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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4年第3期|罗尔豪:V型转弯
来源:《湘江文艺》2024年第3期 | 罗尔豪  2024年08月12日08:11

罗尔豪,河南省淅川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理事。先后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莽原》《延河》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中篇小说《造房记》《野猪林》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作品多次获奖。出版中篇小说集《野猪林》《村歌嘹亮》。

车子停下来,我下车问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前面的师傅说,怕是出车祸了,不然堵不了这么多车。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三十台车都不止,大车,小车,还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三蹦子。有些人下车,说笑着往前面去,像是去看台大戏,没有一点儿被堵住的焦虑。半山上的风很硬,乔木和灌木像是被风洗劫了般,裸着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空气里弥漫着燃油和物品烧焦的味道。我上了车,把椅子放倒,借着这个时间小眯一会儿,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晚上大概率也睡不成,现在倒是个空闲。

我是回来参加李业的葬礼的。收到李业去世的消息是在昨天,我正跟思阳商量离婚事宜。其实也说不上商量,就是闷在屋子里各想心事,回顾这些年的生活,多给自己找点离婚的理由,让自己的心里更轻松些。从内心来说,我不想离婚,除了我还爱着她,就是怕她以后受委屈。可这些话说不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没多大意思,很容易被人理解成别的意思。其实,留住婚姻的方法很简单,混得稍微好一点,有个窝处就可以了,可这么小的愿望我都无法满足,结婚十多年,仍然住在一室一厅的出租房,不到四十个平方,墙壁用纸板隔的,敲一下咚咚响,一点都不隔音,想造个娃娃都得小心翼翼。我也觉得对不住思阳,如果我离开,她能过得更好,也是件善事。屋子里空气沉闷,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时我的手机叮当一声,有信息发过来,我打开信息看,身子一下子坐直,头发也竖起来了。信息是大头发的,还没消化完,大头电话打过来,我拿着电话去了阳台。大头说,李业没了。我说,刚看见信息了。大头顿了下,说,我给几个弟兄都说了,按说我们都得过去,给李业送一程,可都有事,四毛身在非洲,我正在参与一个招标,盯得紧,尿尿都得跟经理说,卫国在大西北戍边,更走不开。大头说到这里顿了下,大概是想探下我的意思。我说,你只管说。大头说,你和李业住得近,怕是少不了这一趟,就替我们送他一程吧。我说,你说的没错,我肯定回去,我们是“老乡”,从小学到大学,这样情谊的扒拉扒拉也没几个,我说着声音就有点哽咽。大头说,我们商量了,“出大庙”那天晚上,我们在各自的地方,给李业多烧几张纸,回去了,再去给他上坟。我说,有你这句话,李业该知足了。

李业是我同学,也是“老乡”。我住的村子叫前村,李业住的村子叫后村,两个村子隔河相望,分属两个省。李业给我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八九岁那一年,他在河边炸鱼,一种简易爆炸装置,把炸药装进玻璃瓶,插进雷管和引线,简易爆炸装置就做成了。那时前后两个村敢用这个炸鱼的只有李业,大人都不敢。李业把做好的爆炸瓶引线点燃了,引线有七八寸长,燃到三四寸处才把瓶子甩进水里。随着一声爆响,一大股水花泛上来,随着泛出的是白花花的鱼,大小都有。炸鱼危险,我们知道,李业炸鱼时我们离得老远,这让李业很有些自豪。自此,我知道了李业,后来又从其他渠道知道了他的身世。李业身世比较惨,父亲是个跛脚,四十多岁时,本族叔叔给他领来一个傻子,跛脚把所有的钱拿出来,算是成了家。一年后,李业降世,跛脚高兴得不得了。可傻子妈不会养娃,看人家拿小狗都是捏着脖颈,她也跟着学,捏着李业的脖子,差点没把李业捏死;要么像人家拎鸡子一样提溜着李业一条腿,扫把一样在地上拖来拖去,李业的两只手在地上划拉,都擦出血了,傻子还哈哈笑。但傻子也不是一味傻,知道稀罕儿子,碗里有块肉,找遍半个村也要给李业。稍微大一点,李业懂事了,就跟在傻子后面,遇到傻子发疯脱衣服,他会紧紧抱住傻子,直到她的疯劲过去;遇着村里人,主要是小孩子们捉弄傻子,李业上去就是死打,但从小缺乏营养,个子小,没力气,每次都是被打。即使这样,下次遇着,照样冲上去,搁在傻子和高他半头的娃子们面前,咬着嘴唇,身子哆嗦,眼里淌着泪。傻子呢,还是一个劲笑,学着坏心眼的娃子拿头往墙上磕,娃子们是假磕,她是真磕,一会就磕得满脸是血,李业咋也拉不开,就站在边上哭。

