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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增如:关于丁玲未刊小说《杜秀兰》 (附丁玲小说)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4期 | 王增如  2024年08月16日16:13

二十多年前,我帮助陈明先生整理准备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丁玲遗留物品时,看到这篇《杜秀兰》手稿(手稿整理稿附文后),当时很好奇,因为丁玲的作品我基本上都看到过,她晚年的作品几乎都经我手抄写过,但我从未见到,也未听说过这篇《杜秀兰》。当时我粗略读了一遍,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就把文稿拍照下来,想有空时仔细读读。

去年秋天,我在整理电脑资料时,找出《杜秀兰》的手稿照片,但由于视力下降,辨认阅读比较费劲,便推荐给上海师大的冷嘉老师,她是一位我很信任又很敬佩的学者,我期望她能分析解读一下《杜秀兰》。今年春节前,冷老师发来了《杜秀兰》的文字录入稿,说实话,把六七十年前的手稿辨认,录入电脑,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但冷嘉老师又耐心又细心,做得很好。这样就有了这篇一万九千多字的《杜秀兰》文稿。

这次我阅读得很仔细。当读到小说中林健老师向杜秀兰介绍他们村子的那一段话,更引起我的亲切感。他说:“咱们这一带村子,西边是山,有很多名胜古迹,东边是北京城,西南方是石景山钢铁厂、发电厂,北边是飞机场。”这不就是我们家居住的四季青吗!飞机场就是现在的西苑机场啊!这些文字一下子拉近了我和这篇小说的距离。再看描写的摘青椒场面,瓜棚里的洋铁壶,杜秀兰家小院的矮篱笆墙和门搭扣等,都很真实。我又查了一下我们整理的丁玲年谱,“1955年冬天,丁玲在等候组织处理期间,深入北京西郊采访成立高级合作社的情况。写短篇小说《杜秀兰》”。这样,这篇小说的写作时间和故事发生地,就基本明确了。

《杜秀兰》应是丁玲1955年12月至1956年1月在北京多福巷家中完成。

丁玲当时的处境其实很不好。1955年从8月3日至9月6日,中国作协召开十六次党组扩大会,揭发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开完会,作协党组给中央写了《关于丁玲同志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及对他们的处理意见的报告》,丁玲正在等候组织对她的处理意见。凭空扣上个“反党集团”的大帽子,她肯定有一肚子冤屈。但是她并没有消沉,她先是要求随人大代表团去山东视察,1954年选举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时,她是山东省选出的人大代表,因为北京的人太多,名额又有限,就和各省商量,有些人就放到各省去了。丁玲曾经回忆说,她记得茅盾、赵丹、胡可都是山东代表。但是丁玲要求去山东视察没有得到批准。当时全国农村正在轰轰烈烈开展合作化运动,7月份毛泽东做了《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报告,10月中央又通过了《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决议》,丁玲就提出,到北京郊区农村去体验生活,这样就去了西郊的四季青。

她曾经写到过这个事情。她在四季青遇见了白刃,白刃是北京市专业作家,1954年丁玲曾介绍他去文学讲习所学习。白刃在回忆录里也写到这件事,他说:“北京西郊四季青将成立高级社,丁玲同志到那里参加整社,组织上派我陪她去。”丁玲1980年给白刃的小说集写序时说:“我们一道采访,同在一对顽固的老农家里做思想工作,同在一群男女青年中劳动,一同听取区乡干部介绍情况,同模范人物谈经验;甚至在伙房里各人舀了半碗菜,端着饭碗吃饭……”。至今还留有丁玲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坐在炕头上,与白刃一起采访种瓜能手田复安和在老农家里做思想工作的照片。小说里写的种瓜师傅田祖安,应该就是以田复安为模特。

但小说的素材又不完全取材于四季青。丁玲一直提出作家要深入生活,“到群众中去”。从1953年辞去行政职务到1955年两年间,她六次去农村深入生活,三次到北京郊区,三次到河北农村。《杜秀兰》的故事发生在初夏,这与前一年6月丁玲去北京南郊鹿圈乡体验生活的时间很吻合。

那几天四季青高级生产合作社即将成立,丁玲似乎对这里的工作很投入,热情高涨,甚至不想离开,以致于陈明写信催她回城。原定9日他们要去沈从文家,直到12月8日丁玲还未回到多福巷,因为第二天就是新社成立大会。晚上十时半陈明给丁玲写信:“为什么明天不回来了呢?不是还要去沈从文家吗?果真不回来,得告诉严文井一声呀!这两天在乡下怎么样?我知道你会生活得适意,工作得愉快,但总还是把你看成小孩子似的不放心,因为你的确有时太天真,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在家里那两天晚上你咳得厉害,现在好了么?什么时候我可以让车子带着我到你面前呢?今天接到二分支的通知:星期六下午一点半在二十二号开党的小组会(你组和创委会两个小组合并),你回来参加吧?明天不回来,后天一早一定得回来,是不是?照相机内装的是新胶卷。明天开新社成立会,祝贺你有这末好的机会,多拍两张吧。”(据原信,未发表)根据这封信,丁玲去四季青,应该是1955年12月初,起码12月8号她还在四季青。

丁玲说过,“她近不得生活,一挨近生活,便有创作的冲动”。这次来到四季青,她也是收获满满,有了“创作的冲动”,一回到多福巷,便开始写《杜秀兰》,写到兴奋处,还要念给陈明听,完全忘记了她还是“戴罪之身”。

12月27日至30日,中宣部召开会议传达中央266号文件,就是批发中国作协党组《关于丁玲、陈企霞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及对他们的处理意见的报告》,进一步揭发批判丁玲、陈企霞。参加者有一千多人,陈明也参加了,但是没有通知丁玲,因而她对中央批发作协党组报告的事一无所知。陈明晚年回忆说:“我去听了这个报告的传达,我认为没有一条是真的,全是站不住脚的牵强捏造。我开完三天会晚上回来,丁玲还是在埋头写她的小说,见到我就说:‘我把我写的念给你听听。’我不忍心直接告诉她,就婉转地说:‘你是不是把这小说暂时停一下,我最近听说中央有个文件是关于你的,你应该向组织要求给你看一看。’”

丁玲正在写的应该就是《杜秀兰》。我们在编辑《丁玲年谱长编》时,其中有一条:1956年1月10日,丁玲修改小说《杜秀兰》第一章。这就是陈明提供的,这也说明小说的写作时间是1955年12月至1956年1月。

丁玲在这篇小说里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些农民身上有落后思想(杜秀兰的父亲杜洛刚),这是推广开展合作化运动的阻碍,要对他们进行教育。丁玲和白刃在四季青时,就去一家“顽固的老农家里做思想工作”。丁玲在陕北,在晋察冀就跟农民有过密切交往,她对农民有很深的感情,喜欢他们的勤劳、善良、淳朴,但是也看到他们身上自私狭隘的东西。要搞农业合作化,就必须要教育农民,提高他们的思想觉悟。

在陈明收存的丁玲遗作中,还看到过一封丁玲未写完的书信,时间是1954年5月,收信人不详,可能只是一个读者。信里有这样一段:“最近我走过了一些农村,我现在还在乡下,我真觉得一个知识分子在农村的需要。农民有他们淳朴的地方,但这种生产方式的确使他们保守。我们经常从上面有些工作布置,学习了,整党了,普选了,什么运动的施行了……这都是对于农民的教育,但这些工作以我看来,都不够深入,不够经常。农民是非常可爱的,他们是愿意跟着工人阶级走的,他们对共产党也是极为相信的,说什么听什么。当他们觉得应该为革命贡献力量的时候,他们什么都可以拿出来,丈夫、儿子、自己的生命。但当和平时,有了地,有了房子,有了妻子儿女,他们忙于自己的生产,他们对于继续努力、为公忘私的劲头,就不像以前那样大了。我先声明,并不是所有农民都是这样,而是我现在所走的几个村子中感到的,这当然还是与我们的工作有缺点有关系,但的确有这种现象。我们不能怪他们,而应该说我们工作做得不够。我们要多多关心他们,帮助他们,教育他们……”这些话,这些想法,实际上也体现在《杜秀兰》这篇小说中。

