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4年第7期|罗望子:万事通
昨天是不是你母亲的周年祭?
不是,母亲走了两年多了。
那你在做什么?
和女朋友约会呀。
你有女朋友?
没。实际上是我前妻。
昨晚喝酒,在座的都参加了,就差你一个。
呵呵,偶尔缺席,才晓得你们想我。
可你说是家里有事。
前妻也是妻,不算家事么?
那你怎么说是和女朋友约会?
现在不都时兴那么说嘛。
女朋友和前妻区别还是很大的吧。
是呀,再说,如果前妻也是妻,那你把老婆放在什么位置?
前妻怎么就不是妻呢?
说这话的是万事通。在老金快招架不住的时候,万事通终于出头替他站台了。万事通说,首先,她和老金有个孩子,得商量着怎么教育吧?其二,老金做生意,总得给前妻一些抚养费吧。是月付、季结,还是一年一清?如果一年一清,那是年头还是年尾给?总得要看老金的经济状况吧。
好吧,就算你说得有点儿道理,那和前妻约会算什么?把前妻当作女朋友约会,万先生,约会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
明白明白,我当然明白了。不就是滚床单吗?这有什么稀罕。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点。说着话,万事通摇头晃脑地咂了一口酒。他不紧不慢的姿态,让人恨不得揍他一个开花脸。
此话怎讲?
前妻有需要,老金能够有求必应,说明他是个厚道人,还念着旧情。据我所知,当初可是他前妻提出离婚的。离了之后,是前妻先结的婚。老金是在她婚后一年半,才重组家庭的。前妻要孩子跟她,老金没二话。不到两年,前妻又离了,把孩子扔给了老金。老金还是二话不说,就把孩子领进家门。再怎么闹腾,不能苦了孩子。老金够大度的吧。现在,前妻孤身一人,老金抚养费一个子儿不少,还关怀备至,也不算破坏他人家庭吧。
越说越离谱了。终于,万事通的话让老金的老脸黑了下来。可是他看不到。他正兴奋着呢。大伙儿也被他的独角戏吸引住了。有人嘀咕道,那也不能为了约会,弃咱们而不顾吧。
得了吧,自古以来,重色轻友,人之常情。万事通继续说道,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样的传奇还少么。历史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说到这里,万事通斟酌了一下道,兴许,老金还有别的考虑。比如,他也怕前妻想不开,一时糊涂,自暴自弃,那事情就闹大发了。
照你这么说,老金这是在做好事善事呢。
谁说不是呢。万事通一拍巴掌,突然转过他锃亮的光头,说,老金,你也给句话吧。
什么,你要我说什么?
我分析得对吧?万事通急了。
这就是万事通。万事通抬杠时总要讲三点。那天他为老金解围,可算是破了例。酒桌上只要有万事通,基本上就是他包场,类似于KTV里的麦霸,别人无法插嘴开腔。就算你插上了嘴,也会被他扭转过来。万事通抬杠有个特点,总要和你说反的。也不是有意为之,但他总能找到你的漏洞,见缝插针,让你堵得慌,又无从反驳。俗话说的“抬杠”,大概就这个意思。
万事通出头,这很正常。老金没料到,万事通还会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着想。可是听着听着,怎么又觉着,替他着想的同时,又在贬他呢。老金是什么样的人,大伙儿还不晓得么?更让老金难堪的是,万事通对老金的家事了解得很透,简直比老金自己还透。老金再苦再闷,也没在老友们面前诉说过,从来没有。老金觉着,朋友们在一起,寻的就是个乐子。卖惨改变不了什么。至于卖惨换来的同情和怜悯,更没什么用。没准,人们同情和怜悯的背后,还躲闪着看戏呢。快退休了,老金也算是越活越明白了。
老金原来在文化馆,搞群众文艺。写写小杂感小掌故,投投小报小刊。闲来无事,还与人合伙,办了个小厂,生产化纤布,服装内衬辅料。没亏,也赚不了几个。疫情一来,老金脑子转得快,赶紧买了几台机器,生产口罩,不但受到上级表扬,还赚得油直淌。发财之后,被老友们冠以“儒商”称号。至于他的二婚史,更是让旁人羡慕不已。
和前妻离婚后,老金一度消沉。领导一商量,这样可不行,邻城还得靠他获奖呢。小文章只是老金的副业,他的工作主业是写戏写本子。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老金可是邻城群众文化水准的保证。领导亲自保媒,把现任妻子介绍给了他。妻子曾经是剧团的台柱子,剧团已经解散,转岗到图书馆,整理整理书籍,登记登记借阅。对于老金,她自然是了解的。只是老金其时落魄归落魄,却也孤傲,难以接近。再说老金早有家室,也没有理由接近。现在好了,万事俱备,就看她的手段了。
对于现任妻子,老金当然早有耳闻,而且耳闻目见的还是她的风流韵事。老金见过她和某某喝交杯酒,也见过她坐某某的座驾前往省城汇演。虽说这些不能说明什么,但也能看出她是个放得开的女人。关键人家单身,你还不好说什么。台柱子比他足足小了十五六岁,依然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这样的女人,是个男人都理应有点想法。老金有过犹豫,但一个二婚男人,娶一个未婚女子,老夫少妻,这有什么吃亏的呢?
