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4年第8期|梁刚:千金散尽
梁刚,男,云南省红河州弥勒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弥勒市委弥勒报社原社长,现为弥勒市作家协会主席。有多篇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南方周末》《文艺报》《文学报》《散文海外版》《广州文艺》《湖南文学》《芳草》《山花》《延安文学》《牡丹》《边疆文学》《大家》《滇池》等省内外报刊。曾被云南省作家协会授予“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荣誉称号,作品曾获云南省第七届文化精品工程奖、云南十大好书奖等多种奖项,公开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12部。
千金散尽
梁刚
1
和东家一起吃晚饭时,端木云生听到他说有外国人住进了萧家大院,感到非常好奇。吃完饭,慢慢往那儿走去。离老远,他就看到萧家大院的屋顶上插着一面红、白、蓝三色旗,不少人在引颈观看。他停下步子,张望着那儿。人们纷纷对他行注目礼。他微微一笑:自己头戴瓜皮帽,身穿青蓝色长衫,大冬天的手中还拿着一把折扇,他们不好奇才怪。
早年,萧家大院因种黄花的缘故,还有一个雅致的别名:黄花宫。少小时,家只隔着几条街的端木曾和小伙伴一起,多次从门缝里窥视过院中花园里金黄的花和鲜衣怒马的主人,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国。长大后,他对这幢房子倒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它一直站在那儿。时局动荡,传说大院显赫一时的主人前些年做一笔大生意赔了血本且债台高筑,为躲债举家外逃,遗下大院在风雨中日渐凋损破败。有人手指屋顶上的三色旗,说是法国国旗。
忽然,好友林群走过来,他是同庆丰钱庄的伙计,只长端木半岁,早年是同一个私塾的学子,他穿着布料精良、胸口绣着“同庆丰”商徽的工服,神清气爽。林群说:“法国人贴出告示,要招一名文人,一个月一两银子。云生,你不想碰一下运气?”他不禁走向大院门口,大门门廊上,“大法国总领事署”几个黑色天鹅绒做成的大字,镶嵌在红色的法兰绒上,非常醒目,门口一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只有一句话:“大法国总领事署面向全城延聘一名才高品端的文人供职,月薪一两银。”他心下一动。
“云生,凭你的才气和人品,这个职位非你莫属。”林群说这话是有根据的。端木15岁就考中秀才。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同庆丰钱庄在昆明三牌坊邱家巷开张,此前,钱庄在全城广发信息,征集“同庆丰”招牌书法,其总计100两银子的重赏令全城轰动。朝廷一个八品官员年俸禄才40两,九品不到30两。昆明城普通老百姓,月收入不到一两银子,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钱,可以买一百升(75千克)大米。70两银子能在市区最繁华的地方购置到一幢带铺面的大瓦房。全城书家人人动手,令经营笔墨纸砚的铺面小赚了一把。钱庄将从征集到的三万多幅作品中评选出六幅,设一等一名,奖银30两,二等二名,各奖银20两,三等三名,各奖银10两。
自小就练习书法的端木用心写了一幅应征,从上万幅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二等,他还是获奖者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只有17岁。获得首奖的叶龙已年过半百。就用这20两银子,他翻修了老房子,建了书房,买了以前不敢问津的一批书籍,体面地娶回妻子,除掉这些开销,还略有结余,后来他又应聘到刘家私塾,有一份不错的脩金,一天还供两餐,日子过得远比街坊邻居宽裕,一家人都称同庆丰的主人王炽[王炽:王炽(1836——1903),字兴斋,云南弥勒市虹溪人。晚清云南位居一品的红顶商人,民间称为“钱王”。年轻时经营马帮,来往川滇之间进行贸易活动,后与席茂之在昆明合资开设“同庆丰”商号,成为滇中富商。英国《泰晤士报》曾对百年来世界最富有的人进行统计,排在第四位的便是王炽,而且,他是唯一一名榜上有名的中国人。]为恩公。端木应征的字帖就是交给林群送到同庆丰的。得到大奖后,他宴请亲朋,也有心地请了林群,一来二去,两人交情日深。
“事不宜迟,我带你去应聘。”林群一脸急切。可端木呆呆地站着:“容我思量思量。”端木应聘的东家刘祥云快50岁了,和妻子秋芬做布匹生意,在昆明有三个铺面,生意还过得去。私塾有二十几个学生,其中包括刘家两个儿子,大的11岁,小的6岁。三年前,秀才身份的端木云生第二次参加省考,名落孙山,他决意到官府为欲更上一层楼的科举子弟而搭建的“高地”——“云南经政学院”深造,以再图功名,不想只去了一天,深夜从大醉中醒来,说断了继续跻身仕途的念头,让妻子白采珠瞠目。经人引荐,他被刘家聘为西席。东家为人忠厚,有时生意难做,也从没有扣减或拖延过他的酬劳。要真被录用,如何向东家开口?
林群不容他再想下去,一把拉起他的手,往黄花宫门口就走,众目睽睽,他赶紧将扇子塞进袖口,跟着林群。门口的卫兵是个本地人,身上套着宽大的法国士兵制服,他看了一眼林群胸口“同庆丰”的商徽,听说他们是来应聘文员,忙进去通报。很快,卫兵招手让他们进去。走进门上画着五颜六色守护神的大门,大院地面的石缝间长着草。在主楼的侧翼,矗立着另外两座附楼。沿着一条小胡同,他们被带进一间烛光明亮的房间,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人正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厚厚一沓材料,口里衔着一个没有点火的像用被掏空的鸟头做的烟斗。卫兵介绍这是领事馆的主任秘书约瑟夫·博韦。博韦慢慢起身,示意他们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又叫来卫兵上茶。他身材英挺,椭圆形的面颊周围蓄着棕色的络腮胡,眯缝的眼睛从眼镜片后面露出和善的目光,看上去有几分疲倦。
在同庆丰做事多年,林群见过世面,从容地坐下,端木局促地坐在他身边,林群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又井井有条地介绍起端木的情况。当听说端木15岁就考中秀才,博韦开口了,是怪声怪气的中国话:“什么叫秀才?”
“秀才是我们大清科举考试士大夫中的一个功名,只有考取秀才,才有资格考举人、贡士、进士,要考取秀才,就先要通过县试、府试、院试,每三年才举行两次。有成千上万的人参加,最终被录取的只有十数人……”
博韦从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了他的烟斗,吸了一口:“原来是这样,用你们中国话说,端木云生先生是过关斩将才获得这个声名的?”
“大人此言一点不虚。”林群又说起端木当年参加书写同庆丰牌匾征稿获银20两,一举成名的事,博韦连连点头,认真地看着端木:“先生让人刮目相看。”
端木起身对着博韦拱手:“大人见笑,见笑。”
博韦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瞒二位,这些年,我在贵国履职,也跟不少文人墨客有过交往,他们视书、画、琴、棋、诗、酒、花为‘七雅’,有的还擅画梅、兰、竹、菊,说是什么‘四君子’。中国文化太高深,我这个外国人弄不清楚。”说完,他静静地望着端木。
“中国画中,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是因为它们都具有高洁坚贞之品格、飘逸清雅之资质,故以君子为喻。”
博韦点点头:“刚才听闻端木先生书法了得,画画应也在行,可否露上一手,画一画梅、兰、竹、菊,让我开开眼界?”
端木知道,这是面试了,他微微一笑:“我试着涂鸦涂鸦。”
博韦让一直站在门口的卫兵取来了纸笔。端木挽起手袖,在博韦的办公桌上展开纸张,林群也过来为他研墨。一盏茶的工夫,梅、兰、竹、菊四幅画便呈现在博韦眼前。
林群前几年一度跟着端木学习书画,也粗通一些门道,只见梅花遒劲、苍老、古拙的意趣在纸上尽显。兰花叶片纵横交错,疏密有致,繁而不乱,舒展自由;主花溢出叶外,插茎叶中,花后衬叶,叶中藏花,花与叶有隐、现、藏、露之美。竹以淡墨着笔,画竿留节,从上而下,一竿接一竿,每竿有顿挫,行笔平直,两边如界,每节竹竿,笔意贯穿。菊花苍劲浑朴,布局精到,清新典雅,他不禁拍手叫好。
端木放下笔,向博韦拱手:“献丑,献丑。”并习惯性地从袖口抽出扇子,在手中开开合合。
博韦耸了耸肩,轻轻挥手:“好了,端木先生,说来不好意思,你的大作我几乎都没看懂。”
端木一下面红耳赤,向博韦拱手:“先生,多有打扰,告辞了。”移步往外走。林群急了:“先生有眼无珠。我们走。”
博韦一愣,上前拦住二人:“对不起,我不应该开玩笑。说真的,你的大作让我眼前一亮。端木先生,明天你就来这里上班,试用期一个月。”
林群一把拖过端木,对博韦拱手:“大人真是慧眼识珠,在下有礼了。”
“先生,我需要一些时间,让东家物色到代替我的先生,我不能说走就走,为人师表,我不敢误人子弟。”端木神情泰然。
博韦眉头一皱,但很快舒展开来:“端木云生先生,不瞒你说,我们的招聘布告今天中午一贴出去,就不断有人前来应聘。”他指指桌子一边的材料,“这些都是他们的资料,刚才我还在看。对了,你是我今天接待的第37个来应聘的文人。祝贺你,本人很负责地告诉你,这个职位是你的了。”他伸出金毛厚重的手:“你处理好私塾的事就来,我们等着你。”
“大人,愿为您效劳。”端木的声音透出喜悦。
“先生,请记住,你是为奥古斯特·弗朗索瓦领事效劳,也不对,我们都是为伟大的法兰西王国效劳,为法中友谊效劳。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大人,叫先生。”主任秘书转问林群:“忘了问你,你刚才说的同庆丰是做什么的?我初来乍到,不好意思。”
林群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先生,不是说大话,同庆丰是云南甚至中国最大的钱庄的商号。我们钱庄的大东家王炽老爷,人称‘钱王’。您看,我差点忘了跟您说,今年五月,你们法驻越南总督杜美先生到昆明,说是来商议筹建法驻云南府领事馆,还要修建什么滇越铁路火车站,他的行馆就租住我们王老爷在卖线街升平坡刚建好的新屋。”
博韦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林先生,请转告你家主人,我和领事会择日到同庆丰拜访。”
林群一拱手:“好的,大人。我们老爷最喜广交天下朋友,期待你们光临。”
出门后,两人边聊边走。林群说:“云生,我佩服你刚才那种士可杀但不可辱的血气。”端木道:“言过其实,只是出于书生的耿直吧。” 来到一个巷口,端木与林群告辞,林群不动:“刚才我费了这么多口舌,为你做成这件天大的好事,连请我喝一杯薄酒都舍不得?”
