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4年第8期|傅菲:会鸟语的湖
雪落鄱阳湖,白茫茫。这是第二场冬雪,积了一夜,上午又飘起了碎雪。雪花坚硬,向南迸溅,砸在刘昌江脸上,也砸在我脸上。我们穿着高筒雨靴,往何家渡方向走。平原寥廓,视线略显模糊,但仍可辨识人、树、鸟、屋舍、河汊、圩堤。鄱阳湖在7月就已经进入枯水期,裸露出来的湖滩长出了莎草、藨草、红蓼、芦苇,浩渺无边。雨靴踏在雪上,咔嚓咔嚓。
四野无人。刘昌江戴一顶毡绒帽,露出一张刀削脸,说:没有这顶帽子不行,脑门和耳朵受不了。这顶毡绒帽在他头上戴了十六个寒冬,军绿色已然褪为浅黄色,耳檐脱线又被缝了两路粗麻线。他的脸骨宽,瘦而刚硬,胡楂儿白,眉毛沾着雪粒。这是一张被风形塑出的脸。
脚从雪层里拔出来,费不少力。在我的脚下,雪不再是雪,而是泥浆,每走一步都深感腿脚酸紧。白鹤在藕田吃食,嘎嘎叫,高亢悠长,时而飞跳起来,翩翩起舞。湖汊很浅,水面浮着薄冰,慈姑和野荸荠半枯半绿,二十多只小天鹅在啄藨草根。小天鹅又长又扁的喙,像一把铲,挖下去,翻出根须,啄食。藨草根细白,生脆鲜嫩,有湖藕的甜味。数十只天鹅在雪地上,扬起脖颈仰天长鸣,呱呱呱呱。它们或抖翅膀,或踱步。黑翅长脚鹬在浅水阔步而行,腿抬起,弹射出去,高雅轻盈。它是鸟中的模特。刘昌江走走停停,架起望远镜,四下瞭望。他是个巡湖人。每年冬季,他隔三岔五巡湖,防范盗鸟贼偷捕鸟类。他的腰上别一把大柴刀,手上握一根竹竿,行走在天地间。河汊在他脚下尽情地弯曲。
雪停了,大地明净。雪地上偶有兽迹出现。有野兔的,有野猪的,有野猫的,有黄麂的。它们在非常隐蔽的地方吃食。从沙湖山到何家渡有十余公里,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了一半路程。刘昌江临时改变了方向,往东湖边的芦潭走。刘昌江说:东湖边的滩涂,候鸟更多,人烟稀少,盗鸟贼往往选这样的地方下手。
我们找了一个土丘,坐下来。刘昌江从雨靴里拔出双脚,袜子上腾起白汽。他一边搓脚,一边说:脚憋在雨靴里,憋得真难受。缓了好一会儿,我们开始吃面包。走雪地,人很容易饿,面包吃起来也特别香。刘昌江说十五年前盗鸟贼非常多,这些年,几乎没盗鸟贼了。
因为有人巡湖,才没了盗鸟贼。不巡湖,盗鸟贼马上就来。刘昌江说。
盗鸟贼大多来自安徽、湖北。他们开车来,夜里设网,第二天傍晚收网。刘昌江随身携带的大柴刀,既可防身,又可砍网具。刘昌江是因为看见了一张网,才决定巡湖的。那是一张死亡之网,挂了上千只鸟。
1998年11月,一天,他骑自行车去罗家喝喜酒,看见一道约八华里长的丝网支在湖滩上,挂了许多鸟,有白额雁、鸿雁、豆雁、灰雁,有白鹤、灰鹤、白枕鹤、白头鹤,有大天鹅、小天鹅,有绿翅鸭、斑嘴鸭、绿头鸭、赤麻鸭,有普通鸬鹚,有扇尾沙锥,有灰头麦鸡,有白骨顶、黑水鸡,有大鸨,有草鸮。网丝细,网孔密,近乎透明。鸟看不见网,飞过去,扎在网上,被网丝缠住了,越挣扎就被网丝缠得越紧。一只大天鹅的脖子被网丝缠得死死的,翅膀也断了,双脚僵直,眼睛紧紧地闭着。它因窒息而死,活活被吊死。刘昌江说:看到那么多死鸟,我杀盗鸟贼的心都有。他推倒鸟网,解下一只只死鸟,把网烧了,又找了一个土坑,把鸟埋进去,立了一座鸟坟。刘昌江对我说:鸟坟,就是耻辱的凭证。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呢?盗鸟贼侮辱了鸟,也侮辱了人。
