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4年第4期 | 倪苡:像风一样
小编说
倪苡的短篇小说《像风一样》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4期。小说记述了一个少年人的起飞与坠落。主人公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插班生在新环境中孤独倦怠、手足无措,淡薄的亲子关系与戛然而止的同桌情谊都重重地压在敏感的少年人心头,只有周末公园中的半日,烦闷的心绪能如风筝一样升空、飘散。然而,牵引着风筝的细线如此脆弱,在初冬的一日被无情地扯断。作者通过作品对当下青少年的个性成长与心理健康投以了深切的关注。
像风一样
文|倪苡
一
天蒙蒙亮,楼下菜市场的叫卖声汽车鸣笛声已将黎明撕开一个口子,他又被吵醒了,这是他来通市的第五天。他每天在整个房间黑着时就醒来,窗帘上那只黄色的展翅欲飞的画眉鸟,他还看不见。他在黑暗里反复琢磨着一件事:我是母亲买来的吗?老家的人都这么说。
星月小学的校门口黑压压一片,接孩子的家长队伍声势浩大,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家长聚在一起。他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在人群中搜寻家长。他把目光投向天空,乌云自东向西滚滚而来,大雨随时会浇下来的样子。他没有雨具,犹豫着是等这一阵雨过去还是赶在下雨前到家。
家长们领着孩子各自离去,狂风乌云来势凶猛,雨没有下。他站在家长接送等待区看看天空,再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离去。学校值班领导从校门口向他走来,他没等校领导走近,就顶着强劲的风,向家的方向行进。母亲说他顽劣,这虚名不知从何而来,他实际上胆小怕事,做事不够果断,如果一放学就出发,现在的他大概已抵达公交车站台了。
昨天来学校报到,母亲没有开车,而是领着他步行一段路,然后上九路公交车,坐两站下车,再步行一段路,就到了学校。一路上母亲嘱咐他,记好路线。今天早上母亲让他独自上学,他到了学校门口时,又见母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夸他聪明,说这样她可以放心去苏市了。
他快步走到九路公交车站台,车很快就来了。他看看车内,人很少,再看看窗外匆匆赶路的行人,心情无端地好起来,以后这样一个人上放学,太自在了。之前在老家,奶奶接送他上放学,啰唆个不停。上学时,奶奶念叨着要迟到,得快点;放学时,奶奶念叨着要回家做饭,得快点。现在,谁也管不了他快点或不快点。
风很大,有一片树叶飞扑到车窗玻璃上,又迅速滑下去。他的面颊贴在车窗玻璃上,被这片树叶吓了一跳,树叶像是朝他的眼睛射过来,他不由得眼睛一眨,头一偏。这片树叶打断了他对自由的美好想象,他看看天,天上乌云滚滚西去,雨还没有下,这乌云有点虚张声势的意味。其实,下雨又如何,淋一场雨,浇透全身,也没有人责怪他,他那张牙舞爪的母亲远在苏市呢。
下车后,他匆匆走向小区,到了楼下,除了呼呼的风,雨还是没下。他抬起头,对着天空笑了一下。
他到家后,刚放下书包,客厅的电话铃响了。他看了看电话,没有接,现在他不想跟母亲说话。
转学是为他们姐弟俩好,通市教学质量高,全省闻名,以他们姐弟俩的智商,在通市借读,再回去考试,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这样的话父母说了许多遍。可他并不认同,这学校没什么好的,除了教学楼比较气派,其他的他都不喜欢。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只有音乐老师在课堂上露出了一次笑脸,其他老师的脸像是铁板做的,硬邦邦的。他家乡的老师哪是这个样子啊,家乡的老师给他系过鞋带、扣过纽扣,甚至下课时给过他糖。
电话铃停下又响起,响起又停下。他拿起话筒,母亲放鞭炮一样,一连串的问话炸过来。怎么不接电话?课上能听懂吗?放学后坐公交车可还顺利?
