全的自己,让回忆里每一个瞬间都货真价实的自己重新灌进空荡荡的体内。这是远航的固定药方。
他仍旧得回顾。看看失败是什么时候找上自己的。他想要捡起自己。他并不是不接受这个失败。他想看到生命的走向是从哪里发生了偏差。在回忆的口袋里反复婆娑,就像饥饿的人婆娑身上的每一只口袋去寻觅食物般让人羞愧,他如此羞愧,像是被自己诅咒了,却仍旧继续。
他再一次努力掠过“离婚”。这努力让他精疲力竭。他发现他不仅没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可以回顾,就连自己的童年,也要跳过。在枯燥和乏味的尽头,孤独几乎要揪起疯狂,他也宁愿去推开禁忌的死亡之门,去想想没有他的无边世界。可笑的是,门后的第一道光就照在一个孩子的脸上,乌黑,肮脏,贫穷得像枯萎的秧苗一样。他扭过脸去。因为他知道第二道光就会照在父亲身上。已经成熟的,不可逆转的悲伤和苦难的硕果。如果可以,他想一脚踢开自己。以他现在的强壮,这被海反复精炼的体魄,他可以把骨瘦如柴的自己拧断。现在的他也早已过了父亲那时候的年纪,现在的父亲,已经挣脱了时间……这些比痛苦更糟糕的东西,毫无缘故不容辩白地摆在他的人生里。遗忘并不是消失,虽然它并不站在记忆的对面,遗忘正在记忆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凝视着记忆。
这一次的变故,潘岩警醒,在某种被生活偷偷混淆的是非里,他正偷偷把自己忘到脑后。那个被遗忘的自己,一直无声地凝视着他,这凝视如此绝望,冥顽,却也同样洞烛幽微,专诚不渝。它以梦魇的方式袭击记忆的堡垒,带来莫名的焦虑,它侵蚀,侵蚀,悄无声息地诱引命运的步率和方向。他糜骨生肉,寒灰更燃……而如今,那个被遗忘的自己,它已经挣脱遗忘,绕到记忆的面前,直直地看着他:嗨,你离婚了。
“失败”让你撞到自己……
而依照远航的规则,这些栉比字句也在时间的吹拂之下,分崩离析了。
从他当舰长开始,已数不清在这艘船上处理过多少次的离婚事件。他处理起来,那么实际、有效。他不管他们是带着愤恨或眼泪而来,是黑色的沉默还是红色的倾诉。他只陪着他们变成灰色的冷静。事后他们都觉得他处理得恰当、得体。这不过是因为他心有轻蔑。他不带感情色彩地去处理这些感情的事。他毫不客气地为舰员争取利益,他淡漠地无视女人们用绝望的等待和无助的热泪向这份职业抛洒的诅咒。或许换一个说法,他根本觉得这种感情的事并不是什么“感情的事”。它如此浮夸,这样轻易地被时间击败……
他倒没想过轮到自己,虽然他的确生性悲观。由于这悲观,他自认比其他人更精通于防范。防范海盗破烂的小艇,防范官兵的心理障碍,防范印度洋的鬼天气……他像个被害妄想症患者,脑子里全是最坏的打算,整个军舰上危机四伏,每一个螺丝钉都有可能导致灾难。来吧,来吧,一定有什么更糟的在前面。当真的危机来临,潘岩总是镇定地像一块岩石。他像是比平时更沉默,也更舒展。他井井有条,甚至容光焕发,舰员们说,潘指挥员不是在应付危机,他简直是张开所有的自己拥抱它,享用它。
他知道手下的人都怕他。他很少抽烟,也不会喝酒。就算刚刚靠岸,在属于海员最天经地义的放纵时刻,他也没有享受过酒神的眷顾。与他相熟的唯一方式就是工作。通常便是,他布置任务,你提出建议,他否决你的建议。因为他早已将可能被提出的异议都深思过一遍。他要求自己铁面无私,他有这个天分。他能看到每个舰员的细微变化,辨别得出各种隐蔽的状况。他不和同学厮混,也不进同乡的圈子,他没有爱好,很难被讨好,却也没有多余的偏见。他工作的时候将自己设置成老式机器人模式。大多数人以为这个机器人就是他了。
极少部分的人知道,在机械之上,他还有另一部分。事实上这一部分也非常强大。他无疑是个有灵魂的人。董政委算是感受到了这一点,虽然它冒出来的时刻太突兀,让他这个泡在文献里的老编研室主任都有些惊奇失措。
“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潘岩说得很自然。董政委不记得是什么话题招引来他这凛冽的思索。他们之前似乎默默走在舷边,并没有聊什么闲话。老董也知道,远航船上的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拥有灵魂。某种思索人生的欲望,会生理性地袭击胸口,甚至提到喉咙,并敲击太阳穴。他老董如果在欢快的醉酒时刻,背几句奥斯特罗夫斯基,也算典型的政治委员式的幽默。而潘岩说起这段告白,那么诚恳,笨拙。像是被风送到他嘴边,就这么活生生跳了出来。虽然按照远航的规则,以及他对言语的轻蔑,他说完这句就停下,无声地望着前方,但董政委竟然随着那语调,将那句后面的一整串感慨在心里默默念完。
“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
像是惯性,像是身不由己,像是鱼贯而出的祷词。像是早年气焰旺盛的热情年代都没有读出这般地心动。像是天地之间,一叶扁舟,只剩这一句理想的足音在瑟瑟发抖。像是惟有这种远离尘嚣的孤独才是它的容身之地。董政委惶惶的,竟然有些凄凉的感慨,他揣着满心的惊异,随潘岩望着前方。前方无非还是海。
董政委一下懂了他。几乎同时,他在这种火热的誓言中通感到了潘岩离婚的痛苦。那次他们竟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个整圈。这沉默并不难堪,某种一触而通的媒质在温柔地游历。他甚至忍不住看了潘岩一眼。他简直目睹到,那痛苦远比他们预想中更痛苦。他立即又把目光收回。因为随即他便无比确信,这黝黑的痛苦只能任它艰难地自愈。
天已经黑透。想必早已跑过八圈。因为心脏开始冒出来。身体的韵律正被打破,体内沉静惰性的部分被血液翻腾出来,在皮肤的城堡里加入身体的鏖战。在这个蓝色的巨人身上奔跑,伏在它怀里行进,你逐渐会懂得区别它的心情和脾性。风和日丽下的枯燥清爽,它闲散坦荡,昏昏欲睡。恶劣的暴风雨中,它踉跄着大呼小叫,像乖戾浪荡的醉鬼。这些不过是海的心情。更多的时候,它不那么暴躁,也不那么平静,那一汩一汩不大不小的波澜不规则地碾过,细碎而复杂,混乱而又丝丝分明地刮磨,像大病痊愈之下的隐隐作痛。气象工程师会吞下一个沉闷地叹息,在日志上记录:海面平静。
这才是海的脾性。
潘岩执拗地认定,如果有神,它的面孔应当是一抹淡漠的神情。神的仪式是一种粘稠的静默。就算灵魂在体内已经颠倒反转,也应该有一个体面和沉着的面容。就像,海面平静。
如今大多数人已经不介意这副面容了。他们武断地认定这不过是一架面具。是虚伪,或者蠢笨。他们扬言我们必须在本性里挣扎,让各种粘稠腥臭的体液随意泼洒,像爽口的可乐啤酒一样欢快而廉价,他们袭击,破坏,不是笑就是哭。他们狠狠地撕开伤疤,看到血。这些富有魅力的言论的暴徒们。他们忘记了在破碎和顽固中间,在崩溃和虚伪之上,应该还有一片瑟索的平静,一种可以包裹住混乱的典雅和体面。它颤颤巍巍,却竭尽全力。就像,海面平静。
女儿可爱的面孔跳进脑海,还是十二三岁时候调皮而贪吃的样子。她扬着嘴角说,打死也不来部队。她坚定地说,你没有你自己了!
