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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4年第4期|段子期:宇宙不在场(节选)
来源:《花城》2024年第4期 | 段子期  2024年08月05日08:15

导读

吴集与陆云柯年少相识,常常靠打赌消磨时光,到了大学后,二人的赌约渐渐向更为广阔的尺度延展——吴集是航空航天大学里被寄予厚望的预备飞行员,在浩瀚无垠的太空中寻找真理;陆云柯则选择了研究脑神经科学,想要寻找宇宙间产生“心智” 的第一缕圣光,二人都认为自己将会在自己选择的路径中探寻到宇宙存在的终极奥秘。小说延续人类古老的“天问”传统,以科幻设定深入哲学追问,既关乎宇宙真相又直指人类内心。

宇宙不在场

段子期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从踏上征途起,吴集的心智就跟从前还未迎来生命曙光的地球一样,对未来的无限渴仰在一片荒芜中激荡着。领航员的日常工作是观测航行航线,此刻,舷窗外是一片从未改变过的黑寂,前方没有恒星的光芒昭示黎明,他空空落落地回忆着关于家的一切,远得像是蜃影。

“天问号”飞船在出发前就预设好了航线,从地球出发,绕海王星半周,利用引力弹弓效应,加速离开太阳系,它的目标是飞往南门二星附近探寻一个未知的信号源。航程很顺利,但是前不久,AI“青空”有了惊人发现,星体观测系统探测到前方有一团如黑幕般的辐射云,这团辐射云是由微观粒子流聚集形成的一种云雾状态的物质,刚好位于航线右侧一千公里左右。

吴集向李岸船长和工程师团报告此事后,得到的反馈跟他预想的一样。

如果飞船按照既定航线航行,是完全可以避开辐射云的。尽管这团辐射云十分异常,关于它是如何形成的,可能需要一群科学家终其一生来研究,但“天问号”并不打算在这个奥秘上多做停留,在无垠的太空中,这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按照惯例,“青空”在广播中报告发现异常辐射云的消息,系统会留下它的观测数据,仅做航程记录,就像旅行中拍下沿途的风景照片而已。可就在3小时前,动力系统的突发情况终止了飞船内暂告安全的轻松氛围,故障来自一颗小陨石的撞击。

而此时,吴集已经钻出舱外,遥望着“天问号”发光的轮廓,独自一人悬浮在冰冷的深空之中。他必须赶在飞船转向之前修复动力系统,否则,航线便会偏向那团辐射云的范围。

只剩下23分钟,吴集由飞船的“脐带”牵引着向动力舱体攀行,背后的推进器持续帮他加速前行。他试图保持均匀呼吸,两片肺叶因为新氧的灌入而微微颤动。

还有目距不到一公里的距离。

可在真空中,吴集听不到身后发出的“咝咝”的声音。刚出舱时他与舱体栏杆发生了轻微撞击,导致氧气管在此时忽然破裂,氧气不断泄出。直到他听见提示,氧气量还剩下25%,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查看一番后,稍侧身试图将泄漏点捂住,但却徒劳。眼前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路,如果返回,时间来不及,如果继续,氧气量却不够。

我会就此止步吗?还没分出胜负呢。他想。

额头渗出汗珠,通信系统传来紧急呼叫,吴集的心跳如同渐起的战鼓。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看见一缕白光像蜻蜓一样停泊在舱体上。路就在那里,不会错。他将推进器开到最大功率,以最快速度接近故障点,当舱体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关闭推进器,双手用力环住舱体制动。他明白,这过程只要有一点点误差,一切将前功尽弃。

最后10分钟,他打开舱盖,用高温无氧喷枪将损毁部分熔接,炽热的光倒映在他的面罩上,像恒星的余晖。而他眼中的这团火,在冰冷宇宙的真空中刚迸裂而出就骤然熄灭。

成功了,“天问号”的航线将保持原先的轨迹,而他只能停在原地。吴集解开绳索,他们的啜泣声顺着无线电轻轻敲打他的耳膜。“回不去了,”他说,“你们保重啊。”

看不到“天问号”的全貌,吴集只知道它正缓缓游离向自己的视线之外,一寸一寸,无法丈量。他肉眼仿佛能看到前方那团辐射云,像一团发光的五彩的棉絮,也许是从上帝的伊甸园掉落下来的吧,他想。

反正没有退路了,不如就坠向那里,当作自己的坟墓也不错。

这样想着,缺氧状态很快让他陷入昏厥,意识成了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此刻,他感觉自己嘴角扬出微笑的弧度,四肢向内蜷缩,如同婴儿的姿势。黑暗、冰冷、寂静,渐渐漫漶至他每一根神经,飞船的尾翼边缘划过,像一只手触碰到他肩膀,这最后的推力将把他抛向那座坟墓。