附录:

杜秀兰

【手稿整理说明】本文手稿现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整理稿尽可能保持作品原貌,但对手稿中下述情况做了修改。文中衍文直接删除;人称代词笔误据上下文改正;异体字、错字订正为现下通行字;漏字以()号补出。手稿中存在个别不通顺的句子,由整理者循原句文理疏通,并注出原文。作者的习惯用字如:唸(念),须(需)要,那(哪),那末(么),这末(么),㗒(哎),的(地)……一律改为规范用字。对个别使用不规范的标点符号做了订正;手稿中部分句号和逗号笔迹不清,或因作者尚在斟酌中,只以小点“.”标示停顿,这种情况由整理者根据上下文斟酌选用标点符号。

“乘风破浪,向着辽阔的远方,

青年们,快努力学习,加强锻炼,……”

稚嫩的嘹亮的歌声,从清风亭小学传了出来,一群十二三岁十六七岁的孩子们从学校的大门口像彩色的扇子散开了。他们和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衬衫,花裤子,也有穿着裙子的,大部分都系着红领巾,他们昂着头,把眼光望到远处,神采飞扬,充满了愉快和希望,大踏步地往外走,还继续地唱着。

他们走到门前的空场上,又四散开了。像五一节夜晚天安门前放的焰火一样,他们分成了许多行,有的继续走着唱着,有的站住了,目送着旁人,挥手打招呼,喊:“再见!再见!明天早些来!”金黄色的夕阳把这些小脸蛋照得更亮,头发上反映出一丝丝一片片的光。

这是六年级的学生,刚刚考试完了最后一课。他们就要毕业了,就要结束小学生的生活,他们都在准备着飞向新的天地去。他们都有着鹰一样的勇敢,他们要投身到大的更大的世界里去,他们正在用饥饿的眼光望着知识,他们为了要建设祖国都愿意加强学习,把自己锻炼成一个有用的人才,他们都还在幼年,他们脑子里充满了幻想和欢乐,他们老爱唱歌,好像只有唱歌才能表现自己,才能说出自己一切的希望。

分手后,都朝着自己的家走去,有些小个儿的,就给庄稼掩蔽着了,有一些人影子,还可以看见,像蝴蝶似的在那些铺满了绿油油的玉米(的)地里隐隐约约地飞翔着,歌声只是断断续续地飘过来,飘过去。

太阳已经转到西山背后去了,满天布满了红霞,一阵阵的微风从宽阔的玉米的叶子上轻轻地吹来,又带着从那叶丛里升上来的一股暖热的泥土气,有什么小青蛙在那些根边跳动,或者是一只蚱蚂。

杜秀兰跨着轻快的步子,在朝家走着,她是一个满了十六岁的姑娘,小的时候家里穷,没有上学,解放后才开始念书。她在学校里样样都走在头里,老师们常常找她谈话,鼓励她给同学们做榜样,她都做到了,因此全学校没有一个人不爱她,她也意识到这点,她就更小心谨慎,更觉得她的学习和生活都是多么地有意义呵!

她发育得很好,也正像这时的庄稼一样,在好的土壤里生长,吸满了水分和阳光,不能遏止似地要发芽,抽条,打苞,正等着开花呢。她自己从来也没有想到漂亮不漂亮,可是常常引起一些老娘娘们注视她,唠唠叨叨地说她一阵时,她总是赶忙走开去,好像不愿听,实际心里还是高兴的。

杜秀兰望着那在绯红色的天的背景上画出的墨绿色又揉着紫色的西山的影子,想着她的考试的作文,她觉得她把自己的理想都写出来了,她觉得非常舒服。她对于她自己的前途还能有什么旁的想法吗?不能,她只能依照着走过来的路再走去,她要做一个勤勤恳恳的学生,她要在另外一个地方,给新的更多的同学们做榜样。她虽然已经进入十七岁,可是懂得太少了,才在小学毕业,像她现在这样子,是不能给祖国给人民什么贡献的,她必须读书,升学,她要在将来报效祖国和人民。于是她脑子里又现出常现出的一幕,她在电影上看过五一节和国庆节天安门的情形,一群群的大学生、中学生,手拿鲜花走过去,他们在向毛主席摇手,欢呼,而毛主席也回答他们喊“青年学生们万岁”。那些学生都比她有知识多了,她实在很羡慕他们,她也很想能去天安门游行,看看毛主席咧。她快要去了,她要穿一条花裙子站到那个队伍里去了。

这时跟在她后边走着的,只剩她的同班生王日新,他们每天放学回家时总要同着走一段路。王日新也在想什么似的,过了一会,问道:“秀兰!你的作文考试,是选的哪一个题目?”

“当然是‘谈谈我的志愿’哪,在毕业的时候,我以为这个题目正合适,林老师真会出题目呵!你呢?”秀兰站住了一会,他们就平排1着又走去了。

王日新答道:“我也是的。我说我将来要当一个工程师,制造机器,我想多说出几种机器,我一时又想不出很多种,我就说了纺织机,又说了拖拉机。拖拉机我看见过,今年春天南苑的拖拉机站不是还开了一部来给咱们合作社耕了几百亩地么?你看见没有?它们拖了五个大犁,耕得可快呵!我就是要做机器,不管什么都好。你呢?你一定比我写得好,你将来想做什么?你爹答应你去考中学么?旁人说怕你爹不肯供你了,说你们家就你爹一人劳动。你说会不会答应?”

王日新也是一个有十六岁的男孩子,他们两人不只同村,而且家离得很近。王日新上学去,或者跟着他爹到地里去,或者到乡政府所在地的石塔村去看电影,去买练习本、铅笔等等的事都要在杜秀兰家门前的一条小道走过。他们从小就常在一块玩,她看他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孩子,他也从来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可是近几个月来,王日新喜欢同她一道往家走,喜欢同她谈一阵子话,她也觉得他在她旁边,她更愉快些。每次老师同她谈话以后,要她带头,她总先找他谈,把老师的意思告诉他,他总是跟着她,她是少年先锋队的队长,他是一个好队员。

她一边听着他讲他的理想,她的思想也就不觉地跟着他的话去追踪。——纺织机,嗯,一个纺织女工一定很有趣的,有一个姓郝的,她叫什么来着呀,不是一个纺织模范么?呵!又是拖拉机,拖拉机手是很光荣的呀!去年咱们乡上送杨志泉去南苑学开拖拉机去了,他是一个党员,要不是好党员是不会送他的。拖拉机手驾驭着那么大一个机器,在田地上走过去,土地就在他走过后开花,是五铧犁,那犁多大呵!唉,步犁太慢了!他想得真好,制造机器,做工程师。……我想了一些什么,我说了我一切服从祖国的需要,服从人民的需要,祖国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觉得一切工作都好,不过,现在什么都不行,我要升学,我要做一个好学生,我的一切都在将来,要到将来我才能决定。我想得没有他那么远,不过眼下我一定要升学,不升学什么也谈不上,……爹,他怕我爹不叫我升学……

“哈——”秀兰格格地笑开了:“王日新!你可猜错了,我爹在这一点上可不落后,不封建,他同我说过,家里怎么为难也要供我念中学,我要考取了中学,他答应给我做一条花裙子。”

一个红色的蜻蜓朝秀兰脸上飞来,他赶忙去打它,蜻蜓把它那瘦伶伶的身子弯了一弯,斜刺里朝庄稼上飞去了。王日新赶忙追过去,用书包一打,把那个蜻蜓打下地来,王日新又用两个指头轻轻夹住那透明的翅膀,并且嚷:“你看,这蜻蜓多么好看呵!这种红色的蜻蜓不容易碰到,我要把它留作标本。”

秀兰也凑过头去看,跟着说:“呵!多美呵!你看这翅膀上的花纹,多么细,像网子一样,怎么画也画不出来,王日新!放了它吧,把它搞死了多可惜,让它自由自在地去飞吧。它是吃虫子的,它是益虫啦。”

王日新有些舍不得,但看了看秀兰,他就松手放开了它。蜻蜓就又飞开了去,他们两人又追着它,看它又飞了一截,它飞到庄稼地里去了,他们看不见它了,两人才又向前走。

远远的地里,又传来一片歌声,两个人都站住了听,秀兰问:“是谁们在唱?真好听!”