李业在村里没有朋友,只有我偶尔会和他玩。一次,我去李业家,他家住在村边,摇摇欲坠的两间老房子,墙用杠子顶着,门也坏了半边,关不上。我推开半掩的门,李业正趴在傻子怀里,嘴里叼着布袋一样的乳房,手里抓着另一个。我吓一跳,李业看我一眼,把头从傻子怀里拽出来,顺手把傻子的衣服拉下来。傻子看着我嘻嘻笑,又要去揽衣服,可被李业紧紧抓着。我们去两村之间的小桥上玩,李业扒着栏杆,不时拿眼看我,突然走到我面前,说,今天看到的事谁也不能说。声音不大,却硬朗,眼里也有凶狠的表情。我下意识点头,因为受托保守一个秘密而庄重起来。李业看我答应,高兴起来,从小桥上跳下去,把几只悠闲的水鸭子惊走了。我们在河边摸河蚌,李业是摸蚌好手,一会就摸了半篮子,分给我一些,剩余的说是要拿回去煮着吃。

十岁这一年,李业妈走丢了,或者是被人拐走卖到别的地方,反正是,再也找不到了。十岁的李业已经懂很多事,那些天,李业跟疯了似的,四下里跑,哭着找傻子,村里人帮着找,甚至还给派出所报了案,可哪里还找得到。李业不这样想,他认定他妈只是走丢了,学都不上去找他妈,谁都劝不住。一个月过去,李业和跛脚跑断了腿,也没能把傻子找回来。李业认清了现实,重新上学,但我发现李业变得更沉默寡言,说话干事一惊一乍,高兴或紧张时喜欢拽自己的头发,现在想来,后来的发疯应该从那时就埋下了种子。如果说来自于他妈的遗传,也没有问题。

前面出现一阵骚动,我以为是事故处理好了,可转过来的师傅说,救护车刚把受伤的人拉走,交警还没过来呢。我问人咋样。师傅说,怕是危险,小车钻进大车下面,车头都没了。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说,这么急的转弯还有人开这么快。师傅说,也不一定是快,或许是两个车同时转过弯,正好照面,都贴上脸了,遇着新司机一慌张,油门往死里踩,大车又刹不住,可不就钻进去了。我想想也有可能。师傅说,你说这当初修路也不知是咋想的,在这里弄这么急一个转弯,不是坑人吗,每年要发生多少事故。我说,这也怪不得修路的,乡村的路,没有钱,路只能随着山走,如果想省事,就得打条穿山隧道。师傅说,你就是这附近的?我说,下边村里的,下山六七里地,从小上学常走这条路。

天地灰暗,太阳躲在乌云后面,像个偷窥者。我站在路边往前看,对面被挖开的山坡,像是被开肠破肚的牲畜,露出里面乳白色的肠子和肥厚的油脂。再往前,能看到一个小村子,稀稀拉拉,羊屎蛋一样散落在谷底,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后村。

我们这地方属于两省搭界,有人管,也没人管。地理条件也差,偏僻荒芜,山高沟深,用我们当地的俗话说,叫“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没有通公路时一年里见不到几个外人,一天到晚就是静,仿佛死了一样。后村更穷,除了政府补贴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残疾痴傻人多,一些孩子生下来就是残疾,或者痴傻,不知是什么原因。几十年没出过一个大学生,高中生都少,这个记录让李业打破了,李业家可怜,可跛脚认准上学这条路,砸锅卖铁也要叫李业上学,这一点比村里那些健全人都强。

