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4年第8期 | 王祥夫:去里边你能做什么(节选)
王祥夫,1958年生,辽宁抚顺人。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
怎么说呢,刘援朝刚从里边出来的那几天简直就像着了魔,逢人便说还是里边好,就好像他是去了趟天堂而不是拘留所,他说里边有吃有喝还有像样的床铺,一间屋八个人,空气也好水也干净,不像村子里的这个破家,跟猪圈似的,屋里到处都是没用而又舍不得扔掉的垃圾,塑料瓶子塑料袋子,乱七八糟堆满地。炕上睡觉的棉花套子一年都没叠起来过,又臭又脏,到了晚上钻进去就行,那不能说是被子,是因为既没被里又没被面,只是个烂棉花套子。刘援朝的女人死了都快二十年了,那个棉花套子还是她留下来的,好被子不是没有,都叠好了放在柜子里边等孩子们回来他才会拿出来使用。孩子们现在都在城里做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没一个留在刘援朝的身边,刘援朝一共四个儿子,他好歹给他们都成了家,现在刘援朝就一个人过,一个人住在自己那又破又烂的老石头房子里,三间房,有两间房顶破得到了晚上可以从房顶的窟窿里看到星星,房顶上的瓦片怕被风刮走,都用石头压着,但还是被风吹走了。刘援朝现在一个人,白天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他没事就喝酒,喝点乡下人做的那种玉米烧酒打发时间,玉米酒很冲,九块八一斤,除了喝酒,刘援朝也没别的什么事可做。一年四季,庄户人就是个忙地里的事,其实地里也没有太多的事可做,庄稼们会按照自己各自的想法生长,人们要做的不过是一年锄那么几次,或者是上上化肥,刘援朝现在所能做的事也就是个种地,刘援朝从来就没做过别的,除了种地就是种地,不种地还能做什么?刘援朝不敢想象自己一旦不能再种地还能去做什么?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有些慌。
“土地啊,你既是亲爹又是亲娘。”
刘援朝听见自己在心里叹息,念出这么一句像诗又不像诗的话,人们对土地既是爱又是恨?爱和恨加在一起才是人们对土地的真正感情。刘援朝上过小学和中学,刘援朝在年轻的时候甚至还试着写过诗想当诗人,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后来他就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不再想别的什么,一眨眼的工夫,他都快七十了。现在他也不再弹他的那张十五块钱买来的凤凰琴了,他以前还喜欢用它弹《社员都是向阳花》,这首歌真是欢快,就好像当年的人们真是幸福得了不得了不得,刘援朝现在老了,但他还能骑自行车,骑着车子下地,再骑着车子回来,一头一脸的汗。有时候他还会补补车胎,车胎也该换了。
“时光就像闪电,噼里啪啦就过去了,噼里啪啦虽然过得很快,但就是没让人们过过一天好日子。”刘援朝总是这么说,直到他在地里烧玉米秸秆出了那么件事被关进了拘留所。从小到大,刘援朝几乎没有离开过家,他不知道除了自己的家外边是个什么模样,但他这次知道了,他在拘留所里边住了整整五天。
刘援朝那几天逢人便说他这辈子就数那几天在里边过得舒心。
“你们什么时候也进去试试。”刘援朝说。
刘援朝这么一说,旁边的人就马上都撇嘴,说看你说的。
“好晦气,这还是个试的,有试这个的吗?”
刘援朝说你们是真不知道,里边实在太好了。刘援朝说他早晚得想个办法再回去,再回去就不出来了,那地方比养老院强多了,又不用交钱。不好的地方就是看不到庄稼,刘援朝和许多村子里的老人一样,一看不见庄稼就心慌,一闻不到玉米叶子的味道就难过。这一带过端午节都用玉米叶子包粽子。四五片玉米叶子放在一起正好包一个粽子,煮粽子的时候顺便再在锅里煮几颗鸡蛋,那鸡蛋沾了玉米叶子的香气,甭提有多好吃。
“你那叫再进去,你那个根本就不能说是再回去。”
旁边的人又说了,说只有家才能叫回去,那又不是你的家,你问问那里边的人哪个不想出来?哪个想在那里边待着?