潘岩惊讶了一下。这句话是个空炮弹!他们不过是自己觉得,他们有一个大大的“我”。而那个我不被歼灭在对某个明星的崇拜里,也会迅速沦陷在一次煞费苦心的恋爱中。他们更懂“我”,于是可以更轻易地丢失“我”。失魂落魄……那纤弱的灵巧的混乱的自由,莫非就是追问的尽头?自由没有绚烂的沸点。自由是没有船的海!如果有装模作样的崇高,也同样有装模作样的堕落……碎片和伤疤里没有真相……
这辩解并无丝毫效用。痛苦让他一阵恶心,骄傲加重了它的程度。他眼泪噙了一整个眼眶。睫毛紧紧抓着它们,像是抓着一个对的世界。眼泪把双眼浸得生疼,终于退进体内。他又扼住了自己。他依旧步伐平稳。也许海知道,他用多么骇人的理智在操控自己。
他习惯跟情绪较量。他不松口,一点尊严都没丢。他嗅到妻子的妥协气味,却在签字的那刻,仍旧保持一种战胜方的态度,他甚至耐心地告诉她,在这里签字,而那里也要签。那副松弛的派头,那黝黑皮肤上闪着的非人的清爽理智的光,足以让任何女人绝望。
他想起之前自己摆出的家庭权威,怒不可犯。那时候,妻子和女儿常常承受这种暴怒。
他愿意承认他的暴躁。但他有最彻底的真心。他天然地觉得她们应该懂得。一锤定音,一诺千金。他不喜欢反复阐释,不在意过程和细节。她们应该知道,他就像海,卷起的沙石风浪,都会在冷静后沉淀,重新归位。他自己是不会被生活的混乱打扰。大家都应该跟他一样分得
清什么沉下来,什么漂浮走。
在接到那个威胁的电话后,他只觉得她愚蠢。当她果真搬走,她觉得她残忍。她把孩子也推给他,放弃抚养权的时候,他倒是怀疑起自己的基本判断。这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女人?而女儿则反过来说,你真是个冷酷的人。女儿甚至都没有哭闹。她扔下这句话,傲慢地像扔给路边的乞丐。没错,她正是这幅表情。她认定那乞丐是冒牌货,只为尽快摆脱它。丢下的只有轻蔑,没有同情。
这冷酷的傲慢恰好回敬他傲慢的冷酷。我是一个冷酷的人吗。他问自己。这个问题却像一扇没有把手的门,推不动,打不开。有些事在他的常识之外,现在逼迫他有所感悟。因此这一次的回顾,他偷偷降下一些骄傲,让情感的气体稍微漫进体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有能力去感知严酷战局的背面:她说,母亲病危,你不回来,我们就分手,是女人的无助,她毅然搬走,是倔强。她放弃女儿的抚养权,不过是想用一种袭击性的疯狂做法来刺激他投降。有时候将立场稍作调整,智慧就欣然显现。然而,它无能为力。它不过平添一丝遗憾让他封存。骄傲又升上来,严丝合缝。智慧扳不过它。
他如此紧张地绕着“尊严”打转。可他却正被视作需要被顾虑情绪的人!一个可怜的人,失败的人!
潘岩猛地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他在说:“不。”
他不敢抬头。但当对面逼迫的空气袭击过来,他摒气凝神,又加了一句:“不。”这一次,他笑了。又过了几秒,对面的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轻蔑。
他没防备思路会忽然跳至这个场景。它既遥远又琐碎,悬荡在遗忘的深渊里。果然,遗忘像个复仇的将军,带着毁灭和颠覆的气质,大摇大摆地走来了。
奔跑已经耗尽了太多能量,心跳开始盘旋在耳根,潘岩猛地加快了步子,像是要戏弄疲倦却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像是要轻盈而奋力地出窍于自己,哈!他成功了,身体立即作出了反应,像一部被黑客袭击的计算机一般拼命调整。他在这身体的一片惊叫混乱里笑着,随即又有了冒犯的勇气,他决定在此刻,在海天之间的甲板之上,穿透那几十年熙来攘往绰绰泱泱的人生通道,回望过去,直面那逼人的轻蔑!哈!潘岩抬起头,看到对面的人。
那轻蔑的眼神仍旧停在那里,像一个注脚。它停在他二十岁军事院校的一个办公室里。它又似乎穿透几十年熙来攘往绰绰泱泱的人生通道,照进此刻潘岩的眼中。像是它早在那个时候就看到了现在。而那抹轻蔑的气息,也像是早早就嗅到了此刻的失败。
那抹轻蔑的眼神属于舰艇学院的指导员李洪武。在另一条命运的轨道里,他或许会被誉为潘岩的指路人。
他完全记起来了。“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早在舰艇学院的时候,这句追问就从体内单拎出来,高高挂在他命运的飞檐上。以后的风来雨去,这句话就像风铃一样叮咚直响,催促他跳出机械规整的外壳,来履行痛苦的思考。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如此这般反复地操舰驶向一尘不变、无际无边的大海,这行为本身就像一个庞大恐怖的追问。
他听到自己回答地如此坚决、执拗而不知好歹。对面的李洪武,不止轻蔑,在他摔门而去之前,已经是深深的厌恶和憎恨。如今的潘岩早已将这位偏执师者的纠葛放下,他只专注地望着自己厚壮结实的背影。奇怪的是,首先漫过心田的却是一丝爽利的甜蜜。
他正是在那个四年里重新长出了一个“我”。这甚至不是什么比喻,他结结实实长出了几乎一倍的体重。他从那个被父亲震慑的胆怯而细瘦的小兽里脱壳而出。因此,在大四的时候,在对一心想要抬举他希望他留校做助教的李洪武说出“不”的时候,他已经毫不畏惧了。
潘岩遭遇过无数有关骄傲与尊严的言论,仿佛尊严仅仅是精神世界的焰火。潘岩却觉得他的尊严是一寸寸长出来的。干脆说,是一口口吃出来的。他几乎亲眼目睹身体之上如何长出了力气、胆量和思想。起先他只是觉得学校的伙食好过老家,胃口大开,直到同学们频繁抱怨伙食单调,他也仍旧每顿都默默吃到最饱。后来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滋味,他在咀嚼食物的时候,像是能清楚感觉到身体的渴望,它们被吞进胃中,嗖嗖地分解、溶化并被四下里吸收,变成血、肉和热呼呼的气。在清晨到来之前,他会用掉它们,而从早餐开始,食物又孜孜不倦来到身体的各处!食物是值得信任的。身体也从不辜负它。在淋浴喷头下,他检视自己,一条条的肌肉一层层包覆着骨头,饱满的血管,浓密的汗毛。身体的生机汇集成心脏的鼓点。像是一头被他豢养在体内无所畏惧的猛兽。他一天比一天有力,强壮。他常常从图书馆出来,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就奔跑起来!力气是属于自己的,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高兴的时候,他可以向任何冒犯他的人挥动拳头。
潘岩认定,骄傲必须从一个能挥拳的肉体开始。让身体长上结实的肉,对尊严有最直接的帮助。况且,大脑不也是肉体?它不正是一团血与肉的稍大一点的拳头?骄傲并不复杂,甚至并不自主。在事情的节点上,情绪的沸腾处,骄傲油然而生。骄傲不能婆娑出来。
然而……潘岩的思路忽然回到脚下的步子上。回到这步子下面银灰的甲板上,回到此刻的海上。呵!这甜蜜蓬勃的肉体也许只是他人生的一个陷阱。他想起高中同学的聚会,当酒精逐渐趋离了客套,他们几个服役的军人,开始持续遭到政客的轻蔑,资本的嘲笑,或是“儿女情长”们暗藏恶意的善意同情。他看见他的同袍们无力对峙,他们理所当然地运用那些金灿灿的褒扬来证明自己,他们面红耳赤地讲述艰苦,孤独以及奉献。他们挣扎着表达,声嘶力竭,他们焦虑地斗酒,一饮而尽,却无论如何冲不出隔膜、怀疑或讥讽。潘岩惶惶地发现,这根本不管用。 那些一贯带在头上的光荣伟大,在最需要带来骄傲与尊严的时候,却并没有出现。
他再去回想李洪武的双眼。老辣失望的眼神却升出一种温热的东西。同样的农家子弟,同样拥有挣脱胎衣的天分,他那么执拗地要指导他,引领他去一条对的路上。也许曾经他的血里也有“那个追问”,也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寂寞的教员,过一份踏实平凡的生活,他也曾背过脸去,躲避自己的命运,去张望更不可思议的世界,去憧憬大海……
