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8期|西元:徒步走到终点(中篇小说 节选)
西元,一九七六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一九九四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历任排长,组织、宣传干事,代理组织科长,营教导员。曾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解放军文化艺术中心文艺部创作员。曾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第二届中华文学基金会 “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
上级来了命令,要求某边防团派出一支巡逻小分队,查看山脊一线上的观察点及其周边有没有异常情况。团长交代了任务,对带队的营长沙娃子说:“巡察结束后,你们往东走,到一号山口那里跟我会合。”接着,他又对指导员树生说:“你的事我知道,别想太多。都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了,还不了解你吗?派你去就是信任你!”
一
四辆沙色迷彩步兵突击车行驶在公路上,车队最后面跟着一辆运送给养的卡车。规规整整的路很短,在一个不起眼的拐弯处,车队驶下路基,驶入石子路,仿佛一下子从岸滩冲进了茫茫无际的土黄色大海。如果不是对这里的地形地貌了然于胸的老手,任谁也不能沿着这条若有若无的土路走下去。土路上铺了一层拳头大小的碎石,在轮胎的碾压下,会偶尔砰的一声飞出去很远。又时不时有尺把大的岩石把行进中的车子高高掀起,使得车子里的人像筛子上的豆粒儿一样,五脏六腑颠得翻江倒海。
步兵突击车和普通越野吉普车不一样。在驾驶员后方,是两排背靠背的长座位。这样,车里的士兵可以背靠战友,面对车窗,随时看到车外的情况并投入战斗。上等兵海崽左手搂枪,右手紧握着顶棚上的尼龙抓手,头盔叮叮咣咣地撞着步兵突击车的钢梁。他半个屁股微微贴在座位上,身体随着车子的起伏而起伏,像个老练的船把式。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上士班长差不多也是在半空中飞舞,吃力地用对讲机报告车子的状况。车子里的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与颠簸搏斗着。海崽知道,这样的路还很漫长。于是不知不觉间,身体接管了保持平衡的工作,思绪却飘到车子外面。
海崽的老家在大海边的一个小镇子上。镇子面朝海面,背靠终年郁郁葱葱的小山。一条细细的海滨公路钻进密林之中,从海边通向群山,通向内陆。海风湿湿的,夏季墙壁上会结出一层薄薄的水珠。初上高原的日子,海崽觉得这里的空气是火辣辣的,肺子、气管、喉咙、舌头、嘴唇统统给风干了,好似晒干的鱼,每呼吸一口气,都像有条锯子在胸腔里拉过一遍。仗着年轻身体结实,高原反应倒不明显,不过是有那么些日子,身体苦兮兮的,像喝多了酒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的感觉。那一刻,海崽才发现,这世界可真是大呀!自己早已离开家乡十万八千里,来到了一个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
海很辽阔,高原也很辽阔,可辽阔和辽阔又不一样。海是动的,是喧闹的,是汹涌的,即使是暖阳下的大海,你也可以听到波涛的哗哗响声。海崽从来没有怕过海,即使是遇到了暴风天气也没怕过,他的这种不怕就像鱼不怕大海。生活在海边的人总想到海的深处,或者干脆到海的那边去看看。可高原的辽阔却让人生畏。这里的天空蓝得发紫,远处的雪山纤毫毕现,仿佛就在眼前,可实际上却在几百公里之外。车子跑啊跑啊,近处的石块飞快地被抛在后面,雪山却一动不动。千辛万苦来到山脚下,那山顶白得刺眼,像有个庞然大物从天空低下头,威严地打量着你,让你自感无比的畏惧与渺小。这里又寂静,又空旷,巡逻几天几夜也不见一人一兽。当你来到这里,你会有种幻觉,你就是几千年几万年来第一个站在这里的生灵。间或能看到巨石上留下的五彩经幡,那可真是人间奇迹,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不如说是弱小的人类执着地要把自己的痕迹留存于大自然。
停车撒尿的时候,海崽看到不远处的乱石丛中丢着一只拳头大的铜磬。他走过去,发现上面残留着一截牛皮绳。在铜磬旁边,他又找到一块三角形的石板,上面原本刻着六字真言,但石板断裂了,字迹便也不全。海崽知道这东西有宗教意义,不能动,把它原样留在那里好了。他抬头向四周望了望,满眼是无边无际的土黄色岩石。海拔四千米以下的地方有树可以生长,以上的地方则大多是长不高的地衣、苔藓和蕨类植物,到了五六千米,就连这些植物也没有了。这里有雪水汇成的河,有很美的天空,有耀眼的阳光,看起来似乎和世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但这里没有生命,生命也无法在这里生存。
出神之时,海崽记起一件事来。今年春天,班长带着他跑了一趟长途。任务完成后,营里又给班长安排了新的事情,所以海崽只得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回驻地。班长显然是有些不放心这个入伍第二年的新兵,但又极力掩饰着,只是反复叮嘱他一路上哪儿也不要去,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对别人说自己是当兵的,不要离开车子,不要管闲事,下了车立刻回营区……
