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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4年第4期|朱夏楠:寻山
来源:《野草》2024年第4期 | 朱夏楠  2024年08月15日08:03

冬日若有太阳,村庄里便不会太冷。可小屋还是冷。刚跨进室内,她就退了出来。

村庄藏身于四明山东南角的山麓里,小屋则搭在村口三岔路一个缓坡上。公路从市区“驶”来,在此拐了个弯向远处“驶”去,拐弯处又分出一条通往深山的小径,挨着满坡竹林。竹林的主人,也是小屋的主人。她听毛师兄说,早先小屋不过是一个小矮棚,主人的父亲用来看守林子,也堆柴,偶尔落脚。主人考学进了城,当了老师,后进了政府部门;临近退休,忽思归故土,于是费了番心思重新搭建装修,还加盖了一层,立时焕然一新。因依着竹林,就简单地冠以“竹林小屋”之名。

透过一楼的窗户,能瞧见里面摆了麻将桌,还有一些农具。顺着山体坡道而上,可达二楼。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没有院门,向外一跨就是竹林。院子里搭了个雨棚,成了个开放式的厨房,安了煤气灶,也有移动的铝制灶台,可烧柴火。通往室内的是一扇推拉门,上方有个匾额,题着“晴耕雨读”四个楷体字,颇为风雅。室内一室一厅一卫的格局,主场是客厅里三米多长的黄花梨木桌,喝茶吃饭两用。墙上也挂满了字画,最显眼的是一幅长长的青绿山水,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墙面,但仔细看,就知道这是电脑制作出来的流水线工艺品。地下还堆着一些,有的是主人自己淘来的,有的是友人老屋拆迁弃置不用赠送的,不同风格的凑在一起,有一种粗放的怪诞感。空间有限,既无处可挂,又舍不得扔,只好如此。两面宽大的透明的玻璃窗,一面向着村庄,一面向着山道指向的大山深处。

小屋初成后,到了周末或节假日,主人便邀三五好友来此相聚。友人亦可自去。毛师兄便是友人之一。因与主人的村子挨着,又上了同一个中学,相识已有三十余年,可算是半个主人。

此次她和棠师兄,就是受毛师兄之邀来此过周末的。棠师兄是第一次来,她已来了三次,只是次次都未见到主人。第一次来,是暮春,黄花翠竹,她跟着毛师兄绕着半个村庄信步游走。其中一条百十来米的台阶,是由硬冷的长石条或石碑铺成的。上面刻着大字,或是人名,或是诸如“福寿永昌”之类的祝语,不少依稀还能看出漆的颜色。触目惊心。

“那时修路没材料。眼光正是好,挑的都是这些上好的石头。”毛师兄做着介绍。

“他们后人呢,不管吗?”

“怎么管?后来也都走了,就算不走,也不想惹这些麻烦。”毛师兄没有停下脚步,像在说一件无人在意的琐事。

她点头称是。总归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天气渐渐温热,远远近近的植被生长旺盛,石头却是死的。上面的字迹被不断地消磨着;即使未被消磨,也不会发出声音。她的心也在燥热与冰冷中反复着。

第二次来是秋末,枫红草衰,只简单地烧柴做饭饮茶。第三次来,是深冬,天白风寒,值主人在此闭关养病。她听着毛师兄与他隔着门闲聊几句,便匆匆逃离。距第三次,已过去了整一年。一年的时光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坠入了深井里,半点回响也无。

这次来,人多;主人在,主人的两个朋友也在。毛师兄三言两语地做了引荐,便开始做菜,将清早去菜场买的鱼头、豆腐、芋艿、蘑菇等从黑色的塑料袋里掏了出来,摆在地下。院子里很快就腾起了烟火。毛师兄和主人各占了一个锅,柴火烧得噼啪响。二人均脱了外套,挽着袖子,热火朝天地舞着大勺。

房间里冷,外面也冷。她这才注意到这屋子是在背阴处,太阳被山体遮了个严严实实。所以房间里即便开着空调,也是冷飕飕的,一点暖气细若游丝。只是此前来时天气温暖,阳光明媚,光亮笼罩着群山,连带着温暖了这小小的一角。