刘援朝答不上来了,他觉得自己跟这些人说不清,说不清的原因是这些人没进去过,是啊,要是自己没在里边待那么五天,别人对自己说里边怎么怎么好自己肯定也不会相信。
“里边好,起码还有人跟你说话。”刘援朝想了想又说,这一回,挺有说服力的,旁边的人不说话了,他们没话了。
“你们说家里现在有谁跟你们说话?”刘援朝又说。
刘援朝这么一说别人就更都不说话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不少人现在都和刘援朝一个样,年轻人都去了城里了,刘援朝的这个村子里早已经见不到年轻人了。
树上的乌鸦这时候开始回来了,哑哑哑哑,叫成一片,它们不怕人,刘援朝这一带的人们都认为乌鸦是一种不能得罪的鸟,黑色的鸟一般都很厉害。
今年刘援朝又种了不少玉米。
“还种玉米,还种玉米,偏偏种玉米!”
种玉米的时候刘援朝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不但还要种玉米,到时候还要烧秸秆。”
刘援朝听见自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
“烧了秸秆就能进去了。”
各种的农作物里边,刘援朝是最喜欢玉米了,玉米结棒子,绿皮红穗儿比花好看多了。种玉米的时候刘援朝就又想起拘留所的那个小周,这让他在心里觉得很惆怅,他直起腰,看着远方,远处的山是蓝颜色的,小周这小伙子个子不高,细眉毛细眼人可是真不错,既不会大声地训人,又不会动不动就瞪眼。
在里边待到第五天的时候,小周告诉刘援朝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你能出去了,收拾收拾,你能回家了。”
刘援朝却对小周悄悄说,“你看我不出去行不行?”
小周像是被刘援朝的话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听人说过不想出去的话。
“为啥?这地方你还不想出去?”小周看着刘援朝。
“我老了。”刘援朝说。
“这跟老了有什么关系?”小周说。
“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刘援朝说。
“这跟家里只剩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小周说。
“我四个儿子都在外边,一个都不在身边。”刘援朝继续说,说自己真怕自己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到时候也许会让老鼠给吃了,这种事发生过,村子里过去的那个管计划生育的李米珍犯了心脏病死了,家里就她一个人,半张脸都让老鼠给吃光了,左边那个干巴乳房也不见了。
小周就不再说话,看着刘援朝,他不再打断刘援朝,他让刘援朝继续说,小周觉得自己也伤心起来,小周的家在贵州毕节那边,家里也只剩下一个老父亲,但每年小周过年都要回一趟家,跟老父亲过一个年。给老父亲买一些他喜欢吃的薯片,小周想不到老年人居然会喜欢上薯片,居然跟孩子们一样在那里慢慢慢慢一片一片地吃薯片。
“这不像是洋芋片。”小周的老父亲对小周说。
“真有意思。”小周说。
“什么真有意思?”小周的父亲说。
“想不到人老了也喜欢吃薯片。”
“人老了也知道什么东西好吃。”小周的父亲说。
刘援朝让小周想起了他自己的父亲,他想回答刘援朝提出的有什么办法让自己别出去,但小周好像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小周对刘援朝说他父亲也上过学,上到初二就不再上了,不是不想上,是学校不给他们上了,初二就让他们毕了业。
“你爸也是五〇年生的?”刘援朝问小周。
小周说我爸的岁数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五〇年生的,那年也是上到初二就不让人们再上了。”刘援朝说,说自己当年可是想继续上,想多学点什么。
小周想想,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二百块钱让刘援朝收下,他要刘援朝必须收下,说路上最好要有一点零钱。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拘留所的那扇灰色的大铁门,天下着小雨,虽然下着雨但天还很热。铁门上有不少鸟屎,白花花的。灰色大门上的一个铁环上还有一截绳子,过去是拴狗的,但后来那条狗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这白花花的都是乌鸦干的。”小周说。
刘援朝觉得自己膝盖那地方有点发抖。
“我老了,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回去吧,好好儿回去吧。”小周对刘援朝说。
刘援朝回头看看小周,小周又朝他摆摆手。
“你没问题吧?”小周说。
刘援朝点了点头。
“我只是不想出去。”刘援朝又说。
小周摇了摇头,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来了,心里很难受。
“别不开心。”小周说,“从这地方出去是好事。”
刘援朝回头看了一眼小周,又看了一眼。
“这地方比我那个家要好上一百倍。”
小周觉得自己心里一酸,心是怎么个酸,这谁也说不出来,总之小周很难过。
“这里住得也好。”刘援朝说。
