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4年第8期 | 郑世琳:不想变成人的水鬼(节选)
郑世琳,1995年生,重庆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在读,多次获文学奖、学术奖。
念念把盗版芭比娃娃的头、胳膊、腿拆了下来,然后又兴致勃勃地把它们安回去,念念很喜欢零碎残肢挤回身体的一瞬间,榫与卯,天衣无缝的一瞬间,好像一切都得到了完满,阴晴圆缺遂了人愿,常常令念念感到畅快与惬意。正在念念试着想把腿塞进胳膊的位置,胳膊按进头的位置时,水鬼来了。
水鬼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只不想投胎做人的鬼,她现在喜欢无所事事、漫无目的的生活,每天坐在青苔岩石上看月升月落,不知今夕何夕,看拂晓与黄昏在水中嬉戏,看炊烟如何缓缓升入苍蓝的天空,然后逐渐消散,把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她把茂密的长发挽起缠转,扎成了辫子,辫上错落插缀着几株淡紫浅蓝的花朵。水鬼的长发是念念见过的最长的头发,莫名会令念念联想到草长莺飞、杨柳垂枝的季节,念念很是羡慕,有次吃晚饭时,桌上摆的是藤藤菜,村里最不缺的就是藤藤菜,它好像只要有水,就能折了又长,生生不息流连成一片,奶奶告诉念念多吃藤藤菜,头发就能长长了,念念深信不疑,那天晚上吃了特别多,虽然她对藤藤菜并不喜欢,当然也说不上讨厌。
水鬼不愿投胎,就想一直做只闲散游鬼,违了六道规矩,只能每年中元贿赂黑白无常,放自己一马。“家里有蜂蜜吗?”水鬼问念念。念念想了一想,点点头,朝后屋跑去,房间昏暗狭窄,天光幽微,些许的光沿着墙角床檐曲折延展,落在斑驳的墙壁上,磨砂玻璃上一片昏黄如颜料,满窗都是枝繁叶茂的绿意。念念抬起大木柜的盖子,拿出一纸盒蜂蜜,这是过年时亲戚送的礼,大红打底,金光织边,节日里喜庆暖和的气息犹在。水鬼却白了一眼,“这种超市里卖的蜂蜜,一看就是假货。”水鬼决定去找村里河那边的养蜂人,念念听说过他,以前和妻子都在皮鞋厂打工,儿子刚出生就查出白血病,后来自己也患上白血病。念念所在的小镇皮鞋厂密集,当时的人们只觉得自己生下来就该做皮鞋,直到后来发现做皮鞋的人大量得白血病。他一边慢慢保守治疗,一边开始养蜂,在念念的印象里,无论书上电视上看到的,听说的,命途多舛的人才会养蜂。水鬼游着蓝幽幽的鱼尾回去了,波光粼粼似落霞,翩跹如扇的尾鳍浪花般云卷云舒,忽而盛开,忽而凋零。念念记得童话书里小人鱼的尾巴因不能行走,才喝下海巫婆的药水变成人腿,每一步都在刀尖上流血,可水鬼运气太好了,一条鱼尾巴在地上游走自如,念念常常觉得水鬼鱼尾游动的样子有点像蛇,可她到底没说出口。念念扭了扭娃娃的头,把蓬蓬裙的裙边拉了拉,再把娃娃的双腿一扯,劈了个一字马,想象是在平衡木上练舞。
台阶上依然是和煦的阳光,树叶间微风习习,阳光似乎也晃了晃,一棵野草从湿润石缝里长出新叶子。小猫悄悄伏在台阶下方,一动不动,敛住呼吸,连纤长的胡子都丝毫未动,突然往前一扑,一只鸟的脖子被咬住了,小猫叼着鸟迅速穿过地坝,躲到厨房里去了。念念跨过门槛时,正看到小猫跑过地坝,嘴里的浓郁羽毛一闪而过,是黑色的。念念在台阶上玩过家家,荷叶秆上、水边的竹篱笆上随处可见田螺蛋,她把田螺蛋放入银白蚌壳中打碎,做成粉红色的粥,这是念念最喜欢的一道菜,因为是粉红色的。她对粉红色的喜爱炽热到可以修改记忆,以前看芭比动画片《天鹅湖》女主角参加舞会光彩熠熠的公主裙是蓝色的,她就特别可惜,要是粉红色的,就更好看了。以至于在她的记忆中,公主裙是粉色的。直到后来电视上重播《天鹅湖》,她才发现自己像修剪枝条一样,修剪了记忆。
