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青年文学》2024年第8期|赵松:遥远的城市
来源:《青年文学》2024年第8期 | 赵松  2024年08月26日08:03

赵松,作家、评论家。著有小说《伊春》《隐》《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文学评论集《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等。

我想,谭宓离开上海时,是无意见任何人的。那种从婚姻中脱身后的淡漠,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尤其是不想解释离婚过程中自己的决绝。这不是朋友们印象中的那个她。当然,朋友们也并不知道,她平时除了喜欢宅在家里,做那些平面设计方案,其实还常会跑出去四处游荡,找个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坐下来抽根烟——朋友们都以为她是不抽烟的——然后从帆布袋里掏出画板和炭条,随便画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比如扔在地上的饮料瓶子、踩扁的易拉罐、扭曲的餐巾纸团、被雨水浸泡过的机打用餐账单。她从不认为自己画得好,只是喜欢画。当初在那所偏远的大学里,她接受了老师的直率建议,从油画专业改到了平面设计专业。没人知道这个建议给她造成的挫败感有多么严重。毕业时,她曾想去纽约深造艺术,甚至都准备好了申请,但当时的男友认为她应该去找份好的工作,而不是跑到纽约去证明自己并无艺术天赋。于是她离开了他,去了上海,在广告公司里做了平面设计师。她还就此断绝了跟过去那些同学朋友的联系。用她的说法,就是那时还太年轻,很怕跟那些人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到了上海后,最初她并没有放弃去纽约的念头,甚至还花了两天时间手绘了一幅简化的纽约地图,上面标注了那些著名的美术馆、画廊、她想去的那所大学,以及那些川菜馆的位置。据说她前夫当初就是被这幅手绘的纽约地图所打动的,后来还笑称她是来自四川的包法利夫人,因为她对纽约的执念完全可以跟包法利夫人对巴黎的执念相媲美。为此还特地买了本《包法利夫人》,让她好好看看,不过她始终都没翻开过那本书。那时他们在一起过得安静惬意,她从未否认过这一点。新婚旅行时,他为她选了纽约,陪她在那里转了一个多星期。他们住在布鲁克林的朋友家里,正值冬天,在离开时还赶上了一场大雪。后来,去办理离婚手续前一天的晚上,他还跟她提起在纽约的事,他们离开大都会博物馆后,天已黑了,就在附近的中央公园里散步,里面没有人影,只有他们,依偎在一起,吹着寒风,走了很久。说到底,他觉得他们之所以会走到这一地步,是因为她始终都是个没有什么逻辑的人。最后沉默了片刻,他又补了一句,希望你幸福,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对纽约的最初印象,仅限于布鲁克林。在那里,我曾住过半个多月。那幢楼很旧,房间狭小,而对面的红砖小楼则更为陈旧,部分墙面像是被烟火熏过。当时也是在冬天里。有天上午,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外面阴暗的天空里飘着轻雪。我睡眼惺忪地透过窗玻璃看到对面那座小楼,楼下倚着那棵黑树的破自行车,就愣住了,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东北老家——那座老工业城市里的类似场景始终深埋在我的脑海里——直到一个身材瘦高的黑人躬身从楼门里出来,推着那辆破自行车走向马路那边,我才恍然出离了错觉,哦,这是纽约,布鲁克林。除了朋友带我去看的那些美术馆和书店,那段日子里我慵懒地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布鲁克林,那里的街路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强化着此前的那种错觉,我的意思是,我老家那座城市跟布鲁克林有着非常类似的陈旧氛围。我发现自己很习惯这种好像到处都有锈迹,充满了遥远年代气息的环境,尤其是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下随意闲逛,刚好又是行人稀少的时候,我甚至喜欢上了那里。在那里我没有回忆过去的事,也没有想象未来的事,一天只是一天,我在那里体会着纽约这座城市骨子里的陈旧与鲜活气息。