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海岸
小时候生活过的小镇,在湛江湾和雷州湾之间的海岸边。这里的村庄挨得很近,隔着四五里路的样子。因一点点土地归属就引起纷争,导致械斗,历史上不是没有,但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以前的贫穷时代,只有老年人还有一点模糊的记忆。随着一些千年宿怨的风消云散,海岸边的许多村落,鸡犬相闻,守望相助,一派淳朴散淡。岸边,不时伸出长长的拦海堤坝。堤坝里,平整的农田栽种着水稻、番薯、香芋等农作物。四季里,田野换着应季的颜色,脾气也有所不同:春天绵柔,夏天狂躁,秋季喧闹,冬季恬静。田野里低矮的村庄,被一团团树木簇拥着。从那里冒出的炊烟,有时被风雨吞没,有时被雾霭融化。多数的日子里,炊烟一缕一缕,不紧不慢地升腾,与海面飘来的白云一呼一应。
堤坝外侧,一些地方长着红树林。有些红树林还没长高,但很茂盛,远远看去像一片灌木丛。红树林不是红色的,厚实的叶子沉甸甸的,那是一种一尘不染的碧绿,而藏在枝叶下面的树干和气须才有些泛红。红树林时而躲入潮水里,时而袒露在蓝天下。别人可能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好过,它们却是悠然自得,整天沐浴着阳光和海水。红树林和海之间变窄的潮间带多是一些泥浆滩涂,有时会突起一小片弧形的黑灰沙滩。
苍茫的海滩上,一些身影聚聚散散,飘飘忽忽。有些人在那里捉螃蟹,抓虾蛄,捡螺,挖贝。田野从海堤那边像潮水般漫将过来,触碰到忽然下陷的坡脚,泥土裸露,表层是黄的,下面是红的,这才到了原生的海岸。海岸弯弯曲曲,看起来就在眼前,走过去却要大半天。长在那里的木麻黄树也是个慢性子,几十年没长高多少,树干扭扭曲曲的,铁疙瘩般坚硬。这也难怪,它们扛过多少大风大浪啊——这些防风林的付出不在红树林之下,却没后者的名气大。海堤内外,摇曳着木麻黄树倔强的身影。木麻黄树林遮挡了人们看海的视线,小镇因此也得到了些许宁静。如果想看海穿过木麻黄树林,就能望见田野的尽头,远处一大半是天,一小半是海。小时候看到画报里的海是蓝晶晶的,可小镇岸边的海却不蓝,有些发灰,还有些发绿,难免有些泄气。长大一些,在小镇南边的洋村渡口,才看到近处的海水就是清澈的、蓝色的。蓝蓝的海面,一道道排得并不整齐的浪花,不知疲倦地涌上来。浪花白得像秋天的行云。
1985年,跟着钱伟长教授到湛江考察。钱教授看过东海岛后赞不绝口,说这里是原生态,有沙滩,有景致,可成为旅游岛,搞好了说不定会成为中国的“夏威夷”。这观点在当时是超前的,人们没想好如何回应他。钱教授列举世界上一些旅游海岛做了对比,他的话给人前所未有的自豪感。我们的小镇,与东海岛隔水相望。在那个火热年代,家乡的人们曾想用祖传的土法,筑一条海堤连接东海岛,可费了很大的气力,堤坝只是从岸边伸出了一小截。向大海要良田,是何等的气魄!但若是真的建成,想来对海岸生态可能会是个小灾难——人们后来才认识到这一点。隔了好多年,人们知道了东海岛那面朝外海的沙滩是难得的旅游资源。家乡人找到我,希望帮个忙,请人给题个名。不久,这个长滩上就搬来了一块天然巨石,没想到上面镌刻的竟然如此豪气:中国第一长滩。眨眼间,海滩便有了不凡的气势。人们在巨石前拍照留念,相片里,背景是阵阵海浪,人们衣角飘飘。躲在巨石后面,听着狂风的呼啸,是别样的感觉。长长的沙滩上,沙子不够细也不够白,不时还冒出一堆半新不旧的贝壳,硌脚、扎脚。有人觉得这是美中不足;有人却说,这才有难得的独特气韵,不落俗套。哪个海滩有这样的原生态?哪个沙滩如此的率真、随意、狂野?海面风高浪急,不适宜游泳,这一点似乎得到人们的普遍认同。不过,巴西的里约热内卢的海,风浪更大,夜里涛声如雷贯耳,人们在浪涛里依然玩得很开心。
那次,钱教授一路上还惦记着东海岛旁边的硇洲岛,因为那里有一座19世纪的老灯塔。没有去成,他有些遗憾。那时没有互联网,不像现在,手指轻轻一点,什么都能搜索出来。知识都是装在脑子里,那一代科学家的博学真让人惊叹。钱教授当年被清华大学录取时,中国文学系和历史系都认定他是个难得人才,争抢着要他。他到校第三天,发生了“九·一八”,便决心科学救国,非念物理系不可。跟历史系的钱穆、陈寅恪,中文系的杨树达一样,物理系的吴有训也认为从入学考试成绩看,他学文史更为合适。他却一再坚持,吴有训只好让他试读一年。这一试读,成就了一位杰出的力学科学家。这在钱教授的《八十自述》里有所记述。
钱教授这样见多识广的学者夸赞我的家乡,我当然倍感自豪。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些老科学家多在海外求过学、搞过研究,历经许多艰辛才回到新中国。祖国何处不是家乡?这是他们那代人的家国情怀。