他在某一天赫然领悟,骄傲和尊严那么虚假却昂贵,人生就是一场大的失败。于是他看着潘岩,像看着早年的自己,他决心尽早熄灭他那些无用的野心,不想眼见它借着青春勃发的劲头,燎起一片火龙,直至照见伟大不凡的幻影。而当你拼尽全力,精疲力竭将它走成近景,它却随即消失了。有些东西只属于远方。就像有些东西只属于海上。就像……
一颗流星划过海天。这不正是今天的自己。一个不自量力,不服天命,背离自己最优雅的轨迹的人。可笑的伟大在失败上搁浅了。
潘岩肩头一紧,只觉那黯淡沮丧的星,正是一团乘着灰烬的微光,蓬松炽热地降落在他身上,这团滚烫、沉滞的火,缓慢而坚决地沁进皮肤,像一个啮蚀血肉的深吻。
这啮蚀血肉的梦想。
这啮蚀血肉的爱。
以为自己还在攀登,原来早已不知不觉翻过了高峰,年过半百,才面临一无所有,孤身一人,就得收拾起心情迈向衰老?他还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懊恼地大哭一场,人们会对青年的失败嗤之以鼻,但对于中年的失败——已经不可能转变的失败——他们连落井下石的心情都没有了。他们会在这里找到最原始的恻隐之心。去欺负一个彻底失败的人,有什么快乐呢。
他几乎被自尊逼迫地发起抖来。如果可以,他宁可要他们恨他。哪怕是最恶毒的恨……他愤怒地停下脚步。
呵!他立即感受到全世界的敌意。奔跑的惯性,军舰的速度,海的脉动,天的运转……所有的运行在绞拧他此刻的静止。他有些踉跄,一声尖锐的耳鸣嘶叫在耳后。眩晕的头和空洞的脚。他闭上眼睛。天地旋转,他身在何处?时空就在脚下,四面是无边的海。世界飞旋,只有他和军舰岿然不动。生活不再是线性,命运也没有轨道。故事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延伸。结局却全部踩在脚下。美味在嘴里绽放滋味,口水与它狂舞,胃液像喷泉一样将它们燃成焦香金黄的香气;爱情停留在爱的炽热里,放声大笑,泪眼涟涟,熊熊大火燃烧在暴风骤雨里……灰不散,香不灭,雨不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矗立在天地之间,而……
海面平静。
吴靳
你驯服大舰,我驯服你……
吴靳蒙在被子里发短信,指尖还是冻得红彤彤的。她随即又将这几个字删除,改成,你驾驶大舰,我驾驶你……事实上,潘岩是台州人,在都江堰旁散步的时候,她记得他经常说“操舰,操舰”的。哈,吴靳这么一想,心里一笑。
她喜欢跟他亲热。
最初她迎接这个力量的时候,她像是眼睁睁地看到,不是自己小了一点,就是自己的身体大了一点,像是之前自己和自己的身体之间,总有些没有完全贴合的罅隙。她被这个力量一推,手机喀地卡进了手机壳里。她至此才算无比妥贴地睡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最珍藏的是亲热之后的那一小段时光。愉快和疲惫似乎让大脑困顿,又似乎让它飞快地旋转。潘岩会把十指交叉背在脑后,斜躺在床上,让喘息平复。直到眼睛明澈起来。他会笑。像躺在青草上看着天空。像少年。语言随即滑出身体,他们胡乱说啊,说啊,任它说到什么地方都那么恰当,甜蜜。她并不记得说过什么,只觉得那种愉快,跟都江堰路灯旁的散步倒是两样。
你驯服大舰,我驯服你……
有的是时间字斟句酌,或者勾画一个情景,在某个脸红耳热的时刻,贴着他的耳朵说出这句俏皮话。反正那边已经有一个月没回复了。短信在空中嗖嗖地滑行,信号断裂,忽然跌进海里;短信被敌军拦截,折磨了一百个密码大师;短信被一只精疲力竭的海鸟衔在嘴里,跳上军舰的栏杆……
她一边愉快地编造故事,一边把手机扔出被窝,只这么一掀,一股湿溜溜的冰凉击向后肩,没有风,倒像是月光拍了肩膀似的。寒光,可不是冰的?吴靳打了个寒噤,把被子窝得紧紧的。潘岩或许正热得不行。也许因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那么黑,吴靳总觉得护航的途中只有骄阳似火。她看了那些新闻,天蓝得璀璨迷离,云几乎要落在海上,阳光不住地在青灰的舰体上绽放大大小小清脆闪亮的光晕。枪下的火在空气里,像是烧着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至少是困住了它,扭打着,那火像贴在玻璃上的人脸。直升机嗡嗡嗡地转,像个聒噪的飞行类宠物,更加重了酷热的感觉。
这么想着,她竟然觉得被子里暖和起来。一点也不困。在给他写信的时候,她喜欢放一首歌。叫“我的失败与伟大”。也许只因为喜欢这个歌名。她喜欢“伟大”,她也喜欢“失败”。这些词都充满了重量。通常只有实物是沉甸甸的,但竟然有些概念,观点,一些不可思议的脑袋里生发的莫名玩意儿,也会沉甸甸的。这两个词就是这样。
也是因为在认识的当天,潘岩在表明自己海军身份的时候,那个弥散着潮湿烟草味儿的四川茶馆,正循环往复地放着那首歌。吴靳记得电视机架在房梁上,左上角的一小块屏幕被一张蛛网绕了几圈。像个乡下姑娘的灰色发髻。
这歌其实一点也不沉甸甸。这么重大的两个词,叫一个女孩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唱出来,粘粘乎乎的。也因为这样,她觉得这歌妥贴地描画了她的心情。女人总能把男人的豪情壮志从云端拽下来,拽下来。或者干脆用指甲尖戳上一个小孔,啾!
几个最好的朋友都说,她是个有点古怪的人。虽然她的古怪一般人并不能察觉。因为她的喜好并不怎么付诸行动。行动上她随遇而安。情绪上她平稳而空洞。她像是个很好的接收体。自己不发声,但灵敏地接收信号。她的天线却专门喜欢接收稀奇古怪的东西,越与衣食住行不相干越好。
接收了也就接收了。她心里欢喜一番,就把这些又懒洋洋地推开。世界是她的大屏幕。
要不是她忽然嫁给比她大了十九岁的潘岩,也许她的古怪能默默地跟着她一辈子。然而这震惊像一场自然气象,过了就停了。它不是那种巧谋的连锁反应。这场气象实在有点庞大,带来一段惊心动魄的烦恼,但是,无论如何在她想到,她嫁给他了,他们一生都在一起,还是觉得无比妥当。
古怪的家伙们都有第六感,谁知道呢。她听着听着就睡了,她也总能在走进睡眠的前一秒,把音乐关掉。
嘭。世界没了。她也没了。
吴靳再和世界一起出现的时候,就是第二天清早。她睁开眼,她的大屏幕就打开了。睡觉如同充电一般,这点她也和潘岩一样。只不过潘岩是机器人的程序调控,她则是无为地将自己交给老天。她抓起身边的一颗钥匙扣。钥匙扣上是一个鸡蛋大小的微缩地球仪。她也忘记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她的大屏幕的第一个镜头,必须是一片海。那就是……她翻转着这颗精巧的地球仪,用拇指拨到印度洋板块,再把它拿得更近,贴近鼻梁,用食指将昨天的航线往前移动几毫米,就像她真的看到他了!圆型地球仪上大片光滑的蓝色,他的船就在这球的光滑的蓝色上滑行。那里的空气和视野都无比充足,没完没了的海。
握着地球仪,她觉得和潘岩在一个时间的频率上。这让她感觉很舒服。例如,“想一想”,是三天左右。“我爱你……”后面的省略号,可以足够延宕整整一周。而铭记的长度,她觉得可以很轻松地定义为一辈子。这和校园里那些呼啸而过的爱全是两样。她要的不多,所以预备记得的事情从来不忘。潘岩想要铭记的事情,也记得周全而细密。哪一天,哪一个时刻,空气的热度,风与鼻尖相遇的速度:她忽然将手伸进他的口袋找到他的手……
图书馆的海洋故事,她最喜欢康拉德。一条退役的老船,被命运绑上一次可怕的征途。千疮百孔,它也还在。没有一个故事里的船会真的一拍就没影,连个泡泡都不吐一个。船总是会浮上来,至少小救生艇会浮上来,最不济的情况,救生圈也会浮上来。而潘岩就在那当中。她不敢去说这些胡思乱想,或许这些都是海的禁忌。
潘岩经常会对她说,你会离开我的。言下之意是,你离开我我也不怪你。更下面的意思,只有她知道。她也不戳破他。那还是关于他的骄傲。他的意思是,你即使走了,既然在我的预料里,也算不上是我的失败。
以潘岩那样的悲观,将他这场漫长的人生讲给她听,他总会诧异地问,如同傲慢的导演对待笨拙的演员那样,反复地问,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你真的明白吗。后来他发现她真的明白。她还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想不到还听不懂吗?”