领导牵线搭桥隔天,女人就给老金打了电话。明明是约会,女人说得很婉转,说是有两句台词要请教请教金老师。老金疑惑,你准备台词做什么?女人解释,邻城山歌打算申报“非遗”。领导很重视,要她抽出身来,录制包装几首歌。邻城依江临海,有水无山,但他们原来的剧团主打的却是邻城山歌,也是奇了怪了。人家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又击中他的出彩之处,老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第一次见面,女人穿得很素净很淑女。俯在老金身边,就像个邻家小妹。老金一直屏住呼吸。老金是个烟鬼,他怕他的烟臭味熏跑了人家。
第二次,女人穿的是旗袍,还盘了头发,颤颤的高耸的丸子般的发髻上插一把碧玉簪,古典又妖娆,老金魂都飞了。
第三次,女人着一袭背带、格子长裙,戴一副铂金眼镜,完全一副知识女性派头。烟灰凉鞋,光腿光脚,直晃人眼。他们先去咖啡馆吃了简餐,然后去了电影院。老金有十多年没进电影院了。他们像年轻人一样捧着爆米花和奶茶饮品,也像年轻人一样笑得前俯后仰。出来时,在你推我搡的人流里,他们很自然地牵了手。凌晨时分,他们溜达在邻城街道上,一路无话,身体却越来越亲密。他把她送进小区,一直送她到楼下。面对那勾人的眯眯眼,老金冲动地拥抱了她。她在他的耳边吹气如兰道:“晚安。”老金也说:“晚安。”然后松开了。望着她走向漆黑的楼道,宛如即将投入黑暗的河流,老金略一哆嗦,便紧紧跟上说,这么黑,还是送你上去吧。
上去了,便下不来了。春风一夜,食髓知味。老金明白,以前的自己都白活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说的就是他。夜夜笙歌,琴瑟和鸣,说的也是他们。和她在一起,老金觉得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倒是女人劝他悠着点,日子是慢慢过的。老金老脸一红,红得有些厚颜无耻,说,日久生情呗,这能怪我么。女人生气地掐他,老金装出痛苦模样嚎叫。嘻闹过后,老金正经道,不行,这样子可不行。女人慌了神,咋了,咋就不行了?老金说,我要娶你。咱们先领证,再办酒席,广而告之。女人放宽了心,又掐了他一下,悠悠道,领证就免了吧。现在搭伙过日子的多了去了。过不好,少个本本儿还少个事哩。老金说,那怎么行,那对你不公平,你可是姑娘家头一回。呸呸呸,女人摆摆手道,我又不是没谈过,也不是老姑娘,怎么可能是头一回。那也比我强。女人戏谑道,领了证,万一你反悔,难不成你还要三婚?老金急得脸红脖子粗,难得豪气冲天道,即使三婚也还是你,如果不领证,还结什么婚啊。
老金广发英雄帖,摆了十几桌。剧团解散之后,娇妻的伙伴们不是做了跑场歌手、琴师,就是办了婚庆公司,大家都想来出点力,搞得热闹些。妻子一口否决,说,来捧场吃喝可以,唱歌的事俺自个儿包了,就当是我的个人演唱会吧。
说是演唱会,也就首尾各唱了一支。妇唱夫随,唱的是妻子,说的就是老金了。没有司仪,也没证婚人。郎才女貌,两口子台上台下,如野蜂飞舞,嗨得不亦乐乎。
就是在婚宴上,老金认识了万事通。万事通可能是老金,也可能是妻子的朋友拽来的。老金携着美娇娘,一桌一桌地敬酒,终于敬到万事通那桌。朋友一介绍,两人就搭上了。老金之前喝的是可乐,看起来像红酒。认识万事通之后,老金粗鲁地叫夫人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白酒,和万事通碰了碰,不待对方有所表示,就一饮而尽。万事通一愣,立马也喝了。喝完,两人走到一旁,说起悄悄话。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新娘等急了,笑眯眯地走近。万事通把老金推到她身边,眨了眨眼,回到座位上,又和别人谈七谈八的了。