我们被同一所大学录取,思来想去只能用一个词概括,缘分。四年大学生活,乏善可陈。学校是个三本,学校自卑,学生跟着自卑,各种混。四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交了几个好朋友,大头,四毛,还有卫国,都是这一片穷山恶水的子孙,合得来,也都没想着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现状,就知道玩,像翘课,挂科,为女孩打架,一样不少。即使不认真学习,我们仍然对前途充满希望。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总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好事都在等着自己。即便是自卑的李业,也总喜欢打着“V”字手势说句为美好明天加油的话。李业说到做到,我们疯的时候,李业在学习,一天到晚守在教室,或者图书馆,抱着书本看。这样挺好。李业不参加班级或者我们组织的任何团建活动,缩着身子,永远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幽灵般从学校的每个角落飘过。我们知道原因,也不去打扰他。四年里,李业几乎年年拿奖学金,只有第三年,我们学院的院长大概觉得老把奖学金给一个人缺乏普惠性,就临时起意给了别的学生,这让李业极为不满,这才有后来发生的震惊学校的“掷铁饼”事件。

在学校,我俩的伙食费合在一起,我吃啥他吃啥,即使这样,他还是靠着助学贷款勉强完成学业。学校组织的凡有奖金的活动李业都报名参加,而且差不多每次都能获奖,毕业时发的各类证书有一沓子。李业毫不避讳,说他参加活动都是为了钱,那次没给他奖学金而引发的事件也是因为钱。他之所以拼命学习,不全是为了学习本身,也是为了那几百千把元的奖学金。李业有个皮革钱包,角都磨烂了,绽的线脱出老长,他会不时把钱包拿出来,里面有限的几张钞票按照票面金额在不同的夹层整齐排列着,像坐得笔直的小学生。钱包大多时间里面空着,偶尔丰盈的时候,那都是他得了奖学金或者赢了比赛得了奖金。偶尔跟我们出去,李业喜欢把钱包打开,却并不买什么,再把钱包合上,装进左胸上边的口袋,还用手按按。四年学校生活,李业从没有请过同学吃饭,也不参与别人的活动,像个独行侠。

四年里大事不多,能上史册的就是李业制造的“掷铁饼”事件,李业也得以名留学校青史。那是第三年学业结束,学校和其他大学联合举办运动会,李业自然是逢赛必参加,他这次参加的项目是“掷铁饼”,参加之前还有一个小插曲,李业瘦小单薄,就像一副行走的骨架,运动会拼的是体力,臂力,组织者不同意李业参加,李业也不废话,抓起一块两公斤重的铁饼就扔了出去,比边上那些还在练习的同学多扔出半米。李业再次以实力证明了自己,当然,谁也不会知道,在这次运动会上,李业发出的耀眼闪光,几乎亮瞎了所有人眼睛。

轮到李业上场,他站在圈内靠后沿处的投掷中线两侧,背对投掷方向,五指中拇指和手掌平靠铁饼,其余四指的最末指节扣住铁饼边沿,手腕微屈,这都是老师教的规定动作,不说。然后是旋转,铁饼出手,如微型UFO呈顺时针方向转动向前飞行。一切都没有问题,可落饼的地方不对,落在看台前面,那里坐着我们学院的院长。大家也没在意,专业选手脱靶的事都有,何况这些非专业赛手。重新预备,旋转,掷出,铁饼又落在院长前面一米远的地方。人群里响起了嘘声,可没等人们反应过来,第三只铁饼又到了,距离院长只剩下半米。连傻子都看出来是咋回事,院长害怕了,起身离开座位,铁饼就跟着啪啪落在院长身后,都错那么一段距离。李业把铁饼掷完,优雅下场,立马被请到保卫部。当时我们也都吓得要死,如果再多用一点劲,这铁饼要是甩到院长身上,那就完了。李业在保卫部待了一天,他只是说自己当时太紧张,脑子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自己干了啥。保卫部长说,都不知道干了啥,就知道往一个方向扔,还挺准的。李业说,这是你说的,我当时可没想恁多。事后我说,你再恨也不能拿铁饼扔人家,真砸中人咋办。李业说,我有分寸。终归是没出事,学校给了李业一个处分。这一骇人听闻的事件迅速让李业出了名,很多学校接着出现了标枪射、箭射、铅球射,学校不得不取消了运动会。

糊糊涂涂混了四年,树倒猢狲散,卫国早嗅到危机气息,早早参军,丢下我们跑了。学校里有关系的同学没毕业就找到下家,剩下我们这些来自穷山僻壤的学生,没钱没关系,一天到晚跑人才市场跑得腿疼,求职简历投了一沓又一沓,可连个电话都没有。李业不急,凭借他那一沓获奖证书很快给自己找好了单位。到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学习的重要,可已经晚了。大头回老家,准备考公务员,结果进了一家公司。四毛说他哪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个城市,结果去了非洲。我没有这样的胆识,只好跟家里说要考研究生,可以堂而皇之地要那一个月一千元的生活费。

