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4年第4期|韩振远:河湾人杰(中篇小说 节选)
韩振远,山西临猗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小说散文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多种刊物选载,多次入选年度选本。有《家在黄河边》《苹果与女人》《回眸远古》《秦晋之好》《古之旅》《天下裴氏》等著作十余部,获郭沫若散文随笔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1
黄河流到河湾村前,踅了个亮晃晃的弯。站村前崖上看,河水像一幅大写意,从天边来,又流向天边。我一度怀疑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是看到这段黄河后写的,禹门口以上、风陵渡以下的黄河都没有这种气势,只有我们这里的黄河才这么铺天盖地,恣肆汪洋,游走在两岸之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河瘦的时候,水流分成几股,在宽阔的河滩上游荡,悠然随意,忽东忽西,到河湾村北,扯出一条汊流,平时宛若小溪,懒洋洋,曲折蛇行,绕出一湾河水后,缓缓南去,与主流汇合。主流与汊流之间,夹着一大片河滩,村里人称为夹滩。入夏,夹滩上芦苇茂密,蒲草青翠,鸟儿在夹滩与河湾间翻飞。初来这里,会感觉河湾很温柔,好像不是黄河的一部分。
鸟儿种类很多,有鹳雀、鹰隼、白鹤、白鹭、灰鸭、大鸨、鸳鸯、沙燕,入冬,还有成群的白天鹅。众多鸟儿中,我不太喜欢鹳雀。这种看法源自我爹萧梁柱。我爹常年在河上行船,河滩茫茫,河水汤汤,鸟儿其实是行船人的伴儿。在我爹嘴里,鹳雀有个难听的名字——白老等。我爹说,白老等最会装。这可能是他不喜欢鹳雀的原因。我也常看到白老等如何装模作样。从河岸望去,白老等站在浅滩上,有时零零散散三五只,更多的时候孤零零一只,白衣仙人一般,平静、悠闲、高贵,长颈弯曲,一动不动,似若有所思,又像昏昏欲睡,比老和尚打坐还有耐性。有时候伸长脖颈,长喙朝天张开,扇动翅膀,给人慵懒散漫的感觉,像刚睡醒伸一下懒腰。河水在脚下荡漾,白老等一只脚跷起,一只脚站立,长时间等待,陷入泥沙也一动不动。河水溅起浪花,漂过水草,天空电闪雷鸣,骤降暴雨,白老等仍不动声色。它在等待机会。水面出现猎物,白老等仍然不动,直到猎物到眼前,尖喙突然刺入水中,势若奔雷,疾若闪电,机会一旦来临,从不会失手,等长颈仰起,一条小鱼或者一只大虾,已在它褐红色的喙间挣扎。
盛夏,水天相连,不见半片云翳,火炉样炙热。每天午后,趁大人昏昏欲睡,我与学仪、敬文相约来到河湾,站在河岸崖上,高举双臂,猛蹬双腿,在空中跃出个抛物线跳下,砸在平静的水面,啪一声,水花四溅,皮肤生痛。泥浆泛上来,一圈圈往外漾。河湾对面,一只白老等受到惊吓,再也顾不得优雅,慌忙扇动翅膀,扑棱棱,扑棱棱,将被泥沙淤没半截的细腿往出拔,好生狼狈,费好大劲也飞不起来,翅膀扇动得更急,河水被扇起波纹,好不容易将腿拔出来,呼呼飞上天空,看上去又那么从容优雅。三个家伙拍着水面笑,原来,白老等的高贵是装出来的,受到惊吓一样慌乱。
三个家伙下河,从来一丝不挂,光溜溜入水,光溜溜在水中嬉闹,玩够了,光溜溜上来,迈开细腿,爬上河边那道斜坡,走在村前小路上。一天,刚到村口,学仪不走了,将手里的短裤抖开,急急穿上,又搓搓手,抹脸上的泥沙。我看见女同学晓燕甩着小辫在远处一闪,也不自觉地捂胯间。学仪往手心吐唾沫,抹头发。我和敬文也知道男女大防,不再光屁股在村里跑。那时候,我们十一岁,上小学三年级。