时隔多年,回想当时的印象,我却发现,除了弥漫街头的从洗衣房里飘出的浓郁洗涤剂的气味,几乎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味道,而当时经历过的很多场景都已模糊不清了,仍旧清晰的,只是那个黄昏,在那家街边的诗歌书店外面,看着落日余晖把路面和建筑都染成了金色,一位身材高挑有着北欧面孔的金发姑娘在旁边闪过,她的金色头发在金色光线里好像燃烧了几秒钟……与这个场景同样清晰的,是那家诗歌书店里的寂静,那个有些秃顶的店主坐在那张简单的灰白办公桌的后面,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就继续注视着笔记本电脑打字。我们在那里待了很久,其间偶尔有人进来,没多久又出去了。天黑后我们才离开那里。在众多的诗集中间,我发现了那本艺术家基弗的英文版札记,还只是第一卷,就有四百多页,青灰的封面,没有任何装饰。最近在看维姆·文德斯的那部基弗传记片时,我还想到了这本书,记得其中一段基弗对走过街道的一个男人的冷峻观察,当时我甚至下意识地把那个男人想象成自己,在布鲁克林的夜里穿过空荡荡的幽暗街道……那天晚上,我们在马路上走了很久,后来在路边的一家服装店里,我买了件深灰的长棉服,它的牌子是“香蕉”。那些天里,我几次想到要去长岛的惠特曼故居看看,却始终都没能对朋友开口。不过有个地方,我们倒是去了两次,就是那家挨着海湾的诗歌图书馆,据说这是某位有钱人出资创办的公益机构。坐在二楼窗边的沙发上,我们待了很久,即使是隔着外面的那些树,也能不时看到海湾里淡蓝色的海面在阳光下的闪光。纽约的冬天其实并不算很冷,至少还无法跟我老家的冬天相比,问题在于,我在上海生活得太久了,即使是纽约这种不算太冷的冬天,对于我来说也还是会觉得有点冷。

谭宓迁居北京后,前两年的生活跟在上海时其实并无明显变化,看看展览、戏剧演出,偶尔去馆子吃饭,唯一变化就是注册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平时都是居家办公。她在北京没什么朋友,只是偶尔会跟两个熟悉的同行聚聚。这个行当的人,多数都爱宅在家里,不喜社交,因此所谓她跟这些人的偶尔聚聚,通常都是两三个月一次。以至于过了几年,她对北京的认知还仅限于自家所在的那一小块区域,还有几个美术馆、剧场所在的区域。因为不喜欢北京地铁车厢的空间感,她不再像在上海那样没事坐地铁到处转悠。新老公对烟味极其敏感,完全不能接受她抽烟的事,哪怕她是白天在外面抽过一支烟,晚上他都能闻得出来。没办法,她只好把烟戒了。不过没过多久,她又有了新爱好,就是有空就会去动物园待上半天。每次她只选一种动物画像,但不画整体,只画头部,画完就带回家收进纸箱里。后来,在怀孕临近生产前一天,她挺着肚子把那些动物肖像都翻了出来,摊放在卧室地板上,没想到竟铺满了地板,还有三分之一没地方放。老公觉得她这举动应是产前心理症状,就没去理她。等她生完孩子,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后回到家里,发现那些动物肖像画已不知去向。不过当时她也无暇顾及此事,眼里只有孩子。过了一年多,有一天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些画,就问他。他淡然地表示不清楚,说你问问我妈吧,我记得当时她做过一次大清扫,扔了不少杂物。生孩子是她的执念,因此孩子出生的那两年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大部分精力都投给了孩子,除了偶尔接点设计活,跟外界几乎没有联系。对于上海的老友们来说,她就像失踪了。而北京,在那段时间里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个抽象的符号。后来某次去上海见老友时,她曾对萧穆说,她还是喜欢上海,怀念这里的人,这里的街道,甚至是不舒服的黄梅天,这里有种柔软的感觉,再有就是,她觉得相对于上海来说,北京似乎离她更遥远一些。说这话时,她还没跟朋友们透露,自己的婚姻已再次出了状况。