重新捡起书本,跟当年高考一样通宵达旦,头发成把掉,近视增加三百度,终于在第三年成功上岸。这几年里李业换了至少五个工作,最多的干了两年。那时他在一家事业单位供职,领导很器重他,私下答应年终中层调整把他提上去。李业相信了,工作格外努力,就跟我考研一样。有一次他来看我,开始我都没认出他来,脸色灰白,眼泡红肿,他说都是加班加的。可年终领导的承诺并没有兑现,那个职位被领导的亲戚占了。李业万念俱灰,进了领导办公室,抄起板凳一顿砸,还把领导放在抽屉没来得及转移的几万元钱和几条高档烟扔到楼下,然后扬长而去。

每次辞职,李业都要来我这坐一会,说他辞职的原因,说来说去都一样,钱太少,活太累。像干最多的活,拿最少的钱;加班累得像狗,还得孙子一样看领导的脸色,等等。我不好跟他说什么,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啥不懂。我们就吸烟喝酒吃小火锅,一间小房子弄得跟着火了一样,聊些同学们的近况,其实不说我们都知道,手机上有个同学群,同学们换工作,结婚都会在群里说说。出来说话的同学个个外表光鲜,其实都是面上的东西,鸭子表面悠闲水下忙,背后的艰辛恐怕只有自己知道。李业似乎很受刺激,说,这样不行,我要去干点别的,挣快钱。我说,除了抢银行贩毒哪有快钱可挣。李业说,肯定有,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我有些担心,说,你可不能乱来。李业从头上拽下几根头发,用手指头拈来搓去,说,我要挣很多钱,我要光宗耀祖,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李业是个什么人,我要去找我妈,把我妈接回来。李业说着哭了。我的鼻子发酸,没想到这多年过去,李业仍然没有忘记他的傻子妈。李业擦了把泪,和我拍了下手,说,干!我似乎能听到他咬紧牙齿发出的咯咯声。

辞职后的一年多,李业几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厌烦了坐班,还有那一个月两三千块钱的工资,以及那一眼就看到头的人生。他隐匿在朋友圈的星辰大海,偶尔星光乍现,留下灿烂绚丽的火花:小小的个头被西装包裹着,戴墨镜,挎公文包,下面一行小字,去广东谈项目;隔一段变成去海南,说是要去种香蕉……最后一次他朋友圈显示的是中越边境的优美风景,蓝天白云,绿树成荫,下面一行小字,到中越边境凭祥做项目考察。总之是东南西北不停跑,不停折腾,好像没一样成功。当然这些他不会说,是大头告诉我的。一年后,李业又回到这座城市,回来后的李业看上去更瘦更枯小,就跟遭受旱灾赤地的一棵植物,却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他找到我的住处,向我打个手势,说,先让我睡一觉,有话起来再说。

李业整整睡了一天,晚上八点多起来,我们去吃饭,两个菜一大碗烩面进肚,打个饱嗝,从我放在桌子上的烟盒里拿了根烟,点上,才说,一年里不停地跑,累死了。我说,跑够了就停下来,安生找份工作。李业摇摇头,拍下腿,说,长这双腿双脚就是跑路的,不然要它干啥,可这次太累了,我得歇几天。我问他都在忙些啥。他把群里显示过的消息跟我重复一遍说,也挣了不少钱,可都投到项目上了,凭祥成立个外贸公司,跟越南人做生意,把咱的产品卖给越南,或者通过越南转卖欧洲,生意还不错。等我稳住,你把工作辞了,跟我干,打虎亲兄弟,咋样?我谢谢李业发财了还能想起兄弟。可我和李业不一样,这些年,我的日子还算平稳,研究生毕业,找了个工作,工资不高,还算稳定;交了个女朋友,没啥问题就准备结婚,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就这样,李业把我这里当作加油站,跑累了就到我这歇歇,顺便以各种理由拿个几百千把块钱,前前后后也有小两万,李业说是借的。我也很奇怪,按李业说的,已经是公司老板,还会缺那俩小钱,对着李业又说不出来。最糟心的是,他来了很麻烦,我租的房子就十几个平方米,放张床,几样简单东西,已经没多少地方伸展,他来我就得打地铺,有时是他打地铺。两个人在小房子里挤挤撞撞,身子都转不过来,尴尬得不行。

