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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4年第8期|刘香河:水食
来源:《山东文学》2024年第8期 | 刘香河  2024年08月02日11:22

地处苏北里下河腹地的老家兴化,是这一地域颇具美誉度的水乡。这水,由河湖港汊装着,由众多水田盛着,于是乎,滋生出菱藕、茭白,还有荸荠、慈姑之类水中美食。如若稍作细分的话,菱藕、荸荠和慈姑,属人工栽种;而茭白,多为野生,少有人工栽培。还有一点,菱藕和茭白多半生长在河湖港汊;荸荠和慈姑,则在水田里栽种。家乡的藕田,比邻近的宝应知名度似乎要小一些。宝应是名闻全国的荷藕之乡,人工种植河藕始于隋唐。与宝应稍有不同的是,家乡现在成片成片的藕田,主要是为了观赏,所谓“万亩荷塘绿,千垛菜花黄”是也。

菱蓬在故乡河汊之上出现,时令已是夏季。乘船而行,河面上满是菱蓬,傍着堤岸,铺向河心。几丈宽的河面,仅留下船行道。倒也有些宋人杨万里“菱荇中间开一路,晓来谁过采菱船”之诗意。

菱蓬长得旺时,挤挤簇簇的,开着四瓣小白花。远远望去,绿绿的,一大片,一大片,随微波一漾一漾的,起伏不定。白白的菱花落了之后,便有嫩嫩的毛爪菱长出。

菱角,因其肉味与栗子仿佛,且生长于水中,故有“水栗子”之称。明代大医药学家李时珍在他那部著名的《本草纲目》中这样记载:菱角“其叶支散,故字以支,其角棱峭,故谓之菱。”古人曾将四角菱、三角菱,称为“芰”,而两角的,才称作为“菱”。唐诗人郑愔曾有诗云:“绿潭采荷芰,清江日稍曛。”

我们那一带的菱角,种类单一,多为四角菱,当地人称为“麻雀菱”。是何道理,弄不清爽。间或,也有两角的“凤菱”。红红的颜色,颇好看。至于那瘦老、角尖的“野猴子菱”,则是野生的,吃起来,戳嘴得很,没人喜欢。

家乡人种菱,喊做“下菱”。上年备好的菱种,用稻草缠包着,在朝阳埂子上埋了一冬,早春挖出来,到河面上撒。大集体时,一个小队几条水面;分了田,便是几户人家合一条水面。下了菱种的水面,在端头的堤岸上,做起两个土墩,扑上石灰,行船的看那白石灰墩子就晓得这河里下过菱了;罱泥罱渣的,便不在这儿下泥罱子、渣罱子了。

翻菱,是件颇需本事的活计,胆子要大,手脚要灵,多是女子所为。

家乡的女孩子,多是翻菱好手。一条小木船,前舱横搁上船板,窄窄的,颇长,似飞机翼一般伸向两边。翻菱人蹲在船板上,墨鸭似的。后艄留一人撑船。这前舱的人,上船板要匀,否则,船板一翘,便成了落汤鸡;后艄撑船的,讲究船篙轻点,不紧不慢,快了菱蓬翻不及,慢了又费时。

试想,绿绿的河面上,五六个女子簇在一条小船上,定然是色彩斑斓,于流水潺潺之中,菱蓬起落,嬉笑不断。

我这里所说的“翻菱”,到了古代文人的笔下,便是文气十足的“采菱”了。唐代诗人刘禹锡,其诗作《采菱行》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白马湖平秋日光,

紫菱如锦彩鸳翔。

荡舟游女满中央,

采菱不顾马上郎。

刘梦得写出了白马湖上采菱女欣喜欢悦的情形。而南北朝徐勉的一首《采菱曲》则写出了少女的相思。其诗有云:

相携及嘉月,

采菱度北渚。

微风吹棹歌,

日暮相容与。

采采不能归,

望望方延伫。

倘逢遗佩人,

预以心相许。

这样的情形,在我们所处的年代是不可见矣。自从分田到户,不仅地分了,水面也分了。大集体时,一个生产队社员集中在一起劳作的场景,不见了。就连下菱种,也都变成各家各户自己的事情啰。