他一一做了回答,母亲在电话那头说,你先做作业,等姐姐到家了一起吃饭,冰箱里的饭菜放进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了。
他挂了电话,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坐到沙发上,他没有告诉母亲,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且没有同桌。他坐在沙发上想他的座位,老师是不是欺负外地学生?可他没有犯错啊。他把喝完的牛奶瓶对着客厅西南角的垃圾桶,像投篮一样扔过去,牛奶瓶砸在塑料垃圾桶的边沿上,垃圾桶随即倒地,牛奶瓶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没有理睬垃圾桶和牛奶瓶,头往沙发上一靠,刚闭上眼,电话铃又响起,他身子轻轻一抖,睁开眼,看着响着的电话,母亲真烦。
怎么不做作业的?母亲在电话里问。
在做。
我看着你呢。
他愣住了,背后发凉,他忍不住转过头四下里看看,多神秘。母亲藏在家里某个地方吗?正想着,母亲在电话里笑起来。
儿子,赶紧写作业,我看着你呢。母亲说这句话时有点得意,好像她干了一件特别漂亮的事。他看见了客厅西南角的摄像头。
我又不是坏人,为什么监控我?
你这孩子,要造反吗?母亲语气急急的,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你看看你,回家不做作业,还摔东西,你让我放心吗?
他挂了电话,在家里走了一圈,发现只有客厅和他的房间有摄像头。他委屈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二
开学快一周了,他回家后第一件事是做作业,记得以前老家一位调皮捣蛋的同学天天被爸妈打,后来那同学悟出了一个道理:顺从是最好的选择。他也像那位同学一样,选择了顺从。
他有自己的小计谋,比如晚上的阅读,他把书的封面对着摄像头,书里面还装着其他的东西。最有趣的一次,他捉了一只蜻蜓放在玻璃瓶里,他把书立着,眼睛盯着蜻蜓在玻璃瓶乱飞,摔倒,再乱飞,他差点笑出来,忍不住朝摄像头看了一下。到了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侧着身子,挡住摄像头,拿起玻璃瓶,把这只蜻蜓藏在卫生间的柜子里。那天睡到半夜,他被一个梦惊醒,梦见自己玩蜻蜓的把戏被母亲识破了,他被母亲关进了一个大玻璃瓶里,呼吸困难,然后他就醒了,醒后去了卫生间,看见蜻蜓在瓶底不动了。他打开窗户把那只蜻蜓倒了出去。
他最喜欢放学路上的这段时光,像风一样自由的时光,他有飞起来的感觉。他放学时不再羡慕有家长接的同学,他们从课堂到了家长车上,是从一个笼子进了另一个笼子,而他不一样,他走得快走得慢,没人管。他还可以摘路边树上的果子,学校里也有那种果子,有些同学下课偷摘果子,被老师罚站,他不需要在校园里偷,他家小区的围墙后面,就有一排那样的果子。他现在知道了那是红叶李,果子的皮滑滑的,深红色,酸甜酸甜的,吃得他一口酸水。他吃这果子的时候,会想到那些被罚站的同学。
在开学后的一周,他有了同桌,一名女生。她走进教室,他抬起头看她,第一眼就肯定她是一个奇怪的人,她的刘海斜向一边且很长,遮住一只眼睛。上课时,数学老师点名批评她,他知道了她叫宋小果。数学老师课讲到一半,忽然说,宋小果,一只眼睛比两只眼睛看得更清楚吗?
数学老师脸一沉,又说,把另一只眼睛露出来。
宋小果没有把另一只眼睛露出来,她索性趴在了课桌上,数学老师瞪着眼看了她几秒钟,接着讲课。下课后,宋小果被班主任喊进了办公室,只一会儿的工夫,她回到座位上,又趴在了课桌上。
接下来是一堂美术课,老师讲了一下画画的注意点,让同学们照着黑板上的画练习。他喜欢画画,在老家上学时,他是美术课代表。他画到一半时,发现宋小果已经画完了,且画得那么好。
午饭后,学生有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教室里的吵闹声充斥着耳朵。他和宋小果没有朋友,他们俩像来自外星球的,是同一个物种,没有人找他们玩,他们也不去找别人玩。他看着宋小果,她一只手托腮,一只手熟练地转着一支黑笔,她依然用刘海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木然地看着讲台,讲台上有来回穿梭的打闹的同学。宋小果忽然转过头说:你看着我干什么?