“加菜加菜!”一人拎着三棵毛茸茸的冬笋,从竹林跨到了院子里;另一人还在坡上抡着锄头,抬头往这边看着。主人的这两个朋友显然是干活的好手。

她走过去,满山都是落满竹叶的黄泥地,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笋的所在的。

“看裂缝。”挖笋那人指点道,跟着铲了两下,果然,一个毛笋侧躺在泥中。她有些惊异,从前只以为笋是根根直立往上走的。那人沿着竹根的方向铲着土,很快又找见了一个。

她看了半天,裂缝似有还无,干脆从墙角捡了个锄头,学着那人的模样去挖,一无所获,只觉得腰酸。直起身子缓了缓,见大半的山体泥土颜色有异,当是不久前都被细细地翻过了一遍。

“那我也来松松土吧。”她放弃了找笋,用锄头拨弄着脚边敦实的黄泥土。

“你这是要开山啊?”毛师兄从油烟里抬起头,“这活你干不了,还是和棠师兄去喝茶吧。”

毛师兄今天没扎头发,烫染过的齐肩发根根立起,浑像一头狮子。她记得初次相见时,那头发还是温顺规矩地贴在脑后的。

二人是在寺院里结识的。那时她整个心中总浮着一团滞涩之气,日子浑浑噩噩。一日,路过栖心寺,不知怎么就走了进去。这座寺庙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门口车水马龙。她也曾多次经过,只是很少留意,独独对寺门口的七座石塔印象很深,思绪偶尔在这“七”上打转,不知这个数字在佛教里是何含义。不久之后结识了棠师兄,聊起,才知道那代表的是佛教里的过去七佛。

于她而言,从前经过,寺门是沉寂的。那日却打开了。

寺庙不算大,大雄宝殿前保留了一块空旷的平地,两棵高大的银杏树闪着金色的光芒。她也被那金光闪耀着。一侧是个净手池,上面搁着几个小木勺,有人在那里舀水、净手,便也过去,跟着做了。水的清凉从手上传到了心里,她觉得身体跟着轻了些。走到银杏树下,绕了一圈,又呆立了片刻。深秋的太阳于温暖中也带着一丝凉意,白果就是这个时候落在了脚边。发紧,发皱,光洁变得丑陋,酝酿着下一个生命。

她摸了摸脸,好像自己也是一棵树,只是向着衰老行进着,却没有结出什么果子。结出了又如何呢,它们未必会长成另一棵树。更大的可能,是被飞鸟叼走,或是腐烂在落叶堆里,或像现在这样,一览无余地裸露在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人跟前。

“里面有个讲座,你要不要去听听?”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

她侧身,是一个身着深蓝色长棉袍的大姐,年近五十,脸颊丰满,双目炯炯却不逼人。

她不自觉地回应:“什么讲座?”

“寺里请了个哲学系的老师讲佛教美学,今天讲《维摩诘经》。”她热忱地做着介绍。

维摩诘?她对经书不熟,也不知佛教里还有这个人物,第一反应是与王维相关联。王摩诘的诗就是从佛门里来的吗?跟着想问几句,有人远远地走过来打招呼:“毛师兄,你来了啊。”

师兄……是了,她想起来寺院走动的居士们,不论性别,都是相互称呼为“师兄”的。听攀谈,她了解了些大概,她们长年在寺庙里做义工,寺庙里的义工管理很严格,职责分明。如毛师兄,主要在寺庙的图书馆里帮忙整理文献。这两日天气晴好,图书馆正在分批晒书。而毛师兄请了半天假,就为了去听这个讲座。

她顺从地跟随两人前去。讲堂很大,像大雄宝殿前的平地那般空旷,已坐了一半的人。她留意了下,大部分是毛师兄这个年纪的,甚至年岁更大的。也有些青年人,二十岁左右,聚在一起耳语,可能是授课老师的学生。

毛师兄从帆布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又掏出笔记本和笔,准备认真做笔记。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笑道:“真羡慕你们年轻人,东西学得快。我们这个年纪,脑子记过又忘了,只能记一点是一点。”毛师兄絮絮叨叨地说着,但并不引人反感。

