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7期|赵亚东:虚设的花园
赵亚东,1978年生,黑龙江拜泉人。任教于哈尔滨职业技术大学。曾在新闻媒体工作十余年。
安魂曲
我在梦里买一杯冰咖啡
银耳钉搅动着,起点也是
终点。无限循环。
我们在这期间啜饮
微冷的夜色。
“我吞下的是你的像”
爱过的人若有所思。
我需要的不是被安慰
而是遗忘。现在有一封信
摊开,在风中
那些字迹急于辨认
而忘记默读
自己。时间封锁了
每一个路口
没有人真的死去
我急于睁开眼睛
但是更多的人涌进
梦里,路过的卡车
疯狂地按喇叭
途经自己的梦境
我们在山脚下
不停地挖
洞穴。龙卷风
就要席卷整个荒野
想起七岁时死去的伙伴
指甲里塞满泥土
河水曾亲吻她,而亲人
从未这样过
树上的鸟巢
是我们的新家
而洞穴将收留这些
风。整个荒野
像被卷起来的席子
我把它扛在自己的肩上
三十岁,或五十岁都不重要
人都会死的
都会途经自己的梦境
月光的梯子
如果没有人打扰
命运不会亮出自己的脸
卡车司机看不见
自己脏兮兮的脸
还有一公里,就到目的地
年迈的马达却陷在
深潭。户口簿漂浮
在寂静中。月光的梯子
在不断地下沉。
我们的亲人都已远去
朋友也寥寥无几。写诗到底是
为什么?加油员
满脸不屑。深陷于
这潭水中,只有说明书
还在翻动着,疲惫又沧桑
我们的眼睑
早已长满青苔
来不及
为了防止再次进入梦境
我选择失眠,点着
烟卷。坐上
通往郊区的公共汽车
拥挤的乡下人
相互嫉恨。也有人
恨我,但不辩解
祈求原谅是徒劳的
不如闭眼睛。野葵花
肃立,擦肩而过时
来不及敬礼
请原谅植物的木讷
在这昏沉沉的
午后。树枝擦着车顶
发出吱嘎的响声
人类不需要暗示
而我在倾听
仿佛有某种力量
耳朵醒了,我却来不及
下车,从这发霉的雨水中
辨别显现的神迹
整个世界的石头
我们顶着寒风,去山上
寻找一块儿墓地
为你酗酒的养父
他最终死于肺气肿
一辈子,上气不接下气
溪流被落叶托起来
而丢弃了水中的
石头。“万物都有形式
包括烟”,以及他
一把气喘吁吁的
骨灰。已经足够幸运
还有这块儿石头
具体而又生动,托住
我们颤抖的腿脚
即使它满目沧桑
那也是整个世界的
但我们无法,变成石头
也不能,安顿好
这世上所有的人
空盒子
好像有个人死去了
在很多年以前
没有人告诉我他的脸
和我的,到底
有多大区别
孩子们在场院里跳绳
木匠盖起圆形的房子
梳小辫儿的女孩
一直在转圈。而我的手术
并不成功。耳朵
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
动静。我所不能感受的一切
就不存在。世界仿佛
就是一个空盒子
只能装得下我自己
电影播放着
我的脸。还有些
羞涩。我不停地咳嗽
假装所有的人
都已经老了
被画下来的人
我们很早就已离家
出走,奔着月亮落下去的方向
走得那么吃力。
河流拐弯儿,而把我们留在
原地。胡子遮住了
整张脸,但没有什么
是见不得人的。
在丹尼索瓦的山洞里
我们通过雷电阅读
自己的一生。半路折回的
伙伴还在占卜
我没资格嘲笑没出息的人
因为我也是
讨厌甜味儿,更喜欢
冷峻的野草莓。
藏在树林里写生的画家
正在画我们:
歪斜的树
眼睛里掩饰不住的
傲慢和恐惧。旧扳手的锈迹
每一笔都那么真实
但画面里,并没有我们。
虚设的花园
整个夜晚,我都在读
杜鲁门·卡波蒂,别的声音
别的房间。异样的响动
滚落的皮球儿
正好砸在额头上
我曾经也像他一样
对另一个人说:爱我吧
我不会有任何多余的祈求
只是“我的头脑没有接受劝告”
面对虚晃的阁楼,没有
勇气逃离。荒草只生长在
内心之中,夜晚的酒馆
淹没在虚设的花园
我曾在梦里遇见的人
都没有留下名字。他们锁紧
生锈的铁门,把钥匙
藏在屋檐下的燕窝里
醉酒后想起老友
我在最艰难的时候曾借过一个朋友的钱
在租来的房子里
给他打电话。
嗫嚅了半天,才敢说。
很多年以后才把钱还回去
很惭愧。野草经历了无数生死
我的账目还没有核销。
他在这些年比我经历更多
赔本的生意,长出毒蘑菇的身体
世界突然模糊一片
在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的走廊里
我们靠着老式散热器取暖
内心却冷若冰霜。
——没啥大不了的
我假装淡定劝他。他只是苦笑
低着头。
护士们都有一张冰冷的脸
爱过我的那一个更冷。
有些事我们谁也逃不脱
亲人离散后,可能永无再见之日
索性那次没有太大的问题
善良的人总是能躲开
命运的暗箭。死神只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这个老实人,竟然靠在我肩膀上
哭出了声
摩天轮
我的内心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而不是世界
更多的时候
它在下雨,闪电照亮
旋转的摩天轮
倾斜,向月亮升起的地方
烈酒没有让我们
更加年轻。寒风善于
钻空子。天真的小孩儿
不需要武器,他必须
学会长久地凝视
才能躲开倒下的骨牌
醉酒时我们相互承诺
要肝胆相照,醒来
感到羞惭,不敢照镜子
摩天轮还在呼啸着
藏在里面的人,拒绝
回到现实的地面
时间的衣裳
我害怕在下雪的时候
说起往事,母亲
生我的时候,一棵树
被大雪压断了枝丫
发出“咔嚓”的一声
这是某种暗示吗?
写诗是无用的。
这只会让我们活得更真
更苦。母亲有时候想把心事
和我说一说
可又想不起要说什么
她的耳边总是想起那棵树倒下时
发出的轰鸣声。
人过中年不能总是权衡利弊
失去也是一种福分
无论雪下得多大
都要出去走走,领着失忆的母亲
披着时间裁剪的
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