从此,一把锋利的大柴刀开始随他出门。他不怕盗鸟贼。他和三个盗鸟贼对峙过。1999年10月,第二批冬候鸟刚到鄱阳湖,数万只鸟在沙湖山越冬。他早早去巡湖,在九滩洲,看到三个讲安庆口音的男人,提着蛇纹袋在湿地抛撒玉米。他知道这是盗鸟贼在给鸟下毒了。他抽出大柴刀,高高举起,喊:你敢毒鸟,我就敢剁你手。三个盗鸟贼看见他这个样子,说:鸟又不是你家养的,你敢剁我手,我就敢杀了你。刘昌江个头偏小,身单力薄,但剽悍。他是沙湖山人,沙湖山人没有不剽悍的。他挥舞着大柴刀,冲过去,三个人哪料到他真的这么拼命,撒腿就跑。刘昌江追了他们三里地,才歇脚。他把那些玉米捡起来,深深地埋了。
他看过非常多的死鸟。各种鸟的各种死,他都见过。豆雁飞着飞着,被一枪打下来。小䴙䴘潜水吃鱼,钻下去,就钻进了网笼,跟老鼠进了老鼠笼一样。绿头鸭在小湖泊愉快地游,骄傲地伸直脖子,抖动翅膀,展示身姿,就被一张网罩住了。小天鹅在湖塘里吃芡实,吃着吃着,一头栽进水里,被套索束住了脖子。灰雁在稻田里吃谷子,吃着吃着,翅膀突然撒开,头弯下去,扑腾几下,被毒死了。每一只横死的鸟,都带着对人的恐惧和怨恨而死去。它们在死后被贩卖,葬身人腹,或静静地腐烂,被蛆虫分解,被鱼吞食。
2012年11月,刘昌江救助过一只小天鹅。小天鹅被鱼塘的围网挂住,翅膀折断。刘昌江请来骨科医生包扎,放在院子里养了三个月,小天鹅翅膀复原了。他把小天鹅抱到东湖边放生。这只小天鹅每年来越冬,都要来刘昌江的院子,在此翩翩起舞,克噜——克哩——克哩——克噜,快乐鸣叫,而后飞走。它连续来了六年,就没再来了。刘昌江很是难受。这说明它很可能出了意外。给鸟一条生路,自己所付出的辛劳值得。他是这样想的。
刘昌江是一个以湖为生的人。初中毕业第二年,他就和他爸一起摇船,参加了开港。开港,是渔民的盛大节日,一般选在夏至这天。三百多条船整整齐齐停靠在东湖的沙湖山码头,船头扎着红布,渔家姑娘唱起了渔歌《东湖采菱歌》:
采菱采菱,东湖之滨。
湖水清且涟,菱实脆而鲜。
大郎载盆桶,小郎撑破船。
采掇日数担,易米供新餐。
尔来天亢旱,雨露失周全。
采掇日复勤,菱实亦崭然。
嗟嗟采菱子,亦念生息艰。
姑娘唱罢,后生接着唱《采菱词》:
采菱复采菱,东湖复西湖。
耻邀淇上女,但约邻家姑。
湖水何悠悠,薰风亦徐徐。
水深菱叶吧,水泄菱叶枯。
采采去复来,川路何萦迂。
但恐刺织手,不愁湿罗襦。
徘徊思幽独,打起双飞凫。
回船日已暮,明月生菰蒲。
渔歌,是一代又一代传唱下来的,在鄱阳湖飘荡了八百多年。渔歌就是渔民的烈酒。后生拉起了姑娘的手,载歌载舞。壮年人抬出三牲,放起了十万响炮仗,备了土烧酒、果品、香纸,祭祀湖神。老渔人给每一艘渔船授三色渔旗,十六支牛角号朝天吹起来,呜呜呜。砰砰砰,二十杆土铳放得震天响。三百多条渔船如离弦之箭射出港口,入了鄱阳湖。牛角号响起,血在刘昌江心口翻腾奔涌。他紧紧握住船桨,在瞬间发力,如白鹤亮出翅膀。