婚宴之后没多久,万事通就约老金聚聚,说是为他火上浇油。可惜此时,老金和娇妻已经躺在三亚的海滩度蜜月了。万事通说,羡慕嫉妒恨呀,那等你回来,给你接风。又说,拍几张照片,让咱们分享分享你的快乐呗。老金满口答应,不但拍了照片,还发来他们埋在沙子里的视频。老金浑身赘肉,只露出个大脑袋。但老金一点不吝啬,沙堆里的娇妻露出大半个身躯,那副躯体只穿着泳衣,沾满了细沙,反射出奇异的光。万事通老老实实回复道:我不得不承认,看得我口干舌燥血脉偾张了。老金满意地发回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包,好像他要的就是这效果。确实,看到了怎么样,口干舌燥了又怎样,得手的可是他老金。
万事通当然不叫万事通。一次酒桌上,他讲得唾沫四溅神采飞扬。老金随口说道,主任,你真是我们的万事通呀。一锤定音。大伙儿不仅叫他万事通,还叫他万先生、万主任。万先生似乎也很享受这个称呼。老万在邻城纪检部门公干,实打实的正科职。在县城,正科实职并没有多少,他们大抵都是单位的一把手,可谓位高权重。能坐到正科的,都是有几分本事几把刷子的。万事通工作很有一套,在纪检部门有口皆碑。不过好像也就止步于此了。有能力的人都有些清高。他不仅清高,还经常提出不同意见。万事通做事,理解的就执行,不理解的绝不执行。这就犯了大忌。这一点万事通很清楚。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呢,但他丝毫没有改变和迁就的意思。领导不喜欢,还得用他。他的业务太精太出色,案子交给别人不放心。
说到与案情有关的故事,万事通总是神神秘秘。不对,应该是神神叨叨。大到国家,小到邻城,什么事体,到了他嘴里,再吐出,都好像当时他人在现场。万事通的口头禅是:这个事不能说给老金听。或者:这个事儿老金要是写个大作,得名垂青史了。老金听了,只是笑笑,不语。老金从没想过名垂青史,也不可能名垂青史。现在,有了娇妻,他的壮志雄心更加消磨殆尽了。除了上班点个卯,或者应付突击任务,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买菜烧菜、打扫卫生、扛纯净水、伺候花草金鱼、陪妻子逛街溜达上。至于厂子,他就是个甩手掌柜。至于和前妻养的孩子,早就送入私立学校寄宿了。原先,到了周末,孩子还回家耍耍。再婚后,老金只能去学校看她了。
偶尔,老金也会把酒友请到家里来聚聚。这在当下,属最高礼遇。首先,哪些人可以进家门就值得斟酌。其次,不仅家宴开销比饭馆里大,还得花费大量精力。比如,卤菜都得自己做,老母鸡汤不煨七八个钟头,吊不出味来。这些都是老金的分内之事。妻子负责泡茶续水,陪客聊天,端端盘子,摆摆筷子。偶尔,也于盈盈笑语间猛然吊一嗓子,惊得满堂喝彩。如果兴趣上来了,她最多做个蔬菜沙拉,表达一下主妇的热情。其三,最重要的是喝什么酒。每次,老金总是肉疼模样,魔术般地摸出一瓶半瓶的陈年醦酒。当然,老金也有私心,本地风俗,上门赴宴是不能空手的。能上门的都是邻城高尚人士,自然知晓这一点。大家都懂老金,总是挖空心思,奉上淘来的醦酒。实在淘不到,也会揣一瓶上档次的红酒,献给女主人。女主人翘着二郎腿、勾着兰花指、端着高脚杯的姿势实在令人陶醉。
每次都有万事通。只要老金发出号召,万事通逢请必到。其他人可以轮流着来,但不能没有万事通。不能想象没有万事通的聚会。没有万事通的聚会,冷清萧条。酒友们已经习惯了他的纵横捭阖。其实宴请万事通的人不少,万事通能拒则拒。有时理不清头绪去赴宴,会碰到他谈过话的小老板、基层干部,他扭头就走。他喜欢和老金这一帮子在一起。仿佛在这里,他才有了用武之地(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喜欢品尝老金弄的生炝梭子蟹)。大家也确实喜欢听他抬杠,喜欢听他讲三点,然后一一质疑他。
质疑最多的,是他为什么从通城逃回邻城。