班长离开后,海崽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游进了陌生海域的鱼,又兴奋,又害怕。入伍后,除了执行任务,他基本上没出过营区。而天底下所有的营区差不多都一个样子,房子上有大大的红漆标语,墙上有各色板报橱窗,同样叠法的被子,同样摆法的鞋帽,同样的学习材料,连长指导员们也说着同样的话。只要不出营区,你不会特别明显地觉察出你是在中国的这里,或是在中国的那里。而现在,海崽突然一个人回到了人群中,某种入伍之前的熟悉感觉便慢慢涌进身体里。
当时是下午,阳光斜照在大地上,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金灿灿的光。车子进了一个小镇子,停下来。海崽看见土路边树下坐着一个藏族姑娘。她身边摆着一个货摊,但她并不在意,甚至有些厌烦,扭过头专注地望着远方。她没有穿戴民族服饰,而是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身材修长而又健美,像只山猫。她清澈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笔直的鼻梁、漫不经心盘起来的发髻映在夕阳里,散发出亮晶晶的光彩。
一时间,海崽惊呆了。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他又特别痛苦,这一年来在心里面生长出来的透明而坚强的东西,被洪水似的情绪猛然地冲蚀着。
车子动了,海崽慌忙跑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他痴痴地望着这个女孩子,满眼都是她。如果能和她在一起,就是永远不回海边的老家也心甘情愿。
班长来了电话。海崽犹豫地说:“中途下了车,但车子跑了,没追上。”班长焦急地问:“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人家打仗啦?伤人了没有?”海崽吞吞吐吐地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班长严厉地问:“肯定出事了,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我来帮你处理,保证你没事。”海崽说:“班长,我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好看的人。我不想回去了,我想一直待在这儿。”班长在电话那头舒了口气,说道:“海崽,你听我说。哥也是从新兵过来的,你心里想的我都清楚。可你是个兵啊!你怎么能不回营区呢?你要是现在不回去,以后可就没机会回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班长又说,“这样吧,你要是想看,我批你两小时的假,你就再看两小时,看够了赶紧回去。”
海崽想了想,觉得班长说的有道理,便答应了。他坐在土路对面看着那个女孩子,直到天色渐暗。他终于下了决心,走过去买了摊子上最贵的一件东西,是一串镶有蜜蜡的银质项链。藏族姑娘对他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这是海崽见过的最贵重的笑容。
二
车队进了山谷。谷底堆满了从两侧大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每到冰雪融化的季节,这里又成为轰隆隆响的河。河床两岸有百十来米的陡坡,再向上就是悬崖一样的高山。站在谷底,你会莫名地惶恐不安——天空是窄窄的一线,而自己则是一只掉到了深涧中的小虫子。
步兵突击车冒着黑烟,在险象环生的河床上吃力地扭动车身。发动机声嘶力竭地吸进稀薄的空气,又徒劳无益地吼叫着,燃烧着更多的柴油,却无法输出更大的气力。到了这里,车子只得停下来,再胆大包天的驾驶员也无法向前开上哪怕一尺了。大家把生活背囊留在车上,背上迷彩冲锋包和枪支下了车。
山上的积雪没到膝盖。营长沙娃子下车时看到自己的双手紫得发黑,手指甲像瘀血了一样。他往冲锋包里额外多装了五包单兵战斗口粮,虽然重了好几斤,但如若出了意外,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这可都是救命的东西。高原这地方怪得很,哪怕你是个小心谨慎的多年的老兵,也会遇上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意外。因为一次发烧、一次晕厥或者一次意外跌倒而没了命可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把所有装备物资扛上身体时,沙娃子感到一阵疲惫,一阵眩晕。来到这里,是巡逻,也是生存,本就是一场生与死近在咫尺的搏斗。从开始一直搏斗到终点,没有片刻懈怠、休息、愉悦和解脱。不要妄想一步登天,不要跟雪山发怒,不焦急,也不放弃,稳稳地走,慢慢地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全心全意地走,你才能走到目的地。
队员们排成一线向山上行进,彼此相隔数米,身体与身体之间松松地绑着白色登山尼龙绳索。攀上一道两米高的山崖时,走在第一个的沙娃子蹲下来,让后面的战友一个一个踩着自己的肩膀爬上去。在沙娃子的巡逻生涯里,这道山崖已经过了无数次,每次必得以这种方式通过。海崽有些犹豫要不要踩在营长的肩头上。沙娃子看了他一眼,鼓励道:“小伙子,脚要踩实了,小心摔到山下去。”