端木哈哈大笑:“要不是为了孔方兄,我才不愿意为洋人做事。走,我请你好了。”
“去‘来运’?”林群问。“来运”是端木家附近的一家小酒肆,多年来,一直是他俩常去小酌的地方,那里的菜肴还算可口,最主要的是便宜。
端木把扇子打开,合上,合上,打开:“今儿我们才不去那个鸡毛小店。走,到吉祥巷‘一颗印’食府,汽锅鸡、瓦片烤肉、香爆田螺肉、脆皮烤鸭、大理酸辣鱼、宝塔饭全上。酒任你挑!”
“这还差不多。你想想,要是我们去晚了一步,那个主任说不定就会在30多个人中选出一个,就没有你的戏了。”林群对着不远处坐在轿子抬杆上的轿夫招手:“愣着干什么,不做生意了?目标:吉祥巷‘一颗印’。”转眼间,两台轿子就到了他们身前。
2
见到奥古斯特·弗朗索瓦的第一面,端木就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小心冒犯这个新东家,就会吃他一枪。其人身材细高,和博韦一样,一头金发,一双蓝眼睛精光四射,满脸纷乱的胡子,皮肤却白得如襁褓中的婴儿,穿着深色法兰绒西服,脚踏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鞋,头戴宽边毡帽,散发着浓浓的好像由薄荷、烟草、皮革合成的香水味。他身手敏捷,坐姿有些前倾,走路外八字,后来才知他曾当过骑兵,他一有空不是逗玩他养在大院一角的猫狗,就是在众人面前操弄一把枪,有一天端木亲眼看到他先后开了三枪,分别射杀了一只麻雀、一只喜鹊和一只松鼠,这让他心惊肉跳。一些好奇的市民用钱买通领事馆的看门人,把脸和鼻子贴在门上,从门缝中窥看这个“西洋鬼子”。
很快端木便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1857年8月,他出生于法国洛林地区一个呢绒商家庭,家境殷实。十五岁中学毕业时,父母死于肺病和伤寒,他成为孤儿。中学毕业,参军入伍,后改学法律。后来被一位省长收养,成年后被养父引领成为一名外交官,早在1896至1898年间,就已经入主法国驻龙州(今广西龙州)的领事馆了。他曾利用在该地区逗留的时间,调查中国南方与东京(越南中部)之间的商贸之路,尤其是西江的南部交流。弗朗索瓦还有一个中国人的名字,方苏雅。在龙州履职期间,他与其官阶为朝廷一品大臣的广西提督苏元春交往甚密,甚至都结为兄弟,方苏雅这个名字就是苏元春根据他法国名字的谐音取的。后来,他看到领事与苏元春的一张合影照,又听说,苏元春曾是一名指挥过对法战争的老将,不禁莞尔: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端木长身玉立,品貌俊逸,雅正博学,一身书生气,性格忠厚,做事认真,处人又有分寸,很快赢得了方苏雅的好感。他让端木看到了他从没有见过的稀奇东西:照相机、步枪、指南针、双筒望远镜、秒表、温度计、晴雨表,还有一大堆书。博韦告诉他,这些书籍涉及文学艺术、历史地理、鸟类学、植物学多个领域。方苏雅还建了一个动物园,养了猴子、猫、骡马,一条从巴拉圭运来的看门鳄鱼和法国带来的两只狗。
方苏雅最喜欢外出拍照,常带着他在昆明的大街小巷转悠。这时的他会换上双排扣深色西装和仔细上过浆的白色衬衫,系一条长长的领带,再加上满嘴纷乱的胡子,凌厉的目光,让行人又好奇又害怕。他见猫照猫,见狗照狗,有人说照相机是会取人魂魄、致人损寿不祥之物,一看到相机纷纷四散,端木就上前解释,并以身示范,消除了不少人的顾虑,任由方苏雅拍照,更多的人站在一旁看稀奇,方苏雅的镜头一对过去,就轰然散开,让他开怀大笑。他们在二十多天内几乎走遍昆明每个角落,并拍了很多照片,端木看到,一天他还画出一张昆明地图,用法文标明每条街道和地名。他通过博韦告诉端木:“你们云南府,是一座远比其他省份更为壮观的城市、一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古城,美丽而质朴。”
有时,欧叶妮也会随他们去。在端木的记忆中,欧叶妮应该是开天辟地第一个踏上昆明这座城市的法国女人,三十多岁,穿一身昆明人从没见过的裙子,听说叫什么“欧罗巴”,袒胸露膊,露出半截大腿,她爱说爱笑,为人随和活力无限,跟领事馆上上下下都处得拢。她常跟馆里的中国人学说中文,其不伦不类的口音,惹得大家哄然大笑,有时方苏雅和博韦在场,也会被逗乐。她曾一把抢过端木在手中不断收放的扇子要拿走,看到端木眼里都要喷出火来,才知趣地把它还给主人。一天,她通过博韦问端木,昆明这个时节,有什么开得最好的花。“山茶花。”端木脱口而出。此花因花朵硕大、凌霜傲雪等特质,被昆明爱花之人所推崇,每年冬春时节,山茶花在千家万户争奇斗艳。端木家巴掌大的小院一角也种植着一棵,是他中秀才那年母亲买的,当时花苗只有筷子长,十多年过去,长得比人还高,每年能开出数以百计的花朵,每每看着山茶在冬春时节花开如火,端木就会想起因病早逝的双亲。次日,欧叶妮变戏法似的,把几十盆开得正好的山茶花,摆满了领事馆大院里的角角落落。在围观的人群中,当拍完最后一个胶卷,领事还不尽兴,无奈地一摊手,端木连忙上前扛起照相器材打道回府。路上,方苏雅和欧叶妮有说有笑,不时拉过她的手吻一下(博韦告诉过端木这是法国时兴的“吻手礼”),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又蹦又跳,这样的场景,让他感到眼前的人与射杀小动物的人不是同一个人。端木还发现,领事馆里,方苏雅是最忙的人,除了接来送往,照相洗相,饲喂他养的动物,晚上还趴在桌上不停地写什么。博韦告诉他,领事有很好的写作能力,他有一个爱好,是给法国的友人或恋人写信,告诉他在云南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同时也为他今后写传记准备材料。
端木的工作并不繁重,按博韦的授意,每天他撰写几份给本省官员的公文、信函,尽管他格外用心,还是会剩下大把时间,就用来写字、画画,他先是担心他的顶头上司博韦说他不务正业。如同方苏雅一样,博韦出身卑微,拿到中学理科毕业证后进入东方语言大学学习。他谙熟中国语言和文化,22岁毕业于该校,继而投身于奥赛码头(端木也是从博韦处得知,奥赛码头是巴黎第七区的一个码头,位于塞纳河左岸,旁边是奥赛街。法国外交部位于奥赛码头,法国人喜欢用地名称呼政府机构,因此奥赛码头通常代表着外交部的意思)对中国的事务中。看得出,两人相处非常默契。但博韦对他写写画画毫不在意,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与林群在“来运”小酌时,端木会描述这个法国小领地的人,有5个法国人,其中有名誉总领事方苏雅、副领事伯威、主任秘书博韦,还有一支由20多名步兵组成的卫队,他们大多是中国人和越南人。最有趣的当数一名雇用的炮手,当有显赫贵人来访时,他就放一串礼炮,主人正式出巡或归来时,又是一串礼炮。端木给林群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个法国女人欧叶妮。欧叶妮30岁上下,是领事馆的保洁员,方苏雅的衣被也是她晾洗的。她的长发如燃烧的火焰,身材苗条,胸脯高耸,眼睛蓝得像滇池水,鼻梁尖挺,牙齿雪白,嘴唇抹得通红。当她穿着昆明人从没见过的裙子,没缠过的天足在大街上健步如飞,到哪里都是一道惹眼的风景。让端木奇怪的是,她身上有时散发的香水味跟领事的一样。林群一笑:“她跟领事用一种牌子的香水?”端木摇头,说他不知道。林群就不怀好意地又一笑:“你们的主人跟她有一腿。”他拍了端木的肩膀一下:“怎么,你也对那个法国女人动心了?”端木一愣,用力摇头:“信口雌黄。来,把酒干了。”
