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
一面墙,如果直直的,又高又长,人在墙下走,就会忍不住越走越快,以至跑起来,尽快离开它心里才踏实。这样的墙,即使在大街上,也算不得一条街路。那是围挡,是拒绝,是伸出的双掌,掌心对着你。
街路上一定要有门,一个门挨着一个门。干什么的都有,水果店、药房、书法培训班、零食店、房产中介、柜员机……生活中需要的,五百步内全部有笑脸迎你。
只是这街路不能像那墙一样一眼望到头。日常生活落实在一条街路上,就要有适当的颠簸,有小小的波峰和低谷,有柳暗花明的期待。直说吧,要有一个拐角。转过去,想象和憧憬就实现了。即使发现那边和这边一模一样,也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要转,要有变化,要动起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也。
说是这么说,最好不要一模一样。既然转了,就得有所不同。这个不同应该是此岸的延续,而非翻盘。脚步刚跨过去,忽然从大红变成了浅淡的黄,或者从浅淡的粉变成了一片漆黑,情绪上的转化跟不上,会恐慌、失落、震惊等。
其实,仅仅是街角,也有独立的风景。它是连接此岸与彼岸的挂钩,是能活动的关节,却又自成体系,自我凸显。
我看到过一个花盆,里面种着一棵高约一米七的发财树,叶子长长,像一个挂满勋章的绿人。暗想,半夜无灯时像个打劫的人。
还见过一条瘦狗,让减肥者羡慕的那种瘦。它半躺着,头枕着一只爪子,下巴挑起,似动非动。白色的皮毛让它显得缺少善意。我匆匆走过去,回头一看,它竟然抬起了头。
另一个是咖啡店,街角处对面而坐的两个人。从交汇的两条街中无论哪一条看过去,都只能看到另一个人的半边脸。他偶尔探身出来,影子一闪,又消失了。当我确认两个人一直舒服地面对着彼此,是此处唯二不在乎别人视角的人的时候,才放下心来。垂下的花枝在他们头上晃来晃去,仿佛无数遍地低喊,我叫三角梅,我叫三角梅。
我从拐角处看到的最多的是背影。有步履蹒跚的,有脚步轻快的,有弓着腰的,有斜着肩的。他们是谁,要去哪里?我的反射弧有点慢,还没选择好与之匹配的情绪,挥别便成永别。
我希望街角不要直来直去得那么生硬,成为死角。终究是个过渡带,最好圆润些,越圆润越好。润物细无声,像一个温和的人。街头令人感到舒适,愿意多看一眼的雕塑,一定是圆润的。棱角取消了,磕碰一下也不会伤人。街角圆润,则不伤眼睛,温润情绪。如果有点微微的坡度就更好了,骑着共享单车拐过去,不用费力蹬,它凭着惯性一点点向前挪,而我不知不觉中就换了人间。
在街角开个小店,是很浪漫的事吧?南方夏日长,空气热,人们喜欢吃点夜宵。有人在拐弯处开了个饭馆,就叫“街角地摊”,后两个字表示姿态低,也表示亲切。店主把桌子搬到室外,冰镇啤酒和各种饮料笔直地站上去,煮好的毛豆闪着绿光,杯子擦得锃光瓦亮,塑料凳子整整齐齐,静等着一个个屁股坐过来。在这个人来人往的街角,却极少有人停下。老板孤零零地手托着腮,眼巴巴地看人影攒动。
另一个是“路灯下烧烤屋”,也在街角。两个小伙子天天站在门口等客人。深圳的路灯那么高,那么亮。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很想进去点些东西吃,也算照顾他们的生意吧。但我静不下心来。“地摊”对着公园的门,人们兴冲冲来,兴尽而去。出一身汗,急着回家冲个澡。“路灯下”则面对着城市快速路,在辅道上散步的路人似乎可以于此暂歇片刻,但这是散步的地方啊,那些走路的人,很容易把坐着的人的注意力带走,把他的情绪带走。此为微妙的绑架,而被绑架者并不知晓。何况还有汽车鸣笛、尾气以及溅起的微尘。
街角是敞开的,外泄的,而非内敛的。它无法藏着掖着,把一切都端出来。但亦非端出来就万事大吉,还需兜得住。
所以,那个咖啡店也在街角,就从不缺少食客。它对面是对称的街角,有一家需要排队的连锁冷饮店。在相对密集的街区,一个街角连着一个街角,大家互相观望和扶持,互相兜住,决不漏气。
偌大一个城市,让我心甘情愿流连和缱绻的街角太少了。导航上可以去的地方很多,街角作为擦肩而过的瞬间,难以成为正儿八经的目的地。它之于我,有一个作用,即,刺激我的麻木,让我重新打量周围的一切。所以我心中有一个花园一样完美的拐角。这个漫不经心的描画,有着十分严苛的标准。哪一个浑然天成的美不是苛刻的呢。
我甚至无法用文字将其描绘出来。一旦落在纸面上,它就飞散了,再也无法收拢来。
而它确实是存在的,一直在某个地方等我。
我没见到它,是我自己走得还不够多。我得像跋涉千山万水一样,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在一个微风吹拂的清晨,完全出乎意料地与其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