接近山顶,山风骤然变大,使得人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风筝一样歪歪斜斜要飞起来。虽说脚上穿了羊毛防寒靴,但脚还是最脆弱的地方。开始是脚尖疼痛,仿佛被锤子砸上了。后来脚掌麻了,渐渐失去知觉,小腿悬空了似的。强风夹带着沙子一样的雪粒,打在脸颊上,好似万千钢针刺在皮肉上。外面严寒如刀,防寒迷彩作训服下面却很快涌出一层热汗,蒸汽顺着脖子和手腕向外冒,内层衣物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但你不能停下来,否则这层热汗就会瞬间变成一层凉水,甚至是薄冰,冷冷地覆在身上,仿佛赤身躺在冰湖上,让人恼火又痛苦。步枪又冷又硬,背带死死勒着脖子和前胸,让人喘不过气。钢铁枪身在你拼尽全力攀登时一下一下狠狠撞击着胯骨和屁股,像个脾气暴躁却又能在生死时刻保护你的兄弟。你更不能徒手去摸它,否则会被粘掉一层皮。过去,军用水壶必须放在大衣下,贴在胸前或肚子上,要不过不了多久,里面的水就要冻实心儿,一滴也休想倒出来。直到去年,上级给配发了边防巡逻水壶。这东西是钛合金的,双层保温,带肾形饭盒和叉勺一体的餐具,能保证一天都喝上带热乎气儿的水,饭盒还能架在火上加热。沙娃子简直是太爱它了。
中午时分,巡逻队到达山顶。这里是四号观察点东侧一处略矮的高地。四周的山峰连绵起伏,一望无际,仿佛沸腾的云海。太阳在头顶正上方,天空又高又远,蓝得让人发慌。刺眼的光线在雪白山峰上随着狂风飞舞,好似金色的波涛。沙娃子在附近察看了一番,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于是,他让队员们摘下护目镜,站成两排,中间展开一面国旗,留了张影,既是凭证,也是纪念。尽管许多年来,这样的情形早已经历了无数回,可每当国旗在大风中展开的那一刻,他的身心都会为之一振。那一抹红色是如此娇艳、如此顽强、如此无畏,哪怕你在万念俱灰、饥寒交迫、精疲力竭的状态下,也会有一股暖流冲进胸腔。沙娃子觉得自己被冻僵了,可还是有两颗泪珠儿从眼角流出,在脸颊上冻成冰晶。或许只是被寒风吹出的眼泪吧,他习以为常地擦了擦眼角。
山顶上光秃秃的,寒风呼啸,连帐篷也扎不住,巡逻队无法久留。沙娃子带领大家下到高地南侧,那里有一块巨石可以挡风。巨石与山体之间形成了一个走廊状的地窝子,两端用大石块儿垒起一米多高的墙。这样,地窝子差不多就成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雪的小巢。
大家紧紧挤在一起,霎时间就暖和起来。沙娃子让其他人去里边,自己坐在风口处。虽然还是有风,但实在暖和了许多。他舒舒服服地伸开腿,使劲拍着脚掌和小腿,好让血液尽快流到那里,以恢复知觉。硬邦邦的防寒靴底上结了厚厚的冰,得用石块才敲得掉。迷彩裤子上腾起的灰土呛得所有人咳成一片,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沙娃子大喊一声:“开饭吧!”然后,他从挎包里抽出一袋单兵自热食品,把里面的两包米饭都灌上水加热。一包海鲜炒饭,一包蘑菇炒面条,平时咽不下去,现在一股脑儿吞进肚子里,还觉得好吃得不得了。大家把冒着蒸气的加热袋贴在手上、脸上,这些部位都冻僵了,现在像厚冰化开了似的,针扎一样,但疼得很舒服。
一位老兵蹭过来,从沙娃子冲锋包里翻出一包烟,给沙娃子留了一支,剩下的都拿走了。会抽的不会抽的,每个人都点上一支,深深吸一口,又对着寒风吐出,看着灰白色的烟雾打着转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到格外惬意。
沙娃子向里面看过去。隔着指导员树生和上士班长,他看到了上等兵海崽。这小家伙憨憨的,想是饿坏了,埋头吃着自热米饭,鼻尖都快戳进锡纸袋里面了。海崽的脸颊和耳朵又黑又红,皴裂起皮,结了冻疮。沙娃子心想,要是让他娘看到了,真不知得多心疼。这不禁让沙娃子也一阵心疼。他从挎包里摸出一包单兵口粮,扔到海崽怀里,说道:“多吃点,吃饱喽。”海崽呵呵一笑,说道:“谢谢营长。”这一笑,又让沙娃子觉得海崽是个挺漂亮挺机灵的小伙子。
三
坐在那儿,沙娃子不自觉地用防寒靴后跟去刨石子,似乎要抠出一个坑,看看下面埋了什么。多年来,每次到这儿休息,他都要习惯性地刨上几下子,而这个动作又让他记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沙娃子大学刚毕业,还是个到连队不满一年的新排长。有一次巡逻到这处高地,刚一爬上山顶,就发现了脚印,而且是新鲜的脚印。沙娃子很紧张,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除了对面的人,谁又会来这里呢?可带队的老营长似乎并不紧张。他端详了一番,向高地南坡走过去,在那里发现了一处新垒的工事。当然,你要叫它工事也很勉强,充其量不过是个能让人暂时休息的避风所。更让沙娃子紧张的是里面竟然有人,隐约可以看到有个大汉在旁边走动,头上裹着的绿色头巾硕大而又显眼。
老营长不慌不忙,带着队员从南坡下去。不久,那大汉看见了巡逻队,但没有转身逃走,而是站直身体注视着队员们走到近处。大汉身穿鼓鼓囊囊的深绿色防寒服,个子高大,脸膛圆圆的黑黑的,看你时像是在生气瞪你。他肩膀上和胸前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军衔配饰,沙娃子不太懂,也不知对方职务,只觉得挺烦琐复杂。第一眼见这个大汉,沙娃子觉得虽然对方很警觉,还怒气冲冲的,但并不是一个很有心机、有什么坏心思的人。那双瞪得很圆的眼睛里甚至透露着一些直率和可爱,你会从心里觉得,只要不惹恼对方,这还是个很值得交往的汉子。
老营长走到大汉跟前,说道:“辛格,你得把工事拆喽!”那口气一点也不凶狠、愤怒,倒有点像老朋友之间推心置腹的谈话。
也不知这大汉听懂了没有,只见他依旧瞪着老营长,嘴上不说话,眼睛里却流露出老实人自觉理亏时才有的神情。他放弃了和老营长对视,使劲扭身往工事里面走。老营长赶上去,摸出包烟,递上一支,道:“老伙计,不是说好了吗?河那边是你们的,河这边是我们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你们怎么跑到这边来了呢?还趁我们不注意修了工事。这说不过去吧?”