他说:你可以教我画画吗?
我才不喜欢画画,是我妈逼着我上的画画兴趣班。你自己去兴趣班学。宋小果说完,把右手的笔放到左手,开始转动笔,很显然,她左手转笔没有右手好使,笔在大拇指上转到半圈就掉在课桌上。她练习转笔第二遍的时候,他看见了她左手手腕上有三道红红的伤疤,他心里一惊。他十二岁了,他猜到那三道伤疤是她自己弄的。他不敢再看她,把目光移向讲台,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教室,在黑板上写学生中午的作业。
他性格内向,没有交朋友的天赋,有时下课就靠着墙壁看着同学们玩,有时下课又坐在位置上。宋小果下课从来不跟别人玩,班上的同学都对她避而远之,她的课间时间要么转她那支黑笔,要么趴在课桌上睡觉,她转不够那支笔,也有睡不完的觉。他只要看见她转动笔,就走出去看同学们玩。现在宋小果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转笔,他都会想到她的那三道伤疤。她肯定是一个可怕的人,他这样想。
后来他们之间产生了友谊。一次数学小测试,老师在讲台上当堂批改测试题,同学们只要一做完试卷就直接交给讲台上的老师批改。他做完后,看见宋小果用一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没有立即交卷,而是把做完的题目向宋小果那边推了推,宋小果飞快地抄起他的答案。此时,他发现,宋小果低头的时候,那缕刘海就自动离开了眼睛,也就是宋小果看书或做作业时,她是用两只眼睛的,她只是看别人的时候用一只眼睛。课间,宋小果递给他一块巧克力,然后笑了一下。宋小果的主动示好像阳光,照亮了他黯淡局促的内心。下课时,他们有简单的交流。他本来就不太说话,宋小果呢,更不喜欢说话,通常是他觉得这半天都没有和同桌说一句话,同桌会不会忘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于是他就没话找话。比如他有时说:我喜欢上信息技术课,你呢?
信息技术课挺无聊的,“方便面”教的那些我早就会了。教信息技术的是一位烫着钢丝卷发的女老师,那发型叫“方便面”比叫“钢丝”更恰当,同学们私下里叫她“方便面”。
你怎么都会的?
哎呀,你真笨,我玩电脑都玩了多少年了。你连她教的那些小儿科都不会。
他不再说话,他家有电脑,但他用电脑的次数是少之又少。之前在老家,老师根本没布置用得上电脑的作业,他们家就没有电脑。现在进新学校快一个月了,老师要上公开课,布置学生放学回家电脑上查资料,他也用过两三次。母亲买了电脑,但电脑是有密码的,密码由姐姐掌控。他也有过偷偷在电脑前碰运气的举动,试了家里所有人的生日,都是错的,他想不出还有哪些数字可以试出密码,有两次试密码还被母亲批评了。自从听了那个谣言,他对母亲充满怀疑。除了每个周末母亲回来给他们姐弟俩充实冰箱,其他的他都不喜欢。比如母亲早上用打客厅电话的方式喊他们姐弟俩起床。姐姐上初中,到校时间比他早,按理他可以多睡一会儿,可母亲说,他去学校要有一段路程的步行,所以必须早起。每天早上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楼下菜市场的吵闹声没有停止过折磨他。他曾和母亲说起过这事,母亲说这幢楼在菜市场后面的第三排,声音应该没他说的那么夸张吧。姐姐也站在母亲一边,说她早上从没被菜市场的声音吵醒过。姐姐这么说了,母亲又批评他,不好好学习,尽找茬儿。从早上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刻,他就开始了对母亲的不满。晚上回家后,母亲在监控里监视他的吃饭、阅读、睡觉,所有时间无缝对接,他更是讨厌她。
你妈妈对你好吗?一向以酷为荣的宋小果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我妈在苏市做生意。他没有正面回答好还是不好,就回答了这样一句中性的话。
你也是个倒霉蛋,跟我一样。
你妈也在老家做生意?
她不会做生意,她把我扔下,去了老家。宋小果停顿了一下,说,你说生了孩子的人还可以结婚吗?