村小学在村西头,离河边二三百米,原来是萧家宗祠。听我爹说,祠堂不远处原本还有座小庙,叫河神庙,也叫禹王庙。庙大门朝西,面向大河,里面有泥塑彩绘的河神像和几块石碑。后来,河神庙拆了,河神像也没了,从此,河谷吹来的风格外大,眼前格外悲凉,村里发生什么事,好像都明晃晃,光屁股一样亮给黄河,也亮给河对面的陕西。不知什么时候,村人在河神庙旧址筑几堵土墙,挡住河,也挡住河谷四季不停的风,人走在村里,果然温馨许多。
教我们的女老师二十四五岁,有个好听的名字——高瑶。高老师身材丰满,皮肤白皙,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在苍凉的黄河岸边,宛若一道亮丽风景。
河湾村小学是复式教学,四个年级,三十几个学生,每个年级五六个到十几个不等,越往上人数越少。共两名老师,各带两个年级,语文、算术、音体美全教。高老师教一、三年级,另一位年龄稍大的张姓女老师教二、四年级。上课时,两个年级背对背坐在同一间教室,低年级学生脸朝东,高年级学生脸朝西。两头都有黑板、讲台,老师两头跑,先给高年级布置作业,再给低年级讲课,讲完课,布置好作业,再给高年级讲。朗读课文时,两个年级要一起读,大家都扯开嗓门,童声嘹亮,从糊白麻纸又戳满破洞的窗户传出,乱哄哄,迎面被河风吹散,传得满村满巷都是。
高老师正在哺乳期,女儿还不满半岁,叫丫丫。帮她带孩子的是个絮絮叨叨、皱皱巴巴的老太婆,高老师喊她妈。我和学仪、敬文直到现在,也没弄清老太婆到底是高老师阿家(婆婆)还是娘家妈。
那时候晋南乡村小学放假随农时,一年放四回假,寒暑假之外,收麦放麦假,收秋放秋假,各半个月,放学生回去帮生产队割麦收秋。麦假开学,一般到六月下旬,天气已经很热了。有几天,丫丫大概发烧,闹腾得厉害。一天正上课,教室外传来孩子哭闹声,高老师拉开教室门,呛白老太婆,你不能把娃抱远些?哭闹声远了,又近了。高老师朝外面瞥一眼,并不理会。孩子哭闹得撕心裂肺,传来老太婆的喊声,高瑶,高瑶,让丫丫吃一口。
学仪座位在我后一排,高老师喂丫丫奶那会儿,我能清楚听到学仪咽口水,感到身后课桌隐隐地动,抵住我腰眼。回头看,学仪手里的铅笔戳在作业本上,痴痴盯着高老师,等高老师抬起头,他又埋下头装作写作业。
高老师教学很认真,每天放学,要留下不会背诵课文的学生,先在教室里念,什么时候会背了,到她办公室兼卧室,喊一声报告走进去,站在她面前,哇啦哇啦背诵。有几天,我和学仪每天都被留下背书。学仪背书姿态和我不同,我背不下去时,低下头,抓耳挠腮,实在想不起,气也喘不匀,只好停下。学仪背不下去时,头反倒仰起,眯上眼,并不停止,不断重复一句话,像一波接一波的流水冲击渠闸,有时候骤然冲开,滔滔奔涌,有时候怎么也冲不开,只能反反复复接着冲。有时候碰巧哄孩子睡觉,高老师斜躺在床上,一只手撑起头望背课文的学生,另一只手轻轻拍孩子。斜躺在床上的高老师凹凸分明,带几分倦意,又是另一种风情,将哺乳期青年女性的身材完美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一天,我和学仪都被留下背课文,我先背,学仪排在我身后,面对斜躺在床上略显倦慵的高老师,我结结巴巴,将课文背得支离破碎,学仪在身后不时递词提醒,高老师听见并不责怪。好容易背完,高老师说,下去再熟悉一下,先回家吃饭。我走出去,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学仪才出来,两人相跟回家。路上,学仪突然冒出一句,高老师房里气味真好闻。我也觉得好闻,很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那是一种香皂与人奶的混合气味,弥漫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愉悦。学仪又说,其实在教室里,我早就把课文背熟了,可是一站到高老师面前又不会了,要背几回才能过。我说,你是故意的吧?学仪想了想说,是,又不是。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以后,背课文,交作业,学仪都是最后一个,课文要到高老师房里背,作业也要到高老师房里交,我呢,成了同谋。