“是生产队在耪草。”王日新答应着,可是又接下去说:“将来耪草也得用机器。一个人成天拿着一个小锄,蹲在地上像一个蚂蚁爬似的,还不如一个蜻蜓呢,它还飞呀飞的。建设祖国,总是工业第一吧,做一个工程师,准没错,人总不能像一个蚂蚁,太没有出息了。秀兰!你打算考哪一个中学?我们乡上总是考六十五中,六十五中离门头沟近,当然也好,那里是矿区,可是我总想到北京城里去,到北京城多好呀!我们考一个学校,好不好?”

“那当然好哪!谁不想到北京城里去,那离毛主席更近哪!”秀兰站住了,望了望王日新,王日新不觉地在胸口里面有一个东西猛然跳动了一下,他的脸红了,他不好意思说什么,忽然沉默了,这沉默也使秀兰有一点不自在,她赶忙说道:“我究竟考什么学校还没有决定,这得要看校长的意见,他要我考哪个学校,我就考哪个学校,我现在就只怕功课不好,考不上才为难呢。假期里我们都好好的补习补习功课,争取能考上,你看好么?”

“那当然好哪!”王日新不觉地学着她说了这句话,她也没有介意,只轻轻地把挂在胸面前放在花衬衫上的辫子(甩)到肩后去。王日新默默地看着她这样做,也看见了在她额上浮着一层极小极小的汗珠,沾在薄薄的细绒也似的汗毛中闪闪发亮。

他们走到她家土墙外边了。从短篱门上边,看见她的弟妹们在院子中玩土块,裁树秧子。她说:“我娘在做饭呢,让我帮她去。”

“明天早晨我来邀你,你等着我吧。”王日新边走边侧过头去看她拉开那只齐胸高的短篱笆门。

杜秀兰站到院子中时又听到王日新唱开歌了,他大约要一边唱着走回家。

院子中有一棵大垂柳,这时正迎风飘荡,柳树上有一个知了,也正高声歌唱,她觉得非常舒服,就饱饱地吸了一口气,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仰面朝天,天上还浮着一层绯色的雾似的云,有一群群的鸟儿飞过去,她就对着那无底的高空露出微微的一笑。

半夜里下了一阵雨,淅淅沥沥,飘飘洒洒打在窗户上,满柳树叶子沙沙地响,屋檐下有一个洋铁的漏水管,里面流着打屋顶上流下来的水,哗哗啦啦响得更厉害。鸡笼里的鸡也老是翻着身,还咯咯咯地叫着。屋子里飘进来一阵阵凉气,空气显得多新鲜,夜是多么沉静。杜秀兰给这些声音吵醒了,翻了一个身,又睡着去了,她睡得更甜更甜了,简直不知道做过梦没有,也简直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亮了。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她猛地被这说话声音惊醒了。她翻身就坐在炕上,屋子里还点着灯,爹在桌子前,就着灯在看一张什么纸头。

爹没有理她,还在看下去,她已经发觉那张纸是她写的入团申请书。她忙着跳下地来,要去抢,口里直说道:“爹!那是我的,你不能看,你为什么偷着看我的东西呢?”

“哼!我知道你就不是写些什么好东西,看你瞒着我的样子我就猜到了。哼!还说我是偷看你的东西,你哪一样不是我的!”杜洛刚已经把这张申请书看完了,满脸怒气,把申请书紧紧地捏在手里。杜秀兰也明白抢不到手,既然都已经看过了,她也就不怕,镇静地站在炕边上。

“好,你的翅膀长硬了!你就不想想谁把你拉扯到这样大,你念书,谁供你的,你吃的穿的哪一点比你爹坏?好,你倒把父母出卖了,你又要入什么团了,不行!”

杜秀兰觉得爹太不讲道理了,申请入团有什么地方值得生这样大的气,因此她也不觉地升上来一股怒气,可是她忍着,她不说话,定定地望着她爹,她实在不懂得在什么地方使得他这样发火。

娘在外间屋子收拾屋子,这时赶忙走进来,吹熄了灯,边说:“快吃饭吧。一大早和孩子生什么气呀!听敲钟了,生产队集合啦,快吃饭吧!”

从窗户里透进一层微微的曙光,好像隔着一层不十分透明(的)玻璃似的,杜秀兰看见她爹伤心地用手抹着他的多皱纹的脸,无力地伸手到墙头取下一顶草帽,停了一会平静地说道:“秀兰!你要读书,升学,我一定供你,家里再苦些,也不指望你挣‘分’,总不能让你这两年白念,只是入团,我不答应,你看你写了些什么!哪一件事我拦着过你,就只这一件我不答应,这是出卖父母的玩意儿!”他说到这里又气愤起来,把那手里捏着的申请书,两扯就撕成粉碎了。

杜秀兰看着那纷纷四面落下来的纸片,也忍不住了,她急道:“入团不入团,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

杜洛刚本来打算上工去的,这时倒又站住了。他说道:“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那你为什么要在这上边批评我,坑我,冤我落后自私?我在什么地方落后自私了?你说说看,乡上要成立组,我就入组,要成立社,我就入社,修路挖沟,只要是出力的,我哪一件没有跟着走?哼!如今自己家里闺女倒向外人冤起我来了。你懂得什么,你十六七岁大姑娘,白天黑夜同着一群青年小伙子混,成什么样子,我就不叫你入团。你把团看得比爹娘还亲,那就叫团供你念中学!你说说你究竟是谁的闺女?”他越说越气,好像硬要搞出个水落石出的样子。她娘又跑进来拖他出去,眼睛望着女儿,恳求她不要再说什么了。她就怕家里闹气。

杜秀兰是非常爱她的父母的,她明白他们都疼她,家里六口人只爹一个人劳动,他的身体又不算好,可是他还一口咬定了要供她念中学,他觉得地里活太苦,他总想让她将来做轻松一点的事,而生活又可以好一点。不过杜秀兰还是不高兴爹干涉了她入团的事,他怕她说他落后,就只这件事就是落后嘛!她想说服她爹,于是她说:“爹!你不应该扯了我的申请书,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应该管。你就只知道怕人家说你落后,你是有些地(方)落后嘛!譬如去年卖余粮时,你老宽打窄用,为记工分,你同你们的队长也吵过好几次,这还不是你的自私吗?你不愿意我加入团,说什么姑娘大了,这也是封建落后的想法,你可以进步的,要不落后也容易呀!你还说什么我到底是谁的闺女,你们养了我,供我吃,供我上学,当然是你们的闺女,可是我也是国家的闺女,是毛主席的闺女。是国家,是共产党在教育我的。假如毛主席不领导人民解放了全国,咱们就想有一口饱饭吃?你看你那专制劲。爹!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入团的,我将来还想加入党,入团入党都是好事,我就只怕我不够好,团和党都不要我。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

杜洛刚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他给地主骂过,保长打过,流氓地痞欺侮过,他觉得那是应该的,他是恨着他们的,他们本来是对头,是冤家。可是现在让一个黄毛丫头,他一手拉巴大的女孩子口口声声说他落后、自私,她要自立了,不让他管她的事,他觉得受不了。他觉得这是翻了天,他恨恨地望着她,想打过一个耳光去,可是看样子女儿并不会怕他,好像自己满有理地站在那里,这就更使得他浑身发抖,他压制住自己,只说道:“你要造反!我偏要管,你加入试试看!”