现在翻菱,很少撑船了。几张芦席大的水面,多半由家中姑娘,抑或媳妇,划了长长的椭圆形的澡盆,便可菱翻。

人蹲在澡盆内,双手作桨,边划边翻,翻翻停停,停停翻翻。此法,更需平衡之技能。稍稍一斜,便会翻入河中。小木盆停在菱蓬上,翻过一阵,再向前划一段。之后,停下再翻。如此反复,用不了多少工夫,芦席大的水面,皆翻遍了。大姑娘,或是小媳妇,此刻便不能坐于澡盆里了,她坐的位置已被水淋淋、鲜嫩嫩的菱角所取代了。她们只能将澡盆牵在身后的水面上,“扑通”“扑通”游水回家。那拍打河水的声响,响在河面上,竟有些孤寂。的确,原本嬉笑不断之所,再难有笑声漾出矣。

这菱角可入药,在《本草纲目》中亦有记载。说,菱角能补脾胃、强股膝、健力益气,还可轻身。所谓轻身,便是眼下流行的“减肥”,想必会受到众多女士的青睐。

还有报道称,菱角可防癌。1967年的日本《医学中央杂志》上说,菱对抑制癌细胞的变性及组织增生均有效果,言之凿凿,不由你不信。更有热心者开出了防治之“方”:用生菱角肉20个,加适量水,文火慢熬,成浓褐色,其汤汁即可服用。一日三次,可防治食道癌、胃癌、子宫癌、乳腺癌。

菱角能否防治癌症,暂且不去深究。倒是那刚出水的菱角,汰洗干净,漾出浮在水面的嫩菱,之后便可下锅煮,煮好即食。真正是个“出水鲜”。

嫩菱角,不煮,剥出米子来,生吃,脆甜,透鲜,叫人口角生津。对于乡间的孩子,倒是上好的零食。

若是做菜,则首推一道“鲜菱米烧小公鸡”。从厨艺角度,几乎不值一说。但从食材来说,充分证明菜品食材选择之重要。这道菜,取刚出水的菱角,剥成米子,再取刚打鸣的公鸡仔,白灼而成。

这样一来,这菜品便是占全了鲜、嫩、活三字,怎么不叫人垂涎呢?

与菱蓬多半生长在河道稍有不同,河藕以生长在河塘居多。细究起来,这河塘的开放度和流动性,都不及河道,这样一来,反而更有利于河藕的生长。

生长着河藕的塘,有个颇具诗意的名称:荷塘。朱自清先生那篇收入中学语文教材的《荷塘月色》,那可是知晓度极高的篇章。先生从“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开篇,踱步荷塘之后心绪发生了明显变化,“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这对于生存于浮躁的当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是否有所启迪呢?!

不止于此,前几年有个叫凤凰传奇的组合推出了一首同名歌曲,于轻快的旋律中唱出了淡淡的忧伤,很是抓人。一时间传遍了大江南北,火了好一阵子。

好了,还是允许我回到我笔下的荷塘吧!

那时节家乡的荷塘,看上去,满是绿。圆圆的荷叶,平铺在水面上的,伸出水的,蓬蓬勃勃的样子,挤满一塘。偶有一两滴水珠,滴到荷叶上,圆溜溜的,亮晶晶的,不住地转,或滑到塘里,或停在叶心,静静的。不留意处,冒出朵荷花来。粉红的颜色,一瓣一瓣,有模有样地张开着,映在大片、大片的绿中,挺显眼的。也好看。

顺着荷叶的杆儿,往下,入水,入淤泥,方能得到藕。从河塘中取藕,得崴。崴藕,全靠腿脚的功夫,与崴慈姑、荸荠相仿佛,只是更难。

河塘,多半不是活水。久而久之,便有异味,淤泥亦变成了污泥。从污泥中生长而出的荷花,有了“出污泥而不染”之美名。宋人周敦颐在《爱莲说》中曾极鲜明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其实,荷花早出了水面,不受水污,用不着奇怪。倒是那从污泥中崴出的藕,一节一节,白白胖胖的,婴儿手臂一般,着实让人感动。