北京奥运会那年,万事通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被借调到了通城。工作一年后,他把老婆也调了过去。安家通城的万事通似乎如鱼得水,乐不思蜀。谁知,两年后的暮春,万事通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了邻城。回到邻城的万事通,同样没有和老友们联系,还坐原来的位置,干着他的老本行。听说他悄悄回来了,谁都不相信。一打听,还真的回来了。有人看见他上班下班,照旧骑着一辆捷安特装嫩。有人看见他时不时出入“老王府”“二十八层”或者“年年有渔”。听说,万事通执意要回邻城时,通城那边劝了又劝。领导甚至破例拍着胸脯,答应三个月内把他正式调过去。万事通笑着说谢谢,继续收拾他的家当,当晚就坐上了大巴。到了邻城之后,才给老婆发了条短信。好马不吃回头草,老友们认为,万事通回到邻城不吱声,是因为走的时候也没吱声,面子上下不来。于是就张罗着给他接风、洗尘、压惊,以示热烈欢迎他重归大家庭。万事通也不矫情,痛快地答应了。
答应归答应,事情还是得弄清楚的。万事通给出的解释是,父母在,不远游。父亲走得早,只剩老娘孤身一人。他是独子,不能置之不理。这个理由实在站不住脚:既然想着照顾老娘,当初怎么还把老婆弄过去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虽是独子,万事通还有几个姐姐。平时,也是姐姐们轮流照料母亲的。万事通很忙,忙工作,忙喝酒,只能抽空去转转。再说,通城到邻城,走高速,也就个把钟头的路程。万事通多年前就考了驾照,但从没上过路。他给的说法是,有备无患。倒是老婆自从到了通城后,驾驶技术突飞猛进,他乐得坐享其成。拥有驾照,万事通没少得好处:每年,朋友借他的驾照去销分前后,总得请他喝一个的。就连老金也求助过他。老金的娇妻婚后换了一辆红色宝马。车子不丑,可她是个路盲,经常违章被扣分。老金和娇妻,客是请了,可万事通回家后,怎么也找不着驾照。老金也不计较,万事通过意不去,顺理成章回请了他们夫妻俩。当然,少不了众人。
面对大家的质疑,万事通没有反驳。这是反常的。显然,众人并不想就此收手。有人猜测,老金应该是在通城,受人欺负了,这才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万事通笑着应道,可能吗?我是受人欺负的人吗?
你是。大家异口同声。万事通无奈地抹抹大光头。不知不觉,他倔强生长的几根头发全白了。有人劝道,不就是受欺负了吗,谁还没受过欺负?你一个邻城去的乡巴佬,到了通城那样发达的地级市,还不把尾巴夹起来!是啊,忍一忍风平浪静嘛,又有人叹息道。
“怎么着,诸位是不是想给我出口气?”
众人讪笑,说,咱们也就是替你抱个不平罢了。又说,不提了不提了,喝酒喝酒。
反正每次一提到不声不响地打道回府,万事通就没话说了。此后,酒友们也尽量避而不谈。可酒越喝越多,说着扯着,不知是谁又扯到这件事上了。大家就是不服气,好像受欺负的不是万事通,而是所有在座的人。老金说,咱们可以换个角度看这事儿。怎么讲?众人眼前一亮。女主人也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丈夫。去通城,老金说,是万事通给自己挖了个坑,还成功地掉进去了。老金接着说,回邻城呢,是万事通懂得及时止损,成功地从坑里爬出来了。
呵呵呵。众人报以一片掌声,晓得老金这是在调侃,给万事通解围。可是万事通并不领情。他平伸双手,往下压压,示意大伙儿听他说。他说,情况和老金说的恰恰相反,我想去通城,是觉得在邻城太无聊了。除了老兄弟们在一块聚聚,我不晓得还能做什么事。我到顶了,我看自己就像看一个等死的人在渐渐腐朽。现在不是时兴“舒适圈”一说么?我不想待在舒适圈里。再待下去,我会烂掉的。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一脸严肃,深以为然,同时对他升起一股崇敬之情。万事通意识到的状况,众人同样察觉了。没有人当回事,更不可能立即付诸行动。都快退休了,还折腾个什么劲?有劲折腾么?这时,老金插话了: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所以你又逃回来了,对吧。
是啊,这一回万事通没有反驳。
那你老婆咋办?