下学后,李业很少回家,按李业的说法,不能衣锦还乡,宁愿客死他乡,那是他唯一一次和我一起回家,在这个地方说的。当年我们在这里下车,他举目远眺山脚下的村子,夕阳西下,山谷中薄雾升起,小村子在薄雾中时隐时现,也算有点诗意。可李业的话如利刃出鞘,刀砍斧斫,诗意早已零落成泥,只剩下悲壮的回声,跟远处传来的唢呐声一样。

按照农村规矩,昨天晚上出“小庙”,今天晚上出“大庙”,“大庙”后,按算命先生事先算下的时间,明天早上就可以出殡,黄土掩上,李业这一生就算结束了。我想着李业现在的样子,那个喜欢说为美好明天加油并打着“V”型手势的年轻人,静静躺在水晶棺里,肯定比活着又瘦小了很多,明亮得有些阴鸷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我想象葬礼上的情景,一定很冷清,除了跛脚和几个至亲,没有人会为他伤心,至亲又怎么样,再过些天,就不再有人提起他,也不会有人想念他,就像一阵风刮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有时想想,人真的连个草木都不如,草木遇春尚能复生,人被黄土掩上就只能做肥料了。

师傅去了前面,回来跟我说转弯的情况,用手比划着,说,就像射出的一支箭,路就在箭头处绕,转得太急,不了解路况一下子会窜进沟里去。师傅的比喻挺形象。其实不用他说我都知道,这条路走了十几年,不想翻山抄近路,就得沿着路经过“好望角”(我们对它的称谓),走到尽头突然转向,成V字形状,中间缺乏任何缓冲,只有一个“事故多发段”的警示牌,印象里确实出现过车直接飞进沟里的情况。师傅是个话痨,絮絮叨叨。太阳像个蛋黄挂在西山脊上,下面传过来的唢呐声时断时续。如果一直这样,就不得不弃车下山,我也有些焦躁起来。

一年后,李业再次消失。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吃饭,他吃着吃着就魔怔了,目光盯着一个方向,可那里除了蜘蛛网什么也没有。只有嘴巴还在咀嚼,牛反刍一样。我说,想什么呢。李业怔了怔,说,想事。我说,啥事。李业说,大事,然后伸手阻止我问下去的欲望,还没想清楚,想清楚了告诉你。

李业没告诉我就消失了,包挎在肩膀上,学生一样隐入人群中,一去五年,其间没有一点信息。五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足以忘记一个人。李业就这样从我们的记忆里慢慢褪去。开始同学群里还有人提起,有说李业去了柬埔寨,也有人说去了菲律宾,还有人说李业在外面杀人了,各种说法都有。我无意探求说法的真实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不容易。这五年,我结婚,辞职,求职,媳妇闹离婚,没有一样是轻松的。如果说李业让我惦念的话,就是前前后后欠我的两万元钱,每次想起来,心就疼一下。

五年后,李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这时的李业已经不是原来的李业,过于阔大的西装包裹着瘦小的身子,嘴角叼着雪茄,身后跟着一个黄头发小女子,提着小巧的密码箱。看样子李业真的发了,当夜我们促膝长谈,看来群里盛传的那些话并不是假的。李业果然去了柬埔寨,跟一个老板干了一年,深得老板赏识,跟着老板去了菲律宾,中间遇着两个帮派火并,老板挂了,李业当了老大。李业说着跟我介绍眼前的女子,说是他的女朋友,菲律宾的。转脸对着女子骂,就知道死坐,不会给我们倒杯水。女子没说话,去给我们倒茶。李业说,菲律宾的钱好挣,就跟纳拉树的叶子一样多,说着突然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本旧杂志,一页页撕碎,堆成一座小山,推到我面前,说,你数数这是多少。我有些诧异。李业说,你数数,当钱数,我挣的钱比这还要多。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李业脸涨得通红,说,你数数,一定要数数。我只好去划拉那些纸片,目光却看向倒茶的女子,几乎跟李业一样黑瘦,两只眼睛很亮,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李业继续说,我想好了,等我在菲律宾站住脚,你也过去,咱们兄弟一起打天下,咋样!我笑了笑,说,莫不是你们那都是动刀动枪的!李业看我一眼,说,刚才说那些都是骗你的,我们经营的都是正当生意,现在是法治社会耶!他的嘴里飘出一股湿漉漉的海腥味。我呼出口气,说,为啥回来了?李业说,想家了,想兄弟们了,回来看看。