刘昌江家有一条乌篷船,他摇船,他爸撒网。
他爸是世代渔夫的后裔,可以听懂鱼说话。他爸把脸埋在水里,听深水的鱼语,听几分钟,就知道水下有什么鱼,最大的鱼约有多少斤重。有一次在东湖,他爸听了鱼说话,告诉刘昌江:下面藏了一条青鱼,至少有七十斤重。于是刘昌江撒下了粗拉网,围住了那块乌青青的水域。他们在船头坐了一会儿,船晃得厉害,左右摇摆。他知道这是大鱼入了网,在拖着网挣扎。他慢慢收网,把鱼拉近。鱼猛然摆尾,哗啦,扬起高高水浪,游得更远了,他差点落水。他拉过网绳,在船舷上打结。他爸摆摆手,说:网绳绑在船上,鱼就把船拉翻了,船体也要四散而毁。他爸接过网绳,慢慢往水里放,让鱼游。放了十余米,又慢慢拉紧网绳,收回来。放一会儿,收一会儿,来来回回放收了四十七次,青鱼终于浮出了水面。连网带鱼抱了上来,果然是一条大青鱼。他爸说,无论多大的鱼,都会被驯得疲乏,最好的办法就是放纵它,它疲乏了,就彻底放弃了挣扎。这和放风筝有些相似,让风筝飞,线要紧紧拽在手里。
听鱼说话,当然仅仅是一种说法。其实,他爸是在观察水下的水流波动,以此判断鱼的种类、大小。只有深度了解鱼、了解湖的渔人,才能掌握这神秘的技艺。
乌篷船摇了十四年,家里买了一条机帆船,他爸已经死了三年了。他爸是被水活活憋死的。沙湖山河汊交错,野塘多,水中有非常多的黄鳝、泥鳅、鳖。他爸用铁叉轻敲水中石头,就知道石洞里是否有黄鳝、鳖、须鲇。
黄鳝和鳖都在石洞做窠,藏身很隐蔽。黄鳝听了敲石惊动,会在石洞翻身,刨泥沙。他爸听到刨泥沙的声音,就下水捉黄鳝,在水下憋气,可以憋两分钟,手伸进深深的石洞,掏出来一条大黄鳝。有飓风或下暴雨的日子,不能出港打鱼,他爸就背起鱼篓,手握一把长柄的铁叉,打一双赤脚,去博阳河、杨柳津河或湖塘,捉鳖捉黄鳝。每次去捉鳖捉黄鳝,他爸都不会空手而归,鳖大如脸盆,黄鳝粗如竹棍,鱼篓满了,才会回家。他爸的绝活是呼鳖。鳖是鳖科鳖属爬行动物,又称团鱼、甲鱼、王八。鳖怕风怕惊怕脏,喜阳喜静喜洁喜攀爬,杂食,喜食鱼虾、蝌蚪、螺蚌及水生植物。他爸对着河或湖塘的深水,等无杂音了,以嘟嘟嘟的洪亮哨音吹叫数声,鳖就浮出水面,向他爸游来。他爸甩出抓钩,把鳖钩上来。
1997年4月,他爸去杨柳津河捉鳖捉黄鳝,再也没有回来。雨如泼水下了一天,平原空茫茫,他爸直到中午也没回来吃饭。家人以为他爸去熟人家喝酒了。但到了傍晚人还没回来,刘昌江慌了。他和他堂哥、邻居四人分两路找。他和邻居去杨柳津河,到了杨柳洲,见河边倒浮了一双脚,衣服鼓胀,憋满了水。刘昌江跳入河里,叫了一声“爸”,想抱人上来,但抱不上来,他爸的手卡在石缝,腹部鼓胀,像一个大冬瓜,应该是捉黄鳝时手卡在石缝里抽不出来,于是被憋死。
“上树掏鸟,下水捉鳖”是乡谚,意谓干困难的事,需要高超的本事。刘昌江也会捉鳖,但自他爸出事后,就再也不捉鳖了。他养过一只鳖。鳖对声音、气温非常敏感,气温十八摄氏度,就会爬上石礅歇凉,二十米之外的人声它也能听到,从石礅跳入水里,咕咚,如石坠河。他去湖塘挖藕,挖到了一只鳖,笸箩圈一般大。他把鳖抱回了家,喂鱼虾给它吃。他出门散步,鳖也跟着去。他停下脚步,鳖也停下脚步。他走,鳖也走,却不跟其他人散步。即使人多,鳖也是只跟着他,辨识得了脚步声。清明、七月半、过年,他祭祀他爸,鳖爬上桌趴着,祭祀完了,它又爬下来。他后来把鳖放回了湖塘。他说那只鳖就是湖神,在守着他一家子。