随她便,她要是一直待在那,我谢谢她,那样我就更自在了。
你这老小子,怕是为了甩掉老婆,才声东击西的吧。
万事通回来不到半年,他老婆也回来了。和他一样,还在原来的学校任教。他们都好像是出了一趟长差。归鸟恋旧林,老金摇晃着脑袋说,这样,最好不过。
回到邻城的万事通再没到过老金家。老金邀请过两次。一次他另有活动。还有一次,他闲是闲着,说头晚喝多了,要休整休整。昨晚喝多了,是老友相见时共同的口头禅,有点心照不宣。没人当真过,大家该怎么喝还怎么喝。谁知万事通这次较真了,说要休整,真的就休整了。老金只得作罢。坊间已有传言,说万事通喜欢去老金家,而且每请必到,是迷上老金的娇妻了。现在突然不去,更加坐实:是欲盖弥彰。不然,为啥以前回回都少不了他?
老金一笑了之。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老金当然不会在意。他的任何反应,都会被放大、变形为笑话。但他不能不顾及妻子的感受。妻子同样不会在乎。在剧团里,她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她说,老金,以后你们还是到小酒馆里喝去吧。
娘子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哦,那些话吧,你都不在意,我还在意么?
那你怕什么?
你们老爷们儿聚会,我一个娘儿们在场,不扫兴么?
扫什么兴,我看是助兴。
女人白了老金一眼。
一周后,他们在“老家菜品”聚到了一起。是万事通发起的。在这方面,他一向积极。休整过后,他酒量更大,谈兴更浓。万事通从不买彩票,不投保险。从不。他说,那些都是骗人的花招。他说,咕噜咕噜吃进肚子里,咕嘟咕嘟拉出来,听得见响,才是真的。万事通尤其反感、气愤、耿耿于怀的是,邻城撤县建市。每每想到这件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旧事重提,奇怪的是,这回没有人表态。既不反对,也不附和。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轮到万事通诧异了。有什么好说的,你的话就是真理。座中人调侃。万事通“嘿嘿”笑着,照例摸着他光亮的头。这种没营养的回答,他很不满意。他希望辩论,在辩论中击败对方。
“老领导,怎能这么说呢?”还是立即有人不乐意了。不乐意的是万事通带过来的一张生面孔,据说做过万事通的副手。此君中等身材,方脸泛红,白发染得漆黑。菜没吃多少,几乎没见他动筷子,喝酒倒是齐步走。他好像是个自来熟,一直搭着右手边酒友的肩膀耳语不休,不时发出“嘎嘎嘎”的笑声,像鸭子要上架。事实上,他一直含笑,似乎随时准备笑出来。听完万事通的慷慨陈词,他说,县就是市,市就是县,不过换个说法而已,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呗。他学着咱们的腔调说,老万,你没必要为这个纠结的,完全没有必要。
有好戏看了。估计万事通也没想到,他带来的朋友率先反对他。显然,他的朋友没有注意到万事通渐渐变青的脸色。或者是无视,或者是有意为之,那家伙继续嚷着,老万,你这是小题大作呀。而且还摆出一副痛心疾首、不敢相信的样子。喝酒喝酒,老金说道,咱们还是换个频道吧,刚才聊的这个话题,不是咱们这些小人物应该考虑的。
换频道,自然是换到风花雪月上了。万事通和他的朋友掌握的信息多,众人拍案惊奇,大呼过瘾。酒也越喝越爽。只有万事通有些郁闷。今晚他的风头完全被他的朋友、曾经的副手盖过去了。偏偏凭借的不是学识,而是段子。副手不仅说得敞亮,喝酒也很爽快。三杯之后,要不是万事通拦着,他还想着再来一杯呢。
时间还早,现在回家去肯定得受婆娘们的叨叨。酒友们换到沐春茶社,喝茶掼蛋。万事通给副手叫了辆车,把他送上车。回到茶社,他对大家表达歉意说,对不起,今天让诸位见笑了。
老万你何出此言?今晚大家都很痛快的。
万事通摇摇头,苦笑道,你们不晓得,任旭请病假好久了。这才恢复了一些,我拉他出来散散心,谁知他一张口就停不下来了。
这不跟你一样么,人以群分嘛。有人打趣。
老金皱皱眉头,问,他什么病呀?