晚上了,李业也不说去酒店。黄头发小女子在边上坐着,也不说话。说完话已经快一点,李业说,我们就挤挤睡吧。我吓一跳,说这怎么行。没有办法,我出去转了一圈,这个点小旅社已经关门,再远的也不想跑。只好让他们睡床上,我在地上打地铺,好在是秋天,算不上冷。睡了一会,李业就开始折腾,开始还顾及着我,后来就由着性子,女子不知是享受,还是被弄疼了,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我把被子蒙住头,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

李业再次选择不辞而别。每次离开都是这样,就跟他来一样,事先也不打招呼。我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对于他的再次离开,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一阵子没见李业了,才意识到李业已经离开,去哪里,多长时间,干什么自然一概不知。也许是五年,或是十年。知道的是,即使我藏到天涯海角,他会从上千万的人群里把我扒拉出来,我也一点不会惊奇,他就是有这个能力。

也是这次,李业说我结婚没能参加,给我补了三千元大礼,我不要,李业很生气,说,是嫌少,还是不想要这个兄弟了。没办法,我只好收下,思阳也高兴。一个星期后他离开,突然面露难色。我问他有啥事。李业说,跛脚这些天不舒服,要到医院去,他手里的现金不够,菲律宾的钱还没有寄回来……我下意识扫了眼地上的密码箱,把他的三千元礼钱又加了两千元给他。李业收了,说,回到那边,立即把钱给我汇过来。我只是笑笑,顺嘴说,没事,自己兄弟,没有就算了。李业停住步,脸黑了,严肃地看着我,把钱又拿出来,扔在我面前。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改口说,那你回去把钱汇过来。李业这才收了钱,走了,没有再看我一眼。我看着李业的背影,感觉他身上的一些东西正在死掉,而另一些东西正在野蛮生长。

李业离开,我的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生活本身就是无意义的循环重复,今天是昨天的翻版,十年后还是今天的翻版。如果说有点变化,就是容颜和心态的改变,三十多岁已经有五十岁的心,这是思阳对我说的,她说她受够了,不想再这样骗自己。我基本同意她的看法,我知道自己无法给她带来幸福,不能让她拥有做人最起码的尊严,当她把离婚协议书放到我面前时,我痛快把字签了,放在桌子上她一眼可看到的地方,既然我不能给她带来幸福,就该放手。我甚至想,如果不是李业突然离世,我们现在已经在民政局宽敞的大厅里,从办事员手里重新得到一本证书,只是证书章子的颜色由金色变成银色。

李业再次出现在我生活里,已是两年之后。这天我正被重复的无效劳动弄得焦头烂额之际,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问我认不认识李业。我问对方是谁,哪里的。回答说是派出所。我怔了下,说认识。警察说,那好,你过来一趟,给我留了地址。我去了派出所,看见李业蹲在里面。李业嫖娼被警察抓了,抓他的原因不纯粹是嫖娼,还对女人实施性暴力,把女子乳房都咬破了,女子受不了,才报的警。我去交了罚款,准备带李业出去,派出所的人让我等一下,扒拉着卷宗,说,这个叫李业的可是几进宫了,回去你们好好看着他。我说不会吧,这些年他都在外面跑。警察说,这还能有假,我给你看看都干了啥,除了嫖娼,还给人拉皮条,网上赌球,最严重的一次是触犯“帮信罪”,拘役六个月。我听得头有些大,想着李业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交了罚款,可事还不算完,受害女子要告他,警察还给我看传过来的照片,女子胸部血糊糊的。我眼前出现八岁的李业叼着傻子奶头的情景。我把手机扔在李业面前,说,你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李业低着头,瘦小枯干得像他爹。我不能看着李业进牢房,跟女方说了很多好话,赔了两万元钱才算了结。离开那天,李业说,钱我会还你。我没有说话,感觉听见这句话就烦。李业意识到我的想法,一只手拽着头发,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不过,我还是想求你一件事。我仍然没有说话。李业把拽下来的头发放在眼前,一根根查看,有些已经白了,还有的半黑半白。他把头发丢掉,说,求你不要把这件事跟家里说,不要跟同学们说,他说着,晦暗的目光盯着我。我说,这个你放心。李业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交了你这个朋友,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嫖娼事件过去不到一年,我又去了一趟派出所,这次,李业刚被警察从光华酒店的十六层楼顶弄下来。一个岁数比较大的警察跟我说,早上光华酒店报警说有人要跳楼,我们赶过去,看见他站在酒店十六层楼顶。总算把他弄下来,问他话,一句也不说,就那样,说着指了下李业,查看他手机,跟你联系得多,就给你打了电话。我下意识说,有一年他也没跟我联系了。警察说,他好像平时就很少跟人打电话。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麻,理不出个头绪。去看李业,李业也在看我,头发蓬乱,眼神空洞、呆滞,脊梁和裤腿上满是灰尘,应该是被施救人员从楼顶拖下来的。李业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说我是文盛啊。李业嘴角动了下,似乎咕噜句什么。警察不容我想,说,你把他带回去吧,跟他家人联系,该治病治病,该休养休养,要不然这人就废了。

