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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4年第8期|朱文颖:萤火与白帆(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4年第8期 | 朱文颖  2024年08月19日07:13

朱文颖,女,1970年生于上海,现居苏州。发表长篇小说《深海夜航》《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等,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凝视玛丽娜》《一个形而上的下午》《桥头羊肉店》等,共计三百余万字。曾获国内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韩、德、意等文字。

责编稿签

少年唐鹏先天失聪,无法与外界正常交流,只能在湖边流连。帆船是他追寻自由与希望的象征与慰藉。生态摄影师章虹虽身患重病,但她坚持拍摄那些美好却又转瞬即逝的事物。唐鹏与章虹的交集,是两个寂寥心灵的邂逅,是超越性别与年龄的友谊,亦是萤火与白帆的共振与和鸣。目睹萤火虫奇观后,唐鹏的内心得到触动和升华,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小说笼罩在一种泠然希音、哀而不伤的情感氛围与审美意境中,朱文颖以浪漫轻逸的笔触,柔情刻画了那些带着残缺和创伤、却又执着追逐梦想和希望的人,令人在感伤之余,亦能感受到自由与光芒带来的力量。

—— 欧逸舟

《萤火与白帆》赏读

1

少年唐鹏今年十八岁。但他经常幻想自己其实年过四十。他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字,或许更大些。

五六年前,这一带刚刚开始建造时,他就常来。那时湖边还很荒凉。风大得让人想起“北方”,或者“海边”。他伸开双臂、昂起头、闭上眼睛,感受着湖边的风击打皮肤的触觉。

有一次,他感冒生病,昏昏沉沉躺了一个星期。病好出门,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湖边。风仍然很大。他发现那里有了些变化。一块石碑竖了起来。上面是三个字:

苏州湾。

在这个世界上,那块石碑附近的湖面就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开始时他能看到一些水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留下一片银光,却没有丝毫声响。他觉得这些孤独的水鸟很像他;还有湖边的芦苇,茎秆迅速生长,叶片如同汹涌的海浪,然后发黄、枯萎、凋零……他觉得那些沉默、倔强、自生自灭的芦苇也很像他。

开始的时候他很少能看见人,后来慢慢多起来了。同时多起来的还有一些坚硬的东西:钢铁铸就的巨型拱桥;高大的建筑——他听说以后那里会是美术馆和音乐厅。

他不在意这些。他觉得自己已经四十岁了。

转折发生在一年前的春夜。

晚饭后,唐鹏主动走进了父亲的房间。这是多年未有的事情。父亲抬头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写字板和笔——这是他们沟通的方式——很小的时候,唐鹏听力就很差,但多少还能说那么几句。后来就几乎听不见了,他也再不愿意开口说什么了。

唐鹏在写字板上写了下面几句话:

今天我在湖里看到了帆船。

白色的。

他们说,这里有个帆船学校。

我要上帆船学校。

少年唐鹏在写字板上写下的心愿很快实现了。两个星期后,唐鹏被父亲送进了帆船学校。他的第一个教练长得和父亲颇有几分相似,在湖边和帆船上,他用手机和手势与唐鹏交流。他告诉唐鹏,帆船是依靠自然风力作用于帆上而推动船只前进。对于初学者来说,首先应该培养对于风向、天气、波浪、水流以及它们之间变化的高度敏感性。

“特别是风向的判定。”教练说。接下来,教练在手机上又打下了这样一些字:

风是帆船的动力之源。

小型帆船的舵手背对着风,坐在船的前部,并调整位置以平衡船。

判断风和风向的第一个迹象是吹在脖子和耳朵上的轻风,或者是飘舞的旗帜和烟雾。

当风吹过水面时,水面上会呈现出波纹;而湖面上暗色的小块区域则表明有强风。

帆船的动力来自风力,然而你很快会明白,利用风力是有限制的……

说完这些,教练停顿了一下,面容有些忧愁地看了一下唐鹏。而唐鹏回避了教练的目光。他转过头,望向正在起雾的湖面。

2

在摄影师章虹的记忆里,少年鹏是突然出现在她的镜头里的。

那天她正在东太湖边拍摄鹭鸟,这种全身洁白、长着漂亮矛状羽的鸟类,体态超凡脱俗。在她的镜头里,它们优雅而淡漠地出入,如同很多很多个慢动作。它们仿佛在用这些慢动作昭告世人:这里有着它们需要的生态和空气。因此,当它们置身其中,就能无比自然地呈现出独一无二的美丽和疏离。