抑郁症。
什么?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你看出来了吗?众人摇头。
所以他的绰号叫“人畜无害”啊。(“旭”与“畜”在邻城方言里同一读音)
我是不明白,老金叹息道,这么阳光的一个人,也会抑郁。
从我那里调走后,他去了几个局,都有人整他,给他小鞋穿。
为什么?
嘴碎呗。
说话间,万事通的电话响了。正是那位朋友。他在农商行门口,被一辆电动车撞了,脸上火辣辣地疼。他趴在路中央,摆摆手,含混地说没事没事,让骑电动车的女人赶紧回家。那女人一脸害羞和着急,非要送他去医院看看。无奈,他只得打电话给万事通,请他作陪,也好有个商量。
万事通匆匆赶去时,他曾经的副手已经躺在急诊室的台子上。一个女医生正在给他缝额角,好像嘴唇也破裂了。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妇女,看样子老实巴交的。
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我说用不着来医院的,这个嫂子不放心,硬逼着我来。
我不是给你打车了吗,你提前下了?
我这不是想消消食醒醒酒么?
别说话,你动来动去的我还怎么缝。女医生命令道,声音却像黄鹂一样动听。万事通这才细相了相,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眉眼柔和精致,身段苗条,双手细长白皙。
我哪里动了,手术台上的男人嘀咕着,随即惊呼一声。
别动嘴,女医生说着,似乎憋住了笑。
万事通暗想,能够碰上这样的女医生和撞车女人,也算是“人畜无害”上辈子积德了。那双纤纤素手,在他的额头嘴角,不停地翻飞着,这家伙应该很享受吧。一时之间,万事通竟有些羡慕他了。
后来,万事通把他当时的感受,说给酒友们听,顿时遭到大家的一致炮轰。连老金也笑骂,老万你也太不地道了,人家受了伤,你还幸灾乐祸,有你这样的老领导么。万事通满脸委屈说,我这是幸灾乐祸吗?我要是幸灾乐祸,手术后,还把他送到家门口?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大家说,当时你就是幸灾乐祸,送他你是没有办法,你去都去了,总不能撂下伤员不管了吧?
那个骑电动车的女人也送他的。我和任旭都叫她别送,她偏要送。说是要认个门,方便以后来探望伤情。
众人默然,老金弱弱地问,后来她真的去探望了吗?
当然去了,去了两趟呢。每趟都买了慰问品,还折了不少钱。
“人畜无害”这是遇到了富婆吗?
哪有富婆骑电动车的!
兴许她在体验生活呢。
见众人脑洞大开,越说越远,万事通吼道,停停停,你们这都怎么了?那女的就在服装厂上班,男人在工地上,上个月摔死了。你咋啥都晓得?万事通没回答,可能是懒得回答。众人甩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
可能正是这个眼神,让万事通生气了。各回各家后,大家照例要在酒友群里相互报个平安。万事通写的却是:江湖水深,我欠道分,闭门思过,不攀高群。随即,他就退出了。
他还来真的了。
这是什么情况,不和咱们玩了?
咱们十几年的友情,他说走就走了?
恐怕这件事只是个导火索吧。说话的是老金。
何解?
