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一夜
到处都是泥巴夯实的墙。
墙与墙,组合成一个个绛黄的宅院,耳边自然地传来藏地遥远的打夯歌。那些头裹花毡的女人,在歌声的律动中,把手中的杵,以舞力的劲道,让柔软的泥土,一点点变得坚不可摧,变成铜墙铁壁。
可这分明是彝人聚居的土壤。
那么多宅院聚拢在一起,并不是每条巷子都可以曲径通幽。但房脊上的瓦有一种青灰幽,十分通天地之精气,站在古城墙上俯瞰,让人一眼即可回到千年。有时,走出一房门,拐一个小弯,眼前的呈现别有洞天。流水的声音,让人忽闻石上桃花三两枝,可水塘里的鱼儿,正在睡莲的护佑下,做一个千年大梦。
建造师也在这里做梦。
他从浙江把一个梦托运到苍黄的古月下,他要让吟咏过苍月的古人,看见一座城池在旧时的建昌复活,让生态的蛙声以交响乐的形式把李庄的历史叫醒,让博物与非遗交织的文化之光,照见尘埃落定之后的嘉绒净土,从而把时间的安祥和尊严,还给一群普通的原住民,以配得上丰富、自信、变幻的中国。
我乘一列成都出发的绿皮火车赶来,撞见一位白衫飘飘的女子,恍惚以为是江南。不由想起梁思成等人的中国营造学社,岁月剥落的斑驳意境,现代建造者让它当初的模样在纸上重现。建造师用心拒绝电脑的拼接,而是采取千笔万画的手工,不厌其烦日夜绘就,如同丝线花针在干枯的海子上跳舞,好比春蚕跋涉季节的沧海桑田,让散落边地的心,重新回到安宁的边城大地栖居。
回过头,所有钢筋水泥的门都成了城市复制的防盗门。每时每刻,都被一个名叫“警惕”的词,关得密不透风,马蹄声和车尾气进不来,陌生人别想进来,风和阳光进不来,花鸟虫鱼就更别想进来了。
建昌之门称得上六胆韵卉,无论是朝向不同的城门,还是夕照黄昏的宅院之门,大门小门始终是敞开的木门。在风中,它让我想起羊的门,那是一种旷远的安宁和通达。门的悠远、门的含蓄、门的文雅、门的清新、门的豪迈、门的胆识,构成了一座古城的辞章。遗憾的是,有些西昌人印记里的古城门,一直被思想关闭,他们宁肯去安宁河畔拜访深居山野的索玛花,也不踏入建昌半步。
宅院里的老树和小花,以及宅院里的人,习惯白天昼夜将门敞开。这是他们像风一样的生活状态,也是他们开放迎客的姿态。阳光和风从他们的碗和筷子间进来,月光踏着细碎的步子从他们的舞蹈中来,星星和鱼在天边追着风筝来,一片落叶从雨滴中驱散尘埃而来……
总之,城的门,关住了建昌,关不住边地的月光。
城门下,披着察尔瓦的小黑哥和一身摆裙的阿咪子,喜出望外。他们成了众多摄影师长镜头里的主角。事后,才知他们乘坐波音飞机长达二十几个小时飘洋过海回到建昌,只为找寻爷爷的爷爷留在这里的旧时光。
别后,没有回头,就连影子也跟着回到尘世。我在装着密码锁的单元门中,常想起建昌的木质时光。我很想用简单的词汇说出建昌的味道,可时间只有短暂一夜,我能说出的,除了建昌夜雨、流光溢彩、月光雀斑,惟有木质里浸润的滇红气息,以及索玛花从山下爬上来的层层隐秘之香。
曾经穿过安宁河谷的风,沿着一个名叫普威的小镇,走过那些满面皱纹却远不及高原之糙的山脉,一心去摘那些散发着水晶光芒的梨子,我不曾打量这座被喧嚣邛海掩蔽的古城。它不仅仅被邛海掩蔽,在我看来,也被歌中传唱的索玛花意象掩蔽。难怪本土作家吉布鹰升,知道我抵达了建昌,却从不问一句建昌,他不声不响地给我微信里发来他徒留山野的画面,那些正在绽放的索玛花,可谓满地绚烂,千树繁花,如散落的羊群影影绰绰地包围着他。
我想从吉布鹰升的印象里,听到不同维度的建昌审美。作为初来乍到的旁观者,不语,更趋于合理。可他除了邀约我去昭觉看索玛花,只提了一句,曾经进过人山人海的古城。作为知情者,他话语中的度,我不能轻易地破。
建昌的重现与光彩,与时代中提速的新成昆线不无关系。如今,人们的审美与怀念,总是一意孤行赞美从前的马车何其之慢,慢到爱一个人,一生跋涉的旅程都不够。可现实中,曾经白天黑夜地乘坐火车赶赴安宁河,感同身受于火车的缓慢劳顿,毕竟八九个小时的周折。现在好了,如此旅程已被压缩一半。中国的年轻人,喜欢追逐财富与成功的单一故事,渴望成为故事里的主角,但却很少能够讲出内涵重要的中国故事。眼前的建昌,不缺故事,建昌在前,西昌在后,这座卫星城的火力点,常被世人的目光聚焦。它的故事注定将被时间中赶来的人们,承接打捞。
读懂一座古城,远比读懂一个古镇困难得多。毕竟许多古镇早已失去古义,千篇一律的复制,让千人万人走马观花,无中生有的嫁接与强生的空洞,泡沫式的概念包装,就连小商品与特产食物也大同小异。可古城的重建无法复制,建城人容易被困城中央,因为真正的古城都有古人的面孔和脾气,以及命运轨迹与建筑艺术的特征。建昌值得耐心地读、并且需要安静与理智。建昌的细节,始于碎裂重建的过程,它的文化着力点是遗址之上的掘进。慢慢诵读,慢慢永恒,卸下红尘背负的重重的壳。
在建昌,不管是哪扇门,都可以通向一口井,那时的人们可以端着饭碗,依偎在井边,对着老井里的苍月讲故事,你吃我碗里的,我吃你碗里的,尾随身后的小猫小狗,甚至鸟儿也会跟着人走亲戚一样亲热,真诚、自由,毫无尘俗之累。
如今,苍月如明镜高悬,古井里的故事干枯太久,只有等远古之水回来,沉淀丰富之后才能汩汩溢出。走在包包拱拱的石板路上,把历史当作一块石头,甚至是碎石子,让擦肩而过的风,在石子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每个旁观者,都是建昌的一粒石子。
可是豆大的雨点,打乱了夜色降临的秩序。雨落下来,淹没了火塘,东躲西藏的人们,像是战火纷飞的道具,灰烬意味着人烟散尽。
万古不语的苍月,心有不甘地在乌彤的云彩里翻转、摩擦,甚至发出精灵般的怪叫,即使被乌云摭断,即使被雨水打湿,即使满脸被天空斑染蓝点黄,也要借助风,向上升,苍月的高度与信仰是不顾一切地照亮边城。
偶尔的嘎吱一声,那不是人的进出,而是风的来或去。在建昌,所有的开门或关门,都来自太阳和月亮的监视。而风就是门的把手。
那一夜,我的目光在古城墙的蓝之上,在云朵之上,在雨水之上,在风声之上,在雷电之上。
我听见彝人唱山是山,唱云是云,唱雪是雪。在索玛花开的声音里,我在静静地等待建昌醒来,那若即若离的歌声,穿过一扇扇风中的院门,比土豆更泞绵,比燕麦更清香,比火焰更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