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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东坡的黄州,闲游
来源:文学报 | 何大草  2024年08月08日08:18

黄冈,在苏东坡贬谪于此时,名为黄州。六月下旬,我乘坐高铁,经宜昌,去那儿闲游。

正午,准时到达黄冈高铁站。一钻出来,阳光当头泼下,像是滚烫的鲜开水。

站外的广场,正在大面积施工。人行通道用绿色的板壁隔出来,我随着人流,推着拉杆箱,顶着太阳,就在这没一寸树荫的通道中转来转去。终于,转了出去。

到酒店办了入住,但客房尚在收拾。我就去隔壁的快餐店,吃了一条烧鱼、一盘蔬菜、一碗饭,便宜、可口。这个时刻,太阳满街,人蔫耷耷的,且又显出一种冷清和空旷,让人生出倦意,想昏沉沉睡一觉。

苏东坡45岁被贬谪到黄州,做一个挂职的闲官,过了四年多日子。仕途上一无建树,却写下了影响至为深远的前、后《赤壁赋》《赤壁怀古》《寒食帖》等等。

我一直想来黄州,访一访东坡遗迹。今天终于来了,却也不急,进了客房,拉上厚窗帘,倒头睡觉。醒来已是下午3点过。出了酒店,打了网约车,先去看黄冈博物馆。

司机跟我年龄相仿,头发花白,但更短、更硬扎,健谈,很是热心肠。他知道我喜欢看博物馆,就推荐了另一处小型博物馆(似乎是家私人的),说里边有新挖出的好东西。我说还是先看大的吧,官方的毕竟大而全。他又问我,对苏东坡有没有兴趣呢?我说,正是为东坡而来的。他于是跟我大聊了一通苏东坡在黄州的掌故,把苏东坡称之为刺史,苏东坡跟和尚佛印交了朋友,佛印送了一块坡地,供其建房和耕种,这就是东坡。我听了哈哈笑。他也笑,更乐了。

他的话虽有错漏,甚或有点玄,却让我对他颇有好感。

博物馆很壮观,像一座巨大的城堡,质量上乘,坚固、封闭,且门禁严格。但里边没开空调,且不见窗户,一进去,热得人发晕。空气中,还散发着似乎装修刚完之后的刺鼻味。好在我带了把折扇,就不停地扇。

馆里只有几个参观者。其中一位男士在给两位年轻女士高声解说,谈笑风生,嘹亮得整个博物馆都回荡着他的笑声。但这笑声并不让人心烦,因为,实在是太闷热、又太冷清了。

我是4点10分进的馆。门卫说,抓紧时间,4点50就要清馆了。我摇着折扇,匆忙浏览一遍,逃掉了。印象深的,只有一点,就是墙上的文献资料告诉我,黄州帮又名黄帮。我小时候,就经常听人说“黄帮”,起源居然在这儿。俗话说,湖广填四川,黄州话影响到成都话,这是自然的。但,可能在传播中倒了几个拐,意思已大为不同了。黄州帮的帮,有帮会之意。成都人说谁是黄帮,则是讥讽他外行,过不得硬。

手臂又痒又痛,我打车去买芦荟凝胶。请教司机,这几天是不是热得有点怪?他说,热得很正常,但还没有到最热,最热40几度。我又问,那最冷呢?他说,零下四五度,下雪,屋顶能铺厚厚一层白。我默然半晌,说,苏东坡当年太难了。司机认真开车,懒得回应。

早晨六点多就醒了。可能是昨晚边写日记,边喝了浓茶,晚上醒了好多次,睡得很不深。

9点过,我打网约车去东坡赤壁。司机比较沉闷,问三句话,答半句,留白多,靠你自己猜。市区不很繁华,但市声喧嚷,很有活力,车子行人自由自在,任凭你按喇叭。终于穿过城区,驶入一条浓荫蔽日的小巷,算是到了郊外,安静了。司机却说,这儿才是老城区。两人无话,默然又开了一段路,左手闪出一段逶迤的小山冈,冈上一溜古城墙。城墙下,有个小老头在摆摊算命,渺如一蚁。右边,视线展开,是公园的广场。这才算到了。