“这里吃得也比家里好。”刘援朝又说。
小周把身子背了过去,这样一来,刘援朝就看不到他的脸了。
事情发生在去年,谁都想不到出了那么点点小事刘援朝就让关了五天,当时刘援朝正在地里烧玉米秸秆,青烟像根棍子一样从平地上冒了起来,这说明那天连一点点风都没有,所以天很热,虽然还下着一点点小雨,说是雨,但那又不像是雨。有三个人从田东头急匆匆朝刘援朝走过来了,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制服,他们都年纪轻轻,都很嫩。天上的雨既然是若有若无,所以又像是雾,这种天气本来是在家里喝小酒的天气,但刘援朝却在自己的地里烧秸秆。因为没风又下着点若有若无的小雨,所以刘援朝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烧。以前的秸秆都是被拿来当柴烧的,玉米秸秆也好烧,但乡里忽然有了新的规定,不许人们做饭烧秸秆,乡里的规定是要让人们家家户户都用液化气,据说这么一来政府里边的人就能挣一大笔钱,不少人家都很怕那个炮弹一样的东西,但怕归怕,谁也拿乡里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是这么回事,人们用了液化气,地里的玉米秸秆就没用了。但乡里又有了新的规定,不许任何人在地里烧玉米秸秆,说是污染环境,说北冰洋那边的冰已经开始化了,这跟人们乱七八糟烧玉米秸秆分不开。也就是说,烧玉米秸秆的烟也许都飘到北冰洋那边去了。刘援朝知道北冰洋,小学地理课上讲过,刘援朝还知道南极洲,地理课本上也有。
“嘿嘿嘿、嘿嘿嘿,你干什么?”
那三个人急匆匆过来了,大声喊着话,他们身上穿的黑色制服说明他们可不是一般人,因为他们不是一般人所以他们说话都很冲很嘹亮甚至很凶。
“问你这是干什么呢?”
一个制服很嘹亮很凶地喊。
“烧玉米秸。”
刘援朝很平静地说。
“谁告诉你让你烧的?”
第三个制服说。
这三个制服像是早就把要说的话都分配好了,一人一句,到最后他们对刘援朝说,“那就按规定跟我们走一趟吧。”说这话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制服就拿出了那个亮晶晶的手铐子,这可把刘援朝吓坏了,他一下子跳起来,他想不到他们会给自己上手铐子。
刘援朝说我又没杀人我又没抢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要干什么?要带你去该去的地方,那地方等着你呢。”制服说。
“我犯了什么罪,我上过中学,我什么也懂。”
刘援朝挣扎了又挣扎,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啪”的一声,是一个嘴巴子,刘援朝根本就没想到有人会抽他嘴巴子。
刘援朝真是老了,被打了一个嘴巴子后就不敢再挣扎了。
往地头那边走的时候刘援朝又回头看了看,青烟直到现在还像根直棍,这说明根本就没风,玉米秸还在烧着,刘援朝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候那个扇刘援朝嘴巴子的制服突然给刘援朝点了一根烟。他直接把那根点着的烟戳到刘援朝的嘴里。
“让你干啥你老老实实干啥你就不会挨抽了。”
这个制服小声对刘援朝说,还笑了一下。
三个制服带着刘援朝没往别处去,而是往刘援朝的村子里走,他们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个牌子,牌子是用一个硬纸壳子做的,有小课桌那么大,纸壳子上画了边框,边框里边用墨汁写着:
这就是烧秸秆的下场
制服把这个纸牌子给刘援朝挂在了脖子上。
“你们要干什么?”刘援朝说。
“我们带你到处走走,让人们都看看烧秸秆会是什么下场,你就是他们的榜样,我们正愁找不到榜样呢。”一个制服说。
另外两个制服就又笑了起来。
刘援朝的村子是在坡上,上坡的地方长着四棵松树,人们把这四棵树叫作梅花树,鬼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上了坡,进了村,脚底下都是石板路,再上坡,再上坡,脚底下还是石板路。刘援朝的村子就一条街,刘援朝就那么上去,再下来,再上去再下来。不少人从自己家里出来看了,不一会儿就聚了不少人。
“刘老头不可能干那种事吧?”有人小声说。
前不久,村子里的一个女学生被坏人给按在玉米地里办了,这件案子到现在还没破。
“哪跟哪啊,你也不看看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别乱说。”旁边的人马上把说话的人给纠正了一下。
刘援朝重重叹了口气,对那三个制服说:
“你们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们这是执行公务。”其中的一个制服说。
这时有人从后边赶过来了,给刘援朝的脖子上垫了一块旧手巾。“又不重,不用垫。”刘援朝说,对在自己身后给自己脖子上垫手巾的这个人说。刘援朝听出了他背后的这人是村主任,村主任是刘援朝的亲侄子。
村主任对那几个制服小声说,“不会有事吧?他不过是烧了一小片玉米秸秆。”
“他肯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三个制服中其中的一个对村主任说。他这话简直是充满了智慧。村主任给他们递了烟,每人一盒。还跟他们握了握手。
“不会被那个了吧?”