3
这天,黄花宫的新主人方苏雅宴请当地政要。端木看到,方苏雅在博韦耳边嘀咕了几句,博韦便礼貌地向大家挥了挥双手,大家安静下来,他问在座的各位大人,有没有认识钱王王炽的,众人频频点头,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用的是谈论天气晴雨冷暖一样的口吻。他们对他褒贬不一,有的称他天资聪颖,有胆有识,本领通天,富可敌国,以义用财,爱国忠君,“急公好义”,知人善任,是老天派下来赚钱的人,而有的却讥笑他杀人越货,巧取豪夺,欺世盗名,见利忘义,黑白不分,有的说得更加刻薄,说他骨子里不是商人,而心心念念想当官,说不定做梦都在“顶戴花翎”,因而不惜重金买了一大堆官帽子。
端木在一旁出神地听着。当年,他有幸在同庆丰牌匾书写中获奖,就是王炽老爷亲自颁发的银两,那时王炽不到五十岁,其人个儿适中,身板硬朗,容长脸,尖尖的下巴上长长的山羊胡黑得发亮,一双眼睛有一种阅尽千帆的沉着,最让他记忆深刻的是,他有着一双长年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民才有的手:十指骨节粗大,手背青筋毕露。当天,六位获奖者应同庆丰要求,指定内容现场作了书写,他写的是李太白的《将进酒》。此后,他没有再看到过这位恩公。平时,林群在他耳边张口闭口都对主人为人做事的描述,使王炽的形象又如在眼前。
按照博韦的吩咐,端木用心整理起王炽的材料,他先是梳理好当天官员的讲述,又把林群请到家中,想请他说说王炽,林群说自己在钱庄只是个小角色,对大东家所知甚少,但他可以回钱庄报告,请求他们帮端木这个忙。同庆丰总管于怀清知道这件事,非常重视,亲自动笔撰写了一份大东家的简介。端木对这位钱王才有了个大致了解。
王炽,字昌国,号兴斋,于清道光十六年四月十二日(1836年5月26日)在弥勒州十八寨东门街出生。王氏祖籍应天府(今南京)柳树湾石门坎,其远祖为明洪武年间随沐英南征兵员,云南平定后留屯安家于陆凉(今陆良县)。到了王炽之父时,家道早已衰落。父亲王勋业去世后家计更为窘迫。母亲张氏、二妈姜氏以纺织谋生,省吃俭用,勉强度日。王炽自幼聪明好学,有神童之誉。但因家境困难,不得不离开私塾,跟着大人做起了小本生意。他从家乡收购土布、特产等运到竹园、盘溪等地贩卖,又从那些地方采购红糖回家乡销售,数年后就积攒了纹银百多两。他扩大了经营项目和经营范围,他的马帮往返于临安府属各县和泸西、师宗、邱北之间。王炽二十岁时,他家已成殷富人家,他也在滇南一带小有名气。
1861年,王炽因款待泸西大绅周廷升,买肉时与表兄姜庚发生冲突,一怒之下指使家人去教训教训一下姜庚,不想被派之人与姜庚有私仇,下手毒辣,使姜当场送命,王炽亡命昆明,投奔故旧马如龙(时为云南提督),并从军入川。不久又在重庆与人合伙重操赶马行商旧业。并开设商号天顺祥,贩运货物于川滇之间。1872年,王炽看准了票号领域大有可为,便在昆明创设同庆丰总号,他亲赴重庆仿山西帮规例,改组天顺祥,营汇兑存放款事业,以同庆丰为总号,天顺祥为分号,逐渐推广。京都(越南中部)、上海、广东、江西、汉口、常德、重庆、成都、叙府、贵阳等均有天顺祥票号。总号有资本10万两,京都分号有三万两,其余各一万两。至光绪中后期,天顺祥分号已遍及全国22个行省中15个行省的大中城市。号称“南帮之雄”,与西帮三晋票号并驾齐驱而驰名于国内,缔造出一个以金融票号业为主干的商业帝国……
下了几场雨,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领事馆给雇员们发了冬衣。端木领到一件棉制服,穿起来非常合身,更有气度。欧叶妮见了,用生硬的中国话称赞他:“先生,一表人才。”端木苦笑:穿上领事馆文员的行头让他极不自在,制服像是用铁皮做的,袖口紧得连把扇子都塞不进去,最主要的是,他长着的可是一张中国人的脸。走在昆明的大街小巷,全身上下都落满了目光,有的嫉羡,更多的是不屑。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他想起去向东家辞职那天,他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听说他要到领事馆当差,东家先是意外,最后鄙夷地一笑:“先生,去吧,钱不是坏东西。”
这天一早,博韦让端木写一个到同庆丰求见主人王炽的拜见帖,端木一挥而就,博韦派信差送出。
4
领事馆给同庆丰的求见帖上午发出,下午就接到回音:期待领事大人随时光临,王炽恭候。这让端木大感意外,他想王炽那样富甲天下的大户,一个洋人求见,尽管他是大使,少说也要拖延几天,这样也才有面子。可王炽这样急不可耐,丢面子不说,都有一种巴结的嫌疑了。他转而一想,自己毕竟是一介书生,怎么能摸得准这位大商人的心思?正胡思乱想着,博韦嘴上叼着烟斗过来,要他写一封回函:领事深感荣幸,明天午后造访王府。
是夜又下起雨,黎明飞起细雪。正午,雪下大了。很快,领事馆的空地和高大的围墙顶上白茫茫一片,屋里的人都出来欣赏,兴奋地指点着。方苏雅手拄锃亮的礼杖,顾盼自雄,他的身后跟着口含烟斗的博韦,两人都头戴瓜皮帽,身着崭新挺括的长袍马褂,持重地走出来。乍看上去,都像换了个人似的,众人睁大了眼睛。端木一手持一大束山茶花,一手提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袋,跟着他们出了大门。他掂了掂纸袋,有点分量,银票?他有些好笑:不会送“钱王”这样的礼物吧?勤务人员叫来的两乘轿子候在门一边。轿夫抬着轿子点头哈腰迎上来,一脸是笑地掀着轿帘。雪下得正紧,方苏雅环视了周围一眼,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弯腰坐上轿子,博韦咬着大烟斗也坐上了另一乘轿。端木紧紧跟在后面。路上行人稀少,但都对两手拿着东西的端木报以好奇、同情或讥笑的目光,他毫不在意,他明白自己在馆里的等级,只顾埋头走路。忽然,博韦的轿子停下了,他招手让端木过去,从他手中拿过了鲜花和纸袋。端木心头一暖,惬意地放目四望。
同庆丰离翠湖不远,位于卖线街西头升平坡,但走到那里,端木一身是汗,一双棉鞋也湿透了。轿子走过一个路口,进入一条长长的端直、宽敞的小巷,路面的积雪已经被清净,露出一块块齐整匀称的青石板。远远地,端木看到,同庆丰的大门口,有两个人都身披棕匹做的蓑衣,头戴宽大的篾帽,静静地立在飞雪下,就像两个“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他们身后站着四个身穿同庆丰工装的男人。这唱的是哪出戏?