忽然天空传来轰隆异响,抬起头,是飞机,念念从来没看见离自己这么近的飞机,机身的零件部位都清晰可见,而且还是电视里演的战斗机的样子,念念没有家里遥控器的掌握权,被迫跟着爷爷看了很多抗日战争片,还有军事节目。念念昨天刚在学前班里听过飞来峰的传说,一座山像长了翅膀似的,会飞来飞去,半夜降落到一个村落,那个村子的人全都在睡梦中被压死了。念念很怕飞来峰降临,也怕飞机砸到自己头上,可飞机好像在朝自己开来,念念丢下没做完的马齿苋凉菜赶紧跑,跑向正在地里除草的奶奶。锄头一下一下拨开野草,露出新鲜的泥土,长得深的野草就锄得深一些,长得浅的,一拨就顺走了。可飞机像在跟着念念,跟着她来到地里的半空上。念念跑到奶奶身边,指了指头顶的飞机,“它会落下来吗?”奶奶抬头看了看,把草拨到一块,“不得,估计哪里要打仗了。”层层叠叠交相掩映的柑橘树叶间遮挡住了身影,若隐若现,由远及近,是水鬼游了过来,抱着一个棕黄土罐,念念猜是蜂蜜。停下来闲聊了几句,奶奶问道,“为什么不想做人,就像人应该结婚生子,鬼应该投胎做人啊。”水鬼笑了笑,没接话,聊到别的事上了。念念知道她是故意的。
很久之后的一天,在下雨,雨把一切都打湿了,像一卷湿淋淋的水墨画,屋瓦是湿的,木檐是湿的,细枝条是湿的,窗玻璃是湿的,连呼吸都是湿的。远方的山像在雨雾中流动,细雨迷蒙中,披着斗笠的农人走在草叶潮湿的田坎间。枝叶上、青果上沾着快要滴落的雨水,摇摇欲坠。屋檐下的小猫揣起两只手,听着轻丝细雨声快要睡着了,眼睛时而微张,时而闭上。
雨已经下了很久了,空气湿润得鱼儿们在门窗里游进游出,游到念念的床帐边,忽闪忽闪着光,像一只只梦游的萤火虫。小猫卧着身,四只爪子伸长挥舞着,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垂落蚊帐。剔透的空酒瓶中插着一束青枝绿叶的枙子花,花香在雨水中更浓郁了。念念把晚饭花捻碎,轻轻在指甲上涂上嫣红色,感觉指甲些许凉丝丝的,指甲是染红了,可手指肚也染红了,念念有些苦恼,却也无奈,就这样吧,还是好看的,然后她再给水鬼的手指染上晚饭花,涂到第三颗指甲时,水鬼兀然自言自语,“鬼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呢?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生子呢?”念念诧异了一下,难道人可以不结婚生子吗?水鬼一直觉得自己做鬼最自在,做人简直是在受罪,完成一件事之后,永远有下一件事等待继续完成,没有尽头,事事难熬事事熬,就像陷入千山万岭里的一山放过一山拦,像钝刀割肉一样慢慢割伤、流血,忍受痛苦与折磨,直到血流尽的那一刻,才终于死去,然后继续出生循环,经历一世又一世的生老病死。明明做鬼最舒服,为什么非要做人呢?为什么无论人还是鬼,都生来就认定做人比做鬼好呢?水鬼絮絮念叨着,念念也给不出答案。后来雨接连下着,下得太久,天上的星宿都一颗颗掉落了,落了一地的糖果,念念捡起来,含在嘴里,黏糊糊的,还蛮有嚼劲,清甜中带一点微酸,许久念念实在嚼不碎,干脆直接咽了下去。
把衣服的最后一针线穿过,打的结依然不完美,留线不是太长,就是短了,所幸一件深绿色落地长裙算是做好了,念念给娃娃套上,往下拉开,裙子边缘有些不齐,拿剪刀再修剪一下,不错,又多了一条新裙子。这个盗版芭比娃娃是从集市小摊上买来的,赶场时还是一如既往地挤,念念在背篓与扁担间穿梭,集市门口黄铜铁盆里满是暗红的龙虾,缓慢地移动剪子与脚,暮气沉沉的样子,摊主知道念念这种小孩不会买,所以当念念蹲下来仔细观察龙虾时也没理她,继续抽着烟,目光注视着过往的行人。念念很想摸摸龙虾的壳,看起来很坚硬,有些潮湿,水渍残留的痕迹,令她感到新奇,但怕它的剪子把自己手指剪断,到底按捺住了。再旁边是三无洗发水依次摆开,这么多花样百出的名字得亏他们取得出来,但看了一会儿,念念发现他们特别爱用“兰”字,里面各种“兰”。又一次走到了玩具摊前,在念念的认知里,这是小镇的中心,整座小镇从这里开始延伸展开。