我们小镇周围,有大大小小三十余个村庄。有个叫通明的大村庄,离镇子只有十里八里,是个有名的渔港,海边泊着许许多多帆船。那时的帆,有用帆布做的,染了红莨,傍晚从天边归来时,像一片片落霞;还有一些船帆是用一小块一小块的蒲草席子缝合起来的,看起来稀稀疏疏的,却一样兜满劲风,可出海远行。船泊岸边,帆是落下来的,只有桅杆孤零零地矗立着。许多桅杆挨在一起,就是一片桅杆林子,它们随着船身在海水里的摇摆而晃动着。月夜里,杉木做的桅杆是发白的,它晃动着一片朦朦胧胧的白,伴随着节拍不变的波涛声。后来帆船装上了引擎,成了机帆船;再后来,引擎马力更大了,柴油也不那么紧缺了,风帆被拆卸掉——渔船的桅杆消失了。
有一次回父亲的村庄,因为躲雨,我在通明村的客栈住了一宿。从那里回雷州东洋,走海滩是条近路。客栈是用紧实的红砖砌的,从房间小小的窗户能看到了船厂。汽灯下,几个光膀子的工匠在叮叮当当地修船,桐油的香味一阵阵地飘了过来。只是暖水壶里的开水带着咸味,苏打饼干沾着水吃,本应酥软可口,不想却咸得难以下咽。这个村庄是明代雷州水师的主要驻扎地,建有白鸽水寨,训练擅长海战的兵勇,以防倭寇袭扰。水寨还留下一口六角古井。多数村庄,一村一个姓氏,这个村庄竟然有五十多个姓氏,据说大多都是雷州水师军人后裔。现在那里建起了一座跨海大桥,叫通明海大桥,像海上不会消逝的白色长虹。
这三十余个海岸边的村子,古村古建应该还有不少。若是哪天朋友圈里又有个小视频,说些新的发现,也是说不准的。今年春节,一个老同学发来一段视频,他们那个叫麒麟的海边村子,“上刀山下火海”这个流传几百年的年俗如今又火了。村头的海边公路,前来观看的游客的小汽车排成了长龙。不说别的,完全用土办法把十层八层楼高的刀梯子稳稳地竖起来,已让人目瞪口呆——它让人想起以往渔船高高的桅杆。平时在海里养蚝的小伙子,身轻如燕,赤脚飞蹬,眨眼间上了刀梯顶上,挥手摘下小旗子。老同学年前还寄来一纸箱各种味道的叶搭饼——不过我们那里的年俗,可不是只有叶搭饼。
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亲戚,还发来春节期间小镇“游神”的小视频。海边的风俗,多与人们祈求风平浪静相关。习俗已不是完全的老样子,有了时代的气息。一时看不出“游神”的门道,吹吹打打的队伍举着的旗号多是小镇小企业、大作坊的名号。游行队伍经过之处,围观的街坊,携老扶幼,熙熙攘攘。锣鼓喧天,爆竹抛洒着力气十足的爆裂声,很像小镇人的秉性,不是客套一番,也不是虚张声势。“游神”的主角应该是妈祖娘娘,抬的红轿子,挂着绣花的帘子,里面也许还有关公和黄大仙。这是镇子最有名的年俗。小镇一年到头,这天最热闹。它展示的不是什么神祇,分明是人间的欢喜。
小镇有两条小河,汇集地面的雨水流进海里。涨潮时,海水沿着小河倒灌进来,仿佛要来探究一下陆地上的秘密。小河汊像血脉一样连着绿地和蓝海。两个小河口都有渡口,三十多年前,渡口建起了桥梁。往北边走的库竹渡、库竹桥,是小镇离家和回家的人常常要走的。最近,市政协有个委员写了个提案,建议将库竹渡、库竹桥,改回寇竹渡、寇竹桥。他在提案里说了一个历史故事:与张仁愿、白居易并称“渭南三杰”的北宋宰相寇准,病逝于被贬的雷州司户参军任内,不舍的百姓护送他的灵柩北行至此渡时,忽然风大浪高。灵柩不可久留,周围的老百姓便用竹竿插满渡口,让船载灵柩安然北渡。次年开春,插下的竹竿长成了一片竹林,从此渡口有了一个正式名字——寇竹渡。
过了这个渡口,差不多就到了湖光岩。湖光岩有个火山口湖泊,是国家地质公园。湖边树木茂盛,湖面却不见一片落叶,人们为之惊奇。湖面水位,大旱不降,大涝不涨,也不知何故。还传说湖里有水怪出没,像尼斯湖之谜那样。前些年在电视上看过一个严肃的探索节目,说的就是湖光岩水怪这件事,但也未能说出个定论来。大家比较倾向的解释是,水怪可能是某种巨鱼。因为湖离海近之又近,湖水与海水很有可能相通,海洋的巨鱼有机会误入湖中。这种解释只是一说,又拓展了大家的想象空间,人们对水怪的兴趣依然不减。
小镇到湖光岩约三十里的路途中,尽是透着一些苍凉、梦幻和诗意的地名,如仙村、百龙、白泉水、城月——像是雷州半岛历史的一些投影。
小镇海岸边的一个小渡口,从无正式名称到叫寇竹渡,叫着叫着就成了库竹渡。人们忌讳这个“寇”字,也许是对历史上这片偏远之地的匪患心有余悸。在外婆那一代人的口中,库竹渡又叫成了苦竹渡。一个“苦”字,见证了从前的苦难。
小时写作文,曾把岸边灰绿色的海,比作田野和树林的倒影。海岸不是要将大地和海洋分开,而是要把它们紧紧地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