杜秀兰的娘又跑过来站在中间说:“你走吧,看误了时间,下地去吧。不加入就不加入,秀兰不会加入的,算了吧。你走,你走,等下我给你把饭送来。”

杜秀兰眼看着她爹气冲冲地走了。他没有打她,却显得很伤心的样子。他没有吃早饭,甚至连烟袋杆也扔在桌上忘记拿走,他虽然走得很快,却听到他的脚步磕磕䟲䟲2,显得下去得无力和无主。杜秀兰也很难过,觉得怎么能让他不生气就好,可是她知道她还会申请入团的,写好的虽说给扯了,她还会重写一张。她不会让她爹高兴,可是今天早晨,爹气得那样子,也还是没有打她,爹,还是爱着她的呵!唉,真不懂得他为什么要那样生气,就为的说了他落后吗?

这个时候弟弟妹妹都起身了,他们都用着迷迷惑惑的眼光望着她,她娘向她说什么,她也没仔细听,也没答应,她一个人站到院子中去梳辫子。晨风跟着梳子在她的发上滑走,她的手一上一下,梳通了她的长发,也梳走了适间引来的一些不快。夜里的阵雨把树,把庄稼,把小草,把墙头的牵牛花,把葫芦藤,把窗前的凤仙花,都洗得更青翠可爱。天慢慢地蓝了起来,东方升起了太阳,西山脚下只见一片雾濛濛的。四处传来钟声,生产队都下地去了。蜜蜂也早早地出来了,嗡嗡嗡,一直在她的头上围绕着,杜秀兰轻轻地哼着歌,她又想到她的申请书了,她要赶早到学校去写,她不能等王日新来邀她。她又想到写到父亲时该怎样说呢?她会写他是一个受苦人,是一个好人,可是思想有些落后,写他卖余粮时的情形,写他平日的狭窄的自私的打算,她还要添写一段,他曾经反对他的闺女入团,她想到这里时,又不觉地“嘻——”笑了。她现在的心情又是多么的稳静呵!就像雨后的清晨一样。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孩子们又唱着走出了学校,王日新没有看见杜秀兰,只得怏怏地一个人往回走。这时杜秀兰还留在学校里,级任老师,也是团支部书记林健正在和她谈话。

“这正是祖国对你的需要,你为什么说得很漂亮,做起来就不行呢?”林健见说了半天还不能说通,有一点点急躁。

“不,林老师!我还很不够,我应该读书,假如我考不上中学了,再回到村子里参加生产,不行么?”杜秀兰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她留在村子上,她固执地要求升学。

林健又耐心地说着:“我们不是因为你功课不好,而是因为农村里需要知识分子,需要优秀的青年参加生产帮助工作。今年暑假里的高小毕业生必然有不少要留在村子里的,我们希望这里面有年纪较大能够生产而又是思想品质比较好,真真是为了建设祖国热爱劳动的。你还不懂得这意思么?”

“林老师!周生强3今年十八岁了,他的劳动力也强,他的爹一直有病,家里又没有旁人劳动,他说过怕不能升学,找他带头最好。”

“呵!”林健接下去又说:“自己不愿做的事,就要人家去带头,你想想这种思想对么?今年你们班上有四十个人毕业,没有一个人是留在村里愿意参加生产的,这只(能)说明我们的教育有问题,把孩子们教坏了,都看不起劳动,只想将来当干部。这同旧社会上说的‘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有什么两样。”他说着说着,眉也皱着,眼睛望着下边,好像很难过似的。

杜秀兰心里觉得很惭愧,她原是一个最听话的学生,平日对级任老师怀着无比的尊敬和热爱;觉得他有很高尚的感情,从来没听到他有什么地方为自己打算,总是勉励学生们做一个很好的人,杜秀兰觉得他想的事都是对的,就是觉得有困难也努力去做了。可是这一次,他希望她放下她锦绣也似的未来,而做一个王日新昨天刚说过的拿一个小锄成天蹲在地上像蚂蚁爬的人4,她实在有些不情愿。可是她觉得他对,尽让一些调皮的,功课不好的,年小的留在村子上并不好。可是她做不到,她不能放弃她上中学的前途,她觉得对不起他,她惭愧,她低着头不说话了。

这时林健又说了:“你是一个好孩子,我们当然也希望你考中学,毕业了再回来也更好。可是你对于上学的看法,你可以考虑正确不正确,你是否也只是把它当着你个人的前途?如果你知道,合作化运动,工农联盟,改造百分之八十的农民,这件事在祖国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上是多么的重要,你就会如何地争先报名留在村子上参加劳动。你以为留在村子上就没有出息,这完全错了,你没有看见多少农民也当了人民代表也出国,也培养他们上中学上大学吗?唉!你还申请入团,可是你却只看见你脚前面一小点点光,只知道升学,升学,唉,我真难过!”

这些话打动了杜秀兰,她虽然还不能领会他的话的全部意义,但她懂得她还不够好,她很不好。她早上还说她爹落后,自私自利,而她自己呢,也很自私。她觉得如果不听林老师的话,她一定会难过的,成天都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她说过要把一切都献给党献给祖国,为什么刚刚碰到第一件事就不行了呢?林老师和校长决不会错的,他们的话总是对的,她应该听他们,不要辜负他们对她的希望。

她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后来听到校长在窗子外边说话:“老林!”他跟着又走了进来,望了望两人,便也说道:“秀兰!我知道你难下决心呵!建设祖国,总是好的嘛!走社会主义道路,谁都会讲;我爱毛主席,一定要为人民服务,都成了口头禅了。可是,这些事做起来就都不易啊!谁都只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前途,有一个不需要经过艰苦的、美好的生活,那么,谁去建设呵!谁去走呵!秀兰!挺起腰来,做最困难的工作,要住高楼大厦,就先动手去捡石子,铺路。你留在村子上生产怕什么,村子上一样也有党,也有团,共产党和青年团都是最爱青年的,都会多么注意培养我们新的一代的,你只要跟着党,相信党就行。你今天交来的申请书不是写得很好的么。这就是给你的一个考验,你要经得起考验……”

杜秀兰不能等他再说下去了,她生长了很大的勇气,她不再游离了,她赶忙说:“校长!林老师!我答应你们了,我一定自动报名留在村子上参加生产,你们的话我全懂得,我在生产队里还要争取做模范咧。”

两个老师都像小孩似的高兴地笑了。屋子里虽说已经黑了下来,已经模模糊糊,可是他们还是能看见杜秀兰的两颗像一泓秋水似的眼睛闪闪发亮。校长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洋火,林健就在窗户台上找煤油灯,校长还继续说道:“这多好呵!下了决定,就要坚持,一定还会有困难的,可是只要真真有决心,就能克服,我们明天就要向毕业生宣布了,后天还要开家属会议,秀兰!你好好地想一想,你还得讲话呵!”

天很黑了,林老师没有吃晚饭,他送他的学生回家。

这时正是旧历五月底,连月牙牙也没有,像一面网似的天空悬在头上,上面缀满了亮晶晶的星星。杜秀兰心绪不定,不知道该喜欢还是该懊恼,只觉得周围的庄稼地里太黑,原野太静,她好像希望林老师能够送她回家,把不去考中学的事同爹说清楚,免得爹更生气,但又好像希望只自己一个人,她还要好好地想想呢。这事变得太快了,她好像还不确实似的,她一时觉得非常兴奋,好像是一匹临上战场的马,一时又有些心慌,她到底碰着了什么事呢?