把李业领回住处,待了几天,情况一点也没有好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跟李业的父亲联系,跛脚只是啊啊说不好一句完整话。我知道自己惹上了大麻烦,可良心让我不能把他丢到大街上。没办法,我只好请假,把李业送回去。跛脚身子抽得像个小孩,走路都不稳,他抱着李业,只是一个劲抹泪。我也伤心,内心却庆幸了却了一桩心事。可就在我抽身离去之际,李业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也要走,跟我去城里。我们只好劝说让他养养身体,等身体好了再去。李业看着我说,你不骗我。我说,不骗你,等你好了我回来接你。我至今还能想起李业的眼神,孤独,绝望,充满忧伤。

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李业说过去城里的话,我自然也没兑现我的诺言。他的病时好时坏。清醒时帮着跛脚干点活。村里给他办了低保和困难户,吃喝基本没问题,治病就困难,虽然报销的不少,可跛脚连预先支付的钱都拿不出来。药倒是没断,经常吃药的李业变得虚胖,走路都喘。

师傅跟我说完他的人生,也安静下来,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后面是几个当地人,开的三蹦子,说话声音大,不时挤进我耳朵里。听了几句已经明白,他们也是来吊唁的,我往车后走了走,车厢里果然放着鞭炮纸扎,应该是李业的近门亲戚。

我听他们说话,说的都是李业的事,中间夹杂着一两声叹息。从他们的叹息里,加上跟父亲联系听到的,我大致知道了李业回家后的情况。

回家后,李业不再干任何事,专心自己的疯癫,由开始的文疯变成武疯。疯劲上来,连跛脚都打。跛脚任由李业打,一声不吭。如果正好有人遇见,会把李业拉到一边,训斥说,你疯了,那是你老爹,咋连你爹都打。李业疯劲已经过去差不多了,会跪在跛脚面前哭,跛脚也不怨他,把头上的血擦了,拿了锄头,去地里干活。可李业疯劲上来,差不多同样的场景会再演一遍。跟父亲打电话,聊起李业,父亲也会跟我说这些事,似乎比亲戚们说的还严重,李业把家里的锅碗都摔烂完了,跛脚不得不一次次去买,买回来的锅碗藏在李业找不到的地方,或者看李业有犯病的苗头时,就把锅碗瓢盆藏起来,做饭时再拿出来。李业犯病时找不到要摔的东西,找跛脚要,不给,就要烧房子。不但要烧自家房子,还要烧邻居家房子,弄得村里人不得安宁。跛脚不得不一家家跑,说些道歉的话,说李业不会烧房子,只是吓唬人。从此,跛脚就把自己和李业关在家里,任李业打,想着这样可以少给村里人找麻烦。村里人叹息一番,也没有办法,有心叫跛脚把李业送到医院,可要很多钱,哪里又拿得出。