2
因为一年放四次假,暑假放得迟,一般要到七月二十几号。那时候天气更热,太阳火辣辣,村前的黄土崖,崖前的黄河流金烁火,热气蒸腾,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离放暑假还有一星期时,我们学校出了件大事。
那天是星期五。吃过下午饭,趁爹呼噜打得山响,我蹑手蹑脚溜出去,刚出门,看见学仪和敬文光着黢黑上身,站在敬文家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朝这边招手,三个家伙顶着大太阳来到河边崖上。河湾里水波跳跃,反射出刺目的光。学仪先脱去短裤,高举起双手,身体下蹲,做出个自以为优美的姿势,光溜溜若一条鲶鱼般跳下去,崖下随即传来两声尖叫,不等反应过来,我和敬文也跳下去,水花四溅,劈头盖脸,等从水里钻出来,看见两个人在扑腾,学仪大喊,晓燕!我抹去脸上的水,看清楚真是晓燕。她怎么会在河湾?以前,听说过村里女孩子趁没人时也下河,没想到会和我们撞到一起。晓燕惊惶失措,四肢齐舞,溅起水花朝河下游漂流,再往前就是大河,进了大河,晓燕就没命了。学仪大声喊晓燕,晓燕尖声喊救命。学仪用狗刨式朝那边游,一把拉住晓燕,没想到晓燕疯了一般,两手搂住学仪脖子,双腿夹住学仪腰,死死箍住不肯松开。两个人一起往水下沉。晓燕小辫散开,黑色绸缎一样漂浮在水面,学仪不见了踪影,我和敬文都惊呆了。河水漾动,泛起黄色泥浆。学仪挣扎着,终于从水面冒出来,将晓燕猛一推,我和敬文一人拉晓燕一只胳膊,离开深水。学仪还在扑腾,一点一点往浅处靠,眼看支撑不住,踉跄几步跌倒。河水一漾一漾,学仪紧闭双眼,嘴里不停往外冒黄水。那边,晓燕衣裤湿漉漉,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喊:晓燕死了。
敬文喊:学仪也死了。
我喊:快去叫大人。
敬文说:你去。
我说:我害怕。
敬文说:咱俩都去。
短裤还在崖上,两人都顾不得,一丝不挂,撒开脚丫往村里跑,到学校大门前,穿过门洞,看到高老师半躺在凉席上哄孩子,我大喊:学仪晓燕下河淹死了!
高老师白皙的脸变了颜色,问:你说什么?
敬文说:真的,学仪晓燕都死了。
高老师放下丫丫,大喊:快领我去。又喊,敬文你去村里叫人。
我和高老师朝河边飞奔,身后,丫丫莲藕般的四肢朝天,手脚乱舞,哇哇哭。高老师真急了,衣襟也没来得及扣,孩子也顾不上管。
从那面斜坡下到河边,晓燕已坐起来,看样子没事,湿淋淋的头窝在两腿间,坐在学仪身边嘤嘤哭。学仪双目紧闭,赤条条躺在浅水中,阳光炙烤着黑瘦的身体,像一条死鱼。高老师鞋也没脱,蹚进水里,一把抱起学仪放到岸边,拍拍脸,单腿跪地,将学仪脸朝下放到大腿上,拍打背部,一股黄水从学仪嘴里冒出来。高老师又将学仪翻过来,不停地按,流着眼泪喊学仪。学仪光溜溜,任由高老师几次翻来倒去,最后抱在怀里。
那面坡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敬文领几个男人跑下来,有学仪爹侯三、敬文爹萧老四和我爹萧梁柱。不等走到跟前,我爹粗声大气喊,高老师别哭了,这小子活得旺旺的,死不了。
高老师抱着学仪,呼呼喘气,抬头望向我爹,一脸茫然。
我爹指着学仪说:你看。
高老师朝学仪望一眼,脸竟红了,将学仪放在地上,急忙扣上衣襟。
侯三走过来,踢学仪一脚,喊,臭小子,叫你下河!叫你下河!