章虹按下了快门。

鹭鸟很美。湖面很美。鹭鸟和湖面的组合也很美。一切都好似太完美了。因此有什么东西仿佛不对。

就在这时,少年鹏和他的帆船出现了。

前一天的下午,章虹约了童年发小儿赵琳在湖边茶室叙旧。她们有近二十年没见面了——早在少女时代,章虹就跟随父母去了深圳——临出发那天,赵琳赶去机场送她。相对于赵琳的失声痛哭,章虹显得异常冷静。她一向如此。有点孤僻、神秘,常常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而当时的赵琳已经考上了戏校。章虹想:赵琳的失声痛哭只是她的戏剧性人格罢了。

章虹赶到湖边茶室时,赵琳已经在了。她在楼梯口紧紧抱住了章虹。章虹觉得赵琳的声音仍然快而明亮,它在耳边嗡嗡作响,与二十年前机场分别时没有任何区别。

她们喝茶的地方在二楼,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湖面,还有那块上面刻着“苏州湾”三个字的石碑。

赵琳问:“这些年你都好吗?”

章虹犹疑了一下,脸上如同湖水一般平静。

赵琳说她自己不是很好。戏校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因为她学的是昆曲,在学昆曲的人里面,她又不是最出色的。虽然她参加过行业里一些选拔赛,但总是名次不佳。所以,很显然,她不可能成为大师或者传承人一类的人物。但她又是爱昆曲的……思来想去,她最终承认自己走上了一条崎岖的伤心之旅。无论如何,她还是准备走下去。赵琳告诉章虹说。

“现在我是一名木偶昆曲演员。”赵琳说。

“木偶昆曲演员?”

“是的,既要会唱昆曲,还要学会提线木偶,”赵琳说,“非常辛苦,一般人真的受不了这个苦。”

赵琳两只手托住下巴,看着坐在对面的章虹,也可能是越过包着藏蓝色头巾的章虹,望向不远处泛着银光的湖面。湖面上有芦苇和芦苇的倒影,还有隐隐约约的白帆……午后的太阳让这一切变得薄而发光,很唯美,很神秘。

“说说你吧。”赵琳把视线拉回到章虹面前。她俏皮地微微歪了歪头,就像二十年前一样。

“我?”章虹微笑着。

“是啊是啊,二十年前,你像候鸟一样飞走了。有多少人羡慕你啊。”

章虹低下头,看着白瓷杯里摇曳的碧螺春茶叶。章虹说,她的人生轨迹确实就像候鸟一样啊,赵琳说得真好。她跟随父母从吴江来到深圳后,读书,生活,后来就成了一名生态摄影师。像候鸟一样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飞来飞去。有一年,她参加野性中国西双版纳摄影训练营,在训练营结束的那天晚上,她发现了草丛间的点点萤火。

“你相信有命运这回事吗?”章虹突然停止叙述,向赵琳发问。

“命运?”赵琳仿佛被这个词吓住了。

“是的,”章虹说,“命运。”

章虹说她看到草丛间的萤火虫就被彻底迷住了,整个的心都醉了,完全没有缘由,完全不能自已。那些闪闪发光的小昆虫,那些漫漶的光带。不是浪漫,也不是神秘,“那就是命运”,章虹说。

章虹说,从那一年开始,她便成了一个“追光人”,从西双版纳到怒江,从四川天台山到南京紫金山……她一直在追寻着萤火虫的踪迹。而现在,她回来了,回到了这里,她的故乡,她的原点。

“我相信,这里的湿地会是我‘萤火虫之旅’拍摄的最后一站。”章虹说。

“最后一站?”赵琳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为什么?”赵琳皱紧了眉头追问道。

和赵琳面对面坐着的章虹,她背对着窗。窗外是泛着银光的湖面,湖面上微风阵阵、帆影点点。风划过湖上的帆船和湖边的芦苇,吹起了章虹藏蓝色头巾的边缘。

章虹稍稍犹豫了一下。她抬起手,解开了头巾上的蝴蝶结。然后,果断地一把扯下头巾。

“化疗,第三个疗程。”章虹淡淡地说。

她的声音在赵琳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像烟一样薄而呛人地弥漫开来。

3

开始的时候,少年唐鹏并不知道自己进入了摄影师章虹的镜头。

像往常一样,他完成了教练安排的热身运动和柔韧性练习,并且仔细“观察环境”。那是个风平浪静的下午,湖边那些洁白美丽的鹭鸟说明了一切。它们悠闲、缓慢,并且神情自尊。

动物总是比人更能预知自然界的变化。这是少年唐鹏在书本上学到的。他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在这片湖面上,他看到过很多无名的水鸟。在某种程度上,相对于人类,唐鹏认为自己与这些鸟类更为相似。孤僻、敏锐,随时能够感知危险,或许,还有某些……善意。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稍稍有些犹疑。

湖面纹丝不动。似乎只有鹭鸟起飞与降落时泛起的水纹。唐鹏的帆船在水面上滑翔着,湖岸越来越近了。微风在他的脖子、耳朵边流动,但是没有一丝声响。

这时,唐鹏注意到了岸边正在拍摄鹭鸟的摄影师章虹。

后来,他和章虹在彼此的手机上留下了这样的对话。

“当时你手里拿着变焦长镜头。很酷……我很少看到留平头的姐姐。非常特别。很美。”

章虹在手机上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你正在拍鹭鸟吧?”唐鹏问。

“是的,开始时我在拍鹭鸟,但后来,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准确地说,是你和你的帆船。”章虹又补充了一句。

“我?”