老营长指了指高地西侧,又说道:“你瞅一瞅,这工事都修到我们的观察点后面来了!你们这么做可就不够朋友啦!”汉子嘴里咕哝着,竟然吃力地用汉语说道:“这工事,不是我建的。”
老营长不依不饶,说道:“你人也得赶紧回河那边去,你不是普通老百姓,到这边来算是怎么回事呢?”沙娃子等人跟着大汉走到工事旁,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个男孩子,十四五岁,瘦瘦高高,穿着和大汉一样的军服,长得和大汉也很像。老营长走上前去,拍了拍少年兵的肩膀,笑着说道:“小辛格,跟你爹来巡逻啦?”少年兵拘谨地点点头。
大汉进了工事,老营长带着巡逻队员也跟了进去。大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挥挥手,示意其他人也都坐下。工事里一片狼藉,有烧过火的痕迹,丢了不少空罐头盒、烟头、塑料袋、木箱子、旧报纸,角落里摆了两条睡袋。大汉垂头琢磨了一会儿,似乎想明白了,说道:“你们要拆就拆吧!反正下午我要回河那边去。”
后来,沙娃子听老营长讲,这大汉叫辛格,不知是名还是姓,反正见了面就叫他辛格。辛格是锡克族人,算是那边的少数民族,世代生活在河对岸海拔低一些的山区里,而且祖上几代人都当兵,干戍边的活计。刚才那个少年兵是他的儿子,没问过叫啥,都叫他小辛格。老营长还讲,再往前十年,他还是副连长的时候,见过辛格的爹,也是当兵的,开饭时和儿子在一口锅里吃饭。在这里待的年头更多的老同志曾经说过,辛格的爷爷也是当兵的,还参加过六十多年前的冲突。因为从小在这里生活,辛格会说点汉话,也会讲点英语,和他做些简单交流没啥问题。
辛格从木箱子上拆了几根木板,生起火,又用几块石头围成灶,架上一口小铝锅。他用刀子撬开两盒罐头,倒进锅里。里面的东西浓红浓红的,有很多汤,还有些碎肉块儿和豆子。不一会儿汤沸腾了,飘出酸酸的味道。老营长摸出一盒二百克的午餐肉罐头,打开,给辛格看了看。辛格点点头,意思是说这东西他能吃,可以放到锅子里面。后来,大家共用一把勺子把锅里的汤喝了。热汤下肚之后,身体立刻暖和起来。
老营长说:“辛格,吃过饭就回去吗?你一走,我们就把工事拆喽!你以后也不要再过来,这是不行的。”辛格说:“只要设立一个前进点,我们的长官就能升一级。可你们拆不拆,他们倒是不在意,反正已经升一级了嘛。你看,他们不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了!”
老营长皱了皱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又说:“咱们都是为了自己国家负责,所以呢,谁也别生谁的气。咱私下是朋友,可到了公事上就是公家人,可不讲情面啦!”
辛格有些困惑地说:“国家?国家在哪儿?它会跟你说话吗?它会告诉你什么呢?可我们的‘古鲁’会在冥冥中对我们说话。我们信仰他,爱戴他,崇拜他。”
老营长递给辛格一支烟,笑着问:“那你当兵干什么?不为了国家又是为了什么?”辛格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国内有些人整天大喊大叫着为了国家、为了国家,可他们自己却从来没到前线来过。”
老营长想了想,说道:“我不信神,所以你说的我也听不懂。不过呢,你们是不能再过来了,再过来的话,咱们朋友情谊可就到头啦!中国有句老话,叫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咱们谁都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是不是?”辛格不置可否,说了一句:“反正我是要走了!”
时至下午,风小了,太阳很足,岩石间有了难得的暖意。辛格背了一只背包,其他的都丢弃不要了。他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拎着枪,向山下走去。那健壮高大的身影慢慢到了山下,穿过河面,消失在对岸。老营长说道:“唉!这兄弟脑子是糊涂的。把工事给我拆喽!”