学仪动了动,侯三再踢一脚。学仪睁开了眼,侯三还要踢,被高老师拦住,又将学仪抱起来,紧贴在胸口。
回去后,我们三个都挨了一顿揍,晓燕也被她奶奶连骂两天。晓燕很委屈,说她只是想在水边洗洗,洗着洗着,就走到水里,没想到岸上会跳下来个人,砸到她身上,一下把她砸晕了。
我偷偷问过学仪,那天你是不是装死?
学仪说:你胡说,我是让晓燕死死抱住,才沉下去的,晓燕那么瘦小,劲真大。
敬文嘻嘻笑,说:一天两个女人抱,美吧?
学仪脸微红,说:没觉得晓燕是个女的,在水里头滑滑的,像被水蛇缠住,要没你俩个,我和她真没命了。
敬文说:那被高老师抱住呢?怎么就撅起来?
学仪脸憋得通红,说:迷迷糊糊,先听见有人喊我名字,接着被抱在怀里,闻到一股奶香味,你说,小时候你妈喂你奶,是不是就是那样。
学仪妈生学仪时大出血死去,学仪由三个姐姐和他爹侯三拉扯大,没有吃过妈的奶,我和敬文倒是吃过,哪里记得。敬文说:你是不是想和丫丫一样?
学仪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就醒了。
救晓燕这件事,是学仪的人生起点。以后,我和敬文常用这件事嘲讽学仪,敬文说:那是学仪第一次装,没装像。
学仪不以为然,说:露不露馅没关系,关键看结果。
3
黄河冲出龙门,河面骤然变宽,河水一波波朝两边扩展,在晋陕两岸留下遍地沟壑和参差错落的村庄。离河岸稍远的人,把这些村子叫河沿子。河沿子各村都饱受黄河之苦,流行一句谚语,“有福人生在州城府县,受苦人生在黄河两岸”,贫穷苦焦就不说了,差不多每年都淹死小孩。我和学仪、敬文好几次看到,浮在河水里的死孩子浸泡得像个气球,鼓胀着肚子在河水中一漾一漾,从村前崖下漂向远处,有的会搁浅在汊河与大河之间的夹滩上,被太阳照得亮晃晃的。老鹰、乌鸦、喜鹊和各种鸟儿在上面翻飞,嘎嘎叫。后来,我们都有了经验,看见天空鸟儿翻飞起落,就知道下面河滩有死尸,有时候是死人,有时候是死猪死狗。我爹有个习惯,跑船回来,若向妈要酒,一准是在河里遇见死人。我爹酒量不大,每次都用二两锡壶灌满一壶。酒端来,爹先倒一杯洒在地上,自言自语:娃娃,别怨我,能死在河里也算个归宿。
船工们黄河行船,最忌讳遇到死人,却躲不过,遇到了,先连声呸呸,朝地上吐唾沫,然后在河滩上挖坑掩埋,默念几声表示哀悼,图以后河上行船吉利。回到家,还怕死鬼缠身跟到家里,再洒酒驱邪。
我们都年长后,有一回,在敬文开的“水上餐厅”喝酒,赏河面风景,聊黄河旧事。敬文扳指头从村西头往村东头数,数完,说从记事起,河湾村淹死在黄河里的孩子有三十几个,其中一位大学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还没等上学,先被黄河截走了。让我们庆幸的是,高老师教我们那四年,河湾村没有淹死一个小孩。那天,若是晓燕和学仪都淹死,情况就不一样了。
那件事过后没几天就放暑假了。临放假前,两位老师将学生集合在一起,还请来家长,宣布一条严厉纪律:发现谁再下河,一律开除,开学就不要来了。
不能下河玩水,那年暑天显得格外热,敬文曾约我和学仪偷偷下河,还没走到河边,被敬文爹萧老四看见,又知会我爹和学仪爹,三个人被饱揍一回,那个暑假再没有下过河。
七月二十号放假,八月二十号开学,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教室还是原来的教室,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我们却是四年级学生。开学第一天,高老师带给学仪一个喜讯。
谁都想不到,学仪和晓燕差点淹死这件事,竟上报纸了。只是两个人角色不同,学仪是舍己救人临危不惧的小英雄,晓燕是被救者,也提到我和敬文,叫“另外两个男同学”,相当于路人甲路人乙。