她懂他。他像她造出来似的。这种一下看到底的愉快,她经常自己默默欢乐。而他并不全看得懂她。她古怪,她不能用经验总结出来。所以他比她惊慌。只有她知道,她根本不会离开他。她也不预备告诉他这个秘密。其实也没有一个方式能让他信服。这确信,任何言辞都无法绕开他的怀疑顺利传达。
只好任他惶恐。
他经常丢来一句残忍的话来伤害她。以她的古怪,起先她是不在意的。她天然地防御人类千万年炼就的丑陋习性。渐渐地她发现,若是她不接受这个伤害,这伤害的利剑会返折回去。
她恍然大悟。原来伤害这个玩意,不能消解,必须到达。她是在他话语的延宕停顿中意识到的。她通过懂他,才理解了这个伤害。他在伤害或被伤害中获得了解和安稳。就像必须割开外皮,才看到内里。代价是某种汁液流出。
她哭了。为懂得他的方式而哭:他用刺开的方式,她用感知的方式。那些恶毒的字不过是一个口子,要她往里看进去。
她想着这是最后一次社会实践了。去年她还独自一个人在这偏僻的小村庄里晃荡,像个没有前世牵挂的孤魂野鬼。如今她已经有潘岩了。她一骨碌起来。
偏僻的村庄和孤寂的远航有一种微妙的对称。像是他在地球仪的顶儿上,她在地球仪的芯儿里。芯儿通常更甘甜,也更密实。甜腥腥的草味儿和暖烘烘的动物粪便气味都攀着阳光向上生长,她也随它们向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透过阳光的薄暮,世界一晃……咦,又是那个感觉,又来了。永恒忽然造访,万物肃然,甜蜜溜走,她衔到一个尾音。像是一个拈花的手指对着眉心而来,那皮肤的茸毛惊惶瑟索,巍峨战栗,它又宛然而去。那不足以顿悟,却足以平静的一种信服。
就差那么一点……
她把衣服往脖子上拢一拢,也许幸好有那么一点,她才有潘岩吧。
去年的暑假,他俩在同一个地方做义工。志愿者的圈子里弥散着一种甜蜜的乌托邦气质。所有人掐头去尾地来到这里,白日里一起挥汗如雨,消损体力。黄昏时分,素不相识的他们钻进一个个茶馆酒吧,享受精神的升华。从生活里抽离,在陌生的安全中坦露。到处是亲切,到处是胆量。到处是自由和解放。吴靳从一开始就察觉,有些肆意的危险正蠢蠢欲动,像《十日谈》里明媚的淫乱气味。嗯,也是某种类似瘟疫的围困,彼处勤勉的主妇此刻披散了头发,男孩把戴着崭新婚戒的手偷偷伸进微醺女孩的衬衫……不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时间是偷来的,这胆量是眼下的,这自由和解放是用原始的免费气力兑来的。
她看到了他。看到了只有他跟她一样在考量危险。责任和警惕,这习性像海洋动物一样蛰伏在潘岩体内。
军人。“有时候爱情很失败……”,远航。“只要是真爱就伟大……”,正是那歌。而吴靳灵敏的接收器又让她的大屏幕跳进来一个人,她本科宿舍下铺的小娴。那是个很招风的魅惑丫头。想起她的缘故,是因为她们曾聊起军训,小娴就用那条修长洁白的长腿踢起了正步。吴靳军训的时候恰巧生病住院,听她们几个聊起来,像是一段鬼怪特别的时光。那里有一群整齐划一的男人。领口上汩汩冒出热浪。木讷,挺拔。小娴的脸颊还泛起些羞涩,路灯一遛在半空和路面开了大朵大朵的光圈。她看着她的笑容在光里出出进进,像一个起伏有序的通俗故事。在半黑半亮的阴影里,也是这种暧昧甚至情欲的氛围。
瞧她想到哪去了,吴靳的脸红了一片。一定是那乌托邦的瘟疫,也在侵袭她自己。
那叫风纪扣。潘岩轻轻地回答她。
她懂他。从一开始就懂。从一开始就看出他并不是真的在炫耀。或者说,他是学着用炫耀来吸引年轻人。真傻。他可能到现在都意识不到,他自己做得并不漂亮。
衣服就不对。他刻意穿上短打的夹克衫,而过于挺拔的军人的骨骼姿势,在那个想要诉说“休闲”的衣服里,不自然地耸立,像是一个英雄的鬼魂。那衣服没有将他休闲掉,他却把那衣服训导得全不自在。她知道他在学着堕落,学着泡妞。学着坏。
他倒没第一时间表现出他的失败。他甚至强打着精神,硬撑着欢笑,给她讲述远航的伟大。她的大屏幕先是有了海,随即有了船。船越走越远,就像故事越长越乏,于是船和海一并滑下地平线,变成剪影。近处则升起一群人。军训故事里整齐划一的男人,绿色换成白色,再换成蓝白相间的条纹衫。再后来,他们也都不见了。只剩一个黑亮尴尬的潘岩立在当中,大屏幕也熄了灯。他们就从茶馆走到了都江堰旁。
潘岩想要直视她的眼睛。却心惊胆战地发现,风流需要天分,堕落需要练习。甚至自在地浪费时间也是一项本领。离开了工作和婚姻,他才知道自己如此贫乏。他自己是青白色的钢铁里生出的怪物。有些笑话,他听不出咸淡,只使劲笑着,简直像哭。
每每想到潘岩那黑亮尴尬的脸,就像点燃了引信,一串笑的炮仗就从回忆一直响到此刻。吴靳笑出声来。幸好四下无人,也许吸食晨露的草虫听见了,瞥了她一眼。这个社会实践的地点非常偏远,她却每学期都兴高采烈地来这个别人挑剩下的地方。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正是她一眼就想要去的地方。也许只为名字:“美姑县”。一个理由不就够了吗。
真冷啊,美姑县。一起来的同学,她不是最热络的,也没有为贫穷和偏远掉泪,也没有捐款。但她是待得最踏实的一个。只有她研究生间,三年的寒暑假都到这同一个地方。只第一次来,她发现自己无法征服柴火炉子,于是第二次就带来一个小电饭锅。遇见问题,解决问题,就这么简单。她会经常向潘岩汇报她的生活。
小米粥没吃完,非要剩一点点,那么干脆直接加大米做成杂粮饭。怎么又剩下半碗,于是接着放切成片的腊肠,撒一把青豆和胡萝卜,按下按钮,吃焦香的煲仔饭。米饭倒是吃完了,胡萝卜剩了许多,不如再加了牛腩洋葱卷心菜,去煲红菜汤。细细地把它们吃个精光,那半锅清汤寡水又一幅可怜相。她当下就决定,再放米进去,当中放一颗西红柿,再按下按钮,揭开盖子,又是红彤彤的番茄酱饭……最长的一次她这么循环往复地邋遢了七天。她在第七天仔细清洗那个欲仙欲死的锅,觉得自己像个连环杀手,边洗边哈哈大笑。反正没人知道,如果她愿意,每天都可以按下按钮,一切不必重来,不用洗心革面,过去一直粘黏着未来。
过了一周,潘岩若侥幸收到了短信,他就回她一个字:香。
就算到了选择的时刻,各色小物哗地从袋子里倒出来,大家伸手去抢,她也去抢,却发现她看上的东西总是很安全地呆在那。并没有人跟她争。她不怎么去拟定计划。如果碰到恰巧进入某种事件中,她就慢慢去处理这件事。她不理解周围同学的那些惊慌失措。好的工作就要被抢光啦,好的手机明天就要开售啦,好的空气都被风吹到海上去啦(是潘岩那里?)。好的男人都被将将成年的小妹妹们关进一座大城市的小房子或小城市的大车子里去啦,好的限量版时髦短靴就要被更高更美更瘦的女孩买走啦。他们跟时间赛跑,还要恨恨地先回头把起跑点算上。算上父母,算上祖宗……加上这次清算,他们又得再加快几倍的步子了……
而她还在寝室里对着窗外发呆。静静地看一棵树。树上有一只乌鸦。飞了。
即便是对一般情侣来说最难捱的男人的犹豫时光。她也没有觉得折磨。她清晰地看到他最终的决定。她甚至知道这决定中多少有关于脆弱和虚荣的盘算。有关他无法接受从前失败的境地,而用她勉强装饰他失败的人生的盘算。他和她之间,他再爱她,也不会让往事一笔勾销。他拖着失败来到她这里,他或许只想靠着她休息,而不是牵着她跳舞。这些一般女人绕不开的痛苦,她只在脑里一晃,就过去了。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要他。他被无数的缘故合力框进了她怀里。
有个同学叫她老人精。那是她为她缝扣子的时候,被命名的。自然跌落的扣子也并不在计划里,恰好遇到,她于是把它用密实工整的针脚重新和衣服相聚。
她其实长得有一种殷实甘醇的美,曾有学校里的知名学长,来向她表达过一点屈尊纡贵的好感,只这样,女孩们就预备发狂地妒忌。她并不理睬,女孩们就更妒忌得发狂。其实她连莫名地妒忌也没放在心上,她不跟世界冲突,也不跟自己冲突。于是竟然逐渐丰腴起来,长出的肉像是长出了保护层,她则很安然而舒适地待在大一圈的肉体里。这种堕落很快挽回了女孩们的心。她也乐得接受她们的好意。
她虽然不计划,但她不防备自己原来在他人的计划里。比如她一上研究生就发现,她已经落入了父母的相亲计划。