方苏雅喝令轿子停下,他先把礼杖拄在地上,人随后下轿,博韦也随之下轿,端木急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鲜花,纸袋,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门口的两人迎了上来,其中一人双手抱拳,大声道:“领事先生,有失远迎,鄙人王炽有礼。”端木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同庆丰主人富商巨贾王炽,他如此老农行头,让端木暗中称奇。跟17年为他颁奖时相比,他变化不大,一双手仍然十指骨节粗大,青筋毕露,就像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只是尖尖的下巴上留着的长长的山羊胡花白了。博韦在一旁翻译,并口称“幸会,相见恨晚”。另一个身材微胖的人也走过来拱手行礼。王炽介绍是同庆丰总管于怀清,总管高个子,气度不凡。有人上来从端木手中接过鲜花、纸袋。端木一抬头,门楣上方的匾额上,“同庆丰”三个金字赫然在目,是当年获征稿头奖的仁兄叶龙的手笔,一手楷体笔走龙蛇,气韵万千。端木的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回头,怔住了,竟然是恩公王炽。
王炽拱手行礼:“端木先生,别来无恙。”只有一面之交,相隔17年,王炽竟然一眼认出了自己,端木心下为之一振,连忙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并且深鞠一躬,口中连称:“王老爷安康,晚生有礼了。”见领事和博韦一脸疑惑,王炽又拍了拍端木的肩膀:“端木先生可是昆明一大才子,当年我请他给我写的李太白的《将进酒》,一直挂在书房呢。”端木连称“不才”,慢慢退后。佣人上前为王炽和于总管脱下蓑衣、篾帽,端木看到,两人均身着蓝色的长袍马褂,佣人又为主人和总管戴上了瓜皮帽。在主人的引领下,两个法国人持重地走着。端木知趣地走在最后面,王炽却像长了后眼似的:“端木先生不要拘礼。您也是贵客,请随意。”端木连忙打拱:“老爷礼贤下士。”
迈进门槛高高的钱庄,端木才知道什么叫“高门大院”。这是一座“三坊一照壁四合院”,走进院内抬头便可看到“三代一品”的牌匾,往里走,灰墙青瓦、翘角飞檐、楼台亭榭、假山堆石,名贵花木园中有数不清的梁栋、格门、窗棂,无不雕龙刻凤、描金绘彩,且雕工精致、造型生动;厅、堂、院、小天井坐落有致,无不彰显着主人的荣华富贵。吸引端木的还有大院露天的地方,那一盆盆开得正好、银装素裹的山茶花。而方苏雅大摇大摆地走在主人身后,对院里的一切好像都熟视无睹。
他们被主人引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端木低头一看,地面均用洇晕着风花雪月的大理石铺垫,转过美轮美奂的屏风,一桌一椅一几一案一窗,无一不繁纹重饰、精雕细琢着龙凤纹或灵芝或云头之类,尽显华丽气派、雍容华贵,大多均为楠木材质。这让他目不暇接,心想,自己大小是个秀才,多少也算见到些世面,眼前之豪华,却让自己成了一个乡巴佬,要是那些升斗小民到此,不惊掉下巴才怪。
宾主坐下,佣人送上茶。王炽在主座上端端地坐着,隔着一张茶桌,方苏雅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客座上,整个身子仰靠在雕龙刻凤的椅背上,还跷起了二郎腿,像在自己的办公室一样随便。王炽一点也不在意,接过佣人递上的小烟筒埋头吸起来,烟筒比筷子长不了多少,是用镂空的树木做成的,他把黄灿灿的烟丝捻成小团放在烟嘴上,再用一根细细的、一头燃着火的小绳子点燃。端木的父亲也抽水烟筒,他知道,那小绳叫火草绒,是用一种灌木的皮锤成丝搓成的小绳,能自燃。博韦见状,也从内衣袋中掏出烟斗,从王炽手中要过火媒点燃,优雅地吸起来。随后,于总管和博韦分列在主人身边,都正襟危坐。端木坐在离门不远的一把圈椅上,年轻的佣人站在他一边。
博韦说:“我们一到贵地云南,老爷的名字便如雷贯耳。听了官员对您的讲述,又看了端木先生提供的材料,您的经商历程可以说是一部发家史,更是一部奋斗史,我想请教您,为什么别人做不到的事,您能做到,而且做到了极致,您是如何一路走过来的,愿闻其详。”
王炽一拱手:“过誉。我就是敢拼,连本带利赌一把。”方苏雅和博韦不约而同,连连点头。
“还有就是人不敬我我敬人。善人者,人亦善之;爱人者,人亦爱之。”王炽淡淡地说。两个法国人又再度点头。方苏雅放下了二郎腿,坐正了身子。
“老爷,还应该加上一句,以德经商,以信聚财,有所为有所不为。”于总管插话。这回,是王炽点头。两个法国人低声地交流着。
佣人上来轻手轻脚地续茶,王炽慢慢喝了一口,侧过身,专注地望着方苏雅:“在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商人无利不早起。敢问方大人,先生不远千里从贵国来到天高地远的云南,为的是什么?”
方苏雅说了句什么,博韦翻译过来:“回老爷话,我们一是为了增进法中两国的友好。二是准备修建一条铁路,造福两国人民尤其是云南民众。虽然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各为其主,但我们以后将多方仰仗王老爷。”
“不说仰仗吧,大家在一起做生意,讲诚信,都有钱可赚。对了,你们说要修建一条铁路?”
方苏雅咕噜了几句,博韦翻译过来:“老爷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肯定知道,早在1885年,中法战争后,我国与清政府缔结了《中法会订越南条约》,越南成为受我们保护的盟国,其中还有一条,就是我国拥有在贵国西南诸省通商和修筑铁路的权利……”
博韦站起身,向王炽打了个拱:“如老爷所知,云南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但交通运输落后,一旦滇越铁路通车,新型快捷的运输方式可从根本上取代云南古老传统的马帮运输,其本质是一种技术进步,而正像您刚刚说到的‘商人无利不早起’,一旦铁路建成,将为云南带来了交通便利,拉近云南与内地、沿海乃至世界的距离,使云南矿产资源的优势得以凸显。促进以锡、钨、锑等有色金属为主导,西南土特产为辅的对外贸易获得发展。同时,大量国内外商品也将输入云南……”
这时,有人来报少东家来了。端木连忙站起身,只见一个外表清瘦、身着丝质镶金边的雅致衣服的中年人走进门来,于总管起身迎上去,介绍说是老爷的大儿子王鸿图,又介绍了三位客人。少东家向三位来客拱手说欢迎,客人也起身拱手还礼。
王炽对客人说:“我年老体衰,力不从心,家业大多交给鸿图打理了。两位大人今后有什么业务上的事,可直接找他。”少东家又打拱:“多关照。”博韦也还了礼:“以后的事就拜托少东家了。”
少东家重重地点头:“当尽心尽力。只是……”
两个法国人对望了一眼,博韦道:“有话请讲。”
“那容我直言不讳。”少东家冷冷一笑:“我希望不要再出现圆通山事件。”
1899年5月,也就是方苏雅进入昆明前四个月,法驻越南总督杜美率领武装随从,来到昆明商议筹建法驻云南府领事馆和在昆明建滇越铁路火车站事宜,6月初,杜美到圆通寺游览,深为人文丰厚、风光秀美的古刹所折服,令士兵持枪赶走游人、香客,强占圆通寺八角亭为行馆,还把左哨街(今青云街)、思坊(北门街)、平政街一带作为他的“弛道”,派兵骑马逡巡。昆明县衙门就在圆通寺一侧,看到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官人们敢怒不敢言。7月13日,逢南平庙会,市民成群结队地到各寺庙敬香,但圆通寺为杜美强占,众多香客被武装门卫挡在寺门外。民众义愤填膺,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翻墙涌入寺内,将其轰出寺外……
博韦显然知道这事,他一愣,但他翻译了少东家的话。方苏雅连连摇头,大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
博韦一脸凝重,把烟斗放在茶桌上:“感谢先生直言快语。在这里,我们首先为我们的上司所犯的严重错误表示道歉。说实话,在有些方面,我们和杜美总督有不同的行事原则,我们秉持平等尊重理念。我们也明白少东家所指,我们暂住黄花宫,是被逼无奈,当初,我们一队人马一路风雨走进偌大昆明城,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官府装聋作哑,任由我们在城里瞎折腾,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才不得已入住黄花宫……”
王炽用看透万象的眼睛望着领事:“我一路走过来,对和气生财这句话深有体会。鸿图只是在商言商,他想说的就是不要做不得民心的事,要不会招致天怨人怒。”
博韦连连点头:“请老爷相信,我们也会像于总管说的‘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甚至向老东家行了一个礼:“在这里我们可以保证,这样的事端再不会重演。”
老东家、少东家和于总管连连点头。老东家还上前拍了拍博韦的肩膀。
用过丰盛的晚餐,已是夜幕四合,可雪还在下着。宾主回到客厅品茶,几盏灯笼被点亮,屋里亮如白昼。这时,方苏雅对博韦耳语了几句,后者轻声吩咐一直站在一旁的佣人几句什么,佣人很快手捧纸袋回来。方苏雅上前亲手接过,把一张张硬硬的纸片散发给东家、少东家和于总管。端木这才看到,原来领事装在纸袋里的礼物是一幅幅照片:穿着体面、打着太阳伞的官员,形形色色的商人、小工匠,肮脏的乞丐,随马官兵、理发师、补碗匠、烧炭人、放风筝的人,古老的城墙,寺庙里的节日,在地方戏中扮妇人的男子,官府升堂,站在笼里的死囚、被斩首后挂在城墙上的人头,抽鸦片的男人,大户人家的千金,圆通寺全景等等,有不少的场景、人物还是他陪着他去拍的,但在照片上,他像是初次看到。王老爷和于总管都睁大了眼睛。端木看到方苏雅得意地翘起了他杂乱的胡子,笑得露出满口白牙。也许,他一定想过,他送的礼物,任何中国人看到,都会有类似的反应。他轻轻一笑,从纸袋里掏出最后一张照片,双手捧给王炽,只见老爷勃然色变,于总管和端木走过去,居然是一幅方苏雅身着龙袍的照片,细看,他不禁一笑:领事穿的龙袍,不是当今皇上穿的,而像是他在画上看过的越南皇帝的服饰,而听说越南无论从皇帝到百姓的服饰都是模仿明朝的,他身上所穿的龙袍很可能是从越南国内弄来的。王炽和于总管也看出来了,哈哈大笑。博韦从嘴中拿下烟斗,告诉他:这些照片,是领事用世界上最先进的照相机拍照的。
于总管深有感触地说:“要是人们都用你说的这种机器,画画的就没有饭碗了。”王炽淡淡一笑:“我看未必,老祖宗传了千百年的东西,怎么会说没就没?”于总管点头:“这倒也是。”
这时,领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博韦对着王炽一拱手,说累了老爷一天,他们应该告辞了。主人点点头,提着灯笼的佣人走过来,在前面照亮。
走到门前的大厅,一角摆放着几个大竹筐,有佣人上前一一解开,一时蔗香扑鼻,他从甘蔗叶里掏出一个碗状的东西双手捧给少东家。端木一眼看出这是竹园红糖,在昆明也是贵重食品,一般人家少有问津。少东家介绍,竹园与虹溪山水相连,种植甘蔗历史久远,用甘蔗汁水熬制后倒入特制的土碗中冷却定型,所以又叫竹园碗红糖。它益气补血,驱寒祛湿,活血化瘀。“吾乡妇人产后坐月子,吃上十多天红糖水煮鸡蛋,就能下地干活。”方苏雅连连拱手致谢。少东家拱手还礼:“薄礼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有人又捧着一个大大的麻纸包走过来,王炽说是送给博韦先生的礼物,并亲手打开,是黄爽爽的烟丝,散发着香甜味。老东家介绍:他的老家虹溪是一个大坝子,气候湿润、土地肥沃,自清雍正年间就有人种植烟叶,出产的烟叶成熟度好,用柴火烘烤后,叶色橘黄、色泽鲜亮。经发酵后洒上菜油和蜂蜜,切成丝,吸起来香气醇和。他十几岁就开始抽,一直抽到现在。博韦捻了一团填进烟斗,大吸特吸,众人又笑起来。
这时,从小巷三个竹筐抬上马驮着的竹篮子。雪还在紧致地下着,三乘轿杆上挂着灯笼的轿子停在门口一侧,轿子顶上洒满了雪,看样子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两位主人上了轿。端木站在一旁,一佣人轻声请端木上轿,说轿夫的钱东家已经叫人付过。端木心头一暖,回头对着还站在门口的主人深深一躬,才上了轿子。
此后,端木发现,领事、主任秘书与钱王父子双方走动频繁。有时是王炽一人来领事馆,有时是少东家一人,有时是父子俩与于总管三人同行,他们经常在馆里领事的办公室一待大半天。领事也常带着助手博韦去回访王府。后来他才听到,领事与钱王已经暗中“打亲家”,将择日在王府举行仪式。端木知道,“打”是本地方言,是“结成”的意思,而结亲家有两种寓意,一种是结为姻亲,另一种是结为干亲,干亲的亲密关系远在朋友之上,另外,“干亲”要八字相合,要挑选一个吉日来举行“结亲”仪式。
端木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能让领事与钱王走得这样快、这样近?
