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8期|王明明:大雨将至
1
人与人之间总要讲求个气场,一旦气场不合,怎么都是个尬。东海再次为他和庄华强的不对付找到了原因。庄华强示意他去加一份水泡饭,东海怔了一下,并非没懂庄华强的意思,这顿饭是丁旭做东、也就是现在的“丁副总”,庄华强这喧宾夺主,倒真是不客气,没把自己当外人。丁旭急忙打圆场,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强哥吃不了辣,这炒粉里也放太多辣椒了。丁旭边埋怨边起身,将庄华强身前的碗撤下来,似乎要喊服务员,嘴一张,碗里的粉连菜汤直接扣到了自己碗里。东海突然有点恶心。
我们下去叫吧!丁旭冲东海使了个眼色。东海神情疑惑。丁旭挤着眉头冲东海使劲晃了下头,就把门拉开了。
简易的木楼梯临墙搭建,瘦得只能容纳一人,逼仄的空间里东海跟在丁旭身后,像个小跟班,两个人将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丁旭头也不回埋怨道,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还没明白呢?你看包厢里还剩谁了。
东海这才恍悟过来,刚才以喝醉为由走了一个,现在包厢里只剩庄华强和那个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娄美女了。
加个大份的水泡饭。丁旭冲前台喊了一句,脚却没停下,掏着烟来到店门口,东海跟了出来,丁旭递了一根给东海,东海摆摆手,我不在公共场合抽烟的。
你就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会抽烟,大家都喝多了,玩一支缓一缓、歇一歇。
东海想想也是,他跟丁旭不共事已两年余,未免突然独处而带来的尴尬,遂将烟接了过去。烟是中华烟,东海没记错的话,他离开临县那会儿丁旭还只抽金圣,最多芙蓉王,便揶揄道,当了副总果然不一样啊!
你少来!东旭一把搭在东海的右肩上,使劲将他整个揽过来,两个人并排蹲下去。
丁旭说,你也得抓紧往上走走,眼瞅三十五了,再不爬真没机会了。
东海有些惆怅。他抬头盯着北天发呆,天色愈发浓重了,北山顶上划过一道瘦削的闪电,蜿蜒曲折,东海想到了自己的职场生涯。
2
临县四周被山环抱,两年之前还是国家级贫困县,这两年开发旅游,经济崛起,变化可谓不小。听说北山往北几十公里开发出了“金竹瀑布风景区”,除了瀑布还有漂流和孩子最爱的森林水上乐园,西山往西的那个畲族村也做出了点门道,县城下高速口还建了畲族文化产业园。这些地方,东海都没去过。
两年前,东海离开了这里去了市局。刚才在酒桌上,丁旭不止一次将他调动这事归功于“强哥”(庄华强),你得感谢强哥,第一杯;你真得好好跟强哥学,第二杯;没有强哥就没有你的今天,我来陪一杯,第三杯……这么接二连三的,东海也不清楚自己喝了多少杯,但有两点他始终清楚:第一,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是庄华强调动的他”这风儿就是庄华强自己吹出去的;第二,他能顺利调动,真归功不到庄华强身上,是市局的一个副总看中了东海写材料的文笔和处事的风格,才提携了他一把。彼时,庄华强是市局的秘书,对各县的综合办人员并不陌生,仗着是一把手身边的红人,他在会上敏感地嗅到了东海要调动的消息,便主动将“军功章”抢过来挂在了自己脖子上,他第一时间在东海面前充当救世主的角色、狠“敲”了东海一顿饭和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这些都是东海后来听说的,听到这些后,东海有些后悔。
今天的场景几乎是那次的复刻版。丁旭提拔临县局副总已有大半年,仗着‘四风’抓得紧,半年前又刚好巡察组进驻,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庄华强也就不得不忍了半年,半年后这才小范围地“敲”了丁旭这一顿酒。只不过刚开酒瓶时,东海没想到,半路怎么多出个陌生的娄美女。干完第一杯,才知道原来娄美女是临县下面支局的支局长,一年前才进局的;喝到三分之一,东海得知娄美女试图从支局长岗位调到县局综合办来;酒局过半、接近高潮,东海终于摸清了状况,原来需要先把县局现任综合办秘书的岗位空出来,娄美女才能去填空。东海小声问丁旭,给娄美女腾位置这么点事你丁副总不就能解决?娄美女直接讨好你不就行嘛!
丁旭却说,我这副总算啥,再说我这刚提拔,人微言轻的,还不得我们张总发话。
那跟他庄华强有一毛钱关系?