他爸对他说过黄鳝和鳖通灵,以前他不信,现在信了,鱼鸟都通灵。有一次,夏夜,月白如霜,他拿着抓钩,背着鱼篓去抓黄鳝。黄鳝夜游,浮在水面捕虫吃,这时对着黄鳝抛抓钩,猛力回拉一下,就钩住了黄鳝,塞进鱼篓。那天,在河边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也没看到黄鳝。月照平原,大河奔流。在东风津桥,他看见数百条黄鳝浮在河面上,黄腹朝天,一动不动。他以为有人下毒,毒死了黄鳝。但哪有这样的毒呢?只毒黄鳝,不毒其他鱼?他没有抛抓钩,只是静静地看它们。黄鳝腹部鼓起,晒着月光。他爸跟他说过,黄鳝是雌雄同体,以月光受孕。于是他放弃捕这些黄鳝,去找游鳝。他的脚步声惊动了晒月的黄鳝,一个翻身,钻进了水里。很多年之后,刘昌江才知道,黄鳝并非雌雄同体,而是性逆转,幼鳝长到成体,是雌性,产卵一次,卵巢转化为精巢,成了雄性,雄鳝有晒月习性。
湖,是鄱阳湖,中国最大淡水湖,古称彭蠡泽、彭泽,因湖盆塌陷、淤积而成,湖岸弯曲,泽滩众多,河汊交织。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五条水系,注入鄱阳湖。鄱阳湖水系流域面积覆盖了江西省流域面积的百分之九十七。修水即依傍沙湖山湿地,注入鄱阳湖的东湖。
湖,集万山之翠,供万物之血,一湖生而万物生。刘昌江喜欢出港。他开着机帆船去往东湖中央,朝日出水,霞光扑面。他抛网撒网,仿佛拉着太阳的金线。收鱼了,白额燕鸥落下来,到鱼舱里吃鱼。鲜鱼的气息吸引了白额燕鸥,驱赶它们,它们飞走又落回鱼舱。上了码头,贩鱼的人正等着收购。一筐筐的鲜鱼,拉往九江市和星子县城(2016年5月,星子县改设为庐山市)、共青城,上个早集。
春夏、秋冬交迭之际,在鄱阳湖,刘昌江经常看到大群的江豚一跃一跃地戏水。江豚排成列,扑腾水浪,扑哧、扑哧地吐气,对着他咩咩叫,露出漫画似的笑脸。他想,如果生活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但没过几年,湖里的鱼越来越少了,在东湖,撒一网下去,捞上来的鱼只有几斤,有时甚至是空网。于是他开船去棠荫,那儿的鱼又多又大。但后来,棠荫也无鱼可捕了。
湖上的渔船,越来越少,很多渔船停靠在码头,再也不出港捕鱼了。船没了维护、保养,半年就锈迹斑斑。不出港的船是死船。那些曾在风浪间出没的渔人,去了浙江、江苏务工,或改做小生意。
湖被捞空了。就在数年前,湖里是多么热闹。数百条船从码头进发,笼着晨雾,去东湖,去西湖,去蚌湖,去大湖池,去中湖池,去大叉湖,去大明湖,去落脚湖,捕捞回来的鱼,又大又肥。一条大渔船甚至能拖回来数十吨鲜鱼。刘昌江有大渔船,合伙买的。但他仍选择机帆船出港,用拉网捕。撒一网,撒两网,撒完就回来。日晒使他的衣服结满了盐霜。还没到不惑之年,刘昌江就显得苍老,额头突出,脸肉凹陷,头发也被风收割去了。
