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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奇才:阳光刺疼了我的眼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敏奇才  2024年08月09日08:18

敏奇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小说、散文、剧本散见《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天涯》《光明日报》等130多家报刊。出版散文集《从农村的冬天走到冬天》《高原时间》,小说集《墓畔的嘎拉鸡》,著有长篇小说《红雀河》《瓦寨驮铃》等。

1

一夜无眠。

傍亮,我站在阳台上,打开窗扇,微风裹着凉气擦着耳根透进屋内,我昏重的头清醒了些许。

东山在霞光里逐渐明朗起来。

山顶上,那棵落尽秋叶的高大白杨树的股枝在晨曦里透出明显的层次感。山那边,村庄此刻一定笼罩在了一抹清晨的霞光里,一如既往的鸡鸣狗叫了。村口有些年辰的老白杨树许是白光光的刺向了天空。

父亲许是又到河滩树林里转去了。

腿瘸的母亲一定又拿着扫帚清扫本就没有尘埃的大门外的巷道。清扫大门外的巷道这是母亲一生的功课,几十年了,不曾落下一天。说是扫尘,其实是在清扫日月,清扫心尘,留住一种久远的记忆和念想。

2

昨天中午,驱车去了敏家咀。

到家,下车推门,大门紧闭,用小指粗的钢筋栓了。轻推,咣当一声,门扇裂开一缝儿,往里一瞧,门内清洁安静。拧开门栓,院内梨树、杏树、李子树、樱桃树、毛竹、黄刺玫、红刺玫的落叶划着轻曼的舞姿,舒展地铺躺在地砖上,像歇舞的少女脱落的花衣裳。轻风一拂,挂在枝头醉红了笑脸的黄叶脱落,飘荡,曼舞,躺在地砖上畅笑。

檐台挨窗放了一张沙发和一只漆成红色的松木茶几。茶几上整齐地摆放着两只透明的玻璃杯,泡着一浓一淡两杯清茶。

父亲不在,许是吃了早饭,到河滩树林里信马游疆地散步去了。

母亲坐在沙发上,歪了头眯了眼,沉睡在暖融融的秋阳里。此刻,她许是梦起了久远的生活往事和儿子们成长的趣事。

河滩南北扯长几里,红雀河从中贯穿而过,把河滩隔成了东西两半。没有了牲畜的践踏和打扰,一丛丛云衫、白杨树、河柳、酸刺和一些叫不上名的矮灌在红雀河两岸长得繁茂无比。河柳和酸刺长在河滩里有些年辰了,牛羊多的时候,牛顶羊啃,河柳和酸刺从来没有长高过。后来,牛羊少了,村里组织人在河柳和酸刺缝里种了云衫和白杨树。一晃,十几年过去,没有了牛羊的袭扰,云衫和白杨树长高了,河柳和酸刺也长得肥肥胖胖的,林间变得稠密阴湿。人踏不进去,偶尔来一两头牛几只羊,也挤不到林眼里。鸟雀倒是寻着了好地方,野鸡、嘎拉鸡、红雀、铃铛雀、喜鹊、白头翁、老嘎、牛眼睛……在树棵和林缝里做窝、产卵、孵化。牛羊进不去,狍鹿和野猫却钻了进去,狍鹿为了藏身,野猫为了捕鸟。

只要天晴,每天早饭吃完,父亲就禁不住自己的脚步,到河滩林里听各种鸟儿的鸣叫,看树棵上鸟窝里的母鸟和树林边上枯草丛里野鸡孵卵。中午,父亲边喝茶边给母亲讲河滩里鸟雀的故事。哪个鸟窝里的鸟蛋孵出了小鸟,哪个鸟窝里的小鸟出窝了,哪个鸟窝里的鸟蛋让野猫偷吃了。母亲眯了眼,不说话。此刻,母亲的心思没在那些鸟雀身上,而在远行的儿孙身上。儿子的哮喘病犯了没有,孙女的滑膜炎好点了没有。母亲虽然在电话上问过多少回了,但她仍放心不心。她这样想着晚上就容易梦睡梦,梦醒,打电话,儿孙安好,才放心。

