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跟着作家看临潭”采风作品—— 阿一舍:村前犹照旧月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阿一舍  2024年08月19日07:03

阿一舍,回族,女,90后,甘肃临潭人,从事个体经商,闲暇学习散文创作。

这些年跌跌撞撞,生活算不上艰难,也谈不上幸福。波折当中,欢乐与痛苦,平静与压力相处并存。心中有不甘,自然也有一些美好。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滋味难辨的过往,部分变成了决心追求的理想,又有一部分,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人陷入沉思。

这一切的出处都在童年。迄今为止,我最多的笑声,都和那段安静的时光或者那个偏僻的地方关联。那里,有我出走半生却再也未曾见过的美景。多年以来,我会带着不同的心情和处境回到那里,看看曾经走过的路,见见那些已经变得苍老的容颜,走累了转身坐在老家门前的草地上,慢慢的,我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这个地方就是我的故乡——临潭以东最边缘的一个小村落,它四面环山,山上的田野像斜搭在山顶的梯子,门前的草地上遍布着低头觅草的牛羊,村边的小溪辞别了那一行笔直的白杨树,默默流出了村头。还有那条通往县城的红泥巴路,它承载着我最初的梦想,笔直地延伸了出去……这些情景如一幅油画,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和我的梦里。

父亲

是的,村头左边的那一片梯田,是最为清晰的。从山脚到山顶,它分布的格外整齐明朗。一条红泥巴路贯穿上去,翻过山顶,就和一条四通八达,途经各个村庄的县道交汇,然后通往了邻近的临潭、卓尼等地。这条路在我心里别具意味——它不光通向了繁华的县城,还会让离家日久的父亲,出现在梯田的顶端,并在一片落日的余辉里,大步向家里走来。

大约都在冬天。从外地回乡的父亲,会在一个我和母亲、弟弟妹妹们预料不到的傍晚,突然出现在梯田尽头的那个山顶。他会朝着山底扯着嗓子喊,阿一舍——为了让我听见;父亲总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喊,我想这一声里,也包含着父亲对家的思念和与亲人团聚的喜悦。父亲声音洪亮,一嗓子扯开,回声穿过整个村庄,然后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喊上几声后,山下的我们就都听见了。激动的我,会扯着嗓子用相同的音调回应:哦——

那时的父亲,常年奔波在青海西藏的大车队伍里,让他显现出异于同龄人的沧桑。是的,我的父亲是一个大车司机。为了让家人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他一年最多回家两三次,每次回来,大大小小的行李中,总会装着我们没见过的衣服、裙子、学习用具,给家里置办村里人没见过的生活用品。

那是九十年代,肉在我们村算是奢侈品,但父亲每次回家,都会背着一只宰好的羊。羊就扛在他驼着的背上,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站在梯田的顶端,等待着跑出家门奔向山顶的孩子和妻子。听到呼喊声,我们冲出院子,远远看到站在山顶的父亲,就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浑身挂满了战斗缴获的战利品,心里便觉得无比的荣耀。难道不是吗?我的父亲,为了妻儿老小,常年和艰辛的生活做着艰难的战斗,这不就是一个将军的形象吗?冲出家门后,我和母亲一路小跑,在泥泞的红泥巴路上,奔向了缓缓下山的父亲。

后来的回忆中,父亲走下山顶的身影,和略带疲惫又微笑的脸,以及那条迎接父亲的红泥巴路,如一块海绵体般,里面吸附蕴藏着我的整个童年。多年后,奔波的父亲用他的努力,带着我们,从那条通往外界的红泥巴路上,一同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个大山环绕的小村庄。也从那以后,父亲的事业走上正轨,让家里的日子逐渐红火起来,而他,也慢慢成了从老家走出去的有名的买卖人。

母亲

村里另有一条路,从村边靠山而上,翻过一座山就会到达一个乡镇,它叫新城。因为地理原因,老家周围的山体都以红土为主,每逢下雨,整条去新城的路,就会变成一条泥泞的红蚯蚓。新城隔三差五有集市,赶集遇上雨天,老乡们只好卷起裤腿,一瘸一拐凫在厚厚的红泥巴里。虽然难走,但一想到集市的热闹和那些比平时便宜很多的吃穿用品,大家还是一咬牙,抬脚就投进了头顶的雨和脚下的泥中。生活在大山沟里的人,开心也就这么简单。沿路有马车牛车,更多的人在徒步行走,大家唠着家常说说笑笑,也就不觉得雨有多烦人,路有多难走了。也因此,周边的人有句俏皮话:“好女不嫁汪家咀,红泥湳到半干腿”。虽是调侃,但也形象地说出了老家和别村之间的区别。