“对,你,你也很特别。”

“从来没人说过我特别。”唐鹏磨磨蹭蹭打了这样一行字。

“你是专业摄影师吗?”唐鹏追问道,“主要拍什么呢?”

就在这时,岸边有几只白鹭缓缓起飞了。它们展开双翅,用力向空中跃起。与此同时,湖面上旋起层层波纹。而白鹭如同借助风力,腾云驾雾般跃入空中。非常魔幻,异常优美。

少年唐鹏和章虹同时昂起了头……

“我拍所有美丽而转瞬即逝的事物。”

章虹在手机上这样写道。然后发给了少年唐鹏。

4

有一阵子,少年唐鹏的父亲唐怀宇常常去东太湖边寻找唐鹏。

那么一两次,他甚至幻想自己就是名篇《我与地坛》里的那位母亲。“湖边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湖边很近。”到了开饭的时间,唐鹏还不回来,他就出门去找。

当时那一带刚刚开始开发,风大,人少,野鸟乱飞。

唐怀宇慌慌张张在乱石和芦苇之间穿行。他担心唐鹏躲在哪块石头后面,更担心唐鹏不小心掉进了芦苇之间的水里……没法喊他,因为唐鹏听不见。但由于焦急,有时候他仍然忍不住喊出了唐鹏的名字。他在这种莫名中行进着,寻找着。有一次他真的一脚踩空,过了很久才狼狈不堪地爬上岸来。

他浑身湿淋淋地在岸边坐了会儿,他甚至还哭了,放声痛哭。他觉得他是那样爱着儿子唐鹏。那可不仅仅是爱啊,他还理解他。理解唐鹏的天生聋哑、理解他母爱的缺失(唐怀宇的妻子长期在国外工作),但是,对于他,对于他的这种爱和理解,唐鹏表现得又聋又哑。那是真的又聋又哑,冷冰冰的,像三九寒天湖边的巨石。

唐怀宇的这种心境,通常他只跟一个人说:旗袍店搭档廖新。

唐怀宇和廖新合开的旗袍店离苏州湾不远,那是一座安静的古镇。镇里有河,河中有船,河上有桥。廖新就出生在这里。他俩是大学室友的时候,唐怀宇就跟着廖新去过镇上。

那时旅游业刚刚起步,去古镇的人很少。镇上都是一些低调的木头房子,街也是窄的,屋檐压下来,显得光线有些暗淡。廖新带着唐怀宇在老街上走,不少店主从铺子里探出头来和他们打招呼……老饭店、小茶楼、杂货铺,最多的则是门脸不大但挂着亮闪闪面料的丝绸店。

坐船的时候,四周蒙着点雾气。远远地望着老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只有那些五颜六色的丝绸在闪闪发光。

“真漂亮啊。”唐怀宇说。

“是啊。”廖新顺着唐怀宇的视线望过去,心领神会。他们学的是服装设计,对于色彩、构图、面料,甚至模特,两个人都很默契,无论谁说什么,都能心领神会。

“以后,我们一起在这里开一家旗袍店吧。”廖新说。

“为什么不呢?”唐怀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廖新坐在船头,唐怀宇坐在船尾。隔了那么远,还有雾气和风声,唐怀宇分毫不差地听到了廖新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又怎么会想到,后来他的少年唐鹏会完全听不到,即便是最猛烈的风声呢?

唐怀宇的这种疑问,通常他也只会跟廖新说。

很多客人以为他们是弟兄俩。

“你是哥哥,他是弟弟。”唐怀宇肤色白显年轻,有人这样猜。

“不对吧,他才是哥哥吧?”廖新眉宇间更放松雀跃,也有人那样想。

两个人一概点头、微笑,从不争辩。

“一样。都一样。都一样。”

每天早上,廖新早早来到他们现在的“锦绣”旗袍工作室,开门,烧水,泡茶,略作整理。唐怀宇来得稍晚些。工作的时候,他们很少说话,基本沉默。只有剪刀划过布料时的沙沙声。

中午饭后,他们会到河边抽半小时烟。然后,每个月,他们会挑一个下午或者黄昏,坐一次船。

船摇得很慢。有一次,廖新开玩笑说,就像穿旗袍的人扭动腰肢的感觉。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