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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7期|华清:在夜盲中忽然诞生(组诗)
来源:《北京文学》2024年第7期 | 华清  2024年08月06日08:30

华清,原名张清华,1963年10月生,山东博兴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北师大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天堂的哀歌》《文学的减法》《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存在之镜与智慧之灯》《猜测上帝的诗学》《穿越尘埃与冰雪》《窄门里的风景》《狂欢或悲戚》《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等著作十余部;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国内外学术刊物发表理论与评论文章400余篇;涉猎诗歌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随笔集《海德堡笔记》《隐秘的狂欢》《怀念一匹羞涩的狼》,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等。曾获省部级社科成果一等奖、南京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批评家奖、第二届当代中国批评家奖、陈子昂诗歌奖、《西部》文学奖等;曾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

牙齿

舍利子,由时间之火焚烧

未化前的肉身,或是相反

以肉身煎熬一小片长夜的烛火

它们共同的结果是结出一粒,或数颗

脱落的牙齿。这最早的舍利子

岂止是不够完美,不够剔透晶莹

这咀嚼过腥膻,美食,寂寞和痛苦

连仁慈的佛祖亦不忍打量直视的

一小块骨殖。落入掌心后

再掉入泥土,它不会落地生根

而只是昭示一种结局,脱落后的

遗失——并彻底忘记出处

如涸辙之鲋最终相忘于江湖

萤火虫

某个夏末的夜晚我偶遇你

这盏黑夜里最小的灯笼

你提着那淡绿的幽光

从我的头上飞过

嗡嗡,嘤嘤

嗡嗡,嘤嘤

从我的头上飞过

你提着那灵魂的幽光

这盏黑夜里最小的灯笼

某个夏末的夜晚我偶遇你

大 海——致欧阳江河

它奔涌不息的原生是你的象征

我说的不是大海,是你,或瓦雷里

看这座宇宙的墓园,亲属,万物的子宫①

每一天都要重新出发②,每一天

都在出发的路上嗨翻如饮酒后的你

每朵浪都在大海与月亮之间

在云际,永不停歇的海平面

是江河终将入海。这是命。哦,欧阳

你这永世的不老,不熟,永远

令人嫉妒、羡慕和愤怒的年轻

需要一座大海,需要英文、法文来翻译

Sea,ocean,wave,vast,blue water

La mer,la pleine mer,les océans

需要一切不可译的原词。这不竭的

——原词之库,其实

它的面孔即一切语言的通行证

你只需将它变作花园,没有孤独③

当然也没有伴侣。你这一骑绝尘的浪头

大海的躁郁,甚至连同醉酒后的蛮俗

也是这壮阔的一部分,面对一切

赞美或污损,你只需给出同一态度

大海般的无所不包,无所不容

因为大海就是一座墓园,所有开始

和结束的幻影。今晚我们站在此地

一起目击这宇宙和天空下唯一的镜子

它壮丽的死亡,以及浩瀚的永生

①引自《奥义书·第一梵书》开篇,原句是“大海是它的亲属,是它的子宫”,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

②瓦雷里的原句是“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海滨墓园》起始第三行,卞之琳译。

③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诗集名《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薛庆国译。