或许这是最折磨她的一段人生。她也是在这段没完没了的相亲里,检测到自己的性格的。潘岩说,失败让你遇见自己。她记得那段寒假,她总坐在某个铺着干净桌布的餐桌前。对面的男人让她昏昏欲睡。他们走马灯似地一个一个地来,甚至其中的两个会说出一字不差的同一句话。这时她会稍微振奋一下精神,点亮脑袋,就此把两个人吊悬在这句话的两端,在大屏幕上仔细观看。她发现观点类似的人,长得也有类似之处。穿得更是一派风格。连点的菜都出奇地一致。
男人长到一定的时候,不再有面容。吴靳开始自顾自地走神。人格面具。面具长进了肉里,就像岁月长进了时间里。
所以,他们不再有一张可以描摹的面容。若要描摹这面孔,非描摹他的灵魂不可。
灵魂也许就是一张手写的卡片,从几个简单的字符开始。
潘岩灵魂的豌豆里塞进的一定是:伟大,失败。它们分别是它们的时候,都能长出可怕而庞大的东西。但它们被塞在一处,就只能长出……潘岩了。她一笑。那是潘岩黑亮尴尬的脸第一次从回忆里点燃了笑的引信。餐桌对面的男人像是被通了电,他误以为自己的话语幽默了。这误解让他可怜得像条狗。
接着她按照那卡片上写就的剧情,观看那些类似的演出。她知道那人要浅浅地喝口茶了,她知道他要去整理一下腕上冒牌的手表了,她知道他咳嗽一声,要开始向她细数家底了。房子,车,钱权通天的朋友。她并非对它们有偏见,她只是觉得乏味。相同的卡片重叠在一起,长成许多密不透气的墙。这墙让世界变成无声的喧嚣。这墙推她扭头,转身,默默地将思路留在和潘岩一起的短暂时光里。
无非是都江堰边,悠悠地散步。其实他们都很寡言。只是不说话,也不紧张。几个简单的字说出来,像几片茶叶吐露心声般,渐渐把时间浸染成茶色。天光就这么变成灯光,还是那样的距离,那样的步伐,却越走越近似的。有时候他们也会谈兴大发,说上一大通。过后,他们都觉得像是说了谎一样不安。热烈的情绪会鼓动话语变得浮华,虚假,靡费。它们会随着倾泻的惯性跌向谬误。或是随着悲喜盈盈的表情乔张做致。像蓬起的尘埃,像光晕的侵略。话语很难拒绝装饰的诱惑。它的蜿蜒曲折,带来夜晚的辗转反侧。回去后他们都觉得空荡荡的。总觉得许多言语用诡计骗过了真实的意图逃出唇边,词不达意,心神不宁。生怕哪些字眼变成气泡困在对方的身体里。于是第二天,他们就静静地走,说很少的话。像是这些气泡需要在日常的安稳里慢慢消化掉。尘埃落定。
吴靳发现,连这种畅聊之后的修复时间,他们也是一致的。
她知道他应当是那样一类人。无论在一起多久,都会有一点挥之不去的陌生感。世人认定它为某种苦涩的痼疾带来的阴郁多疑。吴靳也爱刨根问底。但她有独特的追问走向。她觉得那东西也许缘于前定,比摇篮更早地就挂在时间的山谷里,在肉体孕育之时已经在周遭游弋。它的性质属于不安与惶恐。
她知道,他是这样一种人。他只听到坏消息,只相信最糟糕的可能性。就算事实都不如他想的那么糟,再遇到事情,他还会想,所有没糟糕的事或许都为了下一次的糟糕。一定有一个巨大的糟糕在等着给我好看。好消息轻飘飘的,吹一下就飞了。坏消息则会顺着他的耳道一路沉甸甸砸进他的体内。是砸到哪里,她想也许是胃。他不是常常胃痛?
整个志愿服务期间。他们像是为了什么似的相互磨合着。彼此认真地调整自己,于是越来越自在,熟悉,懂得。却又根本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他们都暗暗明智地认定,这不过是乌托邦的瘟疫。既然这里是它唯一的宿主,离开便会重获健康。存了这种失败的决心,相处倒是更专注。
都江堰边的对话,像猫和阳光的约会。像慢慢搭起了一堆柴草。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毛扎扎,空搭搭。凌乱、密集,却又稳固、蓬松。像又温暖又透气的毛衣。像是那些簇拥在一起的它们,敦厚而通透,只等火。
火,火,哪怕星星之火,将攀着柴草里的气流,轰地燃起一个火球。
他害怕失败,他怀疑伟大。他是个阴沉的人,却并不冰冷。她能感受到他黑暗火热的心。他想用黑暗熄灭烈火,火并不熄灭。火躲藏在黑里,用热的方式酝酵。它们在静心持久虔诚地等待。它们怀着宁愿不要也不妥协的执念等待。等待,爱。真的爱。
爱将轻触那酝酵的黑的热的火,黑融化在火里,从此流淌温暖的光。
整个假期的相亲,她都走神在都江堰边。大多数时候她能平和地完成一顿相亲的晚饭。她总归可以偷偷地古怪。直到遇见一个卡片上写着狡诈和愤怒的男人,竟从平和的表面看到了她走失的灵魂,对方恶狠狠地说,原来你还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女人啊。她是从那种夸张的神情里看出讽刺的。然而那一刻她正好在回忆中的都江堰旁做了一个决定。于是她欣然地回答他,我是啊。
对面的人愤然离场。她平心静气地回到家里,向父母宣布了她的决定。
她又在草虫的瞥视里大笑了一回。她笑她号令了他的人生。那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将要娶她为妻了。那一刻跟现在一样,他在铁盒子里。铁盒子被扔进海里。那一刻也跟现在一样,跟未来一样,他有了她的想念。
她知道他依赖时间。远航中的时间。那个时间很安全,它不像在岸上被当作精贵的东西分散售卖,它保留着无价的气派。任何他想要的,他都要先丢进时间里熬煮。她这个人,也必须经过时间一遍遍冲刷,沉淀,才算数。他喜欢海上没有信号的状况。他故意丢给他们的爱一个大大的障碍。他想让她等得发慌,沮丧,逃跑。而他想着,反正所有的折磨是我陪着你的,给你的残忍我一定也一并舔尝。这是他的方式,她又是一下就明白。她明白,但她没让自己沉溺在他这种虐心的悖论里。她负责乐观。
直到有一天,他专横地说,我靠岸了,只有一周时间,你过来吧,我们把证领了。她说放下电话就去买了车票。嫁给比她大十九岁的失败的海军将领,吴靳嫁给潘岩,这是她早就决定好的。
一大群蓝色围绕着他,像是给潘岩壮胆。宴会厅的阳刚之气简直要掀翻了房顶。这群惯于出航的邋遢鬼们,都统一脱掉了冒犯的海洋迷彩。穿上了缀着金色肩章的规矩的深蓝色军装的他们熠熠生辉。潘岩在他们中间,他总在他们中间。吴靳知道那些女人的烦恼正是,他一直在他们中间。她却从容地看到,任他在那地球仪的顶儿上,或芯儿里,他反正是她的了。那黑亮尴尬的脸。她只看到像野草般杂乱颓然的他,装在这身军装里,对极了。
她又看进去。她知道他仍旧是悲伤的。那个失败还沉甸甸地在那里。还发着幽然隐痛的光。世界一晃……啊,又是那个感觉,又来了。我是我了,你是你了,我们是我们了。一生就是一瞬,余生更攸然可怜。两个点在浩渺虚空里闪,竟然彼此看见。呐喊,狂喜,学会吧!做到了!惊惶地紧紧拥抱。快啊,爱,在这吞噬的虚空里留下一个灼烈的痕迹……
补给舰
一艘军舰在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
让我自己告诉你们吧。在还没看到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我了。在一群炼金术士巧手的摆弄下,金属群与冥想及咒语一道咕嘟嘟地熔炼;在每一次锤楔,铰合,铆接,涂染之下,一切本来无关的东西紧紧相聚,安插,固定;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划分一层一层的更小的空间,大小的圆形方形的开口,粗细的通道蜿蜒,密布,气流优游穿梭;在某个掌控光明星象的关照下,世界骤然一亮,我就是我了。
我像是凭空而来,又像是仅仅从沉睡里苏醒。发动机是我的灵魂?这比喻太过肤浅。在某种炼焊,组合,缠绕,融蚀之中,灵魂就驾临了。灵魂在接缝中,栓塞里,在无法分辨是你或我的混沌地带,无尽地消失和浮现。灵魂是撕裂与弥合的伤口,是疼和牺牲。是奔向毁灭的冲动。风或许刮走了我一部分的灵魂。
当然,起先我只知道我是一艘船,当我得意洋洋地看到几个火力点,我曾激动地以为自己是一艘威猛喧嚣的驱逐舰,后来我沮丧地发现,我最重要的部分仅仅是一个又一个宽深广阔的容器。
一艘补给舰常常被那些恶心的文人臆想成雌性。一些愚蠢而多情的作家把我比喻为奶汁饱满泪水充沛的母亲,而那帮驱逐舰上负责补给的小子们总远远地吹着匪哨,色迷迷地向我呼喊:奶妈!奶妈!