去新城得翻一座山。我家孩子多,难照顾,母亲一个月只能带着我们赶一趟集。那时候,大妹和弟弟刚学会走路,小妹抱在母亲怀里,一趟往返,她只能一个人照看,常常追了这个赶那个,我帮不上忙,我身上挂满了大包小包。半路上,弟弟不愿意走了,闹着说累,也让母亲抱,母亲就哄弟弟说,再走一会儿,前面有一群漂亮的小鸭子,再走一段路,就会看见一只顽皮的小狗。弟弟听了,就会开心好奇,随之忘了让母亲抱的事,刚满两岁的小身体,蹦蹦跳跳走在前面,也没发现他有多累。就这样走,他也能翻过一座山。

更多的时候,母亲是一个人去的,轻便,买了东西转身就回了。村头有一块宽敞的大草坪。那片大草坪在儿时的眼睛里,仿若一片草原那么大。那片草原上,散落着邻居家还未收圈的牛羊,不知哪个二杆子,把骡子用长绳一拴,人跑得没个影儿了。草坪边上有一条小溪,流淌进去,把整个村子一分两半,再流出村子,从另一头汇入了洮河。后来的很多个傍晚,我带着弟弟妹妹,就站在大草坪中央,望着路的尽头,等待着母亲出现在傍晚的下山路上。母亲会从一个小小的黑点,由远至近,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母亲赶集回来,就是我们改善生活的时候。比如吃一顿白面面片,母亲会买一斤肉来做臊子,面片在粗瓷碗里腾腾冒着热气,看着那叫一个香啊,每一个入口的面片,似乎都舍不得嚼碎了咽下去。简单的年代,人心容易满足。

日复一日的耕收劳作,母亲当然是最辛苦的那一个。每当她被农活压的喘不过气的时候,就会哼上几句尕马俊的花儿小调或邓丽君的几首老歌,轻快的语调里,生活又似乎充满了希望。

屋里院外

村头的第二个大门是我家,第一户是柳奶奶家,都靠近着那片大草坪。每天下午,柳奶奶总会和人争论,草坪上的那堆牛粪是谁先看见的,谁先看见就是谁的,每次争辩都是她赢。农村的冬季,牛马羊粪都是烧炕的主要燃料。那个年代,大家的条件都不好,一堆牛粪引起的纠纷便会时有发生。虽有拌嘴,但也不会互相记仇,乡里乡亲的,都能理解生活的不易。

我家与柳奶奶家一墙之隔。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院里的景象便一览无余。放在门洞左侧的木架子车,是家里唯一的运输工具,每次拉粮食拉草都是它来完成。同时,它也是我们最爱摆弄的玩具。母亲不在的时候,我会和小伙伴们把弟弟妹妹放在车里,推去草坪上撒欢,最后停在草坪旁的一个泥潭边,捏一堆泥巴人摆放在车上。回家后的车基本都糊满了泥巴,母亲看见后,免不了赏我一顿打,我当然不会乖乖站着,她追我跑,院子里好一阵鸡飞狗跳。因为贪玩,儿时挨得母亲的打,都已数不清了。

进入院子,左手边是母亲的菜园子,那个时候吃菜从来都是自己家里种,没人上街买,会被乡亲们笑话。站在院子中央,迎面是三间堂屋,里面住着爷爷,爷爷时常望着窗外,看着门洞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右边是一间灶房,里面有炕,北方的四季早晚温差都很大,所以房间里一年四季都烧着炉子。我和弟弟妹妹还有母亲长年住在这一间,一来做饭方便,二来空间小,生火后更能保温。灶房的窗户是小木格子的,算是民国时期的木窗风格,中间有一个四方的小玻璃窗口,用来采光的,其他小格子全用白纸糊了起来。糊好的白纸,每次都被弟弟妹妹用小手指戳得到处是洞,到后来,弟弟已经不满足于戳了,他会整片整片往下撕,防不了,拦不住。没有了窗户纸,风就像凉水,不停地往里灌。母亲修修补补,糊了一层又一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户白纸上再也没有洞了,我心里奇怪,转身一看,哦,原来弟弟妹妹已经长大了许多。窗户上的白纸已经吸引不了逐渐长大的他们,更有吸引力的,是摆在柜上的那台电视机。父亲有次回家,背回了一台电视,引得村里议论了好几天。他把新买的电视摆放在我们住的那一间屋里。当时整个村子,只有三台电视,我们是其中一家。这下热闹了,邻居们都跑进院子,炕上地上坐满了人,张大嘴巴瞪着眼,观看准点开播的《西游记》。我们家成了电影院,那种热闹的氛围,至今还涌动在脑海里。