她只好也笑笑,挺了挺腰,努力做出好学生的样子,其实依旧神游物外。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想的东西像是一团棉花,被撕成了碎絮,风一吹,就四处胡乱地飘着。这样也好,她想,只当是找个地方歇脚,回荡在空中的讲课声成了捉摸不定的思绪的背景音。

“……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思绪被召唤了回来。

她闻声看向远处的PPT,落在她心底的这句话板正地附在上面。杂乱生长的荒草齐齐地低伏了下去,那些轻浮的念头沾染了湿气,凝结成了黑色的泥块,沉在池塘里。天空澄澈。她低头,水面晦暗不明,依旧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周敦颐说“出淤泥而不染”。《维摩诘经》说“卑湿淤泥,乃生此华”。染或是不染,染而不染。她看着那些烦恼的事浮浮沉沉,忽而觉得很有趣。

那之后,她便和毛师兄熟络了起来。

与棠师兄相识,也是因为毛师兄,也是在栖心寺。

寺里开设了一个周末的研修班,教授佛教史、古代汉语、日语等课程,毛师兄带她去旁听了几次。棠师兄是班长,负责签到与分发作业等事宜,慢慢就熟了。

棠师兄不过三十出头,但吃素已有十余年。他说十几岁的时候去台湾游学,在法鼓山吃了一周的素斋。回来后母亲疼惜他,做了好些佳肴,他却闻见了异味,试了几次,依旧食不下咽,便不再勉强了。

人大概真是有前世的。她想起有个年纪相仿的朋友,讲话总是一股官腔,嗓音深沉,语调仿佛在和下属说话——前世也许是当官的;而棠师兄,前世说不定真是个僧人。也曾当面问过他,是不是打算出家?他说有段日子真想过,后来这个念头淡了。至于将来,谁知道呢。“我们在无意识中发现了那些不是个人后天获得而是经由遗传具有的性质……发现了一些先天的固有的直觉形式,也即知觉与领悟的原型。”荣格的话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他所谈的说不定也是前世今生的一个连接。一个人的今生,不知道是多少个前世一起作用的结果。

来小屋的一周前,三人才聚过。

当时棠师兄受江屿寺一师父邀请,前去商讨整理寺志的事,叫上了她、毛师兄,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居士——他们称之为张师兄。张师兄与毛师兄年岁相仿,碰面后才发现早就在义工团队中见过彼此,只是私下不曾有过交往。张师兄脸色凝重,不发一言,似有满腹心事。

车子驶离市区,视野所及从高楼转为了田野,而后又被山峦填满。江屿寺就在这东边靠海的青山群落中,青松郁郁,青石森森,与安置尘世中的栖心寺大不相同。其实她此前也来过两次,一次是看梅花,一次是爬山。她似乎越来越喜欢山了。她办公室是在高楼十几楼的位置,对面原先是一个待建的工地,可瞧见天空与远处若隐若现的青山;后来动了工,方块形的混合物,在单调的机械相击声中慢慢升高,终于将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它们也是山,只是被削去皮、打断了骨、钻入巨大的混凝土搅拌车里而后重生的山。当粉尘从窗户外飘进来的时候,她想,这里不会再有草木生长了……

跟随着棠师兄,几人穿过长廊,转进一个小门,上了二楼,来到一间虚掩着门的茶室。他们就在栏杆处等候。这是一个回字形结构的建筑,中间是个小院子,种着些果树。对面的一楼,是个教室。棠师兄说,江屿寺十年前开设了研修班,他和张师兄是第一届的学员。一会儿见的师父,正是授课老师之一。现在,新一届的研修班正在上课。太阳渐渐升高,几束光线落在了果树上,也跳进了教室里。而他们站着的地方,还凝着山里清早的寒气。她忽然想到,大概要到傍晚时分,阳光才会向这边倾斜。

说话间,师父出现,将他们引进了茶室。他连声说着不好意思,没去门口迎接。又说寺里的默照茶室环境更好,不过这里随意点,你们想在哪里喝茶?几人忙答这里就很好。师父落座,烧水烹茶。得知有俩人还未来得及吃早饭,又打开桌上几样点心,麻花、花生、桃酥之类的,让他们覅客气。