我不知道。
笨蛋,什么都不懂。宋小果不再看他,拿起笔在手里转动起来。
他被骂了笨蛋,没有反驳。宋小果这样说他,他全盘接受,宋小果确实比他懂得多。许多明星的八卦,她都清楚,对那些明星熟悉得像是她家的亲戚。对老师她也有诡异的预知性,有一次,她对他说,今天数学老师嗓子肯定沙哑了。第二天的数学课,数学老师的嗓子果然有点沙哑,只讲了一会儿,就让同学们做作业,老师手撑着头坐在讲台上,那样子像是头疼。
宋小果转动笔的手停下了,对他说,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等见到爸爸时,又不见了妈妈,妈妈直接把我往爸爸家里一扔就走了。
不对啊,我好多次看见你妈来接你了。
那是我后妈。宋小果又开始转动笔,她的刘海在眼前晃了两晃,又开口了,我妈当着我爸和我后妈的面说就当她死了,她骗了所有人,她没有死,听爸爸说她又要结婚了。
上课铃响了,音乐课上,他一句都唱不出口,他也搞不懂宋小果目前是什么情况,反正知道是她妈妈不要她了。那天放学时他没有在路上逗留,回到家后,他给母亲打电话,问他是不是她买来的。母亲在电话那头几乎是咆哮,她说,我都忙死了,来回开车几小时,就是为了给你们买吃的,你再这样胡思乱想,看我不打死你。
他放下电话,没有去看冰箱里的食物,默默去了房间做作业。
三
距离期中考试还剩一周的时候,宋小果出事了。
这事把他也牵扯进去了。事情的起因是一次体育课,课前他脱了外套放在课桌抽屉里。体育课上完,他进教室时,他的外套被宋小果捧着。宋小果坐在座位上,将他的外套压在肚子那里,她的头低到膝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去老师办公室说了什么,班主任铁青着脸进了教室,径直朝宋小果走来,走到宋小果身边,宋小果!班主任厉声说,你在干什么!
宋小果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没人看见她是什么表情。
班主任皱了皱眉头说,看来你又犯病了。班主任说完,拿出手机打电话,你是宋小果爸爸吗?开学时我就说了,让你家孩子在家养好病再来,你们家长就是不听。现在呢,更过分了,她抱着男生的衣服不放手。
金老师,你冤枉人,谁抱男生的衣服了?宋小果猛然站起,她把他的衣服一扔,刘海往旁边一甩,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我就是肚子疼。
班主任说,说谎的毛病你还没改啊?你肚子疼,能这样站直吗?
班主任这么一说,宋小果的嘴唇动了动,没说一个字,就坐下趴在课桌上。他看见她微微耸动的肩,知道她在哭。这时课后延时服务的铃声打响了,同学们快速回到各自座位上,有的看书,有的做作业。班主任没有理睬趴着的宋小果,坐到讲台上批改作业。课上了不到五分钟,他发出一声尖叫,他看见宋小果用美工刀在左手手腕上划了一下,有鲜血从伤口流出。班主任冲过来,扯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用围巾紧紧按住伤口,同时让学生去教师办公室喊人。
他惊魂未定,几个老师已经把宋小果带出了教室。事后,班主任找他谈话,问宋小果为什么抱他的衣服。他说他不知道。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觉,第二天没等电话铃响,他就起床了,早早来到学校,直到上课铃响了,宋小果的座位还是空的。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闪过:宋小果有没有死?他第一次想到了“死亡”这个词,第一次对这个词产生了恐惧。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班主任在第二天的班会上再一次强调,不准带危险物品进课堂。带美工刀进课堂,是违反学校纪律的,同学们要引以为戒。班主任教育完这些,又加了一句,宋小果在家休息,并无大碍。
宋小果已经三天没来学校了,三天里他都是第一个到校,他希望能看见宋小果,哪怕是趴在课桌上不理人的宋小果。