前人曾有诗云:“玉腕枕香腮,荷花藕上开。”所描绘的便是类似这样的“玉臂藕”。这倒引出一段文坛掌故——

为避战乱的郁达夫,携妻带子到了湖南汉寿一个叫“花姑堤”所在。其时,正是河藕飘香的时节,两余里的花姑堤,满眼望去皆是莲藕,清香扑鼻。郁才子吟咏起了曹雪芹祖父曹寅的《荷花》诗:

一片秋云一点霞,

十分落叶五分花。

湖边不用关门睡,

夜夜凉风香满楼。

郁达夫边吟诵,边对邀他前来的当地名士易君左道,“若能在这花姑堤住下,大口大口地呼吸,才不致辜负这般清香与诗意。”

两人交谈之际,发现堤岸边,两个少女正在洗刷农人刚从藕塘里采挖上来的新藕。但见两少女皆头扎花头巾,身穿蓝印花布斜襟衫,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水灵秀气得很呢。最是那持藕的手臂,嫩,且白,与洗净的藕节一样,雪白,雪白。这郁才子几时见过这样的场景唦,竟顾不得有妻、子在场,被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健康美,击晕了。此时,他真的分不清哪是藕,哪是少女的手臂。

“这就是传说中的玉臂藕!”易君左在一旁悄悄提醒道。

两个少女见两位长衫先生,如此注视着她们刷藕,几乎入了谜,便唱起了采藕歌:“长衫哪知短衣苦,消闲无聊乱谈藕。”

这下,郁才子诗兴来了,连忙回应道:“只因不解其中味,方来宝地问花姑。”

当少女知道,眼前应和自己的是位大文豪,也羞涩地邀请郁达夫一行到她们家中品藕。待少女呈上刚采上来的嫩藕时,郁达夫望着鲜嫩有如少女手臂的藕节,迟迟舍不得动口。

“达夫先生是不舍这泥中娇物吧?”易君左借机打趣道。

这时,郁达夫已无退路,只得张口便咬。只见那藕丝从他嘴角一直拖出,长长的,并不肯就此断下。弄得郁先生是继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那嘴角,又有藕汁溢出,模样够尴尬的。两个少女见大文豪如此状况不断,只能掩面而笑。

拿着少女赠送的长节嫩藕,让郁才子对这乱世之际的清雅偶遇,感概万千。一如手中散发着的藕之淡香,让人眷恋。

其实,不只是文人雅士对这藕情有独钟。在民间,藕也是有着成就美好姻缘之佳话的。在故乡一带,八月中秋一到,河藕便贵起来。何故?

在乡间,到了年龄的青年男女,正月里想办“大事”,男方得让女方心中有数,有个准备。于是,备了月饼、鸭子之类,其中,少不了一样:河藕。在中秋节前,由女婿送到老丈人家里。这便叫“追节”。

“追节”的河藕,颇讲究。藕的枝数得逢双。藕节上,要多杈,且有小藕嘴子,万不能碰断的。断了,不吉利。被乡民称为“小藕嘴子”的,有正规叫法:“藕枪”。如若偏老一些的,则叫“藕朴”。乡里人腹中“文墨”有限,叫喊起来,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常言说,藕断丝连,此话不假。我们从郁达夫先生咬藕的经历中也看到了这一幕。对于普通乡民来说,他们不一定在意郁达夫先生的尴尬,当然也就不会在意那挂在先生嘴角边的藕丝。