可我是地地道道的雄性!也罢,天生两万吨的胸怀,让我疏于计较这些唐突的冒犯。我不受虚矫荣耀的蛊惑,对我来说,海洋这个小情人儿带来的丰沛的激情,足以诠释我的飒飒雄风。我也甜蜜地确信,我对她来说,不过于大,也不过于小。惟我可以更深入而持久地进入她。我是那个足以一把揽住她的娇纵又能低头倾听她哭泣,与她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的贴心爱人。他们那一类耀武扬威的军舰,他们不懂女人。他们谁也没有我这样平稳深沉的耐心。他们一心倾注于征服。他们自负地火力全开,或用电光火石迸发出的隆隆声响湮没她歇斯底里的叫嚷,或倚仗惊人的庞大身躯履平她情绪的皱褶。他们使她不由分说。女人害怕不由分说啊。她们要说,要说,要说啊。她们要吐出一圈一圈的焦虑,那些不安的曲折波澜和欢喜浪花,是她们粼粼婀娜的裙摆,听她说,听她说,听她说啊。
作为护航编队里最大吨位的军舰,狡猾的随舰人员们,通常也看上了我这个脾性。他们争先恐后爬上我身体,缩进我体内,奢望享受如恋人怀抱一样的安眠。哈哈,我沉默不语,这想法如同蚂蚁在石块上鸟瞰。他们这一类灵巧的人类,他们不懂海洋。他们不懂得享受惊涛骇浪里的寂静。鉴于我的薄弱的防御力,护航的时候,会攀上来几个个头不小的特战队员,头盔墨镜,肥厚的防弹衣挺立在胸前,像是暗示着同样肥厚的胸肌。于是年轻的小子们,所有的女人们以及那些大大小小以啮噬影像为生的机器人们,都会把目光聚向他们。他们故作漫不经心地逃避这些目光,任何一个稍有意识的小动作就引来躁动和唏嘘。
我不喜欢他们。对于我来说,他们跟那些偶然来“感受”、“报道”或“体验”护航的家伙们并无二致,也不过是:随舰人员。鉴于还有我更不喜欢的随舰人员,这些特战队员们还算过得去。在海盗们密密麻麻的小艇伺机袭来,那像软虫似的梯子的触角就要粘住我光滑的屁股,他们会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准确地狙击目标。子弹啾啾地绕着小艇四周,那虫子慌张落下,黑细的海盗们边举着双手,边调转船头仓皇鼠窜。
随舰人员里,还有那些叽叽喳喳到处乱窜的女记者,我不得不说,她们倒也有几分胆量。有几次为了拍风浪,把绳子缠在腰间就攀至信号平台甲板,把潘岩这个老护航都看得心惊肉跳。这就是他们说的女汉子吧。
我最讨厌的随舰人员……
铃声响起。音波粗砺勇猛地灌进我的各个通道,确保最角落的螺丝钉都领受到这喝令的震颤。我顿时肉松体麻,好不舒爽!我和潘岩都喜欢某种简陋而扎实的食物。像大劲的土烟,像颗粒分明的手工黑糖。他正扔进嘴里一颗,清一清嗓子,在铃声的余波里,从广播里扔出几个字:补给准备!
来吧来吧! 繁忙的时候到啦。
黄毛举着撇缆枪,他不时地比划着它,瞄准慢慢靠过来的一艘军舰。是一艘只有我一半大小的驱逐舰。看它那个神短气浮的模样,可见连续几天的合练演习,它已经精疲力尽,饥肠辘辘了。黄毛接到指令发射缆绳,他故意冲着对面补给员小子的裤裆,扣动了扳机。橘色的抛投器带着白色缆绳在两艘舰艇间跃起一条弧线。它倒没能直捣鸟巢,却刚好越过他的头顶落在身后。缆绳语重心长地落在他肩膀,黄毛却已经笑翻了。可对面那小子竟然呆滞着双眼,叹口气,扭身认命地去捡抛投器。要是平时,他一定反唇相讥,妙语连珠,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语言的虚骄在海上会大派用场,它们像冰激凌,像巧克力,它们弹跳,躲闪,顽皮地像乒乓球,它们甚至会腾空,迸散,像五彩迷幻的焰火般带来瞬间的甘甜欢乐。看来昨晚的七级风,驱逐舰们已经被晃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啊。差点忘了,昨晚来捣乱的可是会在血肉之躯中抽丝剥茧的纵向风浪。
输油管像蛇一样窜上受油口,油泵颠簸起来,那碗口粗细的管道开始逐渐膨胀。黄毛不甘心,又甩了几句老黄腔,见实在从这蔫毛身上捞不着乐子,就转身往左侧眺望。一艘登陆舰正蠢蠢前行,欲与我标齐,再往后看,远远的另一艘猴急的驱逐舰也正赶来。
哟,饿货们全都来啦。
这又是潘岩的做派。他从不排排队地哺育它们。他总是完成最精彩的多艘立体补给。正合我意哟。惟有这枚奇葩的人类,中意用钢铁的灵魂去思索和面对平庸的情势。永远充沛着大敌当前和大军压境的热情,纵然在无人知晓的大洋深处,也不消减强度。有时候我会怀疑,潘岩有着跟我同样超验的能力,看得到千年的灾难和百年的荣耀。能看得到失败永昼下的伟大焰火。
两侧和尾部各来一只嗷嗷待哺的舰艇,后面的那位匀速跟进,它总显得较为乖巧。两旁的就麻烦多了。他俩大小不同,速度不同。他们跟我的步伐不同,呼吸不同。虽然也屁颠颠儿地耐心跟进,仍旧在我和它们之间形成了混乱腾起的涌浪。一片被左右挤压的浪啪地拍倒了一名二级士官,像是被海淬了一口浓痰,潘岩从指挥台探头去瞧,干扰了话筒,于是喇叭里传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电波声。钢缆也凑进这连锁反应,脱槽了。
怎么样?
那小子立即爬起来,叫了声,好爽啊!
大家笑起来。
潘岩的喉咙像个粗壮的输油管。在我听起来,他要是高歌一曲,仿佛是三人和声。于是被他劈头盖脸地教训起来,仿佛是被三个人怒吼,那一整沓的气势,真够胆战心惊的。更多的时候,他更醉心于挑战海。这时候他收起气势,默默和我合作。对待我,他倒从不用那种倔脾气。他不仅敬我三分,也让我三分。我猜那尊敬在于我的稳固与庞大,而那谦让,则是因为我的笨拙与憨厚吧。今天他多少有些压抑怒火,像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一位老人置气。我难道没有怨气?他偏要在持续颠簸半个月以来第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选择跟涌浪较劲。他看不出来,整个编队都奄奄一息?