东坡赤壁,就在公园内。

所谓赤壁,原名赤鼻矶,意为:像红鼻子一样突出江水的赭红岩石。因苏东坡故意将它指认为“三国周郎赤壁”,从此以讹传讹,闻名天下,误导世人至今。

公园内人很少,但有个人在大声放音乐(用手机或者收音机),吵得烦死人。让人眼睛一亮的,是一口大池塘,荷花开得正盛,红颜粉嫩,让人怜之不够。

荷花人人都爱,但画出来的荷花,或者过于俗艳,或者不脱某种标榜。不好画。以我所见,只有周思聪的荷花兼有败落和出尘之美,能让人看了,默然无语。可惜画荷时的周思聪,已经身患绝症,握笔都已艰难了,可能算是她的“绝笔画”吧。但凡绝笔之作,都有一种不平凡的力量,观之、读之,让人心口一震。

苏东坡的“绝笔书”中写到:“某岭海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苏轼的人生,百转千回,终了之际,自己归结为命,似乎有千言万语可说,但也不必再说了。这个时候,他六十六岁,距他离开黄州,已经十七年。

苏东坡在黄州,留下了很多故事、佳作,以及一个虚构的赤壁。

在苏东坡笔下,这个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我虽然晓得很夸张,但真的走到了,还是惊讶这山坡:太小了!太矮了!还比不上今天的二十层电梯居民楼。

登上坡顶,看不见长江。止不住踮脚远眺:视线之内,依然全是房屋。视线尽头,是长长的林带,估计是长江大堤。向下俯瞰公园内,有一块长条形的水洼,系了条小船,造型平庸,呆头呆脑,可能是重现东坡夜游赤壁吧。失望之余,不觉呵呵一笑。

我自然不甘心。出了公园,向左,登上了龙王山。

龙王山据称是黄州第一高山,顶峰海拔80余米,赤鼻矶只是它西侧的一部分。

山上植被茂盛,有如森林公园。几个老婆婆坐在路边快哉亭里闲谈。这幽与静,颇有点像成都的青城山,只是体量小了很多。我大汗淋漓地爬到望江亭。望江?简直开玩笑,只望见了更多的房屋。请教一位当地先生,他说江还在西边。何以是在西边呢?我心里结下个悬念。

一位老婆婆主动告诉我,长江改道了,要到江滩公园才能看见江。我查了下导航,距离有十来公里呢。于是就先去了雪堂。

读过苏东坡《后赤壁赋》的人,都熟知他在黄州的住所,一在临皋、一在雪堂,中间有条著名的路,叫做黄泥之坂。

我在山道上拐了几个弯,望见一大片竹林,穿竹而过,就找到雪堂了。苏东坡一生爱竹,雪堂自然是被竹子簇拥的。

雪堂也在路边,有小桥隔开,过桥推开院门,若干的石头梯坎上,伫立一幢古式建筑,前后挂了牌匾,一个是“雪堂”,一个是“雪堂余韵”。建筑后边,是一大块开阔地。贴近院墙,又是一溜房屋,有招牌、横幅,写得清清楚楚:黄冈武当会馆,以武演道、以道显武,常年招生。门开着,里边供着像,我不敢贸然进去,只看见墙上四个字:尊师重道。大约该是武林宗师吧。

院里十分安静和干净。有个中年男子在扫地。有个干瘦老太太在打拳,行云流水,很是好看。还有个60多岁的老先生,白衣白裤,在舒展筋骨。我感觉他修为不凡,应该就是馆主了,就赔个小心,请教他这雪堂的来历。他也很和气,说东坡雪堂真正的故址,在附近几里外,如今是个派出所。而自己也是退休之后,才来这儿习武、养身的。师父嘛,他指了指,是那位扫地的男子。

师父进了一扇门,不见了。

有个50岁上下的先生,圆脸面善,在我之后也进了雪堂。他说自己从杭州来,苏东坡做过“杭州知府”,所以特来看一看雪堂。我说我从四川来,是苏东坡的故乡人。彼此大笑,作揖而别。

安国寺、承天寺,跟苏东坡渊源很深。他刚到黄州时,过一两天,必去安国寺焚香默坐,兼以洗澡修身。跟和尚的关系好,少不了吃茶、谈禅、聊八卦,以纾解心中之郁闷。承天寺呢,他写的《记承天寺夜游》,虽只有八十多个字,唯其短,连今天的小学生也能背诵:“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天气还是很热,但天色阴了下来,至少走在露天,没了暴晒之苦。上午九点多,我打了网约车,先去安国寺。车来了,司机和我相视一笑,就是前天载我去博物馆的老师傅。他问我,后来又去小博物馆没有呢?我笑道,大博物馆都快把我热死了,哪还敢再去小博物馆送死。他于是叹息,还是文化投入不够啊,舍不得一点空调钱。