然,故乡人做一种常见的风味吃食:“藕夹子”,这时便会真切地体会“藕断丝连”一词的意味也。

做藕夹子,首先要将藕切成一片一片的。这时,便可发现,藕切开了,那丝拉得老长,依旧连着。

将切好的藕片,沾上调好的面糊,丢到油锅里煎。这是做藕夹子的又一道工序。滚开的油锅,藕夹子丢进去,用不了多会子便熟了。煎藕夹子,香。脆。甜。

考究的人家,两片藕中间夹些肉馅之类,再煎,味道更好。

用河藕做菜,真正考究的,是做藕圆子。用芝麻捣成馅儿,做得小小的。藕,不是现成的藕,得用藕粉。有了芝麻馅儿,有了藕粉,再备一只开水锅,便够了。

做的程序如下,将做好的芝麻馅儿,丢在藕粉里,轻滚。藕粉最好放在小竹扁子里,好滚。滚,讲究的是轻,是匀。不轻,散了架;不匀,不上圆。滚过一层,丢进开水锅里煮,一刻儿捞起,凉干,再放在藕粉里,滚。如此反复。一层一层,滚得一定程度,藕圆子便成形了。

将藕圆子做成餐桌上的一道甜点,远在桔子、蜜桃、波萝之类罐头之上。那藕圆子,香甜俱备,自不必说。轻轻一咬,软软的,嫩嫩的,滑滑的。

据说,乾隆年间的江南才子袁枚,天生爱吃熟藕,尤爱那种嫩藕煮熟后的味道,软熟糯香,咬下去又有韧劲。

江南一带的熟藕,除了糯米藕,还有糖醋藕。这在袁枚《随园食单》和民国张通之《白门食谱》两部著作中,都曾分别作过记述。关于糥米藕的做法,袁才子的记述如下:

“藕眼里灌入糯米,用红糖蜜汁煨熟,与藕汤一起煮,味道极好。”而张通之讲糖醋藕的做法,也很简单:“切成薄片,以糖和醋烹成,最耐人寻味。过几天,依然香生齿颊。”

故乡常见煮河藕卖者,用一大铁锅,老大的,支在柴油桶做成的炭炉上,立在路旁。卖河藕的,边煮边吆喝,“熟藕卖啦。”上学下学的孩子,都挺喜欢买熟藕吃。

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小的时候,在故乡是吃不到袁才子说的那“糯米藕”的,当然更不见张通之记述的“糖醋藕”。

藕孔里灌糯米,曾经很常见的。听老辈人说,早年间卖熟藕,藕孔里都是灌满了糯米煮的。想来是“三年自然灾害”之缘故,人连野菜都吃不饱,哪里还有糥米给你煮糥米藕唦?

这一段岁月,早已尘封于一代人的记忆之中。如今的故乡,卖“糥米藕”的多起来,家中孩子们喜欢吃的,随时可买。只是一见那“甜”、“黏”、“稠”之汤汁,便不敢像孩子们那般狼吞虎咽了。

岁月不饶人。多糖甜食,毕竟已经不太适合年逾花甲的我们矣。

再说茭白。茭白在我们老家一带被叫做:“高瓜”。这一称谓,不太好解。因其多靠河之堤岸生长,乘一叶小舟,傍河港、湖荡缓行,便可见堤岸边,水面上,碧青的“高瓜”叶儿,一簇簇,一丛丛,蓬蓬勃勃。微风吹拂之,便飒飒作响,随波起伏。

此等境况,未见其“高”。如若从叶丛之中摘取果实,长条状,呈青白之色,称作“瓜”,仍较勉强。然,家乡人就这么叫了,我自然也跟着叫呗。

“高瓜”,在我孩提的记忆里,总是和一头大水牛连在一起的。在那个耕地靠老牛的年代,哪个农家孩子没有干过放牛的营生?