况且他虽然是护航专业户,护航时长无人可及。但他其实并不是天生适合海洋!潘指挥员晕船,并不只是大家一笑而过的传言。他确实晕船,他并不得天独厚。去勘测岛链的时候,放下去的勘测小艇落进漩涡,像饺子一样疯狂旋转。它几乎被浪摁进,又颤抖着浮上来。潘岩甚至看一眼都会反胃。前几天竖浪纵行的时候,他只能紧紧趴在地上。纵使这样,呕吐几乎替代了呼吸,只祈求被无意识擒获,像硫酸一样浇灭意识,思路像织物一样被腐断……
当然,我也压抑着怒火,像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一个积年累月不改颜色的孝子置气。我再摒住呼吸,打起精神,徐徐进入到潘岩期待的节奏里。航线上的浪高及风向,瞬息万变,他一遍遍矫正各种搭建和连接。受油能力,油泵压力,小艇过泊,浪高,阵风,惯性,横摆,承重,架设状态,淡水补给……大大小小的补给参数在脑中整理编排,他沉下心,去触摸潜藏在混乱无序之下的优美节律。就是它,就是它,就是它了。
油泵轰然发动,液货门架顶端的输油软管伸展开来,震颤着攀附着索道;补给小车跟随发送头升到门架顶部,钢缆在滑轮里保持安全的张紧度,吊筐缓缓运送,稳稳降落在干货补给平台;涌浪执拗地冲击着两舰的舰体,承重绞车沉着地正转,反转,适时剿灭它的气焰;测距手用力拉紧距离索,紧密监视两舰横距的变化并通过对讲机与补给站、接收站和操纵台密切沟通;操作手熟练地切换着15个红、白、黑色按钮;直升机穿插起落,虽然它嚷嚷着一趟趟地运送的不过是一筐筐的南瓜白菜土豆,却像大惊小怪的演讲一样叫嚣出一份得意洋洋的气势。
受得了吗?小破艇,还没吸完奶呢?
黄毛往右侧的登陆舰扔去欢乐的炮弹。
可不吗,再猛点,饿着呢!
对面的小子很来劲,一边前后扭着胯,做出一个下流的动作。一边拉开架势准备唇枪舌战一番。
虽然这是个严肃认真的工作场景,但潘岩并不知道,这蜿蜒的油管,晃晃悠悠的货筐以及那小蜜蜂似的直升机和甲板上披着橘黄马甲的战士们,一同汇成了一副欢快的场景。这是我从兵仓的战士们聊天打屁的睡前时光里听来的。两横一纵一垂直的立体补给,像极了陆地上那个叫“游乐场”的地方。咯吱咯吱,嘿嘿哈哈,咯吱咯吱,嘿嘿哈哈。我在一些碟片里也瞄见过。据说连这么热闹有趣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也荒凉起来,那些曾经被炮制出来制造欢乐的机器,已经过时,破败,闲置在那里。只剩流连缱绻的风,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像人类无数个热情的相遇和冷漠的分别。
空间放下了喧哗的幕布,把世界交给时间。永恒在目及之处脆弱地微微地悸动着。
白天是空间,夜晚是时间。
夜间的值更官不再穿过甬道去厕所,只窜上甲板,在舷边尿了。
潘岩和他们如此信赖地伏在我的身上。本舰人员。不用你提醒,我当然知道夜晚的我,多么具有一种迷人的格调。时间为我镀上一层铮亮清明的理性光泽。世间陷入半死状态,而我仍在时间的准确航道上。只剩时间陪着我。虽然我们在容颜凋落的时候,痛失亲人的时候,热爱偃息的时候曾恶狠狠地诅咒它,但它的沉稳,安详,神秘,自律……终会在天示之下与你相遇。就像此刻,深夜,它不太被打扰和冒犯,不再有无数妄图扼住它的无望挣扎或绝望奋斗。他们都睡着了,闭上眼,把自己交给它,随它一起,滚入大海,任时间抚过,毫发无伤。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
白天,灵魂好奇地活跃在五官之上,夜晚,肉体沉寂,灵魂会像寄生蔓一般后于它的宿主死去。多出来的活命时间,它凝视它的宿主。灵魂凝视肉体。这种可怕的凝视变成惊愕恐怖的梦。
我知道有关海洋的所有传说和故事。所有的梦。但更能侵扰我灵魂的,无法免俗,仍旧是在我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和梦。我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冷漠。也许是燃料的热力,电子的灵敏?与本舰人员相处超越十年之后,我发现我的灵魂出窍于钢铁,染上些可怜的伤感。
还是由于这些人吧。他们敲击我的脉搏,感应我的呼吸。扶着栏杆的手通常不具备意义。大风浪的时候,他们真的会灵魂出窍,我眼见他们的肉体趴在各处,灵魂几乎已经颠簸到舰外。我发愿,命定为他们的肉体和灵魂的捍卫人。我和潘岩一同矫正,搏斗,制服身下这个歇斯底里的小荡妇。或许是阴冷迷人的风迷惑了她,她在她自我的辨别里挣扎。而我也发愿,绝不放弃这纯洁而疯狂的海,即便这时的她,凶狠,暴戾,丑陋。但我爱她。我记得她美好的时候。现在需要做的,只是跟随她倾斜,调整。等待。她会好的,像我们爱过的每一个奶水饱满泪水丰沛的女人一样。她病了,她会好的。
总发生着时间倒错的故事。电话打过来说,母亲在九点去世。他低头看看时间,八点五十分。他知道这是时差的幻觉,但他泪流满面,他静静地盯着秒针,像是他要一头扎进这个时间,还能把母亲那里的钟摆继续往前推动。那里的嘀嗒嘀嗒,像雨一样砸过来,像针一样扎过来,像黑暗一样翻过来。之前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人无意间在谷歌地图上发现自己过世的祖母,坐在自己屋前的地板上看着晨报。太阳那么大,人分明那么活着。
或者电话那头,妻子接起来,又欢喜又紧张。她煤气灶上炖着一锅汤。一面说话,一面紧张。电话那头的延迟,让两个人陌生,忽然有点莫名的躁狂。他像是打扰了妻子的生活。他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愤怒。俄而他又为这愤怒而羞愧。电话那边是一位没有男人协助而亲力亲为撑起家庭的可怜女人。于是他轻巧地说了几句话,就挂了电话。他会梦见家里的炉灶,那汤咕嘟,咕嘟,咕嘟。
也有带着些尴尬的幸福时光。上舰之前的大肚子,上岸的时候就有个小怪物塞进你怀里。它不认识你,你不认识它。它望着你一分钟,它哇地大哭起来。你觉得这哭恰好痛快地将时间的硬糖炸裂,头顶绵软温暖的蜜糖般的阳光流泻着沁入心脾的甘冽。你哭也不是,笑也并是。只搂着他,这从时空里召唤来的新鲜礼物。
每完成一次出海任务,重新回到这里的舰员,总有几个心事重重。我听到老潘在舷窗边询问情况。我不太理解人类的这类契约或感情。这类既是契约又强加进情感的东西。多么自大。而黑皱脸上的眼泪是真的,痛苦是真的。
我揍了她。他说。
两个男人沉默不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用烟草的火去熄灭心里的火。
我们也有错。
潘扔出一句铁一样的话。
我只问一句。你还爱她吗。
失败者继续没命地吸着烟,眼泪已经变成盐,干涩地粘在鼻翼两侧。他点着头,像是跟自己讨饶。
她搬不动煤气罐……
生活在我们所认定的残忍面前所呈现的呆滞无情,在时间的后面回味,也许就成了一种不偏不倚的温柔。
过于近或过于远都使我们看不到真相。真相也并不是一种刚刚好的距离。也许它是足够近足够远以及不近不远的总和。就像人们说,海是蓝色的。
没有法外之地。
智慧不能演算出来,不能拾级而上,智慧也不怜悯。智慧是此刻的海洋,在永恒里肆意流动。根本没有某一滴水,根本没有水,只有海。智慧不对比,牵连,总结。智慧就是智慧本身。
如果真有一个时间的出口,最大的可能它在海上。如果真有一场与这时间的厮杀,也是为军人准备的宿命。老潘帮助他们处理爱情。处理婚姻。处理这种偷偷把尊严和痛苦编织进去的独占和守候。他毫不动情。钢铁的意志。他处理各类问题,只有一个方向:本舰人员。将我身上每个位置的每个人安顿得稳妥、高效、娴熟。
谁也没有想到,终于轮到他自己。我知道他每天跑步的时候,就是在搞定自己。痛苦被吞噬了,愤怒也被噎了回去。一切强烈的事故扔进护航旅途的悠长之中,都被稀释成一声轻叹。这刚好让他把自己稳妥、高效。娴熟地留在这里。
潘岩不如我懂得女人。
她可以微笑观看你的喧嚣,却无法防备焦虑的腐蚀摧毁她的善良。我永远在夜晚丢开人群,静静卧在她的耳边。有时候我们并不交谈,我放下粗重的喘息,慢慢将我的呼吸潜进她的呼吸,就像一个和弦跌进一首曲调里。每每此刻,我会放下千年的硝烟,走进初次的相遇,当发动机拨弄出她第一声惊讶而欢喜的呻吟,用潘岩的话说,我的毫毛都竖了起来。她用温柔钳住了我。她油画的皮肤,绸缎的乌发。她直达地心的磅礴心跳。
我划开她鼓胀的思念,崩泻出像恨一样的爱的浪花。
在我身上还会发生一些奇特的情感。也许只有我知道。远离尘嚣,掐头去尾,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某个他和她相爱了。偷来的时间,隔绝的空间。我观看他们在大海之上,时空之下,烈爱燃成枯槁。用一艘军舰百年的孤独来参照他们,我倒是喜欢这样的故事。我替他们保守秘密,我为他们留存记忆。300天竟然足以沧海桑田。原来许多事情这么潦草,糊涂,只是没有试过用食指轻轻一推。土崩瓦解。原来时间像一条绷紧的皮绳,一松手,就分崩离析。
我最不喜欢的随舰人员是电视台的主持人。你们只看到他们谦逊的微笑和热情的眼泪。我看到他们华丽的赞美之下空洞的神情。他们的空间,是眩目灯光里虚幻的舞台。而他们的时间,呵,都是被华丽虚幻宝石隔离的瞬间。想要拿这么点鸡零狗碎的东西糊弄我们,笑话!
