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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登春台》里的贾连芳、郑元春和姚芩
来源:《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 哲贵  2024年08月12日08:41

我数了一下,格非长篇《登春台》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四十三个,女性十六个,男性二十七个。有些人物是以“父亲”、“母亲”替代的,不算在内。小说中,四个主要人物使用的篇幅很均匀。每个人物都在四万至五万字之间。从性别角度看,一女三男。从地理角度看,沈辛夷来自“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山坳里”,她的父亲来自杭州余杭,说她是浙江人,也不算错。陈克明是北京人,一个离紫禁城行军一天的京郊小山村。窦宝庆出生在西北黄土高原,一个到西安要转三趟车的地方。周振遐出生于“长江北岸里下河平原的小村庄”,后来被“嫁接”到天津学习、工作和生活。

四个性别不同、年龄参差、经历各异、满腹心事的男女,从各自的出生地出发,集中到了北京春台路67号。同时,故事也从这里扩散开去,蔓延到四面八方,正如神州联合公司大厅那张物联网的电子显示屏。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中国地图。

我做了张《登春台》的人物图谱——四个主要人物分四条线,每条线上再分出各种人物谱系,有的人物有交叉,有的人物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在做人物图谱时,我有一个发现,相较于次要人物,四个主要人物活得太沉重、太压抑、太寂寞、太孤独了,他们的人生几乎没有任何快乐可言。他们活在生活之中,又似乎脱离尘世。譬如沈辛夷,从小到大,没有一个朋友,她一直在孤军奋战,然而,她又不知道作战的对象是谁,她没有目标,好像只是为了逃离,可又做不到真正的逃离。在小说中,沈辛夷没有笑过,一次也没有。她活得像个符号。陈克明也是,他没有朋友,反讽的是,那个一直“照顾”他的同学刘昆吾,最后却成了他前妻静熹的丈夫。陈克明更大的问题是没有方向,没有方向导致他没有性格,包括他最后被周振遐看中进入神州联合公司,都不是他主动争取的结果。窦宝庆倒是有个性的,也有目标,但他的个性和目标都源自那个秘密,最终,他也“走进”了那个秘密。而周振遐,更像是个象征,是一种寄托,特别是他对月季的偏好,甚至让我想到了格非本人。

讲讲贾连芳这个人物吧。我特别想用“活泼”这个词来形容她,她身上充满了野蛮的生命力。在小说中,她生了主角沈辛夷,而她却是以配角出现的。可是,我要讲,我喜欢贾连芳。更准确地说,我喜欢小说中贾连芳这个人物,立体,蓬勃,敢爱敢恨,不屈不挠,她身上光芒四射,却又充满缺点。我必须承认,贾连芳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心疼,她是一个有梦想、有追求的人,这个读过高中的农村女人,她不甘,她要跟命运搏斗。命运却跟她开起了玩笑,不是一个,而是一个接一个。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贾连芳的性格,那就是不服输,她的口头禅是“生活就是拼命”。这是她的优点,同时,也是她人生悲剧的起点。爱情在她的生命中,大约曾经寄托过美好,特别是当她第一眼看见沈文鸿时,立即心生欢喜。但是,这种美好在婚礼现场便破灭了,原来“长相俊美”的新郎是个癫痫症患者。对于一个刚刚进入婚姻的年轻女性来讲,这是灭顶之灾——这日子还怎么过?然而,小说中,作者没有在这里给贾连芳一个心理活动的机会,没有,连一句心理描写也没有,直接将贾连芳拉进了“变化与躁动”的生活之中,或者,换一句话讲,贾连芳带着患病的丈夫,积极主动地投入生活的洪流之中,先是开起来钉木箱的小作坊,被淘汰之后,在镇上做起了窗帘布生意,并用赚来的钱,在镇上买了“一套三居室”,然后又将小店开到了湖北武汉,梦想着能住上“别墅”,再将窗帘布的小店转移到了南宁,转了一圈,又回到老家开农庄,后因为拆迁,农庄泡汤了,她又与人合伙办了苗圃,最后,当她年老体衰患上肝癌之后,居然还在计划承包养老院。