5
快过春节了,积雪融化,昆明城还是阴冷如常,但渐渐有了节日的气氛,平时冷清的街巷也热闹起来,人们买卖春联、香烛、供花、饵块、干果蜜食;为房间掸尘,大家小户都会添置新衣,有钱人家还要杀年猪。博韦跟端木说了领事择日要去王府结拜“亲家”的事,问入乡随俗,准备什么礼物才好。端木说一般人家会带大米、布料和茶酒,博韦想了一下,安排端木去米行买一大麻袋上好大米,再买四捆各色上等绸缎。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领事与王炽“认干亲”的吉日到了,端木有幸随行。当天,领事与王炽的“认干亲”仪式令他别开生面——“唱花灯”。他想起了古书上说的王侯将相豪族有宴必看戏的描述。
跟着主人,端木一行走到王府后院,照样屋宇轩朗。他看到一间梁柱雕龙绘凤的屋子下,竟然有一戏台,一米多高,戏台两边的柱子上,是一副抱柱双联:“万事皆雪浪淘沙,问谁铁板铜琶,为我唱大江东去;一年如春风过眼,只剩鲲弦羯鼓,留人到红日西斜。”端木一眼看出是当年同庆丰题字征稿中那位获首奖的仁兄叶龙所书,一笔行楷端秀俊逸。隐隐听说那位仁兄在城里开着一家字画店,他想,等有时间当去拜访。博韦也在认真地看着对联,他低声问端木什么是鲲弦羯鼓,端木一边把玩着扇子,一边告诉他,鲲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大鱼和大鸟,弦是指用它们的筋做的,至于羯鼓,是一种少数民族的乐器,用公羊皮做鼓皮,“羯”就是指公羊,因此叫羯鼓。博韦点点头,嘴中的烟斗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抖动,他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先生,您可真博学。”端木说过奖,只不过他平时爱读一些闲书,恰巧看到他问的内容。
正对面不远处的一间屋子,是可容三十多人的观众席。王炽、方苏雅手挽着手走来,坐在正中央的大木凳上,少东家及其弟王尧图、于总管、博韦、欧叶妮分列两边。王氏家眷也在仆人的陪伴下,目不斜视,款款走来,她们神情端庄,鲜衣丽服,簪金戴玉,让端木想到红楼梦中描写的那种场面。
花灯是云南艺术门类中地方戏曲剧种之一,当地有“有烟火的地方就有花灯”之说。端木也是个“花灯迷”。昆明四周的州县有呈贡花灯、玉溪花灯、弥渡花灯,其舞蹈动作,均以“崴”为特色,故唱花灯也称作“崴花灯”,胡琴、月琴、三弦、笛子为其伴奏,主要道具是扇子、帕子。当天,表演的剧目是有名的《十姐妹》。端木看到,演员都在二十岁上下,她们脸上化了浓妆,个个含羞带笑、温婉可人。穿的是大红大绿,在别的地方肯定俗艳无比,但一上戏台,一身扮头却恰到好处。在喜庆欢快的旋律中,十个昆明花灯女名角一个接着一个登台亮相,眉目传情、顾盼生辉,一手摇红扇,一手舞红绸,边“崴”边唱:“哎……山茶那个花来嘛山茶花,十呀个大姐采山茶。花篮那个是在山坡上,唱呀个山歌转回家。小呀小哥我说给你,唱呀个山歌转回家。大姐那个生得呦两耳长唉,黑黝黝的辫子亮又光,脸如那个明月手似藕,像呀个荷花开池塘,小呀小哥我说给你,像呀个荷花开池塘。哎……二姐那个生得脸儿红,三姐那个脸儿赛芙蓉……十呦那个姐妹十只花……”她们唱得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崴”得花枝乱颤,蜂飞蝶舞。端木忽然看到坐在前排的欧叶妮“刷”地一下站起来,一把脱下长长的皮大衣,丢在博韦怀中,也不怕博韦嘴里还咬着冒烟的烟斗。她穿着一件薄薄的丁香色的“欧巴尼”裙子,小跑着过去,一步就踏上戏台,抢过一女子手中的扇子“崴”起来,人们先是一愣,接着高声叫好,有的跺脚,有的拍大腿,一时满场欢腾,坐在最前排的大太太也笑得前仰后合,几个女家眷都以手掩着嘴唇,但掩不住她们咯咯的笑声,欧叶妮更来劲了,一下摘下头上的皮帽丢在一边,把满头金发甩得如燃烧的火。端木坐在女家眷们背后,闻得到缕缕香气;外面天寒地冻,观众席中置了炭火,又有人端来热气腾腾的米酒煮汤圆,端木觉得这是神仙才能过上的日子。他都忘记了把玩手中的宝贝。
日头向晚,花灯队拿着丰厚的赏银,欢天喜地走了。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消失,端木还回不过神来。
结干亲的良辰到了。仪式简单而隆重。在富丽堂皇的王府正屋里,正墙悬挂的一幅书有“天地君亲师位”的牌子下,一张又宽又长、闪着乌光的供桌上面,摆着猪头、全鸡、茶、酒、油灯、鲜花和水果,王家老少都集聚在此,喜气洋洋,博韦、欧叶妮也站在人群中,兴奋地观望着。
王炽、方苏雅分列左右伫立,两人皆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笑意盈盈,手中端着满满一碗酒。容光焕发的于总管示意两人相互拱手对礼,并高声宣读此前他要端木写的几句祝辞:“中法两国,王姓苏姓,喜结亲家,执手同行,钱财满贯,连连好运,同甘共苦,前途光明,肝胆相照,青天作证……”
王炽感慨道:“我长亲家二十有一,算是忘年交。”博韦翻译了,方苏雅连连打拱,说了句什么,又经翻译过来:“以后我都听亲家的,唯命是从。”
王炽一笑:“不敢不敢。”
王炽长子鸿图、次子尧图率三姐妹倒头便拜,口称“干爹”,方苏雅一脸惊讶,欲上前阻挠,并向博韦说了句什么,博韦翻译过来:“领事仅长鸿图17岁,这样行礼不合适。”王炽一脸正色:“这是中国礼节,既然义结为一家人,应长幼有序,辈分断不能乱。”接着,王氏孙辈大小十余人又拜,口呼“干老爹”。礼毕,苏王雅伸出长长的手臂,与王炽紧紧拥抱,用中文高呼一声“亲家”。一时笑声四起。
博韦让随从将礼物献上。看了大米、绸缎,王炽非常高兴:“这一定是端木先生的主意。好啊,有吃有穿,是天下多少人的梦想。在我们老家,如有红白喜事,很少有人送钱,都是送鸡送羊送米送柴,若这些也没有,就出力去帮工,帮办事的人家挑水煮饭。有一年我去赴一场喜宴,送了人家几两银子,吃饭的时候,人家把我的银子用碗端过来摆在我面前,让我羞惭不已。”博韦做了翻译,领事和欧叶妮一脸惊讶。
王炽的回礼是一个笑咪乐呵、肥头大耳、袒胸露怀、重约四斤的金佛,方苏雅爱不释手。王炽说这是送给亲家保平安的。他好像听懂了,笑得合不拢嘴。博韦、欧叶尼和端木也分别得到了礼物。少东家送给博韦一大包烟丝,大太太赠与欧叶尼一只闪着绿光的翡翠镯,二少爷送给端木一把檀香木扇子。他们皆大欢喜。
晚餐是“虹溪十八碗”。猪鸡鹅鱼俱全,色香味形俱佳。大家吃喝得好不痛快。宴毕,王炽一拱手:“请容我带亲家去领略一下吾乡虹溪的‘八景’”。端木跟在人后,走进一间宽大的书房里,只见十几个红木打造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书房中央,正是自己当年应主人要求手书的大幅李白的《将进酒》,多年不见,端木觉得笔迹稚嫩,却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激情,他不禁掏出了扇子。博韦深深吸了一口烟斗,轻轻朗读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王炽忽然面对端木:“端木先生,您知道不知道,当年我请您手书这首诗,最看中其中的哪两句?”