沙娃子的思绪回到了当下。满山遍野的岩石一直没变,变的是一茬茬新面孔。这么些年,再没见过辛格,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四
巡逻队来到山脚下。夜色已至,天空呈乌蓝色。山尖上还能被夕阳照到,闪耀着点点金红色的光。风沙狂虐了一天,此时似乎也折腾累了,变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天宽了,地阔了,浅红色的云朵静静飘在头顶,让人放下戒备,让人昏昏欲睡,让人思乡,让人想家。此时此刻,心中生出浓浓的爱意,却不知道爱什么。爱这山?爱这石头?爱这晚霞?爱这夜色?爱远方的人?还是爱这白天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浑身磕碰磨损的步枪?说不好,反正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也最好不要把它想清楚,这样的它才最纯粹、最圣洁。
巡逻队默默走出河谷,谁也不多说一句话,仿佛怕打破这难得的宁静。不久,队伍在一处靠山的平缓地带找到了车队,车队也早就在那里等待着。卡车和步兵突击车围成一个防护圈,圈子里搭了四顶帐篷,再往中心处生了一堆火,火上架了两只大号行军锅,老远便闻得见羊肉味。晚餐是胡萝卜炖羊肉,还有老干妈辣酱,管够,吃撑了为止。这些东西在内地实在是稀松平常,可要想把它们从平原运上高原,再从高原带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那真是难于上青天。甚至可以说,谁在这里生存下来,谁就已经取得了胜利。
指导员树生吃过饭,又到营长沙娃子那里开了个小会。夜渐渐深了,除了警戒哨之外,大部分人都钻进睡袋,不脱迷彩服,头挨着头,低声聊聊天、扯扯淡,准备睡觉。树生到帐篷里察看了一番,尤其是检查新兵们的防潮垫、气垫是不是按要求弄好了,这关系到他们能否安然度过漫长而恶劣的寒夜。察看过后,树生钻进了东南角上的步兵突击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能看得见这个方向上的两个哨点。驾驶员和卫生员在背后的长座位上睡着了,发出一粗一细、一高一低、一急一缓、一硬一软的鼾声,简直像默契地说着对口相声。
树生却一点也不困,估计这一宿是睡不着了。他时不时朝哨点方向看过去,又时不时把头枕在座位靠背上,心无杂念地望着夜空。这里没有灰尘,没有雾气,连氧气都很稀薄。这里的星空和内地不一样。这里的星空是五彩斑斓的,星云像雾气一样,有紫色的,有粉色的,有绿色的,有浓有淡,有疏有密。这是真正的宇宙的颜色,神秘而又让人心生敬畏。星辰密密麻麻地压在头顶,又大又亮,格外浩瀚,仿佛从天而降的五色潮水,把尘世间的一切冲刷得无影无踪。
空气又干又呛,吸进肺子里让人身体燥热,头也隐隐作痛。裹得又紧又厚的迷彩服像沉重的铠甲,压在胸腔,使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状态下,树生猛然间感到一阵难熬的恐慌。在恐慌之中,树生反复对自己说:“没事的,总会想清楚的,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树生的问题并不是来自物质、身体,或者说环境,而是来自精神。当然不是说他的精神出现了异常,而是遇到了回答不了的思想上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大,他不光回答不了,甚至连问题本身是什么都想不清楚。这真是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他只能顺着一些事情、一些记忆去慢慢接近这个问题,然后把它搞明白。
树生的老家在四川,位于高原与盆地的交界处,或者也可以说是在高原的脚下。这里海拔不高,但有很多山,山路曲曲弯弯,穿行在雾气之中,明明看得见山对面,但路却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怎么走也走不到。这里夏天很热,溪水小河纵横的田野之上,终年飘浮着浓浓的水汽,难得散开。也很少有晴空万里的时节,洗过的衣服总是别别扭扭不肯干透。树生家的村子后头有一座山,山里有座石灰矿,时常传来轰隆隆的炸山声响。除此之外,家乡没有任何产业,和外界也没有多少联系。村口有一个小卖部,他小时候会花三五分钱买上一颗糖。等走出了家乡,才知道小卖部里卖的东西大多是山寨货,比如说康帅夫方便面、雷碧饮料、奥的奥饼干、白事可乐等等。小时候一直以为这就是正品,而且味道也不错。那个时候,怎么知道外面世界的样子呢?
树生的父亲大致算是个农民,也同时在石灰石矿上做体力活儿,比如扛石灰、卸石块之类的事情。父亲顶着一头白灰回家之后很少说话,一声不吭地吃完饭,早早就睡了,第二天又早早起床离开家。有几年,他还和几个同乡到省城里做搬家的工作,一天要搬两三家,通常要到半夜才干完。他随身带着一块塑料布,如果有时间就铺在地上躺一会儿。树生知道父亲做的都是些很累的活计,常人绝难忍受和坚持。如果自己去干那样的活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压垮。所以他很敬佩父亲,他觉得父亲每根骨头都是铁打的,父亲把世间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替他挡在了家门外面,使他得以完成学业。
树生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预言他能考上很好的大学。他一直在惴惴不安当中奋力学习着,不敢休息,不敢花钱,不敢对女同学有任何非分之想。他生怕如果有一天,父亲的身体坏了,他将失去眼前的一切。不过天道酬勤,或者说老天有眼,任何不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在他身上。树生顺利地考上了一所地处南京的军校,读哲学专业。在这里上学,不用交学费、伙食费,发军装,发津贴,只要你愿意,可以不花一分钱。入学便是入伍,毕业之后分配到部队工作,授予军衔。刚入学那阵子,树生做了几回父亲生重病的梦,惊醒之后他又后怕又庆幸。他想,我终于像一颗种子,落到一个很坚实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入伍之后,无论面对怎样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训练,他都不觉得苦,因为与父亲干过的活计相比,真是很幸福了。有几个同学因为想家和学校的严格纪律而哭过,树生却很不能理解,他不明白,他们有了这样好的学习生活条件为什么还会不满意?