林健这时兴致很好地走在杜秀兰旁边,他有时把她当一个很小的孩子看待,觉得她纯净得很,有时也把她做为一个同等(的)、差不多大的朋友看待,他很多工作都要找她帮忙,他也常常要依靠她。他的年纪也不大,才廿三岁,高中毕业后就来这村子里教学,先还带点勉强,现在两年过去了,这两年对他有很大的改变,他很爱他的工作,他爱这一群孩子,他也爱这村子上的一些人,他天天都能看见一些新的事务。他也被学生们爱着,校长也很重视他,村子上老百姓知道他的也说他好。一个人知道有人需要他,有人爱他,知道自己的工作还有一点点成绩,他就会如何地更愿意为着那些人而献出一切,他就更将如何地勤勤恳恳而珍惜自己呵!他这时也很兴奋,他轻轻地同杜秀兰说道:“咱们这一带村子,是最美不过的了。你看西边有山,这从北到南一溜有多少风景古迹呵!凡是到北京的人,有谁不愿到咱们这一带名胜地区参观?现在咱们区上还专门有管绿化工作的人们,你没有到这些山上去过吧,如今山上都已经种满了松树、杨树、桃树、梨树、花椒、核桃……的秧苗。过几年就长满了,那时你看该多好看?咱们就住在这山脚下,一早走出大门就能看个饱。这是说山,还有水,听说今年冬天要挖沟,把那条年年涨水的旱沟,好好地挖一挖,让山上下来的水能存住,慢慢地流,这样就有了渠了。渠两边种上树,水多时,也许还能划船呢。咱们东边不要说,是北京城,是全国的首脑地方。这北边呢,是飞机场,银色的鸟儿哪一天不在我们的头上盘旋?这些飞机里尽装些和平的使者,哪一国的人也有,他们都是爱和平的,他们带着极高贵的友爱飞到我们的国家来,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们这一片美丽的土地,整齐的肥沃的庄稼,美丽的劳动的人民呵!我们西南方是石景山,石景山有大的钢铁厂、发电厂,烟囱像树林子那样,高压电线像大的琴弦似的,那些大高炉呵!呵!我一定要带你们去参观,那才伟大咧,火红的铁水,像瀑布似的,像浇麦地的水似的就那样后浪推前浪地流在一道小沟里,还流到车箱里,一会儿就变成钢,就变成钢板、钢条,或者是机器的零件。唉,咱们要是没有它们不行,农业要向前必须有工业,可是他们也不能没有咱们,大家都要扣得牢牢地发展。你看,只要一吹西风,他们的煤烟都落到咱们窗户台上来了,可是只要一吹东风呢,咱们庄稼的香气,果木花的香气就吹进了他们的厂房。秀兰!你爱我们这地方么?我可真不愿离开,总想跟着它一道向前走,一道变化。——当然,如果是组织上调动,那就又是另一个道理了。……”

杜秀兰被她的老师的愉快的情绪所传染,他的话也使她觉得这村子更可爱,她也兴奋起来,觉得应该好好地留在村子上,把村子建设起来。她觉得这夜晚是多么的甜静,凉爽的夏夜的微风是多么的舒畅,她看见了她的家,透出了亮光,这又是多么的亲切呵!她不好意思地说:“林老师!你送我这样远了,都快到家了,你要不要到我们家去坐一会儿呢?”

“不,我不去了。我不再送你了,我站在这里看你回家去。你要好好地向你爹解释,如果说不通他,那时,再找校长同他谈谈,你不要怕,我们都是有作有为的青年,不怕高山挡路。秀兰!你走吧,你回家去吧。”

“是。林老师!你们放心好了!我一定听你们的话。”

校长向毕业生同学们讲过话了,宣布了杜秀兰自动报名留在村子上参加生产,也宣布了同时报名的有周强生。校长讲了很多大道理和鼓励他们的话,同学们都拍手欢迎。同学们的鼓掌是真的,都从心里尊敬她,觉得她做了一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事。可是他们都不打算学她,年纪小的自然是不能参加生产的,他们应该上学,可是有几个大的,也有十六七岁了的,却也还是只想升学。后来又开了家属会议,校长又讲了一番留在生产的意义,有些老头儿也跟着点头,他们并不热心,杜秀兰的爹、娘都没有来。杜秀兰的爹简直气得不行,只碍着学校、合作社,怕人批评他才没有打他的闺女,可是骂她,气她,讽刺她,用冷言冷语敲打她都有过了。杜秀兰虽然给校长说了一番好话,但真的在她碰到各种眼色,和听到各种话语时5,可真不是味儿。

同学们现在玩的时候不找她了,温习功课更不找她。她有时跑过去,她们都爱看她,好像过去不了解她,现在想看个明白似的。她们说她好,常常拿她来骄傲,可是她在她们那里不一样了。她变得更高了,可是也远了。同学们本来都很小,他们望了望她便自各自6又玩去了,并不留心她。

村子上知道的人们也议论开了,都说这孩子老实,也有人说她不念书可惜了,也有人猜疑她爹没有钱,上不起学。也有人怀疑她不能生产,虽说是穷人家子女,可是长得太俊,她爹又只希望她读了书当干部,平素就很少下地,一下不一定能吃得起苦。

杜秀兰自己呢,她听了林老师和校长的话,原是下了决心的,后来也没有动摇,可是心里不自在。看见同学们温习功课,热热闹闹,单把自己一人撇下了,总觉得有些难过。可是旁人说她好话时,她又觉得惭愧,好像欺骗了人们欺骗了自己似的。她觉得事实不是那样,她哪里是自动报名愿意留在村子上参加生产的呢?她只不过是因为林老师、校长左说右说她才答应的。她已经在大会上说过话,还做过保证,她自然不能后悔了,她也没有想反悔,不过,她总觉得心里有些话,不知找谁说才好。

在学校里找不到伴了,杜秀兰一个人寂寂寞寞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路上有不少灰尘,又有一些小石子,她老踢着小石子走,觉得路很长。太阳还没有下去,照在人脸上,身上,觉得又热又烦躁。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远远地,她赶忙站住,她听到是王日新的声音,她一下就觉得轻松了,也赶忙答应:“在这里!王日新!我在这里!”

王日新从后边路上跑过来了。杜秀兰忽然觉得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他关心她,他懂得她,他原来一切都很好。她心里想:“到底可以把什么话都对他谈谈了。”她看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也笑着说:“看你,跑得太急了,呵!”她赶忙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印花手绢。王日新就拿那小花手绢拭脸上的汗,边说:“我好找呵!你怎么一个人就走了,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呢?”

“没有什么。”她把头低下去了。她心里想:“我到底有什么话要同他谈谈呢?”

“哎——你不说,我也知道。”王日新蹦蹦跳跳的,望着她,杜秀兰不觉地又抬头看她的朋友,他的确是生气勃勃,满怀壮志的样子,他的黑黑的眉毛,高高的鼻子,好像都加重了他的自信心。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话要向他说的,他也不会懂得她。

“杜秀兰!我说,你还是同我们一道去考中学吧,什么带头,别信这些话。你又不是学习不好,为什么要一辈子搞土疙瘩,搞肥料……”王日新又看见她额头上的那一排排小汗珠,她的脸晒得绯红,于是才想起刚才那小手绢,便忙地退还给她,加添说:“我们都走了,把你一个人丢在村子上多不好!”

她下意识地不喜欢这些话,她觉得这只能给她增加烦恼,于是她说道:“别说这些事了吧。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觉得林老师的话是对的。”

王日新用热切的眼光望着她,他从来也没有这样仔细地瞧过她,他觉得她使人不了解起来,头几天还是说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变了,他认为她是软弱,她只晓得听林老师的话。他对她不禁有些失望,他叹了口气道:“你不去升学,多可惜!林老师当然好,可是也不见得件件事都对。我听说他高中毕业后本来考取了大学,后来政府动员他来教学,还保留着他的学籍,一年后可以去上学的,可是他不去了。我真不懂得他,大学生不当,情愿在乡下教小学。我可不赞成他这样。”

“王日新!你为什么背底下议论人,林老师喜欢在乡下,当小学教员,教育我们后一代,有什么不好,他又不是在乡下闲游散逛了。哼!你就真真不懂得他咧!”林老师的话全部都涌现在她的脑子中,她活活地看见一个那样热爱农村热爱生活,热爱他们这群学生的人。

“哼!”王日新也有点生气了,着急道:“我这也算议论人了?我又没有说他不好,看把你急的,你懂得他,你当然懂得他,要不,你学他样,看吧,你真傻,你将来一定要后悔的!”