我初次去北京,是在一九八九年的夏天。跟母亲和妹妹去的。我们住在天坛公园北门外胡同里的舅舅家。舅舅喜欢早起到公园里遛弯儿,我们来了,就把我们带上了。通常是天蒙蒙亮时出门,等到太阳出来后就回来了。在那里住了一个来月,我都没能清清楚楚地在天坛公园里逛过,感觉所有的印象都好像在晨雾中。三年后的初秋,我跟同事出差去兰州,在北京中转,他们订的旅馆在天坛公园南门,三排平房围成的一个大院子,院里院外都是高高的白杨树。夜里风大,我在睡梦中感觉听了一夜的雨声。等到早上醒来,听到院子里有人在扫落叶。晴朗的天空,干爽的地面,夜里并没有下雨,那雨声是风吹杨树枝叶发出的。次日我们去了几个著名的景点,除了对颐和园还有点印象,其他的都记不得了。另外还记得在某个公园外面的书报亭里,我买了本《钟山》杂志,还有一份《北京青年报》,其中有两版是对顾城之死的报道。当时我对顾城所知甚少,在北京,把那份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记住了这个诗人,还有那首《墓园》。那些年里,在国企上班的我,出差的路线总是从东向西,每次都是途经北京,然后去西北。后来,有个在师范学院当老师的画家好友,每年都要在假期里进京,看展览,看话剧,买画册和绘画用品。从一九九三年开始,我几乎每年都会请假跟他去一趟北京。对于每月只有几百块工资的我们,只能住小旅馆的地下室,每晚每人二十块钱。不过位置倒是好的,就在王府井大街侧面的巷子里。除了音乐厅比较远,其余的目的地都在王府井大街上。国际艺苑酒店里的画廊,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的门店,中国美术馆,馆外那些小店,人艺小剧场。最辛苦的就是去音乐厅,画家朋友晕车,我们只能走着去,尤其是要在长安街上走很久,过了天安门,才到了那里。正式的音乐会门票太贵,我们只能看卡拉扬指挥的柏林爱乐乐团的音乐会录像,但坐在那里看着大荧幕上卡拉扬的面部特写,也会心潮澎湃。不过印象比这些更深的,其实是凌晨五点多,我们离开旅馆,坐公交车去北京火车站,赶早上七点多的T11列车的场景。空荡荡的王府井大街上,清洁工还没有出现,马路上随处散落的杂物,污水的痕迹,还有破纸、塑料袋之类的东西在不时随风飘移。我们直到在列车车厢里坐下,都没怎么说话。那时我们除了困意未消,还有些沮丧,每次离开北京,都是这样的感觉。这里有我们老家所没有的一切,新出版的书发行到我们那里,至少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T11列车从北京到沈阳,要十二个小时,但在我们对北京的时空双重距离感中,这好像还是最短的。最近这十来年里,去北京比较多,但过去曾喜欢去的那些地方却再也没去过。现在想想这座城市,会想到的是那些过于巨大的方方正正的建筑物,变成旅游景点的798园区,还有某次冬天里去看望朋友,在那个很大的小区里看到的密密麻麻的私家车,当时我还拍个照,在夜色里看上去就像废弃车辆停放场。再有就是,每次离开北京时,无论是去机场,还是去高铁站,都会觉得自己仿佛只是在北京表面滑过,而不是真的进入过。有时我甚至觉得,对于我来说,这可能是一座永远无法真正进入的城市。

对于生活了十来年的上海,谭宓的感觉是复杂的。这里有她几个好友,有她在三十岁前的散漫自在的生活,还有那种她始终也无法描述清楚的孤独。那时我很孤独,她曾对萧穆这样说道,然后我就沉湎其中,像个影子,自己的影子,而投下这个影子的那个我,倒像是不在的。那时他们认识还不到半年。某个下午,萧穆替领导出席一场品牌活动,那家负责策划的广告公司是律所的老客户,他被拉到台上合影时,还被礼仪小姐送了捧鲜花。两个多小时后,他出现在谭宓公司所在的那幢大厦的门口。当时已是下班时间,谭宓看到他捧着鲜花站在那里时,满脸的诧异。他就笑道,这是参加活动时人家送的,我没地方放,只好转送给你啦。当时谭宓身后的那些同事都以为是刚好撞上了求爱的时刻。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后来谭宓并没有跟同事们解释她跟萧穆只是好友。她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活法,跟别人没什么关系,甚至跟萧穆等几个好友都没什么关系。他们从来不知道她还有另外的生活,正像她也不知道他们的那些隐秘的时刻,就算他们讲出来,在她看来也只是冰山的一角而已,还有很多是他们不可能坦然说出的。萧穆曾应邀去过谭宓家几次,都是吃晚饭。当他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幅手绘的纽约地图时,跟谭宓前夫的反应近似。她就告诉了他原委,还说等有时间她还要画一幅上海的地图,把她喜欢的那些地方都标注在上面,包括你们几个好友的住处。当时他就觉得,她确实有很迷人的一面。说到上海是个很巨大又很柔软的城市时,她反复强调了它的柔软之后,又说了个让他意外的观点,她觉得这个城市就像海里的一个巨大的养殖网箱,大到足以让里面那些养殖的鱼类感觉不到网箱的存在。萧穆听罢就笑道,那只是因为它们不用去别的地方寻食啊,每天都有人投喂食物给它们的。不过他认为这个比喻很符合她的性格,比较天真。