茶室一半的空间被旁边挨着窗子的一张两米见宽的书桌所占,桌上随意地摊着宣纸和笔墨。棠师兄介绍说,师父喜欢写字作画,也写诗。师父笑着摆手说,打发时间而已。随即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翻出他朋友圈里发的诗歌。她认真看了看,多是即景的七言诗,配合着用笔散淡的水墨画。

茶过半盏,寒暄过后,闷了半日的张师兄终于郑重地开了口,说起她此行的目的。近几年她一直想将《楞严经》全文背下来,因此昼夜不息,可总是得此失彼,没能如愿。到了后来,整个人已头昏脑胀,还是咬牙坚持着。说着说着,竟有了呜咽之声——她近几个月累到极致,几颗牙齿竟开始松动了,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师父为她杯中续水,说覅急,现在正是落入了执念中。该休息就休息,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我是真想背下来。是用的方法不对吗?师父您不知道,我原本大半本都背下来了,可背着背着,前面的又忘了。多少次了,都是这样……”这些话在张师兄肚子里当是酝酿了很久,句句熟透,时机一到,就争相从枝头落了下来。

她原本只专心剥着眼前的花生。这些紫色的果仁,从土里挖出来后直接洗净晾干,没有经过烘烤,自然也没有烟火气,清甜得很纯粹。听闻背诵经文这么辛苦,忍不住抬头道:“非背下来不可吗?读一读,抄一抄,不也很好?”

张师兄未及擦拭眼泪,倔强道:“我是发过愿的。”

她知道自己唐突了,只好又低下头。虽对佛教了解并不多,更没有读过《楞严经》,但也知道发愿是大事。

毛师兄听得很是敬佩,连连点头:“哦呦,发了愿,那是要紧的。我是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毅力,想做做不来。”又问师父:“您要不要歇歇,我来给你们泡茶?”她原本是开咖啡店的,后来到了退休的年纪,能拿退休金了,就关了店,学着插花写字唱歌。刚刚考了个茶艺师,对茶事兴趣正浓。

师父摇头:“你们来了,自然是我招待。”

滚烫的茶水在眼前腾起白雾。白雾外,师父还在耐心地开解,反反复复,各个切入口。她觉得自己在一个绝佳的心理治疗的现场。倾诉者与倾听者之间的绝对的信任,旁若无人的投入,竟让她有些感动。其实她并没有听进去什么,就好像那天听讲《维摩诘经》,也只入心了一句“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耳旁吹过的所有的风,都只是为了将这一句送给她。

那晚,几人住在了寺中。客房男众女众分开,设有二人间和三人间,价格意外地便宜,前者六十元,后者三十元。办好入住手续后,天色尚早,外出走了走。十里青松到山门,正好看到新月初上。这十里的古松山径连接着山寺与俗世,又让两者保持着远近相宜的距离。

青松底下有香气飘来。棠师兄说,寺里有座冷香塔院,是八指头陀的安葬处。八指头陀尤爱梅花,不少的诗都与之相关,塔院里特意栽种了一株白梅。每到花开时,总会引来游人无数。几人聊着天,一直走到了公路。不时有汽车从身边疾驰而过,速度快得如同流星。

她看了看地上缓缓移动的影子,那是路灯留下的。月亮远在路灯之外。

竹林小屋之行,张师兄未同来,棠师兄说她暂时先把《楞严经》放下了,安心静养中。说着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了几样小包装的茶叶,其中一包靛蓝色的,烫有金色的“荒野”字样,亮得晃眼。

她拿过来,仔细辨认。“这是红茶?”