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那四年树生很少到学院围墙外面的世界去走走,以至于十年以后回想那个城市,记忆里竟然没有十分清晰的画面。中山路、秦淮河、莫愁湖是什么样子,完全记不得了。倒是学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城市经常细雨蒙蒙,天上有灰色的云,一切雾沉沉的。那个城市的人很有文化,说话的音调温柔和善又莫名地带着一丝香甜气,让你魂牵梦萦。有一个下着细雨的秋夜,树生生平第一回吃炸鸡,忘了是肯德基还是麦当劳,也忘了那家店在哪儿。但炸鸡的香味却让人刻骨铭心,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的味道!可那味道越是勾魂,买炸鸡的花费就越是让树生痛心疾首。他打心眼儿里再也不想吃这东西了。
让他很自豪的是,在学校期间他就发表过一些时政类文章,其中不乏中央一级的大刊大报。尽管篇幅不长,但也足以让教员们另眼相看。他把稿费和津贴节省下来,每月还能给家里寄几百元钱。
大学四年里,树生是个兢兢业业、踏踏实实的学员。在队干部眼里,树生是朴实的年轻人,没有太多的心机,也没有太多的野心,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也没做过违反纪律的事。在学员队,树生当过班长,被评为优秀学员,并且在大三那年入了党。很少有学员能在学习生涯中做得比这更好了。慢慢地,树生对生活的担忧一点一点淡了。尽管仍然会做父亲病倒了的噩梦,但梦醒了,生活却在很真实地变好。他越来越相信,他不会再回家乡了,也不会再过以前的日子。他的前途可以看得见,那是与老家完全不同的世界。
五
毕业那年,树生做了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队干部要求每个人写一份服从组织分配、志愿到边远艰苦地区工作的决心书。和同学们一样,树生也写了一份。决心书上交之后的某个夜里,他突然彻夜难眠,热血沸腾地对自己说:“你应该到边疆去!如果不想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辈子,你就应该到边疆去!”当他头一回听清楚自己的心声之后,不禁吓了一跳。他犹豫不决地问自己:“你是当真的吗?你是不是疯了?你看谁会像你这么想事情?你难道不是在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吗?”他自己又替自己回答道:“是的,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想,所以大多数人都平平庸庸地过完一生。人这辈子只有一次,你难道不想过一回不一样的人生吗?”
树生想了一夜,想得精疲力竭。他既害怕又冲动,他反反复复地想一个问题:“去边疆有什么错吗?”他回答道:“没有错!”他接着对自己说:“如果没有错,那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呢?为什么不照着自己的心愿走下去呢?”
天亮之后,树生敲开队长的房门,只用一分钟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态度。队长很吃惊。看得出来,队长想问点什么,可最终也没问出口。队长没有表态,而是说:“你的决心我们知道了。可最终能不能去,还要由组织决定。你回去吧,无论去还是不去,将来都要在部队好好干。”树生还对队长说:“我一定会坚决服从组织的安排。只是我有一个请求,请您不要告诉别人,我来找过您。”树生觉得,既然是真心实意做出的决定,那就没必要搞得大家都知道。他更怕被学院树为典型,戴上大红花,在大庭广众之下慷慨激昂地表决心。走出队长的房门,树生问过自己:“你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吗?”
找过队长之后,树生才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父亲。为了让父亲心里好受些,他特意说了去边疆工作可以立三等功,省去一年见习期,直接授予中尉军衔,边远艰苦地区的工资比内地高很多,那样的话,每月就可以给家里寄回去更多的钱。父亲沉默许久,道:“爹没啥可说的。”树生更觉过意不去,问道:“爹,你觉得我做得对吗?”父亲答道:“咱村里头去当兵的,谁还不是为了弄个好前程?你上过军校,有文化,见识肯定比爹高。你愿意去那苦地方就放心去吧!人这一辈子,也没啥可怕的。”
一晃十年过去了。树生如愿以偿地上了高原,一切都还说得过去。他当过排长、副连长、政治处干事、指导员,走得不算快,但一步一步总算走过来了。他每隔一段日子便给家里汇一笔钱,几年前,父母在镇子上住了楼房。后来,父亲说楼房住不惯,把房子给了姐姐。树生又向家里寄了一笔钱,把村里老宅拆掉盖了新的。