村主任又小声问其中的一个制服。
“什么?什么那个?”
“不会被判了吧?”村主任又小声说。
“哪会。”那个制服很吃惊村主任怎么会这么说。
“这样,这样,也就是起个教育作用。”那个制服在手腕上比一下,又在胸前比一下,小声对村主任说。
“那还戴着个手铐做什么,给他取了吧。”村主任说。
“上级让这么做,否则就震慑不住他们了。”
三个制服其中的一个已经和村主任很熟了,他对村主任小声说,“这没什么,进去也没罪受,还好吃好喝,你们这边的大事是明年也许会让你们这里大面积种西红柿,或者是种开花黄灿灿的向日葵。”制服朝东边指了指,“为了让领导下来场面好看些热闹些,路两边的坡也肯定要绿化一下,这一下又不知道会用掉多少桶绿油漆。”制服又笑了起来。
这时候另外两个制服已经跟着刘援朝走到前边了,太阳这时候又出来了,太阳从西边照过来,确实挺热的。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这个制服又对村主任说,他紧走了几步,把村主任一下子甩在了后边,他去追另外两个人去了。那两个人一左一右跟在刘援朝的身边。
“吱——”的一声,道边树上的蝉又开始叫了,太阳一出来它们就又开始尖叫,秋蝉的叫声很尖厉,一只叫,别的也就又都跟着一起叫了起来,它们一叫,夏天就好像又回来了。
村主任也跟在制服后边追了上来,也许是天太热,加上他又走得很快,他有点喘。
“按说烧点秸秆没什么,但放到现在这就是个事。”
那个制服看见村主任又跟上来了,他又小声对村主任说,村主任已经知道这个制服不是本地人,他是从河北保定那边考过来的,他的专业学的是电脑,但他考上了这边的村官,人们都这么叫他们:“吴村官、李村官、朱村官。”
“听说下一步还要在梯田上安装灯光工程。”
这个制服又对村主任说。
“这个正在做。”村主任说。
“问题是安什么灯?”这个制服说,“我看安普通灯不如安霓虹灯好,盛世就要有个盛世的样子,梯田上安灯是前所未有的事,安霓虹灯更是前所未有,这可是全世界之最。”
这个制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村主任,也就是刘援朝的侄子,站在一旁愣了好一会儿。
村主任给刘援朝也就是他叔还准备了两盒烟,他小声对刘援朝说,“老叔,烟你先抽着,在里边的时间不会长。”
刘援朝的侄子刘村主任那一阵子可真是太忙了,上边不往下派那些考试考过来的大学生他还不算忙,他们一来事就多了去了,他们一来,问题也就跟着来了,叫他们什么呢,总不能叫他们小张小李,也不能叫他们大学生,因为他们现在已毕业了,现在有个统一的叫法,都叫他们村官,当然不能叫村主任,村主任是刘援朝的侄子当着呢,也当然不能叫村支书,村支书王国珍当着呢。但也不能直呼其姓名,就叫官吧,叫谁官谁大概都不会太反对,但叫他们领导好像就不那么合适。
刘援朝的侄子刘村主任那几天已经和支书王国珍碰了一下头,因为上边把任务真给下来了,一是要绿化,二是山上的梯田虽然好,但一到了晚上就看不出规模了,甚至是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区里决定要在梯田上搞个灯光工程,这简直是一个既大胆又新颖的决定,这样一来,他们这一带就几乎成了旅游景点。支书王国珍和刘援朝的侄子刘村主任碰了一下头分了一下工,梯田的事由支书去做,这里边事不少,又要找电工,又要布线,又要立电杆,又要安装彩灯,这些事都要花钱,但刘援朝的侄子刘村主任心里也明白钱花得越多到手的外快也就越多。刘援朝的侄子刘村主任负责绿化,也就是给路两边的坡上草上树上再喷一回绿漆,那些树其实已经给喷死不少了,但远远看去就好像它们活得实在是好,要多绿有多绿。绿油漆可真个是好东西,左喷喷,右喷喷,这么一来,远远一看,俨然跟真的一样。
这都是去年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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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