有一天,班主任把宋小果的课桌搬到了教室的最前面,上面放了一小盆虎皮草,还有社团活动课上美术课代表做的一只面塑老虎。他知道了,宋小果什么时候来学校像深渊,不见底了,他又没有朋友了。经过了宋小果那件事,班上同学笑话他,甚至有同学让他脱下外套,他们也要抱他的外套。
他的精神状态不佳,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他现在除了在放学路上兜兜转转,上学路上也磨磨蹭蹭。路上遇着狗啊猫的,他都要跟上一会儿,闻到桂花香,他也要顺手捋下一小把,先闻闻,再在手心里搓搓,最后往空中一撒,桂花下雨一样落下。有一次,他迟到了,老师像侦探一样,问他跑桂花园里干什么去的。他低着头,不说话。老师从他头上拿下了两小瓣桂花,并罚他放学时留下打扫教室。
晚上到家时,天已黑透,姐姐在厨房里煮饭。所谓煮饭,他不看都知道,只要母亲没有及时回来买吃的,姐姐就只会煮面条,那种白泛泛的没有一片菜叶子的面条。不过最近,他对吃饭不感兴趣,吃好吃差吃或不吃都没关系。他感觉他病了。
真正给他带来快乐的,是一次提前放学。那天学校老师不知因为什么事,下午只上了两堂课就放学了。公交车上,他看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腻烦味慢慢升起。
车开到乐园时,他厌倦的眼睛瞪大了,他看见一群人在乐园的空地上放风筝,空中的风筝一个个像比美似的,最大的是龙风筝,它的身子在空中翻滚,龙头昂着,像将军。他从座位上跳起来,走到车门口,等车一停,他下车后就向乐园小跑过去。天空是温柔的蓝色,有几片流云缓缓浮游。这天空,这风筝,像暖风,温热了他凉凉的心。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天上的风筝,最小巧的蝴蝶风筝也不甘示弱,它在跟龙头风筝比高呢,最漂亮的是张着大翅膀的凤凰风筝,它稳稳当当排在众风筝的最前面,顺着风向往南飞去。
他看了好一会儿空中的风筝,再看地上放风筝的人,老人偏多。有一位年纪较大的爷爷,手里拽着风筝线,脚步前前后后的有点晃动,他跑过去,站在爷爷后面帮着拉风筝线,那位爷爷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呵呵笑一声。爷爷让他站到前面,教他怎么扯线。他学得很认真,他不知道他手里放的是什么风筝,风筝有六个角,上面的图案看不清楚,风筝在天上发出声音,像体育课老师吹的那个哨子的声音。
他兴奋地拉扯风筝线,不知什么时候,爷爷已经放手了,当空中的风筝纷纷飞下来时,他才回过头来。他开心极了。
风筝落地时,他看见风筝是由一个长方形叠加一个正方形构成的,正方形斜放在长方形上面,形成了六个角。
他问爷爷这是什么风筝,爷爷说是六角板鹞风筝,风筝上面的图案是一个胖娃娃,风筝是用竹子和丝绸做的,风筝上面有十个棕色小葫芦,每个葫芦都有一个口子,那声音就是从这口子发出来的。
他问,爷爷,这风筝哪里买的?
我自己做的。
爷爷,你教我做风筝吧?
呵呵,这个不容易。你看这竹子,要三年以上的竹子才有韧劲,你知道哪根竹子是三年以上的?还有这丝绸,这图案的颜料都要选好,还有图案,你画画如何啊?
他听后,也感到了做风筝不容易。爷爷又说,所以啊,你先好好上学,要学很多很多知识,一个风筝上就有这么多知识呢。
他在老家上学时,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来了通市,他的成绩平平。老家学校同学和老师对他可好了,来到这里,老师课堂上都不喊他回答问题,他太不起眼了。
这个下午遇见了好心的爷爷,遇见了风筝,他被某种美好深深打动,黄昏时分的天空是橘黄色的,如梦如幻,像一块琥珀。乐园的草地上,放风筝的人纷纷离去,草坪上的绿色在夕阳的照射下有了一圈一圈的光晕,小草的脑袋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像无数个小精灵在草尖上跳舞。
他问,爷爷,你什么时候再来放风筝?
起风的时候。爷爷说着,摸了摸他的头,近来我身体不错,会经常来的。你今天是逃学来的吗?