十年来,树生反复逼问过自己:“你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吗?”让树生很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要反复问这个问题,而不是别的问题呢?而且,与其说是问自己,不如说是这个问题自己找上门来,逼迫自己回答。每次回答起来的态度也不一样。在顺境的时候,你不大容易注意到它,你知道它在那儿,你知道它是对的,但你并不特别地需要它。而在逆境中,你要花费巨大的勇气来回答它。你精疲力竭,还跌倒在地,你抬头看着它,它的光变得单薄而又惨白,像是坟地里纸灯发出的光。你惊恐万分地想:“它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这还是它吗?”这样可怕的境地会一直持续整个漫漫长夜,或者无数个漫漫长夜。直到某个黎明时分,当一轮血红色朝阳升起,才眼睛湿湿地自言自语道:“它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还要走下去!” 每次回答这个问题,树生都好像大病过一场。
十年过去,问题还是那个问题,可内心的想法却不再似当初那个血气正盛的年轻人。有时,树生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是在自讨苦吃。那些精神性的问题除了让你痛苦,还有什么用?可树生又觉得不是这样的,精神性的问题不是面对物质处境时斤斤计较的小心思。小心思不可靠,它们看似实实在在,却经不起认真推敲,太容易被击穿。只有精神性的问题才能在你处于绝境时给你凿出一束光。
有时,树生又觉得自己的心声在说,它是对的,你不能对自己的良心撒谎。就算你昧着着良心将它拔掉了,它还是会一生一世在你耳边呼唤着你,折磨着你,逼迫着你寻找答案,否则你便不得安宁。树生明白,自己来了,并且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种子一旦种下了,这个问题就会永远存在下去。
前些日子,他遇到一道坎儿。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年底,连里刚刚转为士官的小李探家回来,给树生捎了一根人参。这根人参个头不大,细细的黄黄的,小手指粗细,用两片塑料膜封着。树生没有多想,土特产嘛,就收了下来。今年春天,上级纪检部门带着线索找树生谈话,要求他交代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时,树生很困惑,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一问小李,原来他有记日记的习惯,把这事记了下来。那人参也不算便宜,五百八十八元,挺吉利的数字,却把树生害惨了。事情明摆着,有人看了小李的日记,又向上级举报了。
树生的身心都很疲惫,脑袋却不受控制地回忆着往事,怎么也无法入睡,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还要被迫去干重体力活。空气又干又辣,弄得头很痛,身后的鼾声让人心烦意乱。他再也无法在步兵突击车里待下去了,于是钻到冰冷的夜色中,到西北方向的哨点看看。那里由一个上士班长带哨,两个新同志轮流观察,其中有上等兵海崽。海崽这小家伙爱说爱笑,无忧无虑,特别招人喜爱。平时树生很愿意和他多说几句,但今晚脑子却锈住了似的,连一句顺畅的话都说不好。于是他对上士班长点点头,便下山了。
山脚下有块几米高的岩石,也不知是几万年前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树生想了想,默默坐下,脑子又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了事情。真是丢人啊!我是指导员,可自己却出了这档子事儿。不光是丢人,还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在这里待过的十年。是的,我不是有意想要小李的东西,那个时候小李已经转上士官了。我不是那种人。可你又为什么要了人家的东西呢?不是你自己伸手拿的吗?
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五年啦!可是不短了。当然,团里面的老连长、老指导员、老营长、老教导员多了去了,你树生这也不算啥,大家都付出了很多,都在排着队等机会。这个道理谁都懂,可如果再有一两年提不起来,那你可就要……想到这里时,树生觉得自己的胸口被狠狠打了一拳,很长时间喘不上气来。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再没有机会晋升,他就得离开这里,转业回老家。
“离开这里?!”这么多年,他一直与之搏斗的那个问题又回来了!
六
海崽趴在半山腰上,身体一侧是陡峭的岩石,另一侧对着山谷,身体之下是在碎石堆里挖出的浅坑。所有能穿戴上身的东西都裹上了,最外面还套了件能遮到小腿的防寒迷彩长大衣,圆圆滚滚的像口大缸。天色越黑,山风越强,仿佛有无数恶鬼围在你的脑袋边,对着你的耳朵大喊大叫。你觉得自己在狂风中命若游丝,随时会被扯个稀巴烂。若不是知道山下有巡逻队,身后十几米处有班长,海崽觉得自己肯定坚持不下去,爬起来就会往山下跑。虽然自惭没那么勇敢,可这地方,除了鬼,谁又会来呢?