我的记忆里就一头大水牛。我称它为“挂角将军”。“挂角将军”,黑黑的毛,黑黑的眼睛,黑黑的牛角,长长的,弯弯的。那时候,我骑在牛背上放牛,好威风噢!那可是一个农家孩子放学后,最愿意干的活儿。

说起放牛,有童趣,也有辛苦。最大的难题,在于要让牛们吃饱肚皮。而要做到这一点,单靠在田埂上放牛,想喂饱牛肚子,难。

于是,我们那帮孩子,放学后放牛时,多半是一边放牛,一边割牛草。顶来得快,易见分量的,便是往河港、湖荡边割“高瓜”叶儿。牛挺爱吃的。

“高瓜”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是一种人工栽培的粮食作物呢?!这是我们那帮放牛的孩子,想破脑袋也不可能知道的事儿。

据介绍,这“高瓜”,在古代有个专有名称:“菰”。《礼记》就有记载:“食蜗醢而菰羹”。而《周礼》中就已经将“菰”与“稌”、“黍”、“稷”、“粱”、“麦”合在一起,并称为“六谷”。可见周朝就有用“菰”的种子作为粮食来种植的传统。

“菰”的种子,也叫菰米或雕胡,在前人的诗词之中,常见这样的叫法。唐代大诗人李白就有一首《宿五松山下荀媪家》,其诗有云——

我宿五松下,

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

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

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

三谢不能餐。

同样大名鼎鼎的郭沫若,郭老,在其专著《李白与杜甫》中这样解释“跪进雕胡饭”:古人席地而坐,坐取跪的形式。打盘脚坐叫“胡坐”,是外来的坐法。客人既跪坐,故进饭的女主人也采取“跪进”的形式。这里,郭老将“雕胡饭”解释成了吃饭所取的姿式,能不闹出笑话来么?

不只是李白,杜甫也有“滑亿雕胡饭,香闻锦带羹”之诗句。其实,这“雕胡饭”,就是用“菰米”做成的饭。也就是我们现在俗称的“高瓜”所结出的种子,用来煮饭。在唐代,“雕胡饭”是招待上客之食,据说用菰米煮饭,其香扑鼻,且得“软”、“糯”之妙。

后来“菰”受到黑粉菌的寄生,植株便不能再抽穗开花,“菰”作为粮食种植的历史也就宣告终结矣。今天,在我国已很难见到的“菰米”,在美洲却仍然盛产,也算是这一物种之幸运也。由于印第安人吃它,所以被称之为“印第安米”。

古人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菰”的发展变化,似乎应证了这一道理。黑粉菌阻止了“菰”的抽穗开花结籽,但也让一些“菰”的植株,茎部不断膨大,逐渐形成纺锤形的肉质茎,且毫无病象。于是,人们就利用黑粉菌阻止茭白开花结果,繁殖这种畸型植株作为蔬菜。这就是我们现在仍普遍食用的“高瓜”,其学名应该叫:茭白。

晓得“高瓜”正儿八经的名字叫茭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念书识字,之后在城里有了一份工作。上班上班,老听见巷道上有人吆喝:“茭白卖啦……”“茭白卖啦……”,走近看时,但见十来根一扎,十来根一扎,净是“高瓜”。说是按扎数卖,其实,每扎斤两都差不多,卖主先前搭配妥了的。按扎卖,卖起来爽手,便当。别小看这茭白,儿时割了喂牛的玩意儿,现时一扎卖几块钱呢。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繁茂的茭白叶儿,在河塘、圩岸、沟渠边发疯似地生长,要是进得湖荡、港汊之中,那更是成片成片,一望无际了,有力气割去好了,没人管的。偶尔,也会有意外收获。或是在茭白叶丛之中,发现了野鸡野鸭之类的窝,拿上几只小巧溜圆的野禽蛋,也是颇叫人高兴的事。或是割茭白叶子时,割出几枝白白嫩嫩的茭白来,嚼在嘴里甜丝丝的。说实在的,野鸡野鸭、野禽蛋之类不是常能碰上的,倒是那长长的、白嫩的茭白,时常割得到,掰上一个,咬一口,脆脆的,甜甜的,颇解馋的呢。

当然,更多时候,是将茭白掰下,扎成一把一把的,拿回家做菜。茭白,切成细丝子单炒,鲜嫩,素净,蛮爽口的。若是切成片子与蘑菇木耳之类配成一道炒三鲜,完全可以代替竹笋而用的。