村前的月光

每年收割的季节,村里就像一锅粥,乡亲们沸腾在金黄的草垛间,打碾扬收,从日出到月明。远处群山沉默,看着村里的一切。秋季多雨,抢收得快,大家互相帮忙,把割好的麦捆拉进离家最近的打碾场,摊开铺平,拖拉机拉着石碾来回转圈圈,直到麦草分离。这个时候,全村的孩子们最活泛。父母都在打碾场里,反正睡不着,就一群一群追逐嬉闹,或者坐在高高的草垛上,一起看天上的月亮和地下的繁忙。现在回想,那个时候的月亮似乎特别大,格外亮,大得像伸手一抓,就能掰下一块,亮得似乎能照见地上一粒一粒的麦子仁儿。

我望着月亮,听着拖拉机的轰鸣和邻居们的吆喝,悄悄的成长着。那时日子艰苦,一年劳作只能换来一个冬天的安稳,入口的也只有葱花炒洋芋,青稞面节节饭,即便是这些,到了开春,差不多就快吃空了,但人人干劲十足,心里没有过多的负担。

农村的秋天特别冷,天亮得迟,每天清晨,我都是迎着月亮去上学。书包里除了书本,还会装上一块青稞面锅饼,偷偷找来的空药瓶里,再装上点儿辣椒面和味精,沿着村子中央的那条路一直走,走三十分钟才能到学校。去学校的途中,我会挨个敲门,叫上几个小玩伴,虽然不是同级,但一路打打闹闹,却也成了上学路上唯一的乐趣。主要我有辣椒面和味精兑的调料,她们一路追着要,每个人手心里倒上一点儿,沾着锅饼吃,那叫一个过瘾,没有带饼的小伙伴也会放在手心里,一边舔一边辣的直吸嘴。

放学路上的诱惑更多。在小溪边抓几只青蛙,上山挖一点野菜,去领居家墙缝里掏个鸟蛋,水里玩会儿泥巴……我家在村头,所以我永远最后一个到家,加上各种磨蹭,到家的时候,基本又该去学校了,免不了,母亲就会唠叨责骂,一犟嘴,一顿打保证跑不了。我太贪玩了,四周的山被我跑了个遍,村里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都是我的朋友,和她们无忧无虑的嬉闹中,唯一的负担就是忘了时间,回家得挨揍。与我境况相同的,还有邻家小芳,偶尔她也会被她母亲追着,在整个村子里转圈。但我们没记性,或者都认为,只要玩的尽兴,挨一顿打也值了。

别离

离开的时候,乡亲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只有我,心里感到迷茫,我舍不得那些小伙伴,舍不得那条小溪,舍不得门前坐着的柳奶奶,也舍不得村头那块平展的草坪和山头那一轮明亮的月光。

搬到临夏后的那两年,对老家的思念越来越浓。回去看看,成了梗在心头的一个结。我一直央求父母,去一趟老屋,去看看曾经的玩伴和村头的月光。然而这点念想,过了好多年才得以实现。

故乡已物是人非。儿时的玩伴走的走,嫁的嫁,空留一扇扇熟悉的木门,沉默在一条条空空的土巷里。突然觉得,眼前的故乡已非心中的故乡,熟悉陌生同时袭来,使人妥帖平静又怅然若失。唯一的欣慰,是院子里的那颗小杏树还一直停留在它原本就在的地方,茁壮的枝丫上挂满了圆溜溜的青杏,已不是当年细枝嫩叶的模样。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满口酸涩间,隐隐透出一丝清甜。

家里的院墙已经倒了,房子也因久不住人,坍塌成了一堆黄土几根梁柱。我叹口气,默默转过身,又一次,离别故乡,走向了他乡。离开时,心里暗自吟味着一句涌上心头的句子: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