2019年9月,我去沙湖山。沙湖山其实并非一座山,是庐山脚下一片近三十平方公里的湿地,是冬候鸟在鄱阳湖的主要越冬地之一。沙湖山是鄱阳湖的低洼区,也是洪区。2003年,沙湖山乡改设沙湖山湿地生态保护管理处,稳固圩堤,修复水坝,池塘改造,挖沟引渠,拆迁移民,实行单退全耕(退人不退耕)。在码头,我一眼就认出那个敦实糙黑的老男人,他就是刘昌江。他在东湖的沙湖山码头等我,带我去做鄱阳湖鸟类调查。他伸过来的手又厚又糙,又有力道。当时正值棉花盛花期,我们走入平原,棉花正开着红色和黄蓝色的花朵。
鄱阳湖进入枯水期,千亩湖床裸露,长出莎草、茭、荻、水葱、藨草、慈姑、荸荠等挺水植物,水洼里浮着大薸、水葫芦、浮萍等浮水植物。沙湖山人在给数百亩湖塘灌水。这些水是留给冬候鸟过冬的。水鸟离不开水,水生植物离不开水,有了水生植物,水鸟才得以安生过冬。
沙湖山只有数百人生活,有近七百户原住民已经迁往九江市、庐山市、共青城生活。河汊是大地上最细密的动脉血管,密布在农田、藕田、草滩、水塘之间,以古老的方式一年又一年地哺育万物。四通八达的机耕道掩映于柳树、白杨、樟树、刺槐和枫杨之间。黄稻田如一朵向日葵盛开在田野上。湿地平原就那么一览无遗地袒露,毫无保留,带着原始的赤诚、忠厚和桀骜。刘昌江的房子被拆,除了床、锅等器物,只带了一盏渔灯出来。这盏渔灯,他家用了三代。什么都可以失去,渔灯不能失去。他把渔灯挂在新屋的厅堂正中央,到了夜里就点起来。这盏渔灯把他带入鄱阳湖,带入父子共坐的乌篷船。孤月也在这时悬挂了起来,照亮四方。
2021年1月1日起,鄱阳湖实行十年禁渔。鄱阳湖湿地保护区则提前一年实行了禁渔。在2014年6月,刘昌江就卖了大渔船,不再打鱼了。因为无鱼可捕,他织了二十多个虾笼,晚上放进修水河里,第二天早上收上来,收个三五斤白虾,送到集市上去卖。他的儿子和儿媳在浙江诸暨市开杂货店,过年也不回沙湖山。沙湖山的农田已集体流转,种水稻、种棉花、种藕,刘昌江也无田可种了。
禁渔,不禁钓。5月到9月,刘昌江晚上钓鱼,通宵钓,钓鲫鱼,钓翘嘴鲌,钓青鱼,钓鲩鱼,钓鲢鳙。河汊里的鱼,拥挤着往上游斗水。凭两只钓竿,刘昌江一夜可以钓三五十斤鲜鱼。有天钓着钓着,刘昌江一头栽进了河里。他太困了,眯眼睡觉,椅子松动了,往河里倒下去。于是他做了三脚木撑,撑住椅子,怎么睡,椅子也不会倒。每天晚上河边有数十人钓鱼,他们原先都是在外务工的,这两年找事做不如以前那么容易,就回乡了,白天睡觉,晚上钓鱼,以卖鱼维生。他们从没想过,临近晚年会以钓鱼为业。刘昌江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熬了通宵却鱼篓空空,白白喂了一个晚上的蚊子。河边水蚊子格外多,一团一团,手脚被叮得红肿,钓鱼人不得不穿棉衣棉裤钓鱼。
2022年冬月我再去沙湖山,和刘昌江巡湖。这几年,鄱阳湖枯水期提前了百余天,从6月末起即湖水日浅。2022年9月6日,鄱阳湖水位退至八米以下,进入极枯水期。湖滩成了草洲,浅水的河道干涸,深水的河道贴在湖滩上,如倒下的树。刘昌江踏着积雪,不安地问我:气候怎么变得这样反常呢?真不理解。鄱阳湖都这样缺水了,还有不缺水的地方吗?雪层之下腐烂了多少鱼,你知道吗?