第一眼看见的依然是白纱羽毛环绕的香妃头饰,知道上面镶嵌的宝石、流丽的珠帘都是塑料做的,但看到这些晶莹耀眼的配饰,还是忍不住目光灼灼地盯着。还有黛蓝蝴蝶发夹,蓝色翅膀一闪一闪的,翩翩欲飞的姿态,真像一簇蝴蝶停落在了木柜上,暂时休憩着,随时会飞走,会离开。这些念念都想买下来,好像戴上它们,自己就能变成仙女了。但念念知道,奶奶是不允许自己花钱在这些东西上的。奶奶从三五个盗版芭比娃娃中选中了一个,拿起娃娃向摊主询问价格,念念没注意大人间的谈话,眼睛盯着那只娃娃看,它安静而神秘地微笑着,金色王冠与红色靴子突兀而又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念念不喜欢娃娃的裙子,但没关系,她可以自己做裙子。
当念念手指交替着给娃娃编辫子,心里浮现出某个想法时,奶奶正挑着水走过地坝,塑料桶微微晃荡,水面上漂浮着一片树叶,随着水波流转,偶尔有水溅到地面上,留下痕迹,但不久就被太阳逐渐晒干,成了薄薄的一片,直至消失。
念念觉得自己都特别勤快地洗头发,让头发干干净净的,娃娃也应该经常洗头。放下端来的水盆,娃娃的长发在仍然晃荡不止的水中散开,随着水的起伏漂漂浮浮,像地里清晨雾中的苞谷须,越看越像,然后打上香波,这样头发就能又干净又香了。但第二天,念念就发现了不对劲,娃娃的发尾毛茸茸地卷成了一团。配套的小梳子太小,不顺手,念念用自己的梳子给娃娃梳了起来,娃娃太小,梳子太大,映衬之下,梳子倒像某种巨大的刑具,可花丝似的卷成一团的发尾,大梳子都梳不到底。不知是不是洗发水广告看多了,在念念的认知里,能一梳到底的长头发才是好头发。念念把娃娃的发尾提起来,使劲想梳清楚,一提,娃娃的后脑勺就露了出来,没有头发,是秃头,平时只是靠头顶的一圈长发遮挡着罢了。念念望着一团乱麻的发尾叹气,干脆剪了吧,这样头发就又变得柔顺平整了,能一梳到底的柔顺平整。水鬼吃惊地把剪刀递给了念念,看着念念利落地手起刀落,扑簌簌的声音下雪似的,金黄卷发落了一地,不由得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梢。可惜后来念念坚持每周给娃娃洗头发,发尾变卷,继续剪,几次重复之后,终于把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
娃娃刚买回来还新崭崭的,现在已经玩得破破烂烂,脸颊上有了一块脏脏的痕迹,怎么也擦不掉,左胳膊也找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念念翻箱倒柜找了好久,只能等着某天左胳膊自己突然出现了,就像她丢失的橡皮擦、粉红色钢笔、暑假作业,会在某一个时刻,在某个熟悉而又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既惊喜,又有些遗憾,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呢,事情早就过去了,毫无意义了。
念念摇着娃娃的右胳膊,眼睛盯着左胳膊缺了的那个洞,想到水鬼说过“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海角,在那里,所有失去的事物,都能找到”。念念钻进了柜子里,这个小木柜装着念念的各种玩具,白色狮子狗的绒毛永远梳不顺,像漩涡一样打着一个又一个的结,当然现在它已经成了灰色狮子狗。红兔子其实是书包,因为它永远软塌塌的,所以念念每次都得往它身体里塞空墨水瓶、坏闹钟、小算盘等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能让它在过家家时坐起来。熊猫怀里的青绿竹叶装饰掉了,怎么都粘不回去了,于是竹叶就成了过家家里的一道固定菜式。念念找到了地球仪,在粉耳朵山羊的后面,但她还是坐在柜子里,把门关上,突然自己与世隔绝了,柜子上空的破洞透出一道微弱的光,光里有浮尘在漂动,念念恍惚间觉得也许自己可以永远在柜子里,和自己的玩具们在一起,有一种时间被凝固的快乐与安详。直到奶奶叫她,她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爬出了木柜。