夜行列车

那呼啸的速度远快于童年

当我们在乡村土路上摸黑前行

去奔赴一场露天电影,在乡村打麦场上

有蝙蝠翻飞,黑暗中交集的男女

尴尬的少年在梦中便溺

如今是一样的跌跌撞撞

没有探出的竹竿或木棍

肉身在黑夜呼啸,竟无刹车装置

风声如幻觉,如梦中奔马

如语言,在夜盲中忽然诞生

荒野

必须保住一块荒野,像保护

我们的身体,身体的隐秘。

你必须不能侵入,这最后的私人领地

如你是阳光风雨自然可以

若是践踏则不能允许。因为

没有了荒野这世界将不复有秘密

也没有了万物可供隐身的栖息地

你明白什么叫荒野吗,它

是你必须停止之处。这自然法则的

最后屏障,一切噪音和入侵者的

消失处。荒野属于万物,万物必须

以存在证明胜利,甚少须要和你

你们,保持最后一厘米的车距

母 亲

某一刻的记忆让我萦怀

冬日过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

落在母亲的肩头。那是四十年或更早

以前的景致。母亲在窗前缝补

一件旧衣物。那针脚在暖阳下

闪着明亮的光,她的手是那么灵活

迅疾如春风吹过三月的树顶

或一支风琴曲在键盘上跳跃

那时母亲远比我现在年轻

那时我还不曾理解那些针脚

亦不曾领受那阳光的含义

直到此刻,那场景穿越梦境

穿越母亲的白发和渐趋昏暗的目光

倚靠着那蹒跚的背影。并透过一扇

黄昏时分更显空旷的玻璃窗

来到这纸上,成为带泪的诗句

春日湖畔

鸟儿的方向亦是人的方向

这和原始的景象一致,但是鸟

与人的距离正在变小

小于一杆儿,甚至一杆枪的长度

这提醒我们这世界稠密的程度

已接近大同的理想,几乎

还有什么比这更亲密,绿柳拂面

蓝天倒映在平静的水波

鱼儿在水中成群结队,仿佛

在与远处那接踵摩肩的楼群比拼密度

一切如此和谐,比照世界的坏消息

这已属人间天上,良辰胜景

在这座人力造设的湖畔,我看到了

又一个多么珍贵的春日

秋千

作为隐喻的秋千,随春风摆荡

美好的人文主义坐在上面

数十年的经验告诉我

杜绝描述,“真正的质感

从不来自对经验的描摹,而来自

对经验的体味和分析”。懂吗

你须直面一切,那随风飘荡的裙裾

那春风中一如桃花拂面的笑意

那节奏如诗的起伏与摆荡

尽管现代性本身就是不确定

但此刻美妙的经验离不开喻体

最好是肉身——另一个贝雅特丽齐

作为诗人的再创造者,秋千上

有春心荡漾的一个,何况还肌肤如玉

看海的人——致R兄弟

整个冬天你都在看海

透过你那宽银幕一般的窗

明亮又幽晦的世界,就像创世以前

你就在那扇窗前闲坐或站立

那动荡宽阔的世界容下了什么

既往,记忆,空白,还是梦,你

为何如此安静,难道那悬空的窗外

没有过风暴,没有飓风卷过海面

而今那狂涛何在,只剩了平静

仿佛一面魔镜,镜中的睡眠

从天空降下,并由远及近

那时,我看见一杯由神端着的红酒

经由晚霞的晕染,从天空倾覆

倒进了你窗外的大海

不用伪词

不用伪词会死吗,一位

可以犯颜直谏的朋友这样对我说

是的,我也这样问自己

什么是伪词,伪词就是那些

被装扮起来的假人,假意,假情

那些没有具体所指的华美空气

假的概念,名义,被冠以某个

虚胖形容的词。用得太多,太久

以高贵而正大的名义,效果不及

一团雾,一滴雨,一张皮

你不用忧郁、玫瑰、死亡……能死吗

要么与腐烂的古人一起去

要么拿一把最小的尺子,去找那些

约小于一毫米的词。让它们

硌得手疼,扎得心慌,弄得魂不守舍

意乱情迷,就像钻石,子玉,哪怕再次

——也要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忆旧友

若有来生,他还愿穿越至

那纸醉金迷的年月。(据一位密友讲

他在弥留之际曾惨笑着如是说)

不知为何,我今在这万米高空

忽将他忆起。黄泉路上他已是先行者

当年他的诗篇总在飞行中写就

虽略显粗糙,却总有傲人的灵感

他总在黄昏时分降落,在那座令人

迷醉的名城,投入浮华浪漫的

夜生活。他在那儿觥筹交错,歌舞飨筵

用美酒将一切搞定,然后在诗歌中

再对这一切作淋漓尽致的批判和分析

直到现在那些诗句还让我心跳不已

让我感慨他那直逼云端的才情

和深入阴曹地府的窥视。

“在命运女神的私处”,我曾引莎翁

那精妙的诗句将他称赞,这句子

让他念念不忘,在异乡脱逃的生涯中

一直引为知己,并在离世前

最后的时刻皈依。呵,一段历史

已成过往,连我们友情的见证者也

都已逝去。我不想感慨人世无常

命运的风风雨雨,但却不知为何

在这两小时的旅程中忽念及

谢世多年的旧友,竟有些不能自已

登山者

他们看过山顶的一切,并背着

满身的疲惫下山时,山腰上正

跋涉着更多的上山人。他们仰望山顶

满脸都是兴奋和希冀,那时

汗水正挂满他们的脖颈和面孔

他们像觅食的鸟儿,昆虫,蚂蚁

那样躬身前行,似乎完全不知

下山人已把山顶的一切尽收眼底

此刻夕阳西下,长夜即将漫漫

下山人与上山者互不相问,擦肩而过

——彼此就像无视

擦拭

某个有闲的一日

他在家中擦拭玻璃,仿佛在擦

一个蒙尘的记忆。他轻轻地擦着

那些灰尘一样的往事不断抖搂

他内心涌上来一些莫名的情绪

是否连灰尘都会抒情,不然为何

那数年或更多,那些

不可回首也不曾预测的时日

那些忽然已苍老的人事,令人悲伤的意象

为何在此时一一显形

骨头

在故乡的荒野我看见了一根骨头

一根先人的骨头,一根先于我

也先于我眼睛看见的骨殖

是,这世界,最终要显现的

正是一根灰白的骨殖。六十岁的荒野

越来越接近于一根骨殖的样子

在这喧嚣人世的隔壁。

先于我,也将后于我的

这根骨殖。荒弃着,在田野里

仿佛一个惊叹号

让我想起一首古老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