死鱼难以计算。这种气候反常,只怕要常态化了。我说。
草还没长,湖滩就像荒漠,黄土滚滚,到处都是鱼的尸骸。一条河道干枯,死鱼就铺满了河床。鱼想不到自己生活在河里也会暴死。河浅下去,鱼搁浅,吸不到水,被晒死。鱼越大越容易被晒死。大鱼死绝,死小鱼,然后全死。没有水,鱼就失去了生存的空气。黑耳鸢、秃鹳、渡鸦、大嘴乌鸦、小嘴乌鸦,大批大批地来湖滩啄鱼吃。
湖塘、野塘、山塘,和鄱阳湖的深水区,成了鱼的避难所。沙湖山人从东湖引水、调水、提水,补充湖塘。是的,每一个物种生存下去,都不容易。
每年冬季巡湖,刘昌江都能捡到死去的水鸟,白鹤、灰鹤、绿头鸭、赤麻鸭、反嘴鹬、大天鹅、小天鹅、灰雁、鸿雁、豆雁、普通鸬鹚、东方白鹳、凤头麦鸡,这些鸟他都捡到过。他把死鸟带回家,将羽毛梳顺了,用小豆嵌入死鸟眼眶,挂在湖边高树的草窠上。他说,鸟是飞行动物,即使歇脚,也站在高树上。我和刘昌江去草洲的路上,他就捡到了一只扇尾沙锥。扇尾沙锥可能是被乌鸦或喜鹊猎杀的,脖子都被啄烂了。刘昌江给死鸟做最后的“整容”,一般是这样:用干燥了的丝瓜瓤填充腹腔,绿豆或黑豆或豇豆作眼睛,羽毛也被梳理得顺滑。他说,死了的鸟也是鸟,需要给它体面、尊重。死后体面和活着体面,都是一个理。偶有嵌在鸟眼里的豆子长出根须,抽出青叶,甚至开了花。鸟回到了花朵里。
风如刀,刀刀割在脸上,我干脆用围巾把头包了起来。走了十多里路,我的双脚像灌了铅水一样。刘昌江就取笑我说:你这个做派也太夸张了,这个雪还没脚踝深,算什么雪。他说,2018年年初,南方普降大雪,脚踏进雪地,雪就盖了雨靴,沙湖山的樟树都被雪压断了树冠,湖面上都漂着雪团。他还要徒步去何家渡,去罗家,去八里垱,去下高头。那次去罗家,他被一头三百多斤重的野猪追了一里多地,从圩堤滚了下去才逃脱。等回到家里,发现大脚趾骨脱臼了,走了五个多小时的路,他都没感觉到疼。他不怕蛇,不怕盗鸟贼,就怕野猪。野猪莽撞,力气又大,一堵墙都能给撞倒。
雪地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此时天地似乎很小,小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又似乎很大,渺无边际,只有风在空旷地呼喊。而一群鸿雁则在天上做出回应。
傅菲,江西广信人,资深田野调查者,《南方周末》散文写作训练营导师,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灯长歌》等三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