我感觉跟他是同龄人,一问,果然。他说自己1964出生(比我小两岁),是黄冈土著,退休了,闲不住,就出来跑跑网约车。我说,你肯定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他说是啊,喜欢读书,也喜欢听书,苏东坡的掌故,还是很知道一些的。说着,他减速行驶,指着车窗外,给我一一解说。他说黄冈从前很小,到这儿,就已是郊野了。你看,这边是不是有点斜坡呢?佛印就是把这儿的几十亩地赠送给了苏东坡,让他耕田,盖房子,雪堂就在上边。

我朝窗外瞄了瞄,的确是有一条浅浅的坡道。但通上去,全是密密麻麻的房子,比较简陋的居民区。雪堂?昨天我听说,是在今天的某个派出所。版本真是太多了。

老师傅又踩了下刹车,索性把车速降到跟人走路一样慢,手往挡风玻璃外挥了挥,说,这边从前是殡仪馆、火葬场。那边紧邻的,是一个国营的果园。从前,普通人家是吃不起水果的。恰好我们家有熟人在这果园里上班,不时会送些梨子苹果来。但果皮上有斑点,是死人的灰尘飘上天,又落下来粘在水果表面的。我嘴再馋,也不敢咬一口。其实我家是很穷的,家中六个孩子,我排行老五。父亲去世早,全靠母亲摆摊子养活一家人。不过,穷是穷,我还是爱读书,听书,对古代的文化感兴趣。

我请教他,安国寺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好看的很多,数塔和一棵朴树最好看,有灵气。说着,他转了个话题,说从前寺外的街巷里,发廊、美容店多得很,住持管不住,好多和尚都成了花和尚。而今不同了,新住持有修为,有学问,也能找到钱,正在重振安国寺,很有一番新气象。

他的话,我昨天已经领教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点像野史。不过,野史才更有趣,何况他又那么热情,并不图多赚我几元钱车费。于是,我边听,边回以热情的点头。

到了安国寺,他把我放在后门(也可能是侧门),互道谢谢,挥手作别。

寺里果然在大兴土木,到处挖坑、埋管、铺路。新建的殿宇,很是巍峨,富贵气逼人。但有刺鼻的、新装修的气味,让人不敢久留。倒是殿宇之间的空地上,生长着一畦畦玉米、瓜蔬,让人觉得清新可喜。

通向大雄宝殿的石梯子上,立了块横牌,上书:“我在安国禅寺寻访东坡。”一头一尾,还标明了东、西方向。这是我在寺里看到的,唯一跟苏东坡有关联的实物。

我也看到了塔和树。原以为就是“塔和树”,结果不然,是塔顶上长了一棵朴树。也算一种奇观吧。可惜,塔是明代的,树也只有百余岁,苏东坡无缘见到过。

我从正门(山门)走出安国寺,打网约车去承天寺。山门外有块广场,太阳隔着云层照下来,依然热得烤人。等了好一会,车来了,却是传统带顶灯的出租车。

司机表情冷硬,很酷的样子,全程无交流。到了目的地,他却破例笑了笑,说,记得确认收费的订单啊。我几乎吃了一惊,很配合地笑道,好的。

下了车,却不见承天寺的影子。我发现自己站在大街的街沿上,正对一个比较气派的大门。大街上车水马龙。我沿着这建筑的院墙,拐进了一条小道,首先看见的,是一大片湖面。湖名青砖湖,近岸有荷花,岸上有柳树,十二分古意。但还有一群中老年女士,间杂了两三位大爷,在放着音乐跳舞,乐声震耳,略为扫兴。不过,循小道再往里走,就清静了许多。然后,突然就看见了承天寺。

我听说承天寺早就没有了,只是在故址立了一块碑。立了碑也就可以了。可偏偏还新修了一座庙。一座庙,即便不如安国寺既壮且丽,至少,还是该有个山门、院落、大雄宝殿、藏经楼等等。然而,不是的。

我眼见的承天寺,小得就像一座土地庙。在背后宿舍楼的映衬下,简直是寒碜。寺门紧闭,窗户安装了带格子的防盗栏。我凑近看,能隐隐看见里边一张桌子,亮着三盏灯,墙上贴着彩印的菩萨像。

不过,虽说寒碜,倒是收拾得很干净。

干净就好。我从扫兴中缓过气,继而感觉到喜感和有趣,还暗自窃笑了一小会儿。即便闲人苏东坡归来,可能也会抚须笑笑,再写一篇《记承天寺幻游》。2024夏,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