“我为什么要后悔?”

“哈——等我做了工程师,你才后悔咧!”王日新很天真地,却很骄傲地说了。

杜秀兰看着这个同自己一块长大的同班生,也怀疑起来:为什么他那样不喜欢农村?他喜欢什么呢,口口声声说自己将来要当工程师,他就只爱他自己的前途,他升学全是为了自己,而林老师呢,却正相反,他全是对的,他使她爱农村,爱生产,使她有勇气。而他,王日新,唉,——她很难过地说道:“王日新!我觉得你脑子里有毛病,我要告诉校长去。因为我是说不清楚的,你也不一定能听我的话。我告诉你,林老师是对的,我这样做也是对的,你要不信,你去问校长去。我是自愿留下来的,我要好好生产,我要在生产上争取模范。农村现在当然还有些落后,可是很快就要改变了。农村正走着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呢。”

王日新忍不住抢着说道:“哼!看你那个样子,你还要做劳动模范,好,我们以后瞧吧。哭鼻子的日子等着你咧!”

杜秀兰给这几句话气得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好大,她停了半天,才说道:“你听你说些什么!你简直是侮辱人!我真为你难过!我真为你害臊!我真希望你考取了中学后好好学习,以后不会这样。我走了。我要一个人走回去!”

爹一大早下地去了。吃过了早饭,娘还在收拾屋子,弟弟妹妹在大柳树下玩蝈蝈。杜秀兰一个人坐在大门外的一块石磴上,不知道干什么好。王日新到学校去,走过了她门前,两个人都想打招呼,可是谁也只望了一望,都没有说话。有一个妇女带着孩子往石塔村去买煤油,顺口问了她一声:“你没去上学?”她也只答应了一声:“嗯!”

她又往院子里绕了一转,看见她娘忙忙碌碌的,她觉得哪一件事也不需要她,她也插不下手,同弟弟妹妹玩,教他们唱歌,也提不起兴致,功课又不需要准备了,还读什么书?也不需要到学校去了,呵!大好的白天,她要做些什么呢?她焦急地又转到门外来瞭望,呵!——我总得找点事做才好呀!

这时她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影从石塔村走过来了。她很注意地去看,那人慢慢走近了,她认出了是合作社的党支部书记李宝山。她该叫他表叔。他们沾点远亲,不过平日并没有来往,他们不怎么熟,见面时也不打招呼,他更不会留意她,可是李宝山这次在老远就叫开了:“是秀兰么!”

“哎——是呀!”杜秀兰也忽然高兴了,还问:“宝山叔!你到哪里去呀?”

“就到你们家来呀!”

“爹下地去啦,娘在家里。”

“不找你爹,也不找你娘,是来找你的呵!”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他是一个高大个儿,长得很魁梧,原来在村子上就是一个好劳动。这二年老参加工作,又受训,一讲话,就是干部调调,气派也不一样,哪里还像一个农民。装扮也不一样。他穿的是翻领衬衫,西装裤,制服帽子,衬衫口袋里插一只钢笔、一个小笔记本。一看就是一个乡干部。

“你来找我吗?”杜秀兰忽然明白了,赶忙接着说:“对!你是来找我的,我已经报名了,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呵!要不家去坐一会,你说吧,我该怎么办呢?”她陡地有了精神,觉得一切都有了希望。

“是呀!你这件事做得可好呵!”李宝山说了。杜秀兰心里想:——呵!他原来是很和气的呀!只听见他又说下去:“我们合作社太需要你们了。我们缺少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我们需要会计,需要民校教员,需要保送拖拉机驾驶员,需要农具手,需要农业技术员,生产一提高,一集体化,哪一件工作也需要文化咧。再呢,我们特别需要不自私的,有着共产主义品质的劳动模范,来带头,来做为骨干、积极分子。你的情况,你们校长都告诉我了,是好学生。我们欢迎你。你不知道吧,昨天晚上你们学校又有三个人跟着你们报名留在村子上生产。他们也都是十六岁以上的。”

杜秀兰听说又留下了人,也高兴极了,忙着问是谁。

李宝山又说下去了:“好呵!你们都比我们强呵!走,秀兰,你先同我到社里去看看,你知道么,我们的社可是一个大社呀,已经有六百多户人家了,生产的种类有八十多种,可不简单。事情多的是,一天不同一天,咱们是骑着马跑呢。你大约也不会知道什么,你爹,生产上不坏,可是就只知道挣分,啥也不关心,这些事他也不知道。上月,你们家分的麦子不少吧,过五月节也发了钱,村子上的许多单干户都红了眼,心都活了呵!今年秋后准要扩大,你瞧着吧。”李宝山在杜秀兰眼里是一个长辈,也不很爱说话,一板正经,她还有点儿怕他,如今怎么他一个劲儿说下去,旁人要插嘴也困难。他又总是那么快乐的样子,并且还说她有文化,说她们比他强,说欢迎她,——唉,天知道,难道我也能算个什么知识分子?——杜秀兰都忍不住笑了。

杜秀兰赶忙不笑了,也装出一板正经的样子问道:“什么时候走呀?我要同你去社里看看。”

李宝山也笑了:“看你同我一样也是一个急性子人。好,要去,现在就走。先到家拿顶草帽,太阳可厉害,站在树底下不觉得。你再告你娘一声,我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

杜秀兰带了一顶阔边草帽,从家里走出来。她今天凑巧穿了那件她最欢喜的新洋布单衫,白底子红花,又薄又软,飘飘洒洒,她是多么得意地走在李宝山叔叔旁边,李宝山叔叔高大个儿,平素就显得多么威严。现在杜秀兰同他平排7着走,她就也觉得自己仿佛长高长大了一截似的。她不再是小孩子了,不是小学生了,她是一个大人,一个生产队员。她在李宝山叔叔旁边走着,在党的支部书记旁边走着,她问着很多大的问题,她很想一下就把合作社这个谜似的事情都弄清楚,她该做些什么呢?她什么都可以做,只要社里需要她什么,她可以学习,就向李宝山叔叔学习也成,在几年前,他不也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庄稼人么?

他们走到一大片西瓜地里了,李宝山说:“让我们去看看田祖安老头儿吧。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老头儿,他的技术可是到家的了。今年咱们这西瓜地可赚了钱,旁人的地都遭了雨水,就咱们没有,你看稀罕不稀罕?喂!田大爷!田大爷!”

有一个老头子从地里抬起身来,四周望了一望,问道:“谁呀!谁叫我?呵!是宝山!宝山!有啥事呀!”

“没有什么事,来看看,我们走渴了,想吃西瓜呵!”李宝山走拢去,杜秀兰跟着也走过去。

“吃西瓜么,成呵!瞧!那边一屋子了呵!要晚上大车才装走。这妞儿,是你的闺女么?看长得多漂亮!”田祖安老汉眯着眼,摸着山羊胡子用喜爱的眼光打量着杜秀兰。

李宝山也笑道:“真会开玩笑,田大爷!你大爷都还没有闺女,我怎么敢抢先。我没这大的福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尽管走在头里,如今这世界,什么事不是青年人走在头里,老人落后。我老汉不只没有闺女落了后,连孙女子也耽误了咧!”他一路笑呵呵地从地里走了出来,还说:“好吧!到我们瓜棚下歇歇凉凉吧,西瓜,是社里的,不敢请你们吃,吃个香瓜不要紧,我做得这个主。这标致姑娘到底是谁家的小妞?”

李宝山悄悄地告诉杜秀兰:“他是一个老光棍汉。”

杜秀兰也悄悄地问:“他为什么不娶媳妇呢?”

