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4年第7期|江非:景象与生活
我的祖母
有时我会听到她抱着一捆稻草
走过夜晚的院子
打理完狭小的厨房,她像一只游动的仓鼠
把草抱在胸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靠近,像是有话要对你说
她像是要给你什么,手指和手掌攥得很紧
有时她从窗子探进头
或是在墙上睁着一只眼睛
给你打着手势,让你不要到外面去
她手中的碟子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
她越来越近,把一个瓷盆放在水井旁
压水井的铁柄按动,让水升上来
有时她在纫着一根针
有时悄无声息
扯着一个线球,向一条河流跃去
像一只被殴打过
受伤的松鼠
我的祖母,我有时
看到她浑身湿漉漉地
从一个黑水塘里走上来
有时看到她,正在沼泽里埋头挖着淤泥
她在她的院子里
在她的世纪
她干着她的活,打着哑谜
有时我们会给她留着门,有时会把她
和她的整个世纪
都关在门外
出院回家
已经走了一上午的路
大约午后两点的时候,我们渡过了那条宽阔的河
河滩上的水草清新、茂密,闪着亮光
一头母牛,带着它的孩子,在远处低头吃草并低语
没多久又是下一条河流,我们小心地跟着一条水坝过去
水坝上漫过的水清凉、柔软而细心
一群鸟,跟着另一个更大的鸟群
在身后的杨树林里成片地起落,那树梢的高处永远属于它们
只是它们也将迎来自身的一场小小的死亡
我们进门,家里的一切依旧,都是那么熟悉
一所房子,才离开一周就已显得那么亲切
更亲切的,是你把我从背上慢慢地放下来,用手轻抚我的额发和脖颈
我浑身还软软的,仿佛一株麦子在一场风暴过后,刚刚直起成熟的腰身
五月已经快过去了,太阳一场一场汹涌友善的热浪
已经将田地里看不到边际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向远方催熟
入秋
妇女们一起,坐在树荫下
纳鞋底,浆鞋面,缝补被单
蜻蜓成群,飞舞,落在身后的朽木上
经过了漫长的雨季
那些木头,一碰就碎
门开着,孩子们在院子里
追逐着,疯狂地按压着
压水井高高的手柄,咕咚咕咚地
喝下清凉的井水,门框上
还留着去年的春联,红已经褪尽
空气沉闷,天空幽蓝而高远
就像我坐在远处忧伤的心
突然,一阵车铃响过,一辆崭新的
自行车,从人们身旁驶过
一阵风,带来零星的雨滴
下午,还是那样,但孩子们
有些疲倦,围坐在大人身旁
有人聊起那些故去和离开的人
不远处的水塘,更加明亮
如嘴唇,闪动着无声的波光
多么悲伤!那个刚刚失去妻子的人
那三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那位再也找不到她的孩子的母亲
雨滴又一次零星地落下
墙边的鸡冠花红得像是要坠落,要腐烂
景象与生活
几块长满了草的薄田
羊在更远的草坡上,不像是在
吃草,而是在分开草丛寻找着什么
所有有墓碑的地方,都意味着
人死了,会被挪动地方,有的会
被抬出很远
一个院子,墙被刷上了白漆,但墙头上
用一排红瓦结实地盖着,一把铁锹
和一把镐头并排靠着,像两兄弟搭伙
过日子,打发时光,不必多说些什么
但已经生锈了,好久没用了
如果世界还是从前的样子,这样的生活
算不了什么,如今世界已经完全不是从前的样子
一个上午过去了,这样到处类似的景象
看一看,也算不了什么
雪地
谁也没有留意那些麦子的根
它们在地下起舞
如车辆亮着灯,驶入隧道的黑暗
地面上还是雪
整片的雪地盖过广袤的田野
去往高速公路的岔路口,竖着
瑟瑟发抖的销售别墅的广告牌
从沉重的历史中浮出,周围连绵的
村庄,举起成片白色的屋顶
想要试着说些什么,但都归于沉默
一只鸟移动着,向前,或者向右
但始终背对着人的一切
在麦地上,雪地上,被压缩成
一个模糊黏稠的黑点
头弯下,探入冰冷的泥土中
子弹头,小白鞋
我们给他起外号子弹头,缘由是
他的小鸡鸡太小
另一个是老歪,来自乡村的少年,看书时
一直歪着脑袋,年复一年
他需要帮助残疾的父母
把地里的麦捆稻束一个一个扛回家
再一个,粗瓷大碗,说的是那个
坐在最前排的女孩,她的皮肤粗糙得像一块砂纸
还有一个,小白鞋,她浑身散发着小镇的独特香气
和高年级的男生去看电影,谈恋爱
我们是那么的下流,无耻,毫无忌讳
不顾及别人的伤悲、感受和自尊
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跳动的心
每一次心跳都是在推动着这个星球转动
多么隐晦的词语:子弹头,粗瓷碗,小白鞋
那时候,姥姥也会冲着我大喊一声:大洋马
这时候,她不再是那个埋头洗衣做饭的老妈子
她取下墙上的棍子,真正地挥起来
要求我止步,让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已经深秋,天很冷了,毋庸置疑威严地
禁止我一个人再跑到田野上去,她发明了
一个词,这样她就缚住了我的童年和一生
江非,山东临沂人,现居海南。著有诗集《自然与时日》《泥与土》《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一只蚂蚁上路了》等10部。获茅盾文学新人奖、丁玲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等。入选《钟山》《扬子江文学评论》“新世纪文学二十年20家(部)”青年诗人榜、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