爷爷,我没有。今天老师有事,提前放学了。
那好。我们约定每个礼拜天来,好不好?
今天是礼拜三,还有四天。他算着日子。
四
上学放学的途中,他坐在九路公交车上,公交车行驶到乐园时,他就盯着那片空地看。乐园的草地上没有人放风筝,有几只悠闲的鸟儿走走停停,还有几个散步的人。这时的乐园是安静的,安静得好像从没热闹过,放风筝的痕迹像被大风刮走了,这时他的心中弥漫着惆怅。
他在焦躁中等着礼拜天的到来,他想过了,礼拜六不用上学,他也可以去乐园看看。礼拜六早上他早早醒来,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他在家祈祷礼拜天可别下雨。
这个礼拜,母亲因为忙,没有来通市。冰箱里没什么吃的了,母亲让姐姐去超市买一些熟食回来,母亲说她过两天就回来。姐姐说,今晚吃什么呢?他回答随便。姐姐说,随便随便,你就吃随便吧。我也要学习的,妈妈凭什么就让我煮饭给你吃。他说,因为你比我大。姐姐说,爷爷还比奶奶大呢,都奶奶煮饭的。他与姐姐之间经常有这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争吵。最后都是他让着姐姐。
第二天,他在一个日光充足的早晨醒来,喝了一瓶牛奶,吃了一个蛋糕,就开始做作业,还没到午饭时间,他的作业就做完了,他打电话跟母亲申请,作业做完了,下午去同学家玩。母亲好像很忙,匆匆忙忙说了好的,就挂了电话。
午饭后,他片刻不停地赶到了乐园。乐园草地上空无一人,正午的阳光投向大地,大地上热气腾腾,几只觅食的麻雀停在空地上东张西望。他也像麻雀一样,先看看那几张空空的木条长凳,再看看天空,天空上的云走得很快,有风,最后他在草地上坐下,脸朝乐园的大门口。
太阳慢慢地偏离了正午的天空,乐园不再是他一个人了,首先提着风筝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拿着一个小巧的金鱼风筝,两人到了乐园就开始忙乎起来,没看他半眼。
陆陆续续有人来放风筝,那位爷爷终于被他盼来了,他今天带来的是老鹰风筝。爷爷把风筝递给他,他拿着风筝,摸摸老鹰的头、老鹰的翅膀、老鹰的爪子,他轻轻地摸,好像这风筝是气球,用力了就会爆掉。
他就这样每个礼拜天都到乐园和爷爷放风筝,他在学校课上听讲有了劲头,回到家,他对摄像头没有了怨恨,成绩有了明显的进步。有一次他数学测试考了满分,爷爷还奖励了他一个毛毛虫风筝。母亲在电话里表扬了他,说让他继续努力,将来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
因为学习进步,母亲对他的管制放松了,他如果说去同学家做作业,母亲都会答应。在爷爷奖励了他毛毛虫风筝后的一个礼拜六,他上午做完了语文和英语作业,下午带上毛毛虫风筝去了乐园,他在乐园放半天风筝,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主动去帮他扯风筝线,他和那个男孩约定第二天再一起来放风筝。
礼拜天,当他准备做数学作业时,发现那张数学练习卷不见了,书包里,写字台上,茶几上,他都找了,数学练习卷却像被魔法师变没了。这可怎么办?他想了想,那张练习卷应该在教室课桌的抽屉里,唯一的办法只有星期一早上早点去学校,赶在交作业前做完,现在他学习状态很好,一张练习卷要不了多会儿。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认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他甚至在下午继续去乐园放了风筝。
礼拜一,天空透出微微光亮的时候,他起床,匆匆洗漱一下,就出门了。到了学校大门口,学校大门是关着的,门卫说学校有规定,不到七点不可以开门。初冬的早晨凉气散得到处都是,他裹紧衣服,在学校大门口来回走动。
七点,学校大门准时开了。他第一个冲进去,到了教室,他坐到座位上,放下书包,赶紧把抽屉里所有的书本都倒在地上,仔细找数学练习卷。他把每本书都翻遍了,希望卷子夹在哪本书里。结果,没有。
他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书本,看着同学们纷纷将作业交在讲台上,他都快哭了,他不管成绩好差,作业倒是按时做完的。
他惴惴不安地上了第一堂语文课,果然刚一下课,他就被数学老师喊到了办公室。老师问他,收上来的作业,为什么没有你的练习卷?