茭白名头比较响的,是在南方。它与莼菜、鲈鱼并称为“江南三大名菜”,可见其身份不低。我们乡野小子,年幼无知,只是看中它能喂牛,还真的有些“作溅”它了。

唐代著名中医食疗学家孟诜,他对茭白的评价比较高,说它能“利五脏邪气”,对于“目赤,热毒风气,卒心痛”辅助治疗,疗效甚佳。孟诜还介绍了与日常调味品搭配的饮食建议:“可盐、醋煮食之。”

清人赵学敏在《本草纲目》问世百余年之后,曾编出一部《本草纲目拾遗》,亦具影响。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里面,对于茭白的功效则记载得更为具体,比如茭白可以“去烦热,止渴,除目黄,利大小便,止热痢,解酒毒”等等。

由此看来,现在应酬频繁,且酒杯不离手的诸公,倒是不妨听从赵先生之言,经常多食用一些以茭白为主料的菜肴。

我年轻时,有一段“大集体”的岁月。那时,没有分田到户,农村以生产小队为基本单位。记得那时生产队白汪汪的水田里,成匡成匡地长荸荠、慈姑。

荸荠,“水八仙”之一,属莎草科浅水草本植物,学名马蹄,又称地栗、乌芋、凫茈。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其植物形状及栽培法有详细描述。他介绍说,荸荠,“其根如芋而色乌也”,故名“乌芋”。“凫喜食之,故《尔雅》名凫茈,后遂讹为凫茨,又讹为荸荠。盖切韵凫、荸同一字母,音相近也。三棱、地栗,皆形似也。”

李时珍详细介绍说,“凫茈生浅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茎直上,无枝叶,状如龙须。肥田栽者,粗近葱、蒲,高二、三尺。其根白,秋后结颗,大如山楂、栗子,而脐有聚毛,累累下生入泥底。野生者,黑而小,食之多滓。种出者,紫而大,食之多毛。吴人以沃田种之,三月下种,霜后苗枯,冬春掘收为果,生食、煮食皆食。”

李时珍所言“吴人”,大概也就是现在的苏州一带。而苏州一带的“苏荠”,颇负盛名。据明《正德姑苏志》所载,“荸荠出陈湾村者,色紫而大,带泥可致远。”明礼部尚书吴宽对家乡的荸荠也是赞誉有嘉:

累累满筐盛,

大带葑门土,

咀嚼味还佳,

地栗何足数。

这俗称“葑门大荸荠”的苏荠,个大皮薄,色泽紫红,肉白细嫩,少滓多汁,鲜甜可口,借用早年雀巢咖啡的一则广告语:“味道好极了”。

慈姑,与荸荠同列“水八仙”,在李时珍笔下写作“茨菰”,其《本草纲目》中有这样的记述:“茨菰一根岁产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手,故以名之。燕尾,其时之象燕尾分叉,故有此名也。”难怪,慈姑,又有了“慈姑”、“慈菇”这样的称谓。

慈姑虽为一寻常俗物,文人墨客引入诗中者,却不在少数。唐代诗人张潮的一首《江南行》,借“茨菰”点出时令,寄托一个女子的思夫之情。全诗如下:

茨菰叶烂别西湾,

莲子花开不见还。

妾梦不离江上水,

人传郎在凤凰山。

有一则小花絮,江苏青年作家张羊羊有一年曾到得我的家乡,并在溱湖湿地发现,介绍“茨菰”这一物产时,引用了张潮的这首诗,认为与其引一首“怨夫”之作,不如用明学者杨士奇的那首《发淮安》更具画面感。不妨抄录如下:

岸蓼疏红水荇青,

茨菰花白小如蓱。

双鬓短袖惭人见,

背立船头自采菱。

真是一幅风景画!蓼花红,水荇青,茨菰花白,湖水绿,已是生机盎然,色彩斑斓。想来,小姑娘的衣着该是另有一种色彩吧?这充满生机的湖面,加上充满青春气息的采菱少女,岂不叫人流连?如此看来,如将这首诗在旅游景点陈列,还真的比张潮的《江南行》更适合。如此美景、美人,岂不令人爱怜?