庄华强和我们张总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
东海摇摇头。
你呀——你这么多年真是白混了。丁旭恨铁不成刚。
这迂回战术可真是够迂回的。东海的第一感觉就是,至于嘛!
丁旭说,强哥让我跟你说说,你性格还得外向点,凡事不能一味由着自己性子来,在这社会混,大家不都一样。
东海没听到似的。倘若这话是丁旭说的,东海听得进去,偏偏他前面加了句‘强哥让我跟你说说’,东海心里格外不服,变得像个叛逆期少年似的,心想,难道就要像他一样每天把自己的私生活排满、变着法跟人讨酒喝?像他一样在领导面前装出一副谄媚样,跟别的同事却左右抱团、今天搞这个明天搞那个?东海犹记得去年入夏时,庄华强提拔为市局综合办副主任不久,综合办就从另一个县借调上来一个女孩,那女孩干了不到两个月,就开始跟东海诉苦:庄华强不满意她,似乎总在找她麻烦。那女孩还说,她一来市局,县里的岗位就被人给占了,听说占她岗位的正是庄华强的一个远方亲戚。那女孩感叹,感觉自己被设计了。东海也像丁旭劝他一样劝那女孩,在企业里,咱们谁能保证说自己不是人家利益链条上的一颗棋子呢?越是地位低微,越是难以捍卫自己的权利。凡事不能一味由着自己性子来,如果真的没办法改变自己、做不到那些,就坚持底线,做好本职工作,别让矛盾爆发。谁知东海的话那女孩压根没听进去,之后竟变着法与庄华强作对。不出所料,三个月后,她被扣了个“工作不合格”的帽子遣返回原单位了,之前县局那个较优越的岗位一直也没要回来。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更是不胜枚举。东海犹记得才到市局工作时,庄华强负责带他。有一回,一个招标项目没上党委会讨论,庄华强让他补记录。结果因会议记录涂抹修改被上级检查组扣了个“记录造假”的帽子,挨处分时,庄华强将东海推了出去。
一桩桩一件件下来,东海看清了庄华强的庐山真面目,以至于他内心在排斥庄华强的同时,连那些跟庄华强走得近的、替他说话的人都划归到一个避而远之的圈子里,打心眼里看不上他们。
3
对于丁旭,东海却有些矛盾,毕竟有一份恩情在那。八年前,东海来临县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他迎来了一个“桃花运”的小高峰。东海是单位里第一个大学生。据几个中年妇女级别的同事讲,两年的时间让他们摸清了东海的为人:老实、正直、踏实、肯干。他们眼中的东海的形象使她们迫不及待想将外地人东海变成本地女婿东海,他们开始陆续将亲戚家或朋友家的女孩推到东海面前。那一年,东海二十五岁,自觉年轻,还不至于走上相亲之路。可爸妈的意思,外地人异地立足不容易,多认识几个人总归有好处,大家彼此不知根也不知底总得有个谈恋爱的过程,二十五岁,再谈个两三年岁数也就不小了,时间易逝,不可谓不急。再者说,人家给你介绍你不去相,不得罪人?东海被说服了,相了一阵子亲均无果,到最后,反倒是丁旭介绍的女孩萌激发了东海恋爱的冲动。
那是个秋天的黄昏。下班后,丁旭神秘兮兮地大手一挥,走,我给你介绍个女孩。东海记得他当时说了一句,真受不了你!在东海的相亲史上,第一次遇到男媒人,还是个比自己没大几岁的年轻媒人。丁旭笑说,我是受人之托,你也不用有心理负担,这次不叫相亲,我就是牵个线,你就当认识个朋友。丁旭那年三十岁,多年前他从部队退伍安置到他们这个国企。一开始是在乡下网点做柜员,却凭借能吃苦、肯钻研,竟一步步成了他所在专业条线上的最精通业务、业绩也最突出的骨干能手,他凭着工作成绩一步步从网点柜员变成所长,东海进局工作的半年前,丁旭被提拔到了县局任部门主任。东海内心里对这样的人是有些敬佩的,部队里耍枪弄炮的,和工作内容毫不相干,却能如此出色,足矣。东海称呼丁旭丁哥,很认可丁旭的作为。
见面地点在临县最大的超市门口,人到位后,丁旭借口去幼儿园接孩子,将时间交给了东海。
女孩叫蒋英,长相跟名字一样朴实。第一次见面,东海并未对其有特殊感觉。临县被山裹挟着,像盆长不大的仙人掌,连个适合情侣吃饭的像样的饭店都没有。那时,临县上点档次的饭店都是为宴席准备的,连张适合两个人用餐的小餐桌都找不到,容纳十几人的饭桌,两个人显得疏远不说,也不便点菜。
东海脱口而出,要不我们去市里吃吧!