念念专心地捧着地球仪查找,这些密如繁星的地方中,会不会有一个地方叫海角?离自己家远吗?不远的话,也许可以走一趟。刚开始还耐心地找着,后来越来越不耐烦了,索性随意看看,想象在地球仪上周游世界。她并不知道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只是觉得哪个地方的名字好听,那里就应该是个好地方。念念最想到希腊,看看人鱼的尾巴和水鬼的尾巴是不是一样的。
午后的时间总是格外悠长,念念不作声地躺在床上,其实她已经睡醒了,只是懒得睁开眼罢了,窗外的阳光照得房间透明了,她能感受到阳光的倾斜,但她只想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叶扁舟浮于湖上,风乍起,微如细语,点点涟漪漾开,小舟悠悠荡荡。她浮想联翩,想到了夏令时节阳光如轻烟漫无边际地笼罩了莲叶荷田田的池塘、山川与河流,想到了水鬼坐在桥下的阴影处乘凉,她边唱歌边编着辫子,细长的晚饭花耳坠轻摇慢晃,顾盼生姿,绮丽幽蓝的鱼尾和着拍子在河水中如水草摇曳,破碎的金子似的阳光洒落一河,和歌声一起漂浮升腾,沿着河水如一枝藤蔓,绕过青山,流向远方。念念在透明的阳光中缓慢呼吸,眼睛闭着,耳朵却无法闭上,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让她“看”着这个家,这片土地。小猫睡在窗台上,肚子起起伏伏,偶尔伸了伸腿,打了个哈欠,就继续睡了,但念念明白,小猫也是和她一样只是假寐,一有声响靠近,眼睛微张,叫上一声。蝉声下雨似的时高时低,有时淅淅沥沥响成一片,有时星星点点地滴落,只有时钟慢条斯理地匀速走着,一副世事与己无关的样子。奶奶熟悉的脚步声从堂屋传来,是午睡醒了,奶奶提起开水瓶,温热的水流到搪瓷杯底,溅起几点水星子,落在压有竹席印子的手背上。推开门后的木栓,咯吱一声,念念能感受到天光刹那间照亮堂屋,墙上各种材质的画历也清晰了。左边墙上的观音是白衣飘飘,拿着柳枝瓷瓶的,和电视里的一样。但右墙上的观音则踏着海浪,紫衣蓝带,身旁环绕着很多胖乎乎的可爱孩子,有的骑着大红金鲤鱼,有的乘在展翅仙鹤上,画历上写这叫龙珠观音。还有不知名的小明星画像,长得是喜庆漂亮,赏心悦目,但确实也没名气。墙上最多的是每年的日历,记录着芒种、白露、霜降二十四节气,念念甚至发现过十多年前的日历,重要的日子会被爷爷奶奶用红笔特地圈画出来。但念念从来没在村子里找到过一张贴得完美无缺的画历,不是某处没展贴平整,就是哪里裂了一道缝,或者边角没粘牢,像后院的樱桃树叶卷了起来,当然,更多的是孩子淘气,趁大人没注意,撕了一小块边角。奶奶坐在老旧的躺椅上,手中的蒲扇慢悠悠摇着,风是热的,带来树木花草的气息,奶奶身体微微前倾,打量着从屋前到远方的菜地、水田与池塘,专注地,像在思考着什么,也许是苞谷什么时候该收得了,谷子还有多少天变黄,灶台的柴快没了,等太阳落坡了,可以捡一些回来。路旁有行人走过,和奶奶打了声招呼,奶奶这才回过神来,强烈的光线下认清是同村的人,“坐到耍下嘛。”过路的人笑着摆摆手,“不耍了,还有事。”就继续边聊边走了,声音忽起忽伏,逐渐走远了,恍惚了。偶尔也有汽车经过,碾过路旁石子的轻微声响清晰得像就在她的耳畔,但又很快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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