报道题目是“黄河岸边,小英雄舍己救人”,登在省报上,占了比豆腐块略大那么一点地方。高老师手捧报纸,站在讲台上,让二、四年级学生都面朝一个方向,念得绘声绘色。我们都朝学仪看,学仪面色通红,挺直腰板,好像真成了小英雄。
那天回家路上,我和敬文发现,学仪不会走路了,头昂得很高,腰挺得笔直,手甩得很开,脚步迈得很大,带一股赳赳英雄气。第二天上学再见,又是另一副神气,说不上斯文,却像若有所思,一连三天都是这样子,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又出神发呆。
第四天是星期日,天色阴沉,黑云压顶。中午,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村巷里,沟崖上,光光亮亮,站在村口看,大河那边白雾蒙蒙,河对岸的山崖看不到了,河水似一条白色带子般似隐似现。在河沿子生活多年,直到离开后我才知道,河沿子的雨和别处的不一样,总伴着凄凉的风,宽阔的河谷,奔流的河水,加上飒飒雨声和无边无际的白雾,给人带来一种苦涩的感觉。那天,我钻进这样的雨中去找学仪玩,还没进他家土墙上开出的门,先听见侯三在院里骂:上了报纸,你烧包个啥,还反了你啦?接着啪啪响,也不知是打脸还是打屁股。
我走进院里,望着学仪不由得嘻嘻笑,那家伙站在雨里,梗着脖子和侯三对峙。侯三竖眉瞪眼,手提一根木棍站在屋檐下。雨中,学仪将自己梗成了一只公鸡,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对侯三喊:你敢打黄河岸边的小英雄?侯三一口河南话:就打你个鳖孙!这个家还放不下你了。说着扬起木棍,冲上来,学仪撒腿跑,和我撞个正着。
学仪在我家待了一下午,连下午饭也是在我家吃的。
原来那天上午,村支书宏运看到那篇报道后,来侯三家了。侯三老家河南济源县,逃荒来河湾村落户十多年,从没有哪个村支书来过他家。尽管他比宏运大几岁,看见宏运来了,还是满脸恭维,咧嘴眯眼,激动得浑身哆嗦。宏运很享受侯三的笑,极富风度,握住侯三的手摇又摇,又拍拍学仪肩,说,你小子,为咱河湾村争光了。好,好,以后开群众大会要提出表扬。转身又和侯三再次握手,踱步离开。
宏运一出门,学仪就冲侯三喊:汉奸,狗腿子!侯三一愣,等弄明白儿子是在骂他,当下怒了。鳖孙,河湾村没人看得起你爹,你鳖孙也看不起!说着操起顶门棍。我进他家时,学仪已挨过一次打,挣脱出来,在雨中与他爹对峙。
学仪说得很委屈,却郑重其事,根本不像个十一岁的孩子。他说他看不惯侯三那么对人笑,说他爹好像谁都讨好,谁都奉承,又贼眉鼠眼,好像对谁都心怀鬼胎,电影里汉奸狗腿子才那么笑。他站在雨里对他爹说,以后不准那么笑,要好好笑。我问他怎么才算好好笑,他说就像你爹那么笑,你爹笑得威风,张大嘴,放开声,痛痛快快,哈哈大笑,像个英雄人物,像黄河行船的人。
敬文说:你爹我爹也在黄河行船。
学仪说:不一样,人家敬远爹笑得痛快,就是放个屁,也能崩得黄河水冒泡泡。
我爹萧梁柱就坐在门外屋檐下,听到这话,果真哈哈大笑,说这小子!嘴好,在黄河里放个屁也被你夸成个花儿。不简单,将来肯定有出息。
学仪说的事,我曾为爹羞愧过好长时间。那件事发生在二年级暑假期间,那天,黄河白茫茫,雾气弥漫,云烟一般涌动,遮住了河那边的山崖。河边空气湿漉漉的,阳光也湿漉漉的。我爹和萧老四、侯三要行船去上游禹门口装炭,船搁浅在岸边,萧老四和侯三套上纤绳,站在水中拼命拽,船像焊死在河里,纹丝不动。我爹蹚水来到船头,半截身子浸在河水中,一只脚蹬在河岸,侧身用一面肩膀顶船,脸憋得通红,喊起号子,一二三,起船喽呀,使老劲哟。声音伴随河风飘散在河面上。与号子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我爹的大屁,声音沉闷,响动却不小,咕嘟嘟,水面冒出气泡,持续几秒钟。我们仨都站在河边,看到我爹一个响屁崩得河水冒泡,敬文嘻嘻笑,我没笑,红着脸望河里我爹的光腚。学仪也没笑,先盯着我爹看,又盯着船上的侯三看。我没想到,过去一年多,学仪还记在心上。