端木连忙打拱:“请老爷容在下乱猜一下,应该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句吧?”
王炽哈哈大笑:“知我者先生也。”
端木打拱:“过奖过奖。”
王炽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可以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痛快淋漓,但更当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那种大无大有的胸襟。端木先生手书的这幅字,权当是我给你们的一份遗嘱。”
两个儿子一下跪倒在父亲面前。
6
跟着主人上路的第一天,端木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刚把昆明踏熟,方苏雅就接到他的顶头上司、法国驻越南总督杜美要他到越南河内有事相商的电报。1900年2月13日,领事出发了,让端木感到神秘的是,主人只带了包括他在内的十几个会讲中国话、越南话的随从,法国人就他单身一人,平时与他形影不离的助手兼中文翻译博韦,也被留在昆明。
他们一路行经开远、蒙自、个旧蛮耗镇,历经40多天,终于于4月初抵达越南河内。
沿途美丽的自然风光让端木忘记了奔波劳碌:大起大落的群山,无边无际的森林,壮美的瀑布,静谧如初的湖泊,各种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肥大的仙人掌、剑麻,雪白的野茶花开遍一座座山坡,使起伏的群山如覆盖着一层新雪。为把这些美景尽收眼底,领事有时会爬下轿子,在湛蓝的天空下,面对高原群山,在草地上大步行走一段。轿夫则乐得抬着空轿子,有说有笑地小跑在他身后。领事还在轿子的座椅前安装了一张小桌板,用绳子把铅笔和其他工具绑在这块木板上,坐着轿子行走时,也不闲着,用铅笔将周围的山川地貌、行进路线画在纸上。得益于此,他后来测绘出一张云南军事地图。
4月初,他们到了越南河内,领事把十几个随员安排到一个旅店住下,给大家发了一点生活费,便消失了。河内闷热得像一个大蒸笼,让人整天感觉像是和衣投进一池滚烫的水里,端木手中的扇子再没收起过,一直不断摇动着。城区到处生长着各种各样的热带植物:肥厚阔大的香蕉叶子,长得比人还高的龙舌兰,紫色的大花紫薇,绚烂如火的凤凰花,独木成林的大榕树……主人不在,大家有的是时间,都分头四处游走。没有几幢高楼,房屋街道都很窄,外墙壁五颜六色,屋顶有各种装饰雕刻,具有他从博韦的画册上看到的法兰西的风格。到处是河,河两岸都是果树:芒果树、椰子树、树菠萝、荔枝树……树叶绿得像假的一样,红色的花朵像是在燃烧。个子瘦小、肤色黝黑的越南妇女用头顶着用手提着的东西,足够一匹云南马驮。本地居民神情木然,倒是不少穿着体面的法国人,都抬着头走路,而一些法国女人,都穿着欧叶妮那样的裙子,只是色彩更艳,身体更暴露,从她们身边走过,能闻到形形色色的香气,有的如兰花香,有的如桂花香,有的如茉莉香,有的如爆米花香。吃食五花八门,海鲜、肉食、水果,琳琅满目。
端木付了几文铜钱,请一个从中国来的朱姓民工做他的向导。民工推荐他吃“越南河粉”:一种细扁的粉条,搭配鲜嫩生牛肉,汤头由新鲜牛腩、牛骨混合着多种辛香料慢火熬煮而成,很爽口。民工还向他推介了当地产的蛤蚧酒,说这种酒对男人有壮阳的药效,到了越南不喝蛤蚧酒,来了也像白来,他们各自饮下一大杯,端木感到浑身燥热。民工便把他带到一条酒吧街。暮色降临,满眼都是穿着暴露的越南年轻女孩。她们长相清秀、身材娇小,只是肤色黝黑,你大胆看她,她会报对你妩媚一笑,让你一下就明白她是什么人。民工指指女孩袒露的胸脯,对端木淫秽地一笑,端木连连摇头,大步走开,跟了他大半天的民工在他身后响亮地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假男人,你不配做中国人!”端木又好气又好笑,把扇子摇得呼呼响。
4月13日,当他们从中越边境的越南老街出发时,他们不再只是十多个人,而是一支由一百多越南士兵、一百多挑夫和马帮组成的队伍。这让端木有些惊讶:要这么多人马干什么。一路上,他们历经河谷高温、大暴雨、鸡蛋大的冰雹、泥石流,船只也差一点被大浪打沉。但领事的心情不错,他用枪打野鸡,用炸药在河里炸到两条大鲢鱼和大鲤鱼,两条都大如门板,煮了几大锅,大家大快朵颐,他们还看到有人用火药制造闪电。
5月5日,在行经英国人把守的海关时,端木隐隐听说,海关人员从他们携带的上百余件行李中,竟发现有四十多个长箱子里装着军火,这让他心惊:领事要那么多武器干什么?端木看到海关办公楼一道敞开的窗前,有两个穿海关制服的中国人在说话,他上前打了个拱,问:“为什么不能带武器过关?”其中一个认真地望了一眼在他手中不断开合的扇子,回答:这是《中法会议通商章程》的规定,法方无权运送军火进入中国云南。端木听不明白,还要问,这时,只听方苏雅“哇”地高叫一声,忽然手一挥,下令强行闯关。一百多人马像浪潮般从海关一涌而出。奔跑中,端木手中的扇子差点被人碰掉,他赶紧塞进袖口,不敢再拿出来招摇。武器很快用马运到蒙自领事馆,次日又悄悄运出直奔昆明。经过七八天的奔波,回到昆明的方苏雅得知云南府总督丁振铎接到海关密电,将先领事到达的行李扣押在城南门厘金局。他手一招,上百士兵立即拎起刀枪,跟他冲到厘金局,方苏雅以手枪作威胁,抢回装着武器的行李,藏入平政街天主教堂内。
市民们肯定得知方苏雅“违约运械”,尤其是持枪闯入城南厘金局抢走扣押武器的事件,并怀疑军火藏在隔壁法籍铁路工程师住过的宅内。这房子是王炽租给法国人住的,人群一拥而入,打砸住房,并放火烧房,最后好在被邻居扑灭。
端木还听说,一些人冲向另一头的主教住所,捣砸教堂,家具、餐杯甚至主教的权杖也被掠走。离城20里的一个乡村教堂也被民众一把火化为灰烬,为慎重起见,方苏雅叫领事馆内的全体法国人集中起来,并让在昆明的所有法国教士也到领事馆避难。
云南府总督丁振铎透过“(中国)欧罗巴事务署”照会方苏雅,让他交出武器,却被方苏雅强硬拒绝。最终,迫于朝廷和法国的压力,6月下旬的一天,在丁振铎的护卫下,方苏雅和20多个法国人趁着浓重的夜色,逃出昆明,一路跋涉六百多公里到了越南……
一天,端木不知不觉走到了黄花宫。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让他睁大了眼睛:大门不见了,领事的办公室被掘地三尺,还有多间房屋被焚烧。他下意识抬头看主楼屋顶,三色旗不见了,整幢楼房也似摇摇欲坠。他吸了口冷气,一转身,意外地看到,大院一角,竟然开着一片黄色的小花。他走过去,蹲下身摘了一朵,只见金灿灿的花瓣层层重叠,而花心,却犹如摊开的煮熟的鸡蛋蛋黄,美不胜收,他贪婪地嗅着,闻到一股苦凉气。
端木失业了,正思谋另谋生计。让他想不到的是,一天,采珠的老娘在家烧香拜佛不小心引起火灾,自己家的房屋财物被焚毁一空,还烧了十几间街坊的房子及其财物,好在没有人伤亡。昆明的平民居住区,几乎都狭窄拥挤,民房失火的事时有发生,引不起更多人的注意。白家虽然就住在离翠湖不远的地方,但那里的境况更差。一条长近二里的小巷九曲十八弯,一路高高低低,不到一米宽,一年四季飘散着浓浓的屎尿臭气,让端木吃惊的是,那里有的居民在这样的地方活得自足自在:天一亮,年轻的女人们打扮得光光鲜鲜,手拎便桶却像手提花篮一样体面磊落,在家与巷口倾倒秽物的下水道口之间来回,还有大棵大棵的山茶花也从一些长着狗尾巴草的土墙上探出头来。