我将贾连芳的人生轨迹罗列出来,并不是想表达她的经历是多么惊心动魄,恰恰相反,我想说明的是,贾连芳的经历是多么无奈与不堪,她一直往前跑,却一直往后退。她一心向上,生活却不断下坠。可是,让我感到震撼的是,或者说,真正触动我的是,贾连芳从来没有气馁,她绝不屈服于现实,绝不向生活低头。这个时候,人物的命运出来了,悲剧也诞生了,贾连芳这个人物也就站立起来了,让人又爱又恨,让人欲说还休。

再说一句,从贾连芳身上,我们何尝不是看到自己的影子?哪个人不是在时代的风雨中难以自持?而我们能做得像贾连芳那样理直气壮吗?能做得那么勇往直前吗?我们可能会说“不想”,其实,我们是“不能”。

我被贾连芳这个人物迷住了。

我还想说说郑元春。

郑元春这个人有意思了。郑元春的出场,是通过神州联合公司的副总第五绩伟,不过,第五绩伟在这里的功用,更像是一座桥梁,将窦宝庆引出来,然后,让郑元春和窦宝庆发生关系。

实事求是地说,窦宝庆和郑元春发生关系有点莫名其妙。不是说理由不成立,对于窦宝庆来讲,他做什么事和不做什么事,不存在理由问题,不能说他的内心是扭曲的,说变形也不准确,对于他来讲,那个秘密像个黑洞,而且,是个越来越大的黑洞,大到随时可能将他吞噬,而且,他好像也没想躲避。是的,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将自己投进那个黑洞之中,他在等待,不慌不忙,却又急不可耐。所以,他做任何事,总是可有可无,总是断然决绝,他随时可以投身进去,也随时可以抽身出来。遇到郑元春,本不是他的人生计划,他原本就没有计划,甚至也说不上什么人生。于他而言,和郑元春相遇,只是一场游戏,是身体的游戏,更是投向黑洞的游戏。

郑元春看上窦宝庆,也有点莫名其妙。他们是两个阶层的人,窦宝庆来自边陲,更是来自社会最底层,他来北京,目的是过正常人的生活。而郑元春正好反过来,她早就过腻了正常人的生活,包括跟丈夫的性生活,难以接受,难以忍受。她痛苦极了。郑元春的生活目的就是跟正常生活对抗:健身,参加奢侈品品鉴会,参加各类艺术酒会,资助有潜质的青年艺术家,旁听哲学讨论会,参加养生组织,参加烘焙培训班,等等等等,她不让自己停下来,恨不得将自己忙死。而她的丈夫一直远在纽约(后来证实他一直在朝阳区),他“不是一个普通人”。

我想说的是,郑元春还可以和贾连芳对照着看,她们是硬币的两面,也是社会的两极,更是两个方向,一个积极向上,一个寻求下坠。这两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让人不寒而栗,却又浮想联翩。

最后,我想说说姚芩。

在《登春台》里,姚芩不是一个重要人物,却是无比重要。串联起整部小说的人物,当然是周振遐,而对于周振遐来讲,人生至关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师兄蒋承泽,另一个便是姚芩。姚芩的重要性,不只是师兄蒋承泽留给周振遐的“遗产”,更重要的是,对于周振遐来讲,姚芩最终成了他的梦。

我想,我终于说到重点了,我甚至几乎感觉已经触摸到《登春台》的核心部分。《登春台》所描述的,都是现实世界的点点滴滴,正是这些点点滴滴构成了这几十年的历史,这是小说中构建的历史,几乎也可以看作我们现实的历史。我甚至也在猜想,这可能也是格非心灵史的一部分,如果放大一点看,我们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个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和周振遐,他们是独立的,却又是与我们共存的。

姚芩是周振遐的梦,从某种程度说,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所以,在小说中,姚芩是真实存在的,却又是虚无缥缈的,她和周振遐的关系,是真实的生活,却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包括她和蒋承泽的生活,甚至包括她和沈辛夷的交往,一切都在现实之中,却又虚幻若无。

我是从姚芩这个角度来读的,《登春台》是一个建立在现实之上的梦。当然,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阅读角度,一部真正优秀的小说,经得起各种方式的阅读和解读,而且,都能从中读出各自的理解和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