“是,你很有眼光啊,这是桐木关的,就只剩下这一包了,可贵得很呢。”棠师兄也会打趣。水正好沸腾,他娴熟地温杯洁盏,随即接过茶包,将七克茶叶的一半匀入了温热的盖碗:“只是这茶有点冲,先少喝些吧。”

武夷山的大红袍她是知道的,桐木关这个名称却是第一次听说。听棠师兄的口吻,当是比较珍贵的品种。

“这茶该由毛师兄来喝,给我是糟蹋了,牛嚼牡丹。”

“也就是个名字而已。你尝尝喝不喝得惯?”棠师兄为她斟上。

她点点头,尝了半口说:“还真是够荒野。”与平日所喝红茶的顺滑柔蜜不同,舌底被一股野蛮荒芜的气息充盈着,甚至生出了涩味。不知这做茶的人,是在怎样的环境里,怀着怎样的心境才做成的。是否日日拘于一室之内,忽而某日生出了逃离的念头?那念头传到手上,揉在一片片的茶叶里,如今落在了她眼前的杯中。

茶不过三盏,门被推开了。毛师兄早已反客为主,招呼着主人上菜。有了菜,有了人,冰冷的冬室热闹了起来。毛师兄不时起身,和主人等推杯论盏。其实她的杯中不过是白水而已。

一种奇异的陌生的热闹在这小屋里生长着。白色的热气,叮当作响的杯碟,冬笋的鲜混杂着炝蟹的咸……玻璃窗慢慢地蒙上了雾气,外面的世界被遮蔽了。发麻的感觉从小腿处传来,她知道自己的脚终于被冻僵了。大概是因为底下的那个房间,空气是冷的。这个热闹的世界,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空中楼阁。她看了看棠师兄,他面前摆着几样素菜,炸春卷、油焖笋、芋艿羹,吃得很专心。于是便也闷头吃饭。

三人率先用餐罢,毛师兄起身招呼其他几人继续吃:“我带他们去山上走走,你们吃好了碗筷不用收拾,等我回来洗。”

下了楼,走了一段山路,毛师兄方解释说她原以为就主人一人在,另外几人也不过第一次见。“和不熟的人吃饭总归不习惯的吧?看你们都没怎么说话,所以我想着还是出来走走的好。”

“也没有,就是不知道聊什么。”棠师兄温和地笑笑。

阳光穿过竹林,斑驳地洒下来,深深浅浅的光圈四处游走着。像是那晚江屿寺的梅花,散着的香气。三人顺着山道一路往上,来到了公路,而后是山道,而后是另一个村庄。村庄真是安静。在群山的怀抱中,如同凋零的叶子,不声不响地与岁月和解着。

村里的房子其实并不少,只是少有人的踪迹。半新不旧的建筑物挨在一起,分不清是由新转旧,任凭往着追随时间的河流奔往低处;还是以新补旧,试图在那洪流中掀起一点波澜。砖石,粗粝的砖石,正是那半新不旧的房子,将败不败的村庄,最好的具象物。譬如一面墙,红色的整齐的砖石裸露在外,不知是水泥是尽数剥离干净了,还是尚未来得及糊上。譬如建在高处边缘的房屋,院子往外凌空延伸着,底下支撑着两根砖石垒成的柱子。院子倾斜着,柱子弯曲着。柱子是从院子造成那刻就立在那里的,还是出现崩坏的迹象时,主人所做的补救?一个窗子,只剩下了窗子四四方方的轮廓,本该虚空的轮廓,被横竖排列的砖石填满了。一个窗子,变成了一堵墙,这是消失,也是诞生。多么奇妙。

路过一个一半已成了废墟的房子。废墟的高处,大梁架着虚空,虚空中的蓝天白云有点好看。底下是凌乱的瓷砖、有缺口的瓦缸、残损的桌椅、洁白的马桶……以及溪水漫流处,低伏的凝霜的野草,和结成的薄冰。毛师兄走进废墟中,扒拉出一个黄色的实木圆凳,摸了摸,说这是老物件,质量挺好。她很想带回去,可又实在太重,不得不放弃了。房子完好的另一半,墙面上挂着一幅不知从何处捡拾来的巨大的蓝色塑胶布,上面印着字体巨大的广告,用来遮掩可能会被看到的不完好。这一半,是完好的半成品,还是废墟的半成品……

遇到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走动不便,半躺在竹椅上晒太阳,阳光照着他们,也照着他们身边的笋干、萝卜干、菜干。当然,还有洗了又洗的衣服。毛师兄热情地上前和他们打招呼,也总被回馈以热情的招呼。他们声音有些含混,有些清,听不分明。神奇的是,毛师兄能听懂,交流毫无障碍。