女孩面露难色,似有不悦地看了东海一眼。
东海觉出自己的冒失,羞愧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临县去市里大巴车要一个小时,天色已晚,末班车有去无回,那几年网约车还未兴起,万一夜里叫不到出租,这不教女孩误会他心怀不轨吗?
蒋英的反应多少给东海吃了颗定心丸,至少她看上去不是热衷于玩乐的随便之人。他们最终在旅游职业学院旁边的一家兰州拉面馆要了两份拉面。那晚的情况是,蒋英始终不大说话,略显矜持,吃什么的主意始终拿不定,东海也看不出她的喜好。落座后,东海自觉怠慢,便又点了几碟小菜,要了两瓶饮料。
东海以为,第一次见面就吃了一顿快餐,想必是女孩没看中他,也就不想占他便宜,速战速决,吃完变陌路的意思吧。没承想,后来蒋英说起这事,说她觉得东海既然是北方人,应该会喜欢吃面,是她顺着他哩。东海心理有点小感动。接二连三约蒋英时,她也并未拒绝,都欣然接受了,东海才觉出这次有戏。东海恋爱经历颇为匮乏,想当然地认为既然是恋爱嘛,就应该去点安静得能说点话的地方,而临县仅有的两条公交线路规划又实在不合理,将可去的地方都撇开了。东海就骑单车带蒋英去了县北水库,那里跟县城比,风景起码规整些。
整个恋爱阶段,两个人都保持着浓重的八十年代校园风,他们骑车去水库,步行去一段废弃的铁轨上拍照,爬山去找穿城而过的河流的源头,东海还带蒋英回了一次他的母校……将近一年时间玩下来,东海愈发觉得,能陪他吃拉面、骑单车的女孩,在这个时代里已经不多了,这正是他应该珍惜的人。
他们也不是没去过时尚点的地方。东海带蒋英去过一次正规的按摩店,出来后蒋英似乎不太高兴。原本东海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他是被王骏和李尔给洗脑了。在东海来临县局工作的第二年,单位又招进来两个大学生:王骏和李尔。工作之余,三个单身汉厮混在一起喝酒,酒劲上来,王骏和李尔就会带东海去泡脚或按摩。王骏和李尔说,这有什么,都是正规按摩店,咱们这不是整天下乡就是整天对着电脑,腰腿和脊椎都得学着养护,要不然等老了就得一身职业病。东海想想有道理,第一次按摩,女按摩师的双手划过他的小腹向腹股沟进军时,他身体有了反应。昏暗的灯光中,他以为没人注意到他,谁知等按摩师撤出去后,王骏和李尔拿他下身支帐篷这事笑话了他好长一段时间。
有了前车之鉴,后来东海就更喜欢选给背部推油的项目,身体前面没揉几下,他就翻过身去,将尴尬藏于身下。按摩师在他后背拉来扯去,摆弄到最后,他总是会不知不觉睡过去,醒来后一身轻松,就像换了个人。王骏说你这就是太累了,身体湿气重,这么扯一扯有好处。有了王骏和李尔的传帮带,东海一度喜欢上了按摩。后来有一次,东海的一个同学来临县看他,找不到别的娱乐项目,东海也带同学去按摩,那次在按摩床上东海一睡竟睡了一夜,额外破费不说,一整夜蒋英都联系不上她。彼时两个人正处于热恋阶段。一向顺从他的蒋英发了火,她不允许他再去那种地方了。东海辩解,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就是纯粹的按摩。蒋英说,那也不行,我不喜欢别的女人在你身上摸来摸去的总可以吧?
4
一道剧烈的闪电在身后划过,紧跟着一声闷雷。雨来之前的县城之夜,闷热使人不安。
农家乐位于临县的县郊,装修得略显简陋,跟县城那些不起眼的所谓苍蝇馆子差别不大,不过这些年下来,东海也习以为常了。小地方的吃请,大抵如此,他们这个企业里更甚,即便官至高位者似乎也都不追求所谓的档次,从来是哪里味道好去哪里,而且尤爱选那些边角处难于寻找的馆子店,农家乐、特色馆之类一直长盛不衰。不论接待外来宾客还是下乡调研,为了吃一顿有特色的工作餐而额外驱车几十里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丁旭敲了敲包厢虚掩的木门,接着推开,娄美女已经醒了,仰面靠着椅背,庄华强的手搭在娄美女椅背的一角上。
并未出现意想不到又让人期待的景象。东海想多了,他们只是需要一点说私话的空间。
你们俩跑哪去了?庄华强伸出右手食指远远地指着丁旭,手指随着一声响亮的饱嗝晃动了两下,总是急着去结账。
别别,丁总让我来,给我个机会。娄美女起身。
结过了,结过了。丁旭问,水泡饭上了吗?