老头儿这时猛地把头调过来,冲着她说道:“你看我这满脸的坑坑凹凹的,有大闺女看得上么?”原来他们讲的话,他全听见了,他装出一副认真的神气,把杜秀兰吓了一跳。

李宝山却大笑开了,道:“一点点也不耳聋呵!好在我们还没有骂你,今年六十几了?耳目真灵,腰腿棒健呵!”

杜秀兰看见田老汉也大笑开了,才放了心,她再去看他,真的他的脸上有一些麻子,她可觉得他并不难看。

他们在瓜地中间,盖了一间屋子,是堆瓜的。屋角上还砌了一盘炕,看瓜人睡在这里。屋子外边搭了一个瓜棚,缠满了丝瓜藤。棚底下放了一个矮炕桌,有几个石磴子。田老汉让他们坐好了,还从屋里拿了一把洋铁壶,两个杯子,他给他们倒了两盅茶,自己却掏出旱烟管来抽。李宝山便又问着他们最近的生产情形。

今年他们社里的西瓜比旁的社,先下种几天,先出了苗。下雨时,他们的苗大,壮,扎牢了根,不怕雨,这样旁人的苗遭了水灾,他们的就顶过来了。时间好像只差得几天,苗也只高了一两寸,可是出的货色就差远了。北京西郊的西瓜不同别的地区,原本就比别的地方早下一个月,种植起来讲究得多。这种时令鲜货,赶的就是一个时间。田老汉一讲起他的这门手艺,就兴奋得很,两个手不住地比比划划,好像刚刚做过一件从来也没遇着的新鲜事儿一般,又好像自己还在打算再种他几十年的西瓜,他好像就从来没想到他自己到底有了多少岁数一样。

杜秀兰听得入迷了,原来种西瓜有这样多的讲究,和这样大的利息,她不觉地也问开了:“田大爷!你种多少年的西瓜了?”

“种多少年么……”田祖安伸开了一个巴掌说道:“不能同你的年岁比,同你爹的岁数比比,怕他也还赶不上我,五十多年,快六十了。十二岁时我就在西瓜地里混,我们家种西瓜是四代了。我是第三代。还好,我还有一个侄子,是我哥哥的儿子,总算种西瓜没绝了后,哈——”

杜秀兰又问了:“你有这么一手好把式,种西瓜又比种大田利大,那为什么你都不成一个家呢?”

“呵!我的好妞儿!你怎么知道这个道理,手艺,手艺不能给自己使呵,有什么用!这种西瓜的地,不比旁的地,要十年才能倒一次,你说谁家能有那么多的地轮班倒?除了大地主。我一辈子都是给人家种西瓜,利再大,也落不到我手头,我有什么钱娶媳妇成家?这是老话了。你不懂的还多呢。解放了,地主土地没收了,分给了农民,穷人都翻身了,你说我该快活了吧?唉,才不咧,我更不痛快了,我连手艺也没法使了。农民都是小块小块的土地,种不开瓜,我和侄子也分了几亩地,可是也只能种大田,那几亩地他一个人收拾就够了,我呢,当老太爷了,没事做,我真是不对劲,身子骨也痛开了,病也来了。日子过得好没意思。呵!谁晓得去年转了运,村子上要办社,要把土地拼起来种,这一下我可高兴,病也好了,人也年轻了,我第一个吵着入了社,于是我又有了用处,我的手艺使开了,这合作社的地越闹越大,愿意怎么倒,就怎么倒,我们成立了一个西瓜队咧。以前给地主种西瓜,一年只几个月有活做,下半年就没有事,闲着,顶多给村子上人家打打短。可是现在我们的社呢,我们有了几百间暖洞子,忙完了西瓜又忙暖洞子。活多的是,这日子够多有意思。哎——我说,宝山!我们暖洞子也能收妇女学徒么?我愿意收一个女徒弟,这暖洞子的活细致,妇女做起来不坏,你说呢,我可想有一个孙女儿,行么?”

杜秀兰也觉得这老头儿真可爱,心里情愿跟着他种西瓜,或者在暖洞子里种菜,李宝山只说:“等大伙儿讨论讨论以后再说吧,这事总好办的。”

李宝山又把杜秀兰带到了社里,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周强生和后来留在村子上参加生产的两个同学也来到这里,他们几个人一碰到,觉得比过去亲热了许多。

社里的宣传正在同他们几个人说,一定要把各村的民校整顿……,他们是五个人,多大的一把力量呵!他们五个人都应当在各个村子里负责当教导员,过去还有一个教导员和辅导员,他们可以在一起好好商量,并且在一块儿备课。他并且告诉他们,他还请了小学校的林老师帮助他们备课,这样他们就会更有把握了。

杜秀兰几个人都觉得民校的工作很重要,他们一定要好好去教书,做好一个教导员的工作。

李宝山又带着他们几个人去看养猪场。养猪场离学校不远,过去他们对于这个养猪场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觉得脏,从来也不来看一下的。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原来这里有一百多头猪。这些猪一点也不脏,洗得干干净净,雪白的,一群群小猪,可是好玩咧。那个大猪又大得出奇,是苏联的种,叫什么约克夏种,养猪的老吴也是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们许多养猪的知识,李宝山还说这个养猪场要成为西郊的重点,因为老吴很有经验,又受过训,今年很多地方有猪瘟,而这个猪场却没有一个猪是死于疾病的。区上的畜牧业的推广站很重视他们,愿意把它8当重点。

养猪场的旁边又是粉房。过去他们只觉得粉好吃,却不知道粉怎么做的,他们又看得有趣极了。他们看见那些像丝一样的粉从这个锅里往那个锅里不断的滑走,他们简直以为那几个工人是玩魔术的。怎么一切的事情都同自己有那么多的关系,怎么过去一点点都不知道呵!

他们又到了菜地,又到了果木园,他们觉得一切生活,一切的工作,一切可爱的劳动都在向他们招手。而人呢,这些合作社里的人们呢,都是那么和气,只要一听说他们是来参加生产的学生,都露出高兴的笑,都要向李宝山说:“宝山!请你考虑考虑吧,我们这里该添一个能写写算算的人吧。你就分配下一个,他们是五个人,呵!这些学生们可是不坏呵!”

他们几个人都是一样样的想法,他们对于什么事都觉得有兴趣,都愿意做,他们就着急,怕不分配他们工作。他们实际担心太多了,他们老早就给分配好了。分手的时候,李宝山告诉她,她分配在第二大队的第一小队里。副大队长兼第一小队的队长,叫郭玉贞9。他并且告诉她,郭玉贞是一个很好的队长,也是一个很好的青年团员,她会给她很多帮助的。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杜秀兰听到矮篱笆门咯啦啦啦地响,她站在炕头上从撑开的低格扇窗户上往外看,好像有一个年青女人在拨拉那短门,一时又找不到那门搭拌在哪里。杜秀兰鞋子也不穿赤着脚就从窗户上跨过去,一边大声道:“门环在左手边,不,你不要去找了,我来开门。”她从窗户台上跳到了院子里。那年青女人说道:“我来得太早了吧,我怕你没有起来,又不知道我们在哪儿集合,我就来邀你一道去,杜大叔还没起身么?”

