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僧”
传奇《西楼记》作者袁于令,明末即以词曲擅名,作《瑞玉记》传奇抨击魏忠贤及其党羽,后以抢劫名妓穆素辉事革生员籍。顺治初,苏郡士绅降清,凂其作表奏上,世祖嘉之,召以为郎,复议叙荆州知府。纵情诗酒,不理政务,监司谓之曰:“闻尊署中有三声:弈棋声、唱曲声、骰子声。”袁答:“明公署中亦有三声:天平声、算盘声、板子声也。”监司怒参之,略曰:“大有晋人风度,绝无汉官威仪。”由是落职。同郡吴江沈时同、赵鸣凤,万历丙辰会试分别中会元、第六名,后场中换卷事发俱黜革,袁于令作传奇演其事。沈亦作《望湖亭传奇》嘲袁麻子,一时传为笑柄。
吴江布衣徐大椿,精岐黄,工词曲,有《刺时文》一阕为时传诵,清人诗话、笔记多载之,其词曰:“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制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真将世间时文骂得痛快淋漓。
清廷再三申令禁戏曲、小说,谓诲淫诲盗,惑乱人心。然士人家训或反之,以为可移人性情而使趋于正。如黄昌麟《处世心箴》云:“夫世之最易移风易俗者,莫如观剧。见忠臣孝子故事而不堕泪者,非人也。见淫荡秽亵之传神而不移情者,非人也。主持世道者,当黜其邪而存其正。”
清初闺秀吴山,邓汉仪题其诗集云:“江湖萍梗乱离身,破砚单衫相对贫。今日一灯花雨外,青山自署女遗民。”今论易代之际女子之诗,亦有女遗民之称,予谓殊乖事理。盖遗民者,奉旧正朔、不仕新朝之谓也。女子无仕宦可言,处闺室依父母,出嫁则生计随夫,何来遗民之说?同理,彼僧道出世之人,断绝世缘,逸于君父纲常之外,亦无与于遗民也。特明清易代之际,士人多逃禅以免薙发之辱,姑强谓之“遗民僧”耳。
乾隆刊本《古今诗体声调谱》许体正跋:“昔郑世子载堉著《律吕精义》,南风之歌、三百篇之章皆可搏拊琴瑟传之。”按:此所谓郑世子即明宗室朱载堉也,不称明而言郑世子,亦甚异,或亦忌本朝之嫌乎?
朱凤森《韫山诗稿》卷五《购书》诗云:“秘宝鸿文何处寻,尽捻书籍入寒林。乾坤清气追风雅,日月丹铅变古今。旧帙有霉香未散,新诗无价韵偏深。相逢不少真州估,谁识牙签万卷心。”其时扬州为盐运中心,商贾云集,此不言扬州估,而称真州估,则真州商业之盛概可想见。
李长荣辑《柳堂师友诗录》收韩凤翔《抚猺》一首:“昔说生欺熟,山民未引恬。今看中驭外,野市亦森严。垦户珍包粟,猺人宝食盐。抚绥原一体,示谕手亲拈。”自注:“猺山无盐,是以借此制驭。”是知自古盐铁朝廷专营,亦为控制山地民族之一手段。
黄爵滋撰吏部右侍郎张小轩神道碑,载其尊人著家训三十字曰:“敬以居身,恕以及物。勤可补拙,俭可养廉。益加小心,益加谨慎。毋敢一念自恕。”有家教如此,成人可望廉勤。今庸碌官多,贪墨吏众,皆以幼乏教训之严、长无律己之慎耳。
赵烈文日记光绪十四年十月十二日录自撰《郑小坡文焯辑未刊书目序》云:“当庚申、乙酉间,吴中寇乱,藏书家如汪阆源辈,数十族同尽。吴市书贾逸出者,往往赁乡农粪艘入城,从贼得其遗烬,载之沪上,钞校单本居十七,美不胜收焉。”又云:“咸同以前,去承平不远,士大夫好尚风义,不以财贿视典籍。家有善本,喜出示人,或披卷论议,无倾身障簏态,与更乱艰得者不侔。”此可见晚清吴中藏书兴替及风气转移之一斑。
读古书遇前人解诂有歧说者,欲有所考辨论撰,以能独树新义为最上,出新说证旧义者次之,平章旧义,择善而从,斯又次之,不作可也。然独树一义者,非强逞臆说,作无根之游谈耳。必博涉群籍,备知前贤之说,必者知其所强,而固者知其所蔽,无意无我,则自知进退矣。
今见一人同时操多种乐器,诧为神奇,道光间李长荣《柳堂诗话》尝载粤东阳春有谭三者,名锣鼓三,一身能作八音,且能式歌,诧为绝伎。与李逵羽各赋《锣鼓三行》。后见赵怀玉《湖州郡斋席上听朱锦山音伎歌》,序云:“锦山乌程人,能陈二十四种乐器于前,以口及左右手足动之,皆中节,又能奏各种曲,间以拇战等声,亦臻其妙。自言旧尝给事故相邸中,将败,先一年辞去。顷还吴兴,乃藉素业糊口,感而有作。”技愈神矣,更在谭三之上。其诗曰:
长檠高张月正午,太守开尊谢歌舞。
何人奏伎向筵前,一艺能兼众长取。
是时寂寂无笑声,座上客皆倾耳听。
忽然悲笳迸空出,杂以金鼓锵然鸣。
此时无论丝与竹,直并百骸归手足。
又喜无论宫与商,尽收万籁藏喉肮。
乍如竞渡中流戏,东舫歌残西舫继。
已觉前行声渐遥,旋惊后队纷讙詉。
俚曲盲词无不擅,耳畔又疑争拇战。
五花八门信足迷,贯虱承蜩知久练。
自言少入悦生堂,给事曾叨眄睐光。
早识冰山难倚仗,预归故里独襄羊。
挟伎营餐联自便,山郭水村游迹遍。
亦有朱门幸免人,繁华梦里谁先见。钱泳《登楼杂记》载:“乾隆辛丑岁,有旨修改古今词曲,发两淮盐院办理。其时同为校勘者,则有王文治、黄文旸、焦循、程枚、李斗、凌廷堪诸人,阅一年始竣事。修改既成,文旸著有《曲海》二十卷,乃知古今传奇,汗牛充栋。焦循又有《曲考总目》一卷,合元、明、本朝,计一千零十有三种,而杂剧不与焉。”乾隆辛丑为四十六年(1781),时《四库全书》初稿未成,内不收曲词,而独使别为校理。校理不在京师,而独使两淮盐政伊龄阿于扬州设局审查,知其时扬州济济多士,精词曲、通音律者足堪使也。乃黄文旸、焦循辈与其事而获睹群籍,遂有《曲海》《曲考总目》之纂,亦不可不谓歪打正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