吃都吃完了。庄华强冲桌上努了努嘴,拧开瓶盖想喝水,一转身却吐了一墙。屋子里顿时弥漫一股白酒和食物混杂的发酵味道。
丁总太不给人机会了。娄美女接过水,道,那我请强哥去唱歌,你们都别和我争哈。娄美女一边拍着丁旭的后背,一边说道。
一行人彼此搀扶着上了车,小雨淅淅沥沥飘落下来。路程实则不远,可酒劲一上来,迷迷糊糊中好像开了很久。车子像在湖里深潜的鱼,不停游啊游,感觉在兜来转去。
路不好,有点绕,丁旭说,临县一直在修路,总也修不好,挖完这里挖那里,同一条路城建挖一遍、水利再挖一遍、电缆再来一遍,一遍接一遍,没完没了。
上车又下车,他们来到一家叫“蓝波湾”的娱乐城。茶水泡好后,三个男人在躺椅上躺下来,娄美女出门又进门,跟着娄美女身后进来的是三个上了点年纪的按摩师,手里端着三只木桶,里面洒满了紫色花瓣,桶被放在了三个男人的脚下。
见此状,东海忙说,强哥你们泡,我就不了,我听会歌。
你别扫兴哈!
就是,泡一个吧。丁旭说。
东海面露难色,两次按摩经历之后,东海答应过蒋英再不来这种地方的。现在他食言了,便觉浑身不自在。
真不能泡。
怎么了呢?
我——我——东海不知做何解释,“我”了半天突然脱口而出,我脚坏了。哦,对,我上次泡脚感染了疹子。他松了口气。
老板,你放心,我们这绝对卫生。蹲在东海面前的女人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我的脚还没好,而且也不知道传染不,万一传染你了多不好。东海这么一说,那女人露出一分害怕的神情,倒了大霉似的,她转眼看向庄华强,这位领导不泡,要不就随他吧?
那你下去吧!
我给你们点歌吧。说着,东海来到点唱机前,随便点了几首恶俗的情侣对唱曲目。接着,他坐在躺椅上品茶,佯装认真地听庄华强和娄美女扯着嗓子喊,时而强挤出个微笑,曲末时再拍两下巴掌。东海也不唱,其实他最喜欢唱歌,丁旭清楚。此刻他却毫无兴致。
十年前,东海、王骏和李尔相继进入这个企业。
对于客居临县的东海来讲,第一个年头日子最难熬。人生地不熟,白天在单位里,领导和同事们动辄给自己贴上“单位第一个大学生”的标签,人为地凸显了他的与众不同。其实背地里同事议论他着“第一个大学生”时还有另一层意思:过去几年并非没招聘过大学生,可都没留住,干了一阵就辞职了,临县闭塞,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企业效益也很勉强,留不住人,因此人们在说东海是“第一个大学生”时,心里总是藏着潜台词,似乎透着点瞧不起的意思:一个一本院校的毕业生,怎么会甘愿待在临县这种地方?大家心里这么想,表面却不这么做,表面上,“第一个大学生”的标签使东海承受着更多的工作任务以及带来的压力,好像他就应该表现卓越、就应该比其他人都强、就应该什么都会。下班回到出租房,东海将门一锁,变身宅男,每天对着电脑打游戏,动辄在电脑上加班搞材料,饿了就去路口吃沙县小吃,粉、面、水饺、年糕轮流来,一吃吃了一年。
到了第二年,企业开始大规模招聘大学毕业生了,全市一股脑来了几十个。王骏和李尔来报道的那天,东海比任何人都高兴,他预感到自己将不再孤独了。果不其然,秋天刚过,三个人便形影不离了。王骏和李尔都是本市人,尤其是王骏,就是临县本地的。在王骏的带领下,东海发现临县也有几家能吃的馆子店。通常王骏一挥手,他们就去“不醉不归”了。“不醉不归”的时候,三个人分享事业,也回忆校园时光。白天三个人在不同的科室,一旦晚上聚到一起,也会互相倾倒工作的苦,抱怨生活的累,或者扒扒各自科室同事的糗事和领导的绯闻。除了他们仨,再除了个别两个像丁旭那样三十出头的,单位里多是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老家伙,不论是工作作风还是处事手段,对他们仨来说,想吐槽的点确实太多了。
回忆那几年,东海发觉自己当时体会到的所谓美好实则是用虚度青春换来的。更要命的是,三个人里只有他在真正虚度。没错的,东海不清楚没聚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作为本地人的王骏和李尔都在忙什么,比如过节时、放长假时,路途遥远的东海回不了家,即便偶尔回去了,忙的也是家里的事,跟临县扯不上一毛钱关系,王骏和李尔就不一样了。就好比三个人玩着玩着,王骏和李尔竟很突然地纷纷传来婚讯了。又过了很长时间,直到李尔跳槽离开了企业,东海才知道李尔的背景。东海对身边人的认识总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李尔离开半年后,王骏也提拔了科室主任,走上了一条离东海渐行渐远之路。