4
那件事带来的效应还远没有结束。没几天,那位给学仪写过报道的记者来到我们学校,先把学仪叫去,坐在高老师房间,问了许多话。又把我和敬文叫去,问那天我们怎么去的河边,学仪怎么跳下去,晓燕怎么被水淹,最后怎么被学仪救上来。敬文将事情说得细致入微,绘声绘色,记者一边听,一边往小本本上记。后来,又用相同的话问我,我被问得不耐烦,说:那天,学仪就是挺在河边装死。
记者抬头瞥我一眼,呵呵笑,说:这娃,可不能这么说!
记者走后,学仪更加矜持,时常若有所思,那张还带孩子气的脸上没有了天真,带几分老成,与我和敬文说话开始拿腔捏调,敬文骂:你就装洋蒜吧。
我也觉得学仪在装。装洋蒜比装死难度大,学仪装过几天,就绷不住。脸还那么黑,皮肉却松了,看到我俩嘻嘻笑。
下午放学路上,学仪又恢复若有所思,将我和敬文拉到一边,悄悄说:咱三个合伙订一份报吧?敬文眨眨眼,不知道他说什么,问:什么是报?学仪说:连报也不知道,高老师那天在讲台上读的就是报。那些年,我们村也没有一张报纸。虽然看到高老师在讲台上读学仪事迹,并不知道高老师手里拿的是报纸,更没想过几个小屁孩订什么报纸。学仪这么一说,反倒稀奇。敬文问:怎么订?学仪说:咱三个合伙出钱,订三个月,一人轮流拿一天报纸。平常报来了,大家都可以看。我问:订什么报?学仪说:要订就订大报。
学仪的提议让我心动,可我家连买盐钱都是鸡屁股底下等蛋,哪来的钱订报纸,报纸又不能吃不能喝,若向我爹要钱,不挨一顿骂才怪。敬文家还不如我家,他爹萧老四脾气没我爹大,却比我爹抠,一分钱都想掰两半花,哪肯拿钱让儿子订报。学仪家在河湾村穷得出名,不知他从哪里来的钱。
学仪鼓动我俩三天,最后三个家伙真订了份他说的大报。
订三个月报纸需要四块五毛钱,每人一块五毛。我将平时给家里买东西偷偷留下的零钱全收拢到一起,总共才三毛五分钱,全是钢 儿。敬文钱的来源和我的基本相同,不过更少,才一毛七分钱。两个人加到一块共五毛二分钱,离应出的三块钱差得远,不过,学仪说了,其余的他先垫上,我和敬文以后慢慢还。
给河湾村送报的邮递员姓吴,送报不太规律,一般三五天来一趟,碰上阴雨天,十天八天也不一定来。平时只送信件,偶尔还有汇款单。村里闲人少,识字的更少,都送到学校。有谁家信件,放学时,高老师会喊某个学生拿去转交。订了报纸,学仪格外留心老吴什么时候来,看到老吴进了学校,不用高老师喊,趁下课到高老师房间取了报纸,双手捧着,像捧一件圣物,走进教室,朝大家瞥一眼,坐在座位上。报纸一大一小两张,共六版,学仪先将大的那张拿起,哗哗抖动,再一版一版翻看。
按学仪和我们商量好的,老吴送来报纸后,由他从高老师那里领回来,看过后,三个人每人得一天的报纸。我和敬文新鲜几天就没兴趣了,所以还将报纸拿回家,是因为出了钱,可供家里糊顶棚用。学仪看得认真,在学校看,在家看,重要的是在门前看,在巷里看,有时候还在河边的崖上看。河湾村那条坑坑洼洼的村巷里,村前那面遮挡黄河的土墙前,还有河边那棵老柿子树下,都能看到学仪埋头读报的身影。
那段时间,村里人看学仪,眼光都不同寻常,先是惊讶,再是好奇,接着是赞赏,学仪很享受这种目光,看报时,注意力不一定在报上,觉察到有人走近了,会将头埋下,眼睛紧盯着报纸,有时候还用生硬的普通话读出声来。
学仪看报还有个特点,拿到报纸,先一张张翻看,如饥似渴,翻完了,叹口气,这才读其中一篇,我问:找什么呢?学仪说:不找什么。我说:我知道你找什么。敬文说:我也知道,就是想看有没有黄河岸边的小英雄。
学仪一本正经地说:知道还问?