可能老万觉得他现在没啥权威了。以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他说什么,都有人怼他。上次,他竟然让他的副手轰了,伤自尊了吧。
不可能吧。
就是,万事通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还有件事,你们可能不晓得。老金继续爆料,万事通原来有个大学同学,来咱们邻城做副县长,分管的就是申请撤县建市工作。跑了几年,腿都跑断了,也没跑成。只能灰溜溜地走人了。
几次拉万事通返群,他都无动于衷。约他聚会,他就抱抱拳,回个“不参加”。大家也就死了心。
最后一次小聚,是“人畜无害”组织的。估计万事通也没想到,他曾经的副手请客,还会捎带上他从前的酒友。万事通先到,和副手相谈甚欢。酒友们陆陆续续到来,一到就缠着他寒暄,诉说相思之苦。老万表现得很淡然,似乎大家从没分开过。也没人不开眼,扯起他退群的事。只是饭前打牌时,万事通坚决不打。他看他的手机,说正在听《蒋勋细说红楼梦》。万事通喜欢《红楼梦》,还送过一套《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红楼梦》给老金。老金更喜欢《金瓶梅》。老金说,万兄你有心了,礼尚往来,我也应该送你一套《金瓶梅》,可恨我搞不到足本啊。万事通说,不必讲虚礼,我这是分享,你能把它读完,我就知足了。一定,一定,老金说,我当然喜欢《红楼梦》。我都读过四五遍了,只是觉得,越读越不懂,也不想弄懂。
已经晚上七点多,仍没有开席。“人畜无害”说,再等等吧,再等几分钟。怎么,还有人没到?还有两位女士。说话间,包厢的门开了。率先进来的,万事通认得,就是那个骑电动车的女人。他正准备打个招呼,却听得众人一声惊呼。原来大家都瞅着后面的女人:怎么是老金的娇妻啊?怎么可能?老金早就到了,要来他们应该一起来的。只是太像了。世界上竟然有人如此相像。万事通惊讶得几乎要喊出来。不对,难道是那个女医生?也不对,那个漂亮的女医生怎么请得动,“人畜无害”还没这个本事。
这样的出场效果,“人畜无害”显然极为满意。他坐在主位上,邀请大家落座。老金最年长,坐在他右手。左手应该是万事通。可此兄认死不坐,却把两个女人推到主人身边。万事通说,你们俩,撞的和挨撞的能够做朋友,不也是一段佳话么。现在这样的正能量就是要大力弘扬。这个理由无可厚非,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两个女人只得从命,万事通紧挨着那个后来的女人坐下了。众人表面上若无其事,余光都瞅向老金。老金膈应得紧,尽量装作淡定,身子骨却奇怪地瘙痒起来。
主人吩咐服务员开酒,万事通拿起桌中央的红酒醒酒瓶,轻声问,这位女士,要来点酒吗?
女人盯着他,指指骑电动车的女人。
“人畜无害”连忙说,还没有正式介绍呢,这位美女是她妹子。每次她们姐妹俩去看我,都弄得我不好意思。
那妹子笑笑,接过话,对万事通说,你喝吗?你喝我也喝。行,万事通豪爽地答着,并给她面前的高脚杯倒了三分之一杯酒。轮到自己时,他边倒边说,对不起了各位兄弟,我倒不是非要喝红酒陪这位美女,实在是因为最近身体出了点状况。打第三针疫苗的当晚,我就喝了一杯白的,回家后就头痛,太阳穴直跳,后来又呕吐不止,闹腾了一宿。这也是我退群的主要原因。为了不扫兴,我就喝红的吧,请诸位谅解。万事通说得滴水不漏,咱们还能说啥呢。人命关天,再劝下去就是强人所难了。
“人畜无害”抬抬手,想说什么,最终没说。他悄声问姐姐,也就是骑电动车的女人:你来点吗?姐姐说,我不会喝酒,从来没喝过。我就喝这个吧,敬你!她举起面前的大麦茶杯子。
尽管主人非常热情,不住地起身敬酒,但这场酒还是喝得有些闷。一是咱们毕竟和“人畜无害”不太熟,放不开;二是万事通没有起到穿针引线之作用,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三是万事通不仅喝的是红酒,而且整个晚上都只顾着和那美女妹子说话。主要是妹子在说,万事通倾听。在红酒和万事通的激发下,她说起救助流浪猫的经历。她的工资全花在猫粮、猫药上了。每天下午,她煮好拌好猫食,分袋包装,便骑着电动车,到不同的地点分发。火车站、汽车站、恒源新村、开发新村、嘉禾新城、泰宁小区、海棠别院、春风里、君望兰亭,都有她设立的投食点。她说她住的小区里,有六七十只流浪猫,她给它们起了名字,编了号,在微信上发救助信息。
万事通挑挑眉,说你为什么不拉个群呢,建立一个救助联盟。分区划片,共同协作多好。万事通说,我也可以参加的。
女人摇摇头,说群早就有了,联盟就算了,联盟不起来的。后来想想,这事全靠自愿,还是单干为好。
佩服,佩服呀!万事通抱拳笑道,我敬你。
有什么好佩服的,我又干不了别的。说完她又发出浅浅的笑。她的笑声让人确定,她的确不是老金的夫人,仅仅相像而已。松了口气的同时,大家又因为万事通和她的促膝谈笑,更加感到别扭了。众人都有一种错觉,似乎万事通佩服的不是骑电动车女人的妹妹,而是老金的娇妻,而且还当着老金的面。更为可恨的是,主办者“人畜无害”喝得大醉,万事通视而不见,却以最近邻城出了命案为由,叫了辆车,把两个女人送走了。
大家再也没有见过万事通,也没有人觍着脸约他。好像“人畜无害”安排的那顿酒,就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不过邻城就这么大,有关万事通的消息还是不时传出。听说他退出酒友圈后,也患上了抑郁症,只得提前几个月退二线。万事通会抑郁?这个消息不太可信,有待考证。不久,听说万事通老家拆迁,他弄到三套安置房。又听说,万事通竟然和那个美女妹子热乎上了,而且还真的跟着那个妹子救助流浪猫。万事通从不掩讳这一点。每天的行动路线,沿途的风景,猫咪的状况,都会在他微信朋友圈里发布出来。
间或,他还会写写诗,练练笔。大家都不明白他抛弃酒友圈后,怎么还会诗兴大发。有些诗写得还挺有味道。
这一切,在众人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万事通是个闲不住的人。是因为那个美女妹子吗?大家情不自禁地为老金担心起来。尽管都明白,这种担心实在没有道理,还是免不了往那方面想:老金晓得了,会作何感慨呢?