5
东海并非不想提拔,提拔后待遇会上个台阶不说,自己终将不再孤独。这个老国企的用人原则,始终难逃“论资排辈”的嫌疑,如同一场跑步比赛,开始时东海跑在前面,他是孤独的,后来被人追上并且并行了一段,接着并行的人超过了他,东海变得依旧孤独,直到后一波出发的人再次跟他并行了。可是,跟后一波人并行的场面是尴尬的。同龄人纷纷提拔,自己混在晚辈堆里表面当师傅,实则成了让人厌恶的“油腻男”,还要接受着跟自己同一拨进局的那批人布置的工作任务,被指手画脚。这种感觉极其不爽。一方面想被提拔重用,另一方面他又不想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东海在犹豫中,始终没有付出行动。丁旭不止一次说过他,你也三十岁的人了,怎么心理上总是——东海知道丁旭想说他幼稚,他自己也经常觉得自己幼稚,但他说不出口。东海勉强挤出了笑容,心理上还很年轻是吧?这说明我少年感十足。
他也不知自己以后是否会为现在所付出的代价懊悔。
一行人颤颤巍巍地从“蓝波湾”下来。脚泡到一半时,茶水竟又换成了酒,丁旭似乎也喝高了,他搭着东海肩膀,呼哧带喘像头牛,呼出的气都能把人醺醉。
东海,我至今记得你订婚时你爸说的话。丁旭说。
东海又怎么会忘呢!那年,东海的父母跨过长江来临县参加他的订婚宴,东海爸爸给丁旭、王骏和李尔敬酒时说,你们都是海子的好哥们,你们都要好好的,以后不论谁提拔了、飞黄腾达了,都要彼此记着,都要互相罩着。
丁旭说,你爸的话让我很感动,我很少听到父亲对晚辈说那样的话。
东海也很感动。想起父亲至今仍守着老家那一亩三分地,不肯过来和他一起生活,东海百感交集。自己确实给不了父母什么,就连面对丁旭、王骏和李尔时,东海都忍不住可怜自己。回想十年前东海才工作时,他们几个多好啊!他们是平等的,他们经常在一起约酒,他们一起休假出去旅游,他们动辄在KTV、按摩店放纵自己。而今,那些温暖早已随着时间远去。
雨停了,眼前的街道像一面镜子,照着他们彼此的样子。
今年雨水尤其大,再这么下下去,又得涨水,又得发山洪。丁旭说,这两年旅游区那边挖山挖的,总是山体滑坡,去年有一户人家某个半夜整家都被滑坡淹了。想想都吓人,睡着觉,突然一下子这家人就从地球上消失了,两个孩子都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呢。
这事东海也听说了,这么热的新闻他没有理由不知道。东海向丁旭要了支烟,点燃,口中吐出的烟雾像一条决绝的河流,将曾经的无限美好彻底湮没。
热闹过后,四个人按线路四散而归,丁旭给东海叫了出租车回市里,正好顺路一程。烂醉如泥的庄华强则交给了娄美女。
他们两个没事吧?东海问丁旭。
丁旭说,以我对强哥的酒量了解,他没事。
东海和丁旭上了车。车窗外,庄华强和娄美女两人缠绕在了一起。东海回头一瞥,两个人正站在马路中央深情相拥,庄华强的嘴在娄美女脸颊上蹭来蹭去。
他们这……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丁旭说着,摇起了车窗,拽了下东海,用手在他双眼前挡了一下,咱就当什么也没看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这就在马路上啊。
黑天半夜的谁会在意呢?
说着,几滴雨再次落在车窗上,没过几秒就急促起来,如筛豆子般,要把整辆车都掀翻一样。
王明明,1986年生,现居江西抚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学员。小说见于《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长城》等刊,出版小说集《舞翩翩》《风筝知道天空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