进到廓檐底下,母亲呼吸均匀地沉眠在睡梦里,头歪在沙发扶手上。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的脸上像深翻浅种的青稞地,布满了细密交织的皱纹,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秋后的阳光暖暖地抚着她飘逸在耳边的缕缕银丝,温润柔和。

我搬条凳子,轻步移到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拿起手机给母亲拍照。其实,母亲没有正儿八经地拍过一次照片,只是为了需要拍过几次。她说,一次是和父亲结婚之后拍的结婚照,一次是在村里拍身份证照,再一次是到乡上领取啥证件时拍了照。这三次都是脱帽照。母亲不愿由人摆弄着拍照,尤其是不愿让人看见她露着头发的样子拍照。平时,我们拿手机给她拍照,她也是十分抗拒,不愿面对镜头。我们只有偷拍她,留下她日常生活的点滴和逐渐衰老的记忆。

拐杖握在母亲手里,压在身下,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她就会立马醒来,拄着拐杖起身。

我拍了一会儿照,母亲醒来了,她笑着说,你来了?

我轻轻地说,你睡着了。

母亲说,今天的阳光暖和得很,把我晒饧了,像是醒着,又像是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的起不了身。

我说,那你再睡会,我到院子里转一会儿。

母亲笑着说,不睡了,煮半锅洋芋,夜饭吃洋芋煮角。

母亲知道我爱吃洋芋煮角。每次回家,她要掏洗半脸盆洋芋,放大铁锅里烧柴草火煮熟,剥皮,剁碎,再拌上清油、牛肉丁、葱末,少量花椒粉,适量食盐,做成馅,再包成洋芋煮角。包法比饺子简单,不需要太多的花样。但饺子皮要切成梯形,而煮角皮要用茶杯或小碗口压成圆形,上面放洋芋馅,再对折捏紧,下锅煮熟,捞碗里挖一调羹油泼辣椒,调几滴食醋,放开肚子吃上两三碗,即饱。

母亲煮洋芋的时候,我挖了小半盆面粉,准备和煮角皮,被母亲笑骂着从厨房里推了出来,说我若干年没有动手和过面,给她和成水泡面呢。我只好搬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的秋阳下,看树叶的舞蹈,思谋年少时的一幕幕生活场景。

秋阳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炎热,但却烈烈地刺疼了我的眼睛。

夏天,父亲常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泡上一壶清茶,慢慢地品着,闭目思忆过去的岁月和往事。

我试着靠在梨树上,学父亲的样子,闭目思忆白嫩的梨花、粉红的杏花樱桃花、碎白的李子花,还有压弯了腰的黄刺玫和红刺玫盛艳的绽放,思忆拴在门外木槽上的灵角牛明眸脉脉地望着远山里的一往神情。思忆我曾捋一把各色花叶,夹在书页里,等花瓣干成纸片,放太阳底下观察各色花茎的脉络和厚度。如今,花落了,连黄叶都飘飘洒洒地歇舞了,不时落到头发上,衣领里,净肉上凉生生的。

原来你追我叫,鸡鸣犬吠,牛哞羊咩,充满着各种吵闹声的院落,如今变得如此寂寥和空落。

早时,一到傍晚,麻雀就陆陆续续从别处飞来,蹲在杏树的股枝上叽叽喳喳地嬉闹,有时吵得人还真有点受不了。谁顺手操起一根木棍或是一粒土块扔到树顶,麻雀哗地从树顶掠飞,像团黑影一样漂移到墙外,不一会,三三两两的麻雀又飞回来蹲在树股枝上,噤了声,安静地度过一个夜晚。谁家养的野猫子发现了杏树上的麻雀,早早地从门缝里挤进来,趴在樱桃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杏树上的麻雀。父亲见了,看了看杏树上噤声的麻雀,说,你们把这只野猫子赶出去,把大门栓好,再把水槽眼堵了,甭叫野猫子蹿进来,野猫子来了,杏树上的麻雀就遭殃了。野猫子被赶出大门,水槽眼也堵了,但野猫子还是从院墙上爬上来,跳进院子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攀到树上,捉了睡眠中的麻雀。