万事通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微信上。他在朋友圈里发出求助信息:妹子要去上海了。她女儿待产。有愿意接手救助流浪猫任务的兄弟姐妹吗?还配发了好些流浪猫可怜又可爱的照片。
好像意识到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万事通先是把朋友圈设置为仅三天可见。没几天,干脆关闭了。
现在,老金出来也少了。退休之后,老金的事情反而多了起来。他不再窝在家里陪娇妻,侍弄花草鸟鱼。他毅然接管了厂子,成为金总。老金说,经济不景气,能赚一个是一个。老金又添置了十台机器。老金发现,普通口罩的销量比医用口罩大得多。他当然希望口罩产能越大越好了。
家里那一摊,交由娇妻。她乐得一人在家,逍遥自在。老金的妻子显然也晓得了万事通的一些事。晓得有个女人,长得极像她。她和老金再待一块儿时,就有些不自然。不仅她不自然,老金也不自然。老金待她,时而浓情蜜意,时而不淡不咸的。
这样过了几个月,老金的妻子主动提出,我们还是分开睡吧。她说实在是受不了老金的呼噜。
老金想了想,说,行,那就试试吧。
分开睡,对他们来说,似乎都是一种解脱。不需要刻意表达亲密,还给了对方空间。但是他们睡不着了。他们翻来覆去,瞅着床上空落落的另半边。无力的手探过去,好像伸进了虚空之中。各自靠在床头,渐渐地,他们的失眠症越来越厉害了。他们只得打开房门,隔着一堵墙,大声说话。以前,妻子在床上和他说话时,每说一句,都要拍一下床,或者捣一下他的腰眼。老金曾经取笑过,说我的腰就是给你捣坏掐坏的。现在好了,现在说话不必时时提防着了。他们的交谈声时高时低,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有回应,就说明对方睡意朦胧了。
有的时候,过了很久很久,他们中的一个突然冒出一句来,再次惊醒对方。话音回绕在每个房间,房间里的家具会发出轻轻的回响,悬挂的衣服会发出微微的光。
她问老金厂子里的情况。
就那样,老金边答边问,金鱼还剩几条?
三条,妻子怯怯地回。
几条?
三条,妻子的声音提高了点儿。
老金没有怪她,道,金鱼难养,红草也不太好养,以后还是弄几条凤尾吧。
嗯,妻子应道,要不咱们还是起来喝点红酒吧,红酒喝了好睡觉。
好。灯光掩映之下,他们相对而坐。老金光着膀子。妻子披着透明的真丝睡衣,自带光环。喝了酒的妻子面色酡红,目光迷离。老金竟有些心动。
妻子撑着香腮,歪着脑袋问,嗳,老金,你说那个万事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呀?喂,老金,你怎么了,你在听我说话吗?她伸出右手,在他眼前勾了勾,划了划。
老金如梦初醒。他问,什么,你刚刚说啥了?
就在刚才,他失神之间,对面的女人变幻成了那个美女妹子的身影和笑脸。然后是老金的前妻。然后是他和前妻的孩子。老金想,我的孩子长开后,应当也是一个绝色小美女吧。他想,我有多久没去看她了?
罗望子,原名周诚,江苏海安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86年开始写作。先后在《钟山》《花城》《收获》《人民文学》《大家》《作家》《天涯》《上海文学》《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四百多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暧昧》《梅花弄》、中短篇小说集《墙》《我们这些苏北人》《韭菜街》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