长荸荠、慈姑,均需育秧子,但育法则不太一样。育荸荠秧子,先做好秧池坂子,之后,栽下留种的荸荠,待破芽长出圆圆的亭子后,便可移至大田去栽。育慈姑秧子,一样得做好秧池坂子,栽下的,则不是留种的慈姑,而是从慈姑上掰下的慈姑嘴子。慈姑嘴子栽在秧池坂子上,颇密,用不了几日,便会破芽,生出阔大箭形叶子来,亦能移栽了。

荸荠与慈姑,形体稍异。荸荠,呈扁圆形,嘴子短,皮色赤褐,或黑褐。慈姑,则呈椭圆形,嘴子弯且长,皮色青白,或黄白。

深秋时节,白汪汪的水田,渐渐干了,圆圆的荸荠亭子,阔阔的慈姑叶子,渐渐枯了,该是收获荸荠、慈姑之时了。村上,成群的青年男女,听了小队长的指派,扛了铁锹、铁钗,背了木桶,散在田头挖荸荠、慈姑。荸荠、慈姑均在泥底下,翻挖起来颇费力。这等活计,多为小伙子所为。姑娘们多半蹲在小伙子的锹钗之下,从翻挖开的泥土上,拣荸荠,或是慈姑。自然也有大姑娘不服气的,偏要与小伙子比个高低,拿起铁锹,憋着劲儿挖,惹得一帮子男男女女,在一旁看热闹,看究竟谁给谁打下手。

收获荸荠、慈姑,翻挖较常见。然,终不及崴,颇多意趣。刚枯水的荸荠田,抑或是慈姑田,除了零散的枯叶,似无长物。或有一群男女,光着脚丫子,踩进田里,脚下稍稍晃动,崴上几崴,便有荸荠、慈姑之类,从脚丫间钻出,蹭得脚丫子痒痒的,伸手去拿,极易。那感觉,给劳作凭添几多享受。

崴荸荠,崴慈姑,青年男女在一处,有些时日了,于是,就有些事情了。有小伙子盯着黝黑的田泥上大姑娘留下的脚印子,发呆,心热。便悄悄地去印了那脚丫子,软软的,痒丝丝的。

荸荠、慈姑去皮之后,肉色均白。荸荠可与木耳、竹笋之类炒菜,可煮熟单吃,亦可生吃,甜而多汁。农家孩子,时常在大人翻挖的田头,随手抓上一把,擦洗一番,便丢进嘴里。慈姑生吃,则不行。用其做菜,可切成片子、条子、块子。慈姑片子,可与大蒜、精肉小炒;慈姑条子,可与蛤蜊、鸡丝之类白烧;慈姑块子,可与猪肉红烧。整个儿的慈姑,烧煮后过掉一回苦水,之后,加冰糖熬,便可做成一道冰塘慈姑,亦极有味道。

另有一道菜:咸菜慈姑汤。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食物》一文中说:“咸菜汤里有时加了慈姑片,那就是咸菜慈姑汤。”他介绍说,“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而这“咸菜汤”所需的咸菜,则是“青菜腌的”。

汪先生详细描述的腌菜过程,跟我们兴化农村完全一致。他写道,“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的买来,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这样的活儿,我年轻时就曾干过。

汪先生说,“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这“细”、“嫩”、“脆”、“甜”四个字的感觉,我们也是有的,只不过,并没有觉得“难可比拟”。

想来,这样的感觉,包括他后来告诉我们,“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这跟他十九岁离乡,在外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是有很大关系的。当然,跟他在沈从文先生家里,听到老师的那一句,“这个好!格比土豆高。”也有关系。

汪先生想吃一碗“咸菜慈姑汤”,实际上,是想念那已经逝去的岁月和岁月里的人。

【作者简介:刘香河,本名刘仁前,江苏兴化人,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泰州学院客座教授。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天涯》《钟山》《黄河》《西部》《雨花》《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朔方》《湖南文学》《长江丛刊》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爱上远方》《生命的年轮》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被誉为里下河版的《边城》,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体版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