伴着河沿子的呼呼河风,三个月时间过得很快,直到有一天,学仪看到老吴骑绿色邮政自行车进了学校,再去高老师房间取报纸,才知道我们订的三个月报纸没有了。高老师问,下季度还订吗?学仪无精打彩地回答:不订了。学仪很失望,我和敬文也失望,觉得日子像一阵风,一吹就过去了。
为还学仪的订报钱,我一分一分钱攒,用了两年多时间才还清。敬文用的时间更长,说他直到回村干活儿,挣工分后才还清。
二十多年后,三个人一起吃饭,学仪多喝了点,说漏嘴,我和敬文才明白他当年订报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学仪说,那天他正为订报没钱发愁,一个人溜达,见一只芦花老母鸡觅食,随手扔出一块砖头,正好打在老母鸡头上,老母鸡被打蒙,转圈儿扑腾,翻倒在地,被他逮回去,塞进化肥袋。第二天,步行到三十多里外,在临晋镇集市上卖了四块钱,加上我和敬文的五毛二分钱,订过报,还盈余两分钱。
敬文一听学仪这话,放下酒杯给学仪一拳,骂:狗日的,当年我妈为丢了一只老母鸡,不知道和多少人吵过架,原来是叫你偷去了,过后还叫我俩还你钱。
学仪说:我也不知芦花老母鸡是谁家的,把鸡打翻,才灵机一动,拿去卖了。
敬文说:就你这灵机一动,我家连买盐都没钱。知道吗,那只老母鸡就是我家银行,你打翻我家鸡,相当于抢银行。
学仪赔笑脸说:没那么严重吧,我现在补上还不行吗?
敬文说:能补上吗?知道我妈为这事猜疑过多少人,得罪过多少人吗?直到我妈死去,邻居敬德妈还跟我妈像仇人一样。知道为还你那一块五毛钱,我挨过我爹多少回揍吗?
敬文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宰了学仪。
还是那回吃饭,我明白了,那年订报,学仪看似最失望,实际得到的好处无法估量。以后和人交往,显得见多识广,满嘴政治词汇,国际国内形势脱口而出。更重要的是二十多年后,我们合伙订报的经历,给了他启发,让他在手无分文时,空手套白狼白手起家办起全县第一家个体工厂,一时风光无限。
还是在那次酒桌上,敬文醉了,学仪也醉眼婆娑,说:本来,我打算一个人订报,可哪来那么多钱,自个没有,又不敢问我爹要,愁得我饭都吃不下,也是灵机一动,才拉上你俩合伙。你俩其实没明白,我从那件事里,得到最大的启发是,一个人要成事,就得有人做出牺牲,越是身边人,越是好朋友,可能牺牲越大,所以,以后都离我远点,不然说不定哪回,我遇到难办事,还得拉你俩垫背。
学仪的话让我吃惊,我也喝了不少,醉眼望学仪,觉得眼前的人飘飘忽忽,似真似幻。
……
(选读完,全文刊于《黄河》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