杜秀兰急忙忙地开了门,把那女人放进来,她又要打量她,又没时间老看她,还赶急告诉她:“我醒了许久了,老等着你咧。宝山叔讲来着,说你会来邀我的,你等一下吧,我去穿双鞋。”

她回转身又想去爬窗户,这时门呀的一声开了。娘走了出来,看见来人是郭玉珍,忙说道:“这死丫头,半夜里就折腾开了,只听到她翻来倒去,哼!她以为下地可好玩咧。好,叫她尝尝也好。”这时她爹也走出来了,啥也不说,只用一种轻蔑的嘲笑的眼光看着他女儿。

“不要紧的,大婶!刚下地谁也不行,我们会照顾着她的。秀兰,不要急,还有时间,你去梳梳头,吃点饭吧。”郭玉珍也只是一个廿一岁的姑娘,她没有爹,从小就在地里,一家人就靠她劳动,她个子不高,可是长得结结实实,晒得黑黑红红,一看就是一个地里长大的。

“辫子早梳好了,你看!”杜秀兰恨不得立刻离开家,她就不愿看她爹那副面孔。“娘,我拿了两个窝窝头。走,我们走吧。”她在头里往外走。

娘又赶出来塞给她毛巾和草帽。她只顽皮地望着她笑,不去接,郭玉珍替她拿过来追着她,也走出了门口。她看着这带着露水的清新的原野,有着无限的兴致。

郭玉珍赶上了她,两人手挽着手,互相望着,郭玉珍说道:“看你多快乐!你真像庄稼地里的小苗苗,长得多有精神。你会唱歌吧,你教我们的小队唱,一边生产一边唱歌,大家干得就更欢。”

钟敲响了,这个钟自从前年冬天有了合作社,就每天敲几次,她过去天天都听到,可是觉得同她没有关系,也不注意它,也引不起她什么,可是现在这声音忽然传到她耳朵里来,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她觉得这声音真洪亮,又庄严,它响得真长,尾音老是回荡(在)这无比辽阔的充满了平静的空间。它一响过后,大地上就热闹起来了,生产队一队一队的,一团一团的,嗒嗒哌哌有的拿着大镐,有的拿着小锄,有的背着篓子,有的挽着篮子,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工具,各种各样的声音,说着话,这一群人朝北走,另一群人又朝南走,大家都是多么的快乐呵!

杜秀兰跟着郭玉珍走到了小队集合的地点,他们小队一共有十八个人,大部分都是认识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个对她笑笑,那个跑过来问她,杜秀兰原以为只有自己因为是第一天生产,所以特别怀着一种新鲜的高兴,她看见小队里的人都是那样欢天喜地的样子,倒觉得很奇怪。

她们今天是去摘青椒。摘青椒算轻活,郭玉珍告诉她一些简单的方法,她觉得很容易,她过去也跟着娘在自己地里干过活,她就很有信心地站在分配给她的地方开始动手。

十八个人排成一长排平着向前进,一个人走在一条小巷子里,管两行青椒。这都是些灯笼大青椒。杜秀兰学着他们赶大的摘下来就成。郭玉珍走在她旁边,时时指点着,还夸她很快就能掌握工作,可是慢慢地她发觉好些人都走到前边去了,她以为她这两行青椒结得比别人多,可是看看她摘的并不比人多,而是比人少。于是她有点着急了,郭玉珍也不等她了,她开始流汗了。她觉得这青椒长得不高不矮的真讨厌,要高些,她可以站着,要低些,她可以蹲着,如今只能弯着腰。她想伸伸腰,又怕耽误时间,可是腰上越来越沉,痛得有些不能忍受,怎么办呢。她又不愿休息,只能跟着往前赶,越急越热,越烦躁,适才的那种兴致,一下就没有了。可是前边的人还在大声说话:“加油呵!”——唉,他们就不懂得你的困难呵!她又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落在后边,真丢人,她又怪自己,又不舒服旁人。可是她发觉在她的前边,就在她的这一行里有人帮她摘。过了一段,又有另外的人在帮她。这时她只有感激和惭愧的心情。到终了时,因为有人帮她,所以并没有把她落下。可是她一到头,就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躺下来了。郭玉珍也叫大家休息几分钟。他们都围着她坐着,大家都讲着自己的经验,如何才能节省时间,减少劳动。有些人又唱开了歌。也有人说欢迎杜秀兰唱,更有人说:“杜秀兰到了我们小队,我们就可以争取文化学习的模范。”

杜秀兰听着他们唱歌,也看见这些人这样鼓励她,忘了一身酸痛,坐起来道:“都行。你们要真学,就得订计划,包教保学。”

“是呀!”是谁也说了:“要订合同,要不然半路又歇下来了。”

杜秀兰很想自己不落后,能跟得上他们,可是第二次摘的时候,她更快地感到支持不住,这时太阳更厉害,她的衣服都湿透了,脸上的汗顺着流。到中午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可是她还是装着,好在郭玉珍送她回家,她挽着她,两个人慢慢地走。

她一到家就躺下来了,饭也吃不下,只喝水。娘给她熬得有绿豆汤,爹不但没有说她,讥讽她,还到菜地里摘了两个西红柿摆在炕头上。

下午她仍然挣扎着下地去了。她怎么也不能让人说她没有出息,既然旁人都能干,她就一定也干得了。

到晚上全队评分的时候,大家还给她评为二等劳动力,一天算八工分。她觉得不对,她的活里边有四分之一是旁人代做的,怎么也不能评八分,可是大家都说她行,说过几天就一定行。

第二天她们去摘西红柿。西红柿长得比青椒高,要好摘些。可是因为长得高,更显得没有风,地里肥料上得多,太阳蒸发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她只觉得日子太长,西红柿种得太多,她又觉得要是跟着田大爷种西瓜也许好些,或者养猪也不坏,要是当会计,那不更好些么,但她立刻又觉得这些想法都很坏。

第三天她又去锄草了,她蹲在地里,开始觉得还好,可是很快又觉得蹲着难受,而且手也打起泡来了。只要一个小锄就把手磨破了。她到现在才懂得生产的艰难。可是她没有气馁。她记起校长和林老师同她讲的话,她要克服困难。她要把腰,把腿练出劲来,打下基础,她只能坚持,只能战斗下去。

好几夜她都睡得不好,好像全身的骨头都散了,不走路腿也疼,不翻身腰也疼,胳膊抬不起来,手心厚了,发着烧,心里也发烧。但一个星期之后,慢慢地觉得腿轻松了,腰灵活了,胳膊有力了,她快活得(……)似的,她能赶上旁人了。

于是在她的小队里常常响起了热闹的歌声,在地头上念报,识字,旁的小队常常羡慕他们地说道:“嘿,你们有教员咧。”

这时民校也整顿起来了,晚上她常常到民校去,民校就利用小学校地点,她去教课时常常可以碰到林老师。他帮助他们教书,有时还给他们几个人补课,他可以教他们中学的课程,勉励他们自修,不要放弃学习。

她现在生活在一个新的丰富的天地里,她在这里学得到比在学校里更多的东西。她过去也许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不懂事的姑娘,可是现在她一下就长大了,她喜欢同比她年纪大的人谈话,她关心一切事情,过去在学校里她只爱看故事,不喜欢看报,现在她常常要去找报纸看,那上边有很多事都同她的工作有关系,她可以从那里得到许多知识,来解决她的疑问。她也慢慢懂得为什么小队上总喜欢要她念报。她现在一点也不羡慕那群去考中学的人了,她觉得各有各的好处。她觉得他们年龄较大,应该留在村子上,帮助工作,让那些小的去上学,将来他们也要回来的,而他们仍旧可以读书。她现在也不想到她的前途,她只想到社,想到小队,想到生产的事,想到如何能提高产量,如何能把书教好,想到每天碰到的一些具体的事,要怎样解决,她简直一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多余的事。她现在睡得简直好极了。

冷嘉 据手稿整理

李向东、王增如 校订

注释:

1 7 平排:“并排”的意思。

2 手稿中写为“䟽”,且左侧偏旁有涂改痕迹,据上下文意思应为“䟲”。“䟲”为吴语,作动词有“乱撞”、“跌跤”之意。见《汉语方言大词典》(第5册),许宝华、(日)宫田一郎主编,中华书局1999年,第6556页。

3 后文写为“周强生”。

4 此句原文为“而做一个王日新昨天刚说过的拿一个小锄成天蹬在地上像一个蚂蚁爬”。

5 此句原文为“但真的在她所碰到的各种眼色,和听到的各种话语”。

6 “自各自”在这里可以理解为“自管自”的意思。

8 此处“它”指代养猪场。

9 在第六节中该名改为“郭玉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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