你也许会嘲笑一艘大舰的审美,以为我没有见过人间的风情?我们一起闯荡大海,走遍全世界。最妖娆的身材都集中在海岸线上,我见过殷勤的商贩,见过狡黠的政客,见过慵懒的旅游者,但最具魅力的男人的身体,仍旧是军舰上的他们。本舰人员。铜制管道上常常清晰地倒影着他们,那种习惯性地抬头挺胸,利剑一样顶天立地。他们消灭自己,又重新生长出一个自己。一个一个士兵,没有名字,他们总是排成整齐的队伍,穿着纯白的缀满金色纽扣的制服。像是等着被怀疑一般的完美。对我来说,怀疑是个看起来快乐的抑郁躁狂症患者,怀疑是最执拗的信任,怀疑是死胡同。
他们用彩带把我打扮成庸俗的婆娘,巨亮的浮夸的虚骄的灯遮蔽了我朴素清爽的青灰色。他们懂这种颜色的美妙之处吗?那是天际的颜色,理性的颜色。是康拉德梦里的颜色。只有老潘皱着眉头。他跟我太像了,无法享用这种威慑罪犯的强光。他不停地吩咐,演出不可妨碍航行安全。可那帮小子们多数不像我俩这样冷静。连摇头晃脑引经据典的董政委也被油嘴滑舌西装笔挺的名嘴逗得满面笑容,他身体微颤,活像腊肉在松枝炭火上滴着油。穿着紧身细腰裙的女主持人故作亲密地握住枯黑健硕的女兵,她的香气扑向她,她的爱心扑向她,她的含泪的明眸扑向她……我知道,或许仅仅因为,我和潘岩对廉价欢乐和低级趣味的感知过于麻木。我知道,如果这样的一句评价在人间,一定会被誉为冷血和毒舌。但作为一艘钢铁铸就的军舰,我安之若素,我理应饱有如此这般的高冷格调。但老潘混在人群里,我料想同类多少有些厌弃他。他太无趣了。以庆祝他的生日为主题的聚餐,常常大家喝成一团,才发现他早就不见了。
你看现在,他被安置在舞台下面的第一排。他尴尬黑亮的脸在炫彩的灯里一明一灭。在歌舞升平里岿然不动,像某个古代英雄石像。老潘若听见我的谬论,一定会向我投来一眼淡漠的鄙夷:沧海一粟。
我懂他的悲观主义。但我爱他,我爱我,我爱我们全部,这个整体。那些短暂的笑,轻浮的泪,那些和菲薄情绪纠缠搅扰的低俗小说,那些敝帚自珍的结绳记事。配不上我们。我们并未靠近永恒,但至少我们曾全速驶往那里。当整个编队应和着海的乐团在霞光里做一次漂亮的转弯,潇洒地把时间丢在脑后时;当暴风骤雨,狂风巨浪,军舰像一片烂菜叶一般被丢弃在天海之间。深黑色的深渊,恐惧无处存放,宁静震耳欲聋,我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去共同回望人间过于喧嚣的孤独时;当宽吻海豚亲昵地探头探脑,蹁跹海鸥在军旗边缭绕鸣叫,日落与日出像镜中姊妹肆意迸发万丈光芒,神灵将纯粹的完美铺展在眼前,我们注视着天地,惊异地无话可说时……难道你我不是时间和空间的主人吗。
我们不能嘲笑用一束追光几句赞美带来的乏味的虚荣吗。
他们可以照耀到我们的失败。但我们的伟大只有我们自己能定义。
不要嘲笑我的调调。一艘军舰从不会从零开始,它从远古的血和泪开始,从未来的罪与罚开始。一艘军舰的腔调本来就应该是古典主义的。甚至是暴君的口吻。精确的曲线,完美的咬合。我实用,高效,利落。为某种胜利而设定,为某种残酷而设定,为某种死亡而设定。却从来不为了某种崩溃,破碎,或堕落而设定。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思想的蜜语久炼成毒,理性从孤傲开始,以媾和结束。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答案。没有人能代言神的意旨。但此刻的世界,我的存在。我坚固的存在。我不以为是一种反叛人性的羞耻。灵魂……一艘大舰的灵魂毋庸置疑地攀附在海洋上,在战争和尊严里。在勇气和噩梦里。在血和死里。
即使是我这样的钢铁之躯,有幸耐住枪林弹雨,不至沉没,也无法耐受时间的侵袭。不知道哪一块锈斑,就开始偷偷腐蚀,不知道哪个涡轮,被时间喋喋不休的规劝,变得失去勃勃斗志。也几乎不会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陪伴得起我……血肉之躯。我在时间里将会越来越沉默。新鲜的人,会带来新鲜的智慧,新鲜的技术会呼唤出新鲜的军舰。我会变成一个迟钝的老家伙,还好我没有足够引发好奇的虚名,能在废铁堆里静静消亡。而不是老了老了,变成一个巨大的挂着彩旗丝带的小学生教育基地。变成一个庞大的玩具。
一只鸟抓着栏杆。
世界将死于凝视。
每当靠岸的时候,所有人都急不可耐地冲进熙熙攘攘的人的世界,那个他们心里的世界中心。潘岩跟他们有一样的心情,他心脏砰砰地跳。但他压抑这种渴望:人们不能如此袒露自己的天性。这天性里焦急的贪婪,让他觉得羞耻。他会故意在欢迎仪式拍照过后,再折回舱室。像是觉得我在看着他,不能让我孤独心寒。他忘记了,我正是钢铁铸就,我的坚强足以容纳这些情感的碎屑。我知道再一次起航,本舰人员都会重新带着满满的心情和他们自己来到我怀里。我这里没有那些索取或付出的纠结命题。
但我竟然习惯了他的这种回头。他会静静坐在床上。陪我看喧哗席卷着时间,骚动密布了空间。彩旗……他笑了,他明了一艘军舰的爱恨情仇。他会一直陪着我,等外面安静下来。他们都说,他总是细致工作到最后,其实他不过是想守住一些庄重,让此刻与彼刻体面平缓地过渡,就像应当让今天的自己记得昨天的自己。像松开的双手,让依恋走完指尖最后的皮肤。情感不正是用来让每个戛然而止变成余音缭绕吗……
可是今天,我在这港口岸边,悠然摇荡。透过阳光的薄暮,世界一晃……就是这个感觉。永恒忽然造访,甜蜜骤然降临。潘岩一无所知。而我早已看见,他将推开舱门。一个背影将转过身来,而他将来不及描摹情绪。
吴靳,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