当时她迟疑了片刻,反问道,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他点了点头道,真的。然后她就若无其事地说道,也有可能你看到的只是表象呢?他就笑道,表象也是真相的一部分啊。那你是怎么看这个城市的呢?显然,她是想换个话题了。实际上他是既不喜欢北京,也不喜欢上海,在这两座城市里,他都体验到了某种强烈的局促感甚至是压迫感。在他看来,北京的那些漫长笔直的马路跟上海那些弯曲的马路,北京的那些巨大的建筑跟上海的那些高楼大厦,并无本质的区别,更不用说同样高度密集的人潮了。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只是暂时寄存在这里而已,从来都没有真正归属于这里,这个结构复杂的城市。他总觉得自己有一天还是会离开的,尽管并不知道会去哪里。这跟当初他在老家国企里的感觉是一样的。但在《豪华游轮》里,他其实已经不再对将来能去哪里怀有希望了,他只能确定自己会离开那个律所,却无法认为自己还有可能离开上海,去别的什么地方重新开始。他感觉自己早已深陷在这座城市里了,再也无法重新开始了。

那么,我又是如何看待上海这座城市的呢?我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二十二年。事实上,在对比过国内我去过的十几个城市之后,我承认,我确实是更喜欢上海的。我曾在某个小说里写过,上海其实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好多个城市的聚合体,它们带着不同年代的痕迹和气息嵌合在一起。除了浦东,整个浦西的马路多数都是弯曲的,这是个充满弯路的城市,因此这里的空间似乎有着天然的可以让时间缓慢下来的能量,这种缓慢与日常世界里的那种忙碌快速的时间感并不矛盾,就像海,不管海面如何浪涛汹涌,在深处却是安静得近乎静止的,即使是有洋流在推动着,也不会影响那深处的稳定。我想起,有一次去住在老公房的朋友家时看到的场景,在爬楼梯经过二楼时,正对着楼梯口的那户人家门开着,幽暗凌乱的客厅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破旧的木桌前,不是在看电视,也没在刷手机,只是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几个小时后,我离开朋友家下楼时,再次经过那里,他还是那样坐着,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来到外面,站在扬高中路那车流滚滚的路边等车的时候,我觉得那个男人,就像一个没有时间的寂静之点,而这样的点,在这座城市里应该还有很多。几年前,法国作家奥利维埃·罗兰告诉我,他到上海做驻地作家时,主办方安排他住的酒店旁边就是地铁站,每天早晨,他都是在轰隆隆的地铁驶过的声音中醒来的。为此在那三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会坐地铁,把上海地铁的每条线路都坐过很多次。他随意地选择不同的站点出去,在那些陌生的街道上走很久。他说,那种感觉,就像在这座大城市里潜水。其实我跟他做过类似的事,只是没有他那么疯狂而已。有些年,下班坐地铁时,我经常会睡着,然后就是坐过了站,通常我都不会急于再坐回去,而是随便找一站出去,到那些陌生的街道上转转,找家馆子吃饭,然后再去坐地铁。有时候,看到某些街道的样子,我会有种跟在纽约法拉盛地铁站出来的瞬间同样的惊诧,这不是老家抚顺吗?于是我就想,不同的城市,原来不只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的,还是可以这样嵌套在一起的。跟萧穆不一样,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上海。只是,我想将来有一天,我会搬到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尤其是靠近海边的地方,据说那里有很多租金低廉的别墅,而且,即使是开通地铁,从那里到市中心也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我喜欢这种遥远的感觉。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说,虽然我住在上海,但它会跟纽约、北京、抚顺一样,变成一座遥远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