“年轻人都进城了。”毛师兄说。

“今天是周末,周末也不回来的吗?”话刚出口,她就知道到自己问了一个无解的问题。如果没有太阳,他们三人会来这里吗?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老人们也不会出来的,他们大概是躲在屋子里取暖,不知道会有外人徒步经行。而他们的后人,在努力融入另一个世界,大概更没有力气往回看了。

一株红梅忽而在灰色的飞檐后闪现。一块半荒废的空地,高出路面约有半米,被三五户人家围着。空地近道路处种着几行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菜,宽大的叶子齐齐往外翻卷,已经老得发干了。梅树靠里栽种,显然也已经很老了。不同的方向,花有疏密,有肥瘦,大部分都是孱弱的。更有枝条,空空荡荡,毫无生机。棠师兄上前,折下一段,展示给二人:“看,这些已经死了。”

她也跟着上前,折了一段,看了看断裂处,果然已经没有水分了。如果活着,里面该是发青的。又折了一段,似乎这样可以帮它减轻些生的负担。

手指关节处一阵刺痛传来,她停下了手。已经死了的枯枝划破了她的皮肉。现在,她的手上也绽开了梅花。只是小小的一朵。她牵着近旁的一枝轻轻地摇了摇,握手一般:“你们说,她该有几岁了?五十岁?八十岁?”

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拎着个水桶走过,毛师兄凑过去打听:“阿嫂,你晓得这树多少年了伐?”

妇人瞥了一眼花,又看了看三人,没有停下脚步,摇摇手:“不晓得,总归是好多年了,说不定都长了一百年了。”几分钟后,她拎着水桶往回走,见他们还在,就站定在了那里,也认真地看起了花,说:“这树好多好多年了,我嫁来的时候就在了。”

“你不是这里的人吗?嫁来多久了呀?”她有些好奇。这样的大山深处,嫁过来,不知要走多少路。

“快三十年了,现在,我儿子都快三十岁了。在城里工作,都不回来了。”她轻叹着,拎着水桶走了。她走得很稳,没有一滴水晃出来落在脚边。

阳光跟着妇人的身影淡了下去。很快无边的暮色就将从四野涌向这株梅花。新鲜的梅花,混沌的梅花,年年都在开放的梅花。

他们走的是一个环线,因而没有原路返回,也无须再看同一片风景。

回程是一片又一片的竹林。根根直立的竹子,绿色叠加着绿色,密而不乱,只觉得清透,而不至于浓得化不开。她想它们真聪明,知道怎样的距离最舒服。

林子里有人在挖笋,有人在开山。她才知道,真正的开山原来是这样的。再糙的汉子,到了此刻,抡锄头的动作,都变得无比温柔。他们像在唤醒一个熟睡的情人一样,在唤醒脚下沉滞的土地。不,他们对待情人恐怕都不会那么温柔。——小心地弓着身子,细细地翻看着脚下的每一寸泥土,毫无怨言。一捧一捧新鲜细腻的泥土颜色,像是被捋顺了的野马的鬃毛。如果这片土地迎着春风奔跑起来,那马蹄声该是多么的轻快而脆响。

她也跟着快乐了起来。从道旁的竹篱笆上抽了一根细竹,扬在半空,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向前跑去。那无边的竹林中,身姿矫健的骏马们,也跟着她跑了起来。

“我们也要快些走,山里没了太阳,冷得快。”毛师兄快步跟上,对棠师兄说,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机,“他们几个已经回去了,正好给我们腾地方喝茶。”

“不急,走起来就不冷了。”棠师兄还是原来的样子,慢慢地走着,“喝茶么,更不急了,喝到晚上都成。”

他们的声音渐渐稀薄了。

不知穿过了多少竹林,面前出现了一片旷野。她远远地望见了山下的那间小屋,回过头,想和他们打声招呼,却看见他们已和身后的竹林融在了一处,竹林与山色融在了一处。马匹不见了。冬日的太阳快落下山头了,在竹梢幻化出暧昧的光影。

世界将要回到太阳尚未升起时的混沌模样。

朱夏楠,毕业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中国作协会员。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作品见于《作家》《诗刊》《美文》《西部》等。出版有散文集《春秋:裂隙中的面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