樱桃树下凌乱地掉了一堆麻雀的羽毛。

母亲清晨起来,一边清扫麻雀的碎毛,一边骂骂咧咧的,说谁家的野猫子不守着抓老鼠,反而上树抓麻雀,像村里那些不干正事尽干坏事的二溜子货,让我捉住非扒了它的皮不可。但她是抓不住那只野猫子的。刚过一会儿,她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看着卧在炕边取暖吃食的野猫子,心疼地说,你们给这只猫给点食,她吃饱了就不抓麻雀了。俗话说,鹰饱不抓兔,兔饱不出窝,猫儿饱了不捉鼠。现在这只野猫子饿得连树上的麻雀都抓呢,干起了鹞鹰的活儿。母亲说,猫抓老鼠鹰抓雀,这是常道,现在变成了鹰抓老鼠猫抓雀,这不是件正常的事。

可是现如今,老鼠没少,麻雀却很难见到了。

前几年,父亲有意在南房的幔材下面掏了个洞,想是让麻雀盘窝住下来。但那个洞口黑乎乎的放了几年,也没见一只麻雀来盘窝。父亲很是失望,和了一把泥,把那个洞口给封了。

麻雀没来,倒是长尾巴的老嘎来了几只,在院子西南角的松树上盘了窝,一住就是几年。家里有了老嘎,梨树上的梨,杏树上的杏子,樱桃树上的樱桃,李子树上的李子,都等不到熟透,被老嘎啄得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的。

去年,入秋的一天,回家,看到暖廓的一整块玻璃碎了,玻璃碴在檐外的花丛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母亲愠怒地说,那是你父亲用弹弓打的。

父亲像是一个干了坏事的孩童,低了头嘿嘿地笑着说,谁让你们把玻璃擦那么净呢。早夕里,老嘎狠劲地啄梨呢,你啄梨吃,成,但你不能一个梨上面啄一口,把梨都啄坏了。我看着气大,拿起娃娃们玩的弹弓装了一粒石子打了过去,谁知打到了玻璃上。父亲说完,又嘿嘿地笑了。

母亲仍然愠怒地说,你不是爱听雀叫吗?却拿把弹弓打鸟呢。空寂的院落里有鸟叫声,听着不舒坦吗?父亲把玻璃打碎母亲没生气,而是生气父亲手太痒。

从此之后,那几只老嘎的胆子是起来越大,有时候还飞进暖廓里觅食,见人也不惊不飞。

3

儿孙不在身旁,父亲从来感觉不到寂寞。他寂寞了的时候可以去河滩树林里散步,观鸟。母亲由于腿瘸,哪儿也去不了,更多时候只有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落,思谋着以往,很是寂寞。

母亲年轻的时候,我们不在身边,她整日忙着喂养牛羊和鸡;忙着田里的庄稼;忙着给我们缝补衣物,绱纳鞋底;忙着家务忙着零碎。三个半大小子,不是你的鞋底勚开了洞,就是我的鞋帮撑开了口子。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好像就没有闲过,她一直在忙,甚至连睡个好觉的时候也没有。我们弟兄三人长大了,翅膀根硬了,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土地,离开了村庄,最终也离开了父母,成了游子。只有父母哪儿也去不了,老屋还在,他们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还在,他们丢不了老屋和土地。母亲说,老屋,只有人住着,才有烟火气和人气。如果没人住了,那就成了鬼屋。土地,他们也丢不了。父亲说,土地是庄稼汉人的命根子,把土地丢了,就是把命根子丢了,当你有一天想回归土地的时候,土地就不会接纳你了。人侍弄土地,土地养活人,这是常道。

父亲腿脚还利索时,养了几头雌牛,在春夏秋三季赶往田野里,一边放牧,一边散心,心情自然舒畅。下雨时,他就把牛赶到河滩里没有栽树的空地上,一边放牧,一边观鸟,心情还是舒畅。