在那一瞬间,所有记忆快速褪色,最后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然是一个赌约。这场宇宙尺度的赌约,吴集每每想起都觉荡气回肠。他曾想,最终分出胜负的时候,人类文明可能早已经历数次更迭,而这让他在无尽的虚空中感觉没那么孤独。

只是现在,他先归零了。

他忘记了呼吸是什么感觉,忘记了大地、星空和海洋,死去或重生就在前方。即使目力不及,他也知道,那团辐射云占据着整个太空,又像是宇宙的一道伤口,所有星星都绕着它流动。模糊的意识中,他感觉不远处有一片沉沉的看不到边缘的黑色,光速般向他涌来,他继续跌落,无限的重力作用在他身上,所有光线都被拉长、扭曲,无处逃离。

可不合常理的是,窒息的痛苦瞬间被一种绵软的舒适感代替。吴集闭上眼,一种归乡的甜美错觉在一刹那间浇灌全身。

这场赌约起始于两个少年之间惯常的游戏。

吴集和陆云舸幼年相识于一个南方小镇,在聚拢童年的一方天地,他们很快熟识起来。吴集常跟陆云舸炫耀自己的宇宙飞船模型,那荡气回肠的造型和线条,他的眼睛每每与之触碰,都会发出教徒般虔诚的光芒。

两个男孩常靠打赌消磨时光,赌游戏里最大的彩蛋出现在哪一关,赌明天的体育课会不会下雨。上了中学也一样,他们赌那个女孩会接受谁的礼物,赌谁能背出更多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

到了大学,他们开始赌一些别的。吴集天资很高,在航空航天大学是被寄予厚望的预备飞行员。比起无垠的群星,陆云舸更好奇宇宙间产生“心智”的第一缕圣光来自何处,他选择了脑神经科学,他崇拜智慧的大脑,如同崇拜宇宙的创世者。

他们见面多是交流在各自学科领域的所学所思,参观对方的陈列馆或是实验室,研究万花筒一般的星图或脑图。外太空、人的大脑,都藏着宇宙对人类三缄其口的秘密,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窥尽其妙。所以,他们热衷于为彼此的知识体系补充注脚,像是将全新的思潮嵌入对方的精神版图之中。

他们的赌局变大了。

赌人类存在的星系位于哪个位面,赌神经元丛是在哪一个维度上运行,赌大坍缩和大撕裂究竟哪个更接近宇宙毁灭的真相……有太多问题了,不是吗?但这一生,好像只够解决一个。吴集每每想不出该用什么当作赌注,毕竟这些赌局永远不会有揭开谜底的那一天。他们那时也不在乎输赢,提出问题,不负责任地思考,这样的乐趣往往单纯至极。

最近一次见面在图书馆,来学习的人很多,宛如贴伏在糖块上安静的蚁群。两人各自准备了一个好消息。

“你先说。”陆云舸刚剪了头发,清瘦的脸庞架不住眼镜,规整清爽得像是春风中的新蕾。

“下个月试飞,名单里有我。”吴集一直留着寸头,古铜色皮肤和硬朗的轮廓让他看上去英气十足,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语气淡淡的,眼里却闪烁着星星的光亮。

“恭喜啊!”陆云舸将眼镜往上推了推。

“你呢?”

“直博,继续读下去吧。”

“我就知道你可以。”吴集拿出一个飞机模型,“我的第一架飞机长这样,送你了。”

陆云舸抚摸着它的机身线条,这些航天器将承载吴集一生的轨迹,寥寥数十年不足以容纳这轨迹,得上千年,或更久更远。而吴集和自己,一个向外,一个向内,广阔星际与原子细胞,就站在这书桌的两端,数千年和数十年,正共享这一刻的兴奋与短暂。

也许迟早,他们会在去处相逢。

“我跟你打赌,宇宙的真面目,我们追求的真理,就在那里,在太空。”吴集说。

陆云舸微微点头:“我也跟你打赌,我会在其他地方找到,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

……

全文见《花城》2024年第4期

段子期,青年科幻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文化促进会会员,APEA亚太青年领袖。在《科幻世界》《科幻立方》《银河边缘》《文艺报》《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大量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年度科幻小说》选集。曾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百花文学奖、冷湖科幻文学奖、中国校园文学年度奖、咪咕文学盛典年度作者奖等。出版图书《灵魂游舞者》《神的一亿次停留》《失语者》,以及意大利语小说Zendroide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