期间,我过年回老家,待了一个星期。村子更见萧索,即使过年,很多门上了锁,便道和主路上,也很少见人的影子,只剩下半人高的荒草,和倏忽钻出的黄鼠狼,跑到路中间,突然停下来,支起前腿扭头往后看,样子很诡秘。这样一个山村,明年也许就见不到了,父亲说,政府已经在山外几十里的新村盖了新房,过完年就可搬了去。新村在路边,坐车回家正好经过,从窗子望过去,都是一色的建筑,路面都硬化了,还有小广场、幼儿园。我说,以后再也不用走这崎岖公路和羊肠小道了。父亲说好是好,可后面的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我想无非就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那一类的话。说话间,自然说到了李业,听父亲说,李业这段时间精神还算正常,没事站在边上看人家打牌,从不说话,安静得就像个小女孩。我想去看他,却又担心触碰他的过去,就在我犹豫之际,却在无意中碰到了。那天傍晚我正在河边闲逛,看见远处蹲着一个人,正在烧什么,走过去,正是李业,我说干嘛呢。李业怔了下,看见是我,说,回来了。我点头,看他认真把火纸展开,点燃,可边上没有坟墓,连个土堆都没有。我试探着问,给谁烧纸呢。李业看我一眼,说,给自己烧纸。我想着是不是他的毛病又犯了,可看他样子又不像犯病。大概是蹲累了,李业站起来晃着身子,又半弯下身,说,给自己存点钱,免得下去手头紧,说着还对我笑了笑。我看着他把一张张火纸点燃,手捏着,伸出的手如虬结的树枝,凸起的静脉血管如绿色的水蛭趴伏在胳膊上,快烧到手,才把火纸放下来。他一边烧,还给我普及烧纸钱的知识,像烧纸要保持原由的形状,纸燃不完也不能用棍子搅,那样,就把钱弄烂了,到那边也用不成;纸烧到一半,剩下的另一半没有燃完,不能再把未燃完的火纸重新烧;烧纸前要在烧的地面画个圈,但不要把自己圈到里面,西北角要留个缺口……纸灰在地上堆积,表层的纸灰被风吹起来,黑蝴蝶一样在半空中舞动。没有燃尽的火纸把地上的干草燃着了,李业把燃火的干草踩灭,突然说,欠你的钱怕是还不上了。我的心有些疼,可还是说,就没准备让你还。李业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一下,说,我跟我爹说了,他有钱了还你。我一时还有些生气,觉得他没钱就算了,不该跟我说这些指屁吹灯的话。当然我没有想到,半年后,跛脚拿给我爹五万元钱,说是还我的。我没有收钱,也没有想到,李业以这种决绝方式还钱。

这件事过去不到半年,李业就不在了。

最后要说说李业离去的方式,说起来也算是个传奇。从我了解的情况看,大致是这样的:一天中午,李业在“V型转弯”附近的公路边乱窜,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车给撞了,当场就不行了,据说还是一辆好车,像奔驰宝马什么的。坊间也传着一个说法,李业是有意扑到车前面,这样就可以给跛脚弄笔赔偿费,让他安度晚年。司机也持同样的看法,苦着脸跟交警说,自己好好开车,突然就有个东西冲出来,刹车已来不及,就撞上了,开始还以为是猫狗,就开走了一段……可无论司机怎样说,撞人已成事实,又有肇事逃匿嫌疑,说李业有意又缺乏证据,疯子走路乱窜很正常,赔偿是避免不了的,何况又是这样可怜的一个人,身后还有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司机自认倒霉,赔了三十万元,跛脚拿着这笔钱,几乎哭死过去。

这一年,李业三十九岁,再过一个月四十岁。

有时,我想,李业在死之前想着什么,在冲出去之前又在想些什么,一切都无从知晓。我有种感觉,他从没有辉煌过,也根本没有离开过那个城市,也许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隔一条街道,或者是一条胡同。也许他每天都在注视着我,观察我,这种想法让我紧张和不适。我忍不住向身边看,就像是李业站在我身边,正在跟我说话,跟往常一样打着“V”字手势说着“为美好的明天加油”的话。

手机响了一下,打开看,是思阳发过来的短信,问到了吗。我说也算到了,前面出点小事故,堵车了。思阳说,小心点。我回了个笑脸,只想着她催我快点回去办手续,心里便有些悲凉。前面的车已经动了,我系上安全带,手机又响了一下,微信上出现四个字,我怀孕了!字后面是一串幸福的笑脸。我的心热了下,看着这四个字,还有后面那一串笑脸,它们在我面前,像孩子一样欢呼着,跳跃着,无端的,我的眼泪出来了,为李业,也为我自己。

后面传来催促的喇叭声,我发动车子,即将落山的太阳从灰暗的云层里跳出来,远山的地平线清晰而又辽阔;群峦敞开怀抱,毫不遮掩地坦露着坚硬结实的胸膛,一路起伏涌动,绵延不绝;风依然硬,但透出来的温暖信息,树木感受到了,鸟儿感受到了,它们抬起头,看着远方,凝神的样子,整个世界也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