当年,岳母不到30岁,岳父就因病而亡,她一个人一双手,生是靠一手针线活所得,把三个儿女拉扯大。现在不到60岁,可已经满头白发,有时端着饭碗就睡过去了。端木的两个小舅子目不识丁,忠厚老实,都在滇池帮人打鱼,挣的钱只够糊口,家人有病有痛要医治,就要端木家接济。官府派人下来做灾情评估。不看僧面看佛面。府上的差役认为端木大小是个秀才,又在帮洋大人做事,可通过此事做个顺水人情,于是,面对白家一些狮子大张口的邻居,他们软硬兼施,最终端木只要在半年内拿出一共35两银子作为补偿,让街坊们用这笔钱兴建住房,购置家用,他们与白家就立字“两清”了。端木心知人家已经是给自己天大的面子了,请差役们到“来运”吃喝了一番作为酬谢,同时想法筹资。端木的女儿小杏去年出嫁,夫家也是平常人家,闻讯后送来一两银子。儿子小瑞读过几年私塾,也喜欢写写画画,但这喜好不能当饭吃,端木托人将他送到一家会馆当跑堂,但每月酬金只有10文钱,刚够自己开销。端木拿出家里仅有的八两银子,林群送来五两,端木一咬牙,将王二少爷送的檀木扇送到当铺,竟得银二两。这些七拼八凑的银两,只是对受灾的街邻作了临时安置,但余下的债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白家老少七口挤进了端木家,晚上,连端木的书桌上都睡了人。他恨自己当初在锦瑟华年中误入歧途,去追求那烟云似的功名,如今人生快走到了知天命之年还两手空空,而没有像恩公一样兽皮裹身,风霜洗面,烈酒穿肠,打马山水间,驰骋商场,获取利禄如囊中探物,利国利民利人利己……区区几十两银子的债务,竟成了重重块垒,压得一家大小喘不过气来,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7
这晚,林群请端木到“来运”小酌,说为他分忧解愁。“来运”对面,是生意一向红火的“百味佳”酒楼,那里有山珍海味,端木只去过两次:一次是考中秀才,一次是题字得奖。
一如往常,他们点了一盘炸花生米、一盘煎乳扇,一壶本地酿的玉米酒,刚要动箸,对面酒楼的老板走进门,说有人请他们到对面。林群一愣:“您看错人了吧。”
来人一脸是笑:“两位先生,请吧,不会错。”
进了酒楼,跟着老板,他们上了三楼的小阁楼,走进门,被灯笼照得雪亮的屋子里,王炽放下手中的小烟筒,从宽大的座椅上站起身来:“两位请坐。”
林群目瞪口呆,连连打拱:“王老爷好。”端木也连忙上前行礼。
王炽目光充满老者对后辈的慈爱:“我老家弥勒有句话,独酒难喝,喝酒喝伴。”说着起身走到临街的窗前:“我多次看到你们两人在那里喝酒,都想下去找你们,但又不想打搅你们的雅兴。我羡慕你们两个年轻人。”
端木、林群一下放松下来。环视四周,竟只有王炽一人。
王炽一笑:“十几年了,只要人在昆明,隔段日子,我都会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自斟自酌一番。”
端木看到,屋子中间的八仙桌上,一个大大的碟子里,摆着一块手掌大的猪脸,一个调料盘,一个酒壶,一副碗筷。王炽转身对还守在门口的老板吩咐:“上两副碗筷,再来两份猪头肉,两壶酒。”老板一笑:“老爷,猪头肉是有,但像您吃的这样粑烂的可没有。”
“好菜不怕晚。你下去做吧。我们先吃这块。”
王炽起身,要给他俩斟酒。林群连忙抢过酒壶,把老爷的酒杯倒满,也给自己的杯满上了,双手端着:“容在下敬您一杯。”端木也连忙敬了王炽一杯。
王炽一欠身:“你们两个都是实在能干之人。我也敬两位一杯。”他示意他们动菜。端木手中的筷子一插入猪头肉,像是夹到了鲜嫩的豆腐。他学着老爷,将肉在调料盘里打了个滚,那肉入口即化,满嘴油汁,但又咸又辣还麻。他连忙喝了一口茶水。老爷笑了:“我一辈子走南闯北,其他的事我不敢跟别人比,但口味重很少有人能及。”林群大笑起来。三壶酒喝光了两壶,王炽也没少喝。这让他们很是意外。王炽看出来了,又敬了两人一杯:“你们两个肯定想说,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老爷不敢。”两人异口同声。
端木揣度:老爷把他们叫到这里,一定是要听他讲述这半年来跟领事的一路行踪,便打着腹稿。但人家只字未提,是自己多心了。两大份热气腾腾的炖猪头肉端上来了,仍如鲜嫩的豆腐。就着蘸过调料的肉,端木感到酒下得特别快。
“这肉是不是还好吃?”王炽笑问。两个年轻人连连点头。
王炽用端木熟悉的那双农夫的手操起小水烟筒,大大地吸了一口:“早年,我家境贫寒,长年到竹园、弥勒城等地收购当地的土特产,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有时母亲想沾一点荤,就去买点猪头肉,因为猪头肉便宜,自己只舍得吃一点,留着等我回家,我不能及时回去,肉又搁不住,就炖熟了留着。一炖再炖。回去了,肉都有了异味,舍不得丢,只有放上大把盐巴、辣椒和花椒,肉才能下咽。十几年后,就像有人说的我‘发迹’了,吃遍山珍海味,可最对口的还是这又咸又辣还麻的粑猪头肉。几十年来,我就着这道菜,一个人独饮独处,每每自己向自己发难,又和解……不说这些了,我们举杯。”
这以前,端木对老爷只是感到敬仰,现在一下子觉得亲近了。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在调料盘中蘸了又蘸,塞进嘴里大口吃着。王炽微微一笑,问端木:“先生,你为什么不继续去考功名?”
端木一怔,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来对不住老爷,我不应该去您资助兴建的‘云南经正书院。’”
晚清国事日颓,反映在教育界为旧学弊端百出,书院亦萎败不振,所学的制艺(八股文)等,全在应付科举,对经邦济世、抵御外侮毫无用处。官僚士大夫阶层中的有识之士痛感时弊,因而亟思改革,力图振作,云贵总督王文韶、云南巡抚谭钧培二人于光绪十七年联名上奏朝廷,认为云南“经古课试已有年余,三迤人士渐知崇尚实学、人数亦渐加多,自应专建经古书院,俾肄业诸生得以住院,朝夕讲诵,蔚为通经致用之才”,此举得到清廷的赞许,1891年书院设立后,光绪皇帝还亲赐御书“滇池植秀”四字匾额一方。书院虽在昆明地区成立最晚、办学最短,却“开南中未有之风”,与广东学海书院、浙江诂经书院、四川尊经书院并称于世。书院也得到王炽等富绅兴办的“兴文当”的资助。
王炽坐正身子:“先生何出此言?”
端木苦笑:“我注定是天生不会有出息的人。我不到二十考取秀才,算是勉强有资格去书院深造,可我只去了半天,就不敢再去了。”
王炽认真地望着他:“请接着说。”
端木长叹一声,忍不住从袖口中抽出扇子,开开合合:“我到书院,一见那些堆得如山一样高的书,就彻底泄气了,什么经史子集、文学诗词、书法绘画、钟鼎文字、医学医术,无所不包。我想,像我这样天资平平的人,就是给我三辈子也读不完这么多的书,从此就断了仕途之念了,也算是知难而退。”
林群一笑:“云生,你我相处多年,却从没听你说过这事。”
王炽一脸正色,拍了拍端木的肩膀:“先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有些东西是不可强求的。”他举杯一饮而尽:“先生说的事让我想到检视自己一路是如何走来的。30年前,我对自己说,等哪天我赚足100万,就收手不干,回老家弥勒虹溪去种花养草。20年前,我又对自己说,等有了500万,就回去含孙弄怡。10年前,我又对自己说,等有了1000万,就回去做个闲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现在,我还在财路上奔忙,用一句俗话说就是‘财多累主’。这何时是个头。不瞒二位,我读了大半辈子《红楼梦》,前些天又重读,才算读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端木想起这两年来,自己有时也在试图理解这位巨商,却无法真正走近他,也许,主要的原因就是自己的精神世界与王炽的不匹配,融不进他的灵魂里去。他起身,对王炽打了一个拱:“老爷您太过自谦,小辈人微言轻,断不敢评论老爷的是非功过,但不瞒老爷,领事方苏雅大人刚到云南没几天,设酒会宴请云贵高官,曾请他们谈谈老爷,我在场,亲耳听到他们众口称赞老爷天资聪颖,有胆有识,以义用财,爱国忠君,帮贫济困,急公好义,知人善任,是老天派下来赚钱济世的人。”说完示意林群和自己一起端起酒杯敬酒。
王炽一欠身喝干了酒:“我了解那些人,他们不会只讲我的好话,还会说我杀人越货,巧取豪夺,见利忘义,欺世盗名……”
端木心下一惊:天下可能没有什么能够瞒得住他的事。见两个年轻人好一会儿没有出声,王炽对端木一笑:“先生写得一手好字。以前我请你写的是《将进酒》,假如现在我再请你写一幅,你会写什么?”