我……我的练习卷丢了。
这你也能丢?你的头怎么没丢的?才进步了一点点,就翘尾巴了?
他被数学老师批评了一通,低着头慢慢走向教室。
他刚离开老师办公室,身后传来这样的对话:我最怕看见你班这名学生,我每次看见他都是沿着墙躬着背走,像鬼一样。
是的呢。这学生父母在外地,他不爱说话,在班上也没有要好的同学,估计有心理疾病。
前一句话是一个别的班女老师用通市方言讲的,后一句是数学老师回答的。他们以为他听不懂地方方言。那个放风筝爷爷讲不好普通话,经常冒出方言和他说话,他已经能明明白白听懂这句话了。
他眼窝里顿时注满了眼泪,无论他怎么努力,老师就是看不见,在老师眼里,他不是人,是鬼。
这一天他没法专心听讲,数学老师给了他一张练习卷,罚他回家抄在本子上做。放学的路上,当公交车路过乐园时,他那么忧伤,他所有的快乐像被老天收去了。
他到家时,屋子里亮堂堂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他叫了一声,妈妈。看到母亲他心里有了一点安慰,至少晚上可以吃点好的,昨晚姐姐又做的白泛泛的面条,一片菜叶子也没有。姐姐说她作业多,没时间买菜。
他放下书包准备去厨房,看看母亲在煮什么好吃的。母亲一声令下,你给我站住。
怎么了?他不解地看着母亲。
哦?还学会装模作样了?我不在这里,你学的东西倒是挺多的。你说说,是不是因为放风筝而不做作业?
母亲是怎么知道风筝的?他可是用一个黑色塑料袋拿回家的,爷爷给的那个毛毛虫风筝是可以拆卸的,放风筝时把拆下的三节装上即可。
他转身准备去房间,母亲在身后说,你的宝贝风筝被我扔进垃圾桶了。他听了,脚步停了一下,还是去了房间。母亲不是唬他的,他写字台下空了,风筝真的不见了。
他“哇”地一声哭起来,他准备冲出门去,母亲说,风筝已经被我踩烂了扔在垃圾桶,你找到了也没有用。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知道那不是谣言,你不是我妈!
一个脆亮的耳光甩过来。他捂着生疼的脸颊,他的愤怒再一次被点燃,在内心里,在头脑里爆炸开。愤怒升腾起来,化作鼻孔里“呼呼”进出的气流,风起云涌。他突然像狼一样冲上去拉着母亲的手咬了一口。母亲惊得瞪大眼睛,接着,她的巴掌像雨点一样落在他头上身上,她一边打一边骂,打死你这个小畜生,再不教训教训你,你都要上天了。
他捂着头,蹲在地上,承受着母亲的巴掌,但他哭不出来,伤心就堵在嗓子眼儿那里,出不来。他不知道此时为什么想到了宋小果手腕上的伤疤。
此后,他的情况很糟糕。他有时上学迟到,有时装病逃学,在教室时也喜欢趴在课桌上。有一次课间他不再靠着墙角,而是张开双臂围着操场跑。好多调皮的男生学着他的模样,也张开双臂在操场上跑。大家跑着跑着,又心领神会涌向他,有人推他一把。他被推倒后,同学们笑着散开。他慢慢爬起后,不再跑步,而是耷拉着脑袋回到教室。
据说后来老师让他休学,是因为有一次在课堂上,他兀自站起,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嘴里念着:风筝风筝,你快飞出去,飞到蓝天下,飞到田野里……
关于他的休学,还有一个版本,是他把风筝线绑在自己的腿上,他说自己是风筝,让姐姐牵着线快跑,把他像风筝一样放飞到天上去。
……
全文请见《钟山》2024年第4期
倪苡,本名倪瑞美,1971年出生于江苏如皋,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女人和猫》。获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曾在本刊发表《早上好,宝贝》等多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