后来,父亲年岁大了,腿脚开始变得不利索。牛虻攻击着叮咬牛肚子时,牛尾巴向后背上一扬,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了踪影。牛跑丢了,父亲翻山越岭爬崖溜洼的找寻。等父亲找见牛时,牛已经把人家地里的青稞苗吃掉了一大划。父亲放牧赶不上趟,决定把牛卖了。

卖了牛的父亲,终日恍恍惚惚的,浑身的不自在,好像丢了啥东西。

父亲进进出出没事干。母亲说,你到河滩树林里转会去,那里绿树成荫,泉水叮咚,鸟雀鸣飞,去了坐在花草丛里,洗清一下心尘。母亲说得文绉绉的。

父亲去了几次,就彻底爱上了河滩树林,一天几趟,不去就心慌。我们知道,父亲是个爱观察的人。每次他放牛回来,总给母亲说他见到过的趣事:两只蚊子打架打了一天,没分个胜负;一只云雀躲在猫刺底下孵卵,见了人和牛,把头藏里面,放屁股凉在了外面;一只牛虻趴在牛身上,一整天也没有把嘴扎进牛皮里;他在草坡上睡觉,一只黑鹰旋了一天,一只雌牛在他身旁守了一天。

父亲在河滩树林里观鸟,比田野里放牛看到的趣事还多。

河滩树林里父亲每日必去。有时候,父亲笑着对母亲说,我把你放架子车上拉去看河滩树林。母亲说,再甭傻了,你拉着我打卖眼,车头一扬,把我不倒在河里才怪呢,我才不受那个罪呢。其实,父亲只是说说而已。架子车根本去不了那里。就是背着去还差不多。母亲嘿嘿地笑着说,要不你背我走。父亲看着母亲的眼睛说,那么远的路,我背不动你。说完,父亲躲闪着母亲的目光,悻悻地进屋去了。

父亲终究没有用架子车拉着母亲去河滩树林。

4

一次,母亲说,要是去河滩树林边上的泉眼跟前打个平伙该有多好。

父亲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连说,好,那里就是打平伙的好地方。有树、有水,太阳也不晒。最关键的是母亲能去,用架子车把母亲拉到河滩边上,再由母亲拄着拐杖,走到地方。

母亲分别给我们兄弟三人打了电话,把打平伙的日子定到了周末。只有周末的时候,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们才能到齐。

几个孙子和孙女用架子车拉着母亲,撒了一路的笑声。

到了地方,母亲望着泉眼许久才说,泉眼比以往小了许多,原来的泉眼像个筛面大,咕咕地冒着一股清水。离泉眼不远淌水的沙槽里,用石块聚了一个水坑。以前,在水坑里,母亲洗过芫根,也洗过洋芋,淘过油籽。我们也用洗衣粉洗过头和黑得像车轴的脖子。

母亲站在泉眼边,思忆起了以往岁月的艰辛和生活的困苦。如今水坑边的石块早让覆草盖住了,草穗长长地漂在水坑边上,一群狗鱼和几只青蛙在水坑里游荡着,针尖大的鱼苗在水里像射箭一样。不远处的河面上,几只黄鸭浮在水面上,看来它们是盯着水坑里的青蛙和鱼儿了。

母亲说,早些年,哪里还有黄鸭的影子呢。河里连条狗鱼都很少见。如今,山里的草长得绊倒人呢,多少年不见的野狐、野兔、野鸡、嘎拉鸡等野生都露了面,连稀有的狍鹿、黄羊、四不像等野生偶尔也来村里显身呢。以往,河滩里的树永远也长不大,如今都长成材了。

母亲说着眼睛湿润了。显然,她是记起了那个年代的时光和那个时代的岁月。

我听母亲说着以往,心里也湿旺旺的。抬头望着炎炎的太阳,阳光很烈,炽烈地刺疼了我的眼睛。

5

驱车回到县城家里,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彻夜无眠。

母亲弯腰在案板上擀煮角皮的身影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母亲的一生是为这个家劳累的一生。她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为自己着想过。

陪着儿子们慢慢长大。

看着儿子们翅膀根硬了,远走高飞了,母亲和父亲留了下来。

他们牵挂着儿子们远去的背影,用生命守护着春夏秋冬最美的一炉烟火,直至一抹霞光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