端木略一思忖:“我愿意把曹孟德的《龟虽寿》敬献给老爷。”
王炽哈哈大笑:“知我者乃先生也。”他让林群下去拿纸笔。片刻,老板抢在林群前头气喘吁吁跑上来,一脸歉意:“老爷,小店只有酒肉。天这么晚了,卖文房四宝的地方都关门了。”王炽一笑:“喝酒喝酒。写字的事改天再说。”
端木起身干了杯中的酒,提脚就走。王炽不解地望着林群。林群说他一定是回家去拿纸笔,他的家离这儿也就几步路。
端木回到家,家中一灯如豆,妻子和岳母还在做着针线活。半月不到,采珠像一下老了十岁,她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来。他忙不得搭理她,走进书房,拿了笔墨纸砚往外就走,被妻子拉住了。“恩公就在‘百味佳’酒楼,等着我写字。”采珠把他胡乱抱在胸前、握在手中的东西装进一个布袋,又找到他的印章、印泥,也装进袋子,并示意他再等一下,进了卧室。他正烦躁,妻子出来了,将一把铜钱塞进他手中:“别忘了做东,如不够,让人家记下账,改天我们送去。”采珠品端貌美,家里的事她全包了,他身上穿的哪怕是一双袜子,都是她洗的,她能把家里洋灰地面擦得如镜子一样明亮,能让人睡在上面,他书房里的书柜案几也被照理得一尘不染,两个儿女被她打扮得体体面面,调教得乖巧懂事。端木悲欣交集地望了妻子一眼,一路小跑进了店里。他先到柜台结账,但人家说王老爷在酒店的开销总是在年前就先付给店里了,端木只好作罢。上了阁楼,桌上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林群连忙上前铺纸、研墨,端木向老爷打拱:“献丑了!”轻轻挽起手袖,把笔饱蘸墨汁,一笔行楷在宣纸上逶迤而行、流利悠远: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书成,落款钤印后,端木感到酒意、快意涌来,让心身熨帖,扇子在手中开开合合,早忘了要命的家事,打拱请王老爷过目指教。王炽上前看了又看,大声叫好,并叫林群明天送字画店去装裱。
隔日,林群跑来告诉他,说昨日他送《龟虽寿》到字画店去装裱,店主说愿意出银五两买下,他已经跟店主说好,让端木一模一样另书一幅,主人答应了。端木却连连摇头:“别人怎么做我不管,对王炽老爷,我一个小人物的敬意本来分量就轻,怎么还能分成两份送给别人?”端木对老爷如此用心用情,让林群动容。林群说,他不会强求他,但他要把诗圣杜甫的《送十五弟侍御使蜀》这首诗送给贤弟,并大声读了起来:喜弟文章进,添余别兴牵。数杯巫峡酒,百丈内江船……端木说过誉了,拉林群去喝酒。
几日后,林群又找到端木,一把抱住他,口口声声要他请客,并指定到“一颗印”食府,端木一惊:“何喜之有?”林群把一张银票递给他,说是老爷今天交代他到钱庄代他领取的润笔,端木一看,叫出声来:“20两!”他望着林群:“你跟老爷说了我家的事?”林群摇头:“轮不到我跟老爷求这么大的情,我不敢贪天之功。”
天下着细雨,暮色四合,但在端木眼里,此时整个昆明城烟雨流岚,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让他不禁游目骋怀,忽然,他面对王府的方向,不断地鞠躬,一遍遍高呼:“雪中送炭,大恩大德。”让来往的行人惊奇地望着他。
8
王炽的“润笔”帮端木家救了大急,可端木两手空空,还欠着林群的银两。他每天无目的地在城中乱逛,想找个事做。这天,不知不觉走到大观楼后面的一条小巷口。忽然,他听到有人叫“云生”,抬头一望,是仁兄叶龙,正站在一家名为“云水斋”的字画店门口。其人早年也考得秀才功名,一张圆白脸,快到花甲还无一根胡须,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衫,没有一丝名士派头。叶龙很热情,打酒买肉到店里招待。酒都喝下半斤,他才开口:多年来,他孑然一身,喜游好醉,九个月前才静下心来,开了一个字画馆,兼营笔墨纸砚。可能冲着他当年获过同庆丰征字首奖的名气,生意还过得去。说完默默吃喝。端木发现,此兄说话做事比常人慢了一拍。他问起端木这些年都在干些什么,端木照实说了。仁兄一声叹息,再不言语。辞别时,他才开口:“如贤弟不嫌弃我这小店,让我们执手同道,一起经营。至于酬金,领事馆给你的我开不起,照私塾的支付。”端木喜出望外。叶龙又拿出5两银子,说是预支给他的工钱。端木不收,叶龙说:“人们都瞧不起穷秀才。”硬是将钱塞进他手里,端木泪目。
店里的生意还行,每月有一两多银子的进账,空闲也多,端木过上了一个书生想要的日子,一边守着店,一边研习书画,享受着一隅天地的月色墨香,他到当铺赎回王炽二少爷送他的扇子,还了本金,付了30文铜钱的利息。他要好好珍藏着这份礼物。而王炽老爷,别说端木难见,连身在钱庄的林群都很少能一睹其面。询问“百味佳”酒楼,王老爷近期可否光临,人家莫讳如深,端木只好作罢。这天,有书生摇着扇子从他的小店走过,彩珠说:“云生,你的扇子应该换一把新的了。”他点点头,走到邻街做扇子的铺子,要了黄绸扇面,向小伙计要来纸张笔墨,画上孔雀、奔马,叫人裱在竹片做的扇骨上,一共花去50文铜钱。手中有新扇子,他走着走着都想跑起来。
9
1901年1月的一天,“云水斋”来了一位贵客:法国驻云南领事馆主任秘书博韦,他咬着鸟头烟斗,微笑着打量着他。原来,离开云南半年后的领事方苏雅仍以法国驻云南府名誉总领事的身份赴云南府就职。博韦告诉他,这次领事的使命是重修同云南府的关系,更主要的任务是对滇越铁路的借地、选线、建站进行考察和谈判。博韦诚挚地邀请他重回领事馆。端木说让他想想,明天就答复。他心想,如果自己重操旧业,就有机会接触王炽老爷,说不定就能报犬马之劳,但自己一走了之,对不起叶龙,因而下不了决心。叶龙听说了博韦来请他回理事馆的事,却竭力支持他回去,说至于帮手,让你家公子小瑞来店里好了,经他多次接触,小瑞人实在,一笔字也写得好,很有天分,是可塑之才,他想收这个徒弟。两全其美,端木热泪盈眶。次日一早,他就去领事馆报到了。
这次方苏雅一待就是三年。端木零零碎碎地得知,这期间,在滇南的红河谷里,领事全身心地投入到修建铁路的前期工作:一边勘探、选点、拍照、考察,以“寻找适当的路线,让工程师安放下铁轨”,一边记日记并写了大量的书信和报告。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他手脚并用,翻山越岭,走完了5条与即将修建的滇越铁路平行的路线,对450多公里铁路线中的395公里进行了全面、详尽的考察,在地图上清楚地标识出从中越边境到云南府铁路线上的每一个地区和站点。
可是,方苏雅考察报告的结论却是不建议修建铁路,理由是:滇越铁路所经过的地区,到处都是断岩,岩石裸露,非常荒凉,没有成片植被。在铁路沿线五百公里长、二百五十公里宽的地域,农耕养不活这片区域一百万人口,本地产品只够消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外运,因此修建滇越铁路没有经济价值。
端木长时间见不到领事的身影。1902年的一天,博韦吸着烟斗,兴冲冲地交给端木几张字纸,说这是领事写给家乡一位恋人的情书,经他手作了法译中,他这样做,是想让端木先生领略一下领事的文采和对远隔千山万水的恋人的深情。端木一看,这信竟有一个标题:《鲜花与寺庙》,也许是博韦拟的,倒也别致:
……我要是能够给你寄去巨大的山茶花该多好啊!其形大逾牡丹,挂满高如橡树的大枝头。这些古树长在寺庙之中,躯干扭曲,饱经数百年沧桑。庙中的和尚用长竿像打核桃一样打下鲜花,以便为我送上成抱的花束,即像用剪枝扎成的柴火捆一样的花束。当然,这些剪枝如果送到你的温室中栽培,你会相当满意的……[节选自《晚清纪事:一个法国外交官的手记》奥古斯特·弗朗索瓦(方苏雅)著,罗顺江、胡宗荣译]
领事竟然写出了这样细腻感性的文字,让端木感到他既熟悉又陌生。而博韦的中文功底也不容小觑。博韦问他感受如何。端木告诉他:他一时怀疑,这个一向锋芒毕露的驻外使者,骨子里也是个文人?博韦重重地点头,从嘴里拿出烟斗,随后又吐出一口浓烟:“端木先生,你可算是他的半个知音。”
当年12月 25日,富商巨贾王炽在昆明病故,走完了他人生的68个春秋。方苏雅第一时间到王府瞻仰了“亲家”的遗容,他泪流满面地回到领事馆,冲动地要下半旗致哀,好不容易才被博韦拦住了,后者命卫队鸣枪68响,以示悼念。端木这才得知老爷已经仙逝,但他的身份让他去不了王府吊唁。领事馆还不到下班时间,他跑到店里,用最好的笔墨纸张,分别写下十幅《将进酒》《龟虽寿》,焚给王炽的在天之灵。这日端木从林群口中得知,王炽灵柩将由王府抬出,家眷将护送回弥勒安葬,他不顾一切奔去。王府门口长长的巷道两边,摆满了花圈,花圈上,一副副挽联在寒风中轻轻抖动:“羡君潜寐永不寤;老我长世多感伤。”署名愚弟唐炯;“识君在二十年前,不图宁水巴山,惭备滥竽思旧雨;怅我隔三千里外,安得素车白马,追随执绋哭春风。”署名愚弟程应麒;“是豪侠人才,固瑕瑜不掩也;当商战世界,宜中外共惜之。”署名赵藩……站在披麻戴孝的人群中,端木一副副默诵着,满眼是泪。而他的主人方苏雅上前伏在棺材上失声大哭,阻止不让出棺,后被博韦等人强行拉走。当天,端木和林群跟着灵柩走了快二十里路。在回家的路上他才发现,新置的那把折扇丢了,他长叹一声,此后身上再没带过扇子。
1904年,滇越铁路已经开始铺设铁轨,不赞成建设铁路的方苏雅,任务已完,观点又不合时宜,因此他任满未能续任。5月14日,前领事最后一次受到云贵官员的隆重接待,次日,坐着一个被他要求拆除顶篷的轿子里与大家告别,领事馆上下排成一行,端木也持重地站在人列中,目送着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领事馆,心中五味杂陈。当天,他把身上的领事馆文员服脱下,折叠整齐,摆放在办公桌上,把自己的笔墨纸砚收进一个布袋里一手拎着,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