海崽撕开六袋自发热包,两片放在胸口,两片放在胯部,两片塞进防寒靴里,以防冻坏了脚。强风贴着后脑勺和后背刮过,力量大到好似有只巨手,抓着海崽的防寒迷彩长大衣往上拽,吓得他紧紧搂住旁边的一块大岩石,像小时候害怕时抱着爹的腰。连长过去曾讲过,越是在恶劣天气里,越是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敌人很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渗透到这边来。海崽不大相信现在能有人来,这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不过,海崽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棉帽子松开一道缝,双臂笨重却又紧紧地搂着枪。一瞬间,各种各样嘈杂的声响便如惊涛骇浪般涌进耳朵里。没分辨出什么异常的动静,脸却很快冻僵了,如果笑一下肯定是和哭一样。他只好用棉手套捂住脸,贴着岩石躲一会儿,再伸出头观察一会儿。回头朝山下望去,山谷里黑黢黢的,所有的灯与火都熄掉了。步兵突击车和帐篷只有火柴盒大小,隐隐闪着洋铁钉那般的银色毫光。
一分一秒熬了两小时,时间一到,海崽立刻开始焦虑地等待换哨。秒针每跳动一下,他都会冒出各种心绪。接哨的是不是睡过去了?这个家伙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会不会在来的路上滚到山下去啦?焦急、疑虑、愤怒、难耐,不一而足。终于,仿佛有人在很遥远的地方碰了他一下,那感觉走了很久才到达他这里。海崽吃力地扭过头,有人来接哨了。一下子,胸腔舒缓了,心里很快活。他甚至还有点舍不得走,给接哨的上等兵讲了些事情,还帮对方紧了紧掖在防寒靴里面的棉裤脚。
爬起来时,自发热包已经凉了,胳膊和腿全无知觉,胸口还有一丝热乎气儿。海崽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像大醉了一样。他躺着,脑子还清醒,奋力活动四肢,又使劲站起来。反复几次过后,身体才重新听从使唤。
向下走了十几米,找到班长。这里在两块巨石之间,视野不算好,但风骤然弱了很多。和班长肩并肩靠在岩壁下,除了防寒长大衣,两人又合盖了一条羊毛里子的旧式军大衣,一直捂到鼻子处,只露出眼睛。长长的绒毛抚着海崽的脸,把呼出去的热气都拢在周围,湿湿的痒痒的,暖和得不得了。班长说:“你睡一会儿吧,我听着动静。估计再换一班,天就亮了。”
海崽的右肩靠着班长,脸全埋在羊毛军大衣下面。班长的肩膀和胳膊硬邦邦的,有点让人害怕,可你要是克服了这种害怕,又觉得靠着很踏实。班长耳朵上塞着耳机,正沙沙响。这里没有任何地面通信信号,手机只能用来看电子书、听音频、看视频,或者玩些很简单的单机游戏,不过得在巡逻出来之前就预先存进手机里头。和外界长途联系的是两部卫星通信终端,能定位,能通话,能传输数据,分别在营长和指导员那儿。除了非常紧急的情况,别人是很难用上的。海崽出发前也把手机带上了,但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用。主要是因为天气冷耗电太快,没电了又找不到地方充。虽然可以带充电宝,可一出来就是十天半个月,也不大够用。班长是老兵,在卡车、步兵突击车上都能找到充电的地方,而他一个新兵蛋子,充半小时一小时还得看老司机们的脸色。
分辨得出来,班长在听相声。一逗一捧,声音很洪亮,不时有人在起哄,在大笑,甚至还有女孩子在尖叫。不过,班长没什么表情,昏昏欲睡,顶多鼻子里哼一声。班长的相声海崽不爱听,去年听的就是这些段子,今年也不换换。主要是觉得没意思,什么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儿子的,完全没get到笑点。海崽的手机里存的是一个有声书App里的不知名女主播的节目,三十来集,是一些不太长的社会小说。这个女主播可能也是业余时间才录音,不指着这个养家糊口,所以节目不多,播起来懒懒散散的。海崽按照声音里的蛛丝马迹上网查找过这个女主播长什么样,只找到几张严重美颜的,一副塑料脸,带着几分风尘相,他不相信有这么好听嗓音的女人会长成这个样子。他也试着想象过她的样子,都是仙女般模样,人间少有。
海崽很想睡一会儿。尽管非常疲惫,但身处荒山野岭,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而且膝盖以下冻得慌,像是半夜把被子踹开了,腿脚露在外边又缩不回去的那种感觉。班长似乎看出海崽睡不着,也不说话,摘下一只耳机,塞在他的耳朵眼儿里。海崽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虽然对相声没啥兴趣,也认真地听起来。班长比海崽大一轮,都属马。在海崽眼里,班长与其说像个大哥,不如说更像个大叔。在老家,像班长这岁数的早就有家有孩子,整日为生计奔波了。班长呢,差不多也给他这种感觉。班长有老婆、女儿,在几千公里之外,一年见一回,女儿都上小学了。海崽与班长不能算一代人,虽在一个班里头,但脑子里的东西不一样,平时都是各想各的,各干各的。
海崽琢磨了一会儿,问道:“指导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刚才来查哨,话也没说一句,在走神儿呢!”班长问:“你听谁说的?”海崽答:“同一年入伍的老乡说的。”班长说:“指导员是好人。你们这些小家伙别瞎传话。”海崽说:“我也觉得指导员这人不错,恐怕是被人陷害的。”班长说:“有没有这事和指导员是不是好人没关系。条令还规定不准打人骂人呢,我不也踹过你一脚吗?还不是为了你好?”
班长沉默了一下,又问:“想留下来转士官吗?”海崽答:“不想。家乡那边条件还不错,亲戚做生意的多。我三舅有个鞋厂,他让我退伍之后跟着他学学做生意。”班长问:“要是连里边想留你呢?”海崽眨眨眼,道:“那我就再好好想想呗,你们对我都挺好。”
七
班长问:“如果将来咱不见面了,你还会记恨我吗?”海崽也问:“为什么要恨你?”班长说:“我不是踹过你一脚吗?”海崽回忆了一下,那时他刚结束新兵训练下到连队,有个周日晚上开班务会,他坐在第一排的小马扎上,与班长面对面。那天上午,他犯了个错误,把迷彩服和皮鞋混穿,被纠察抓住了。开会时,班长提了这件事情,本来也没当回事,打算批评几句便过去。可偏偏在这当口儿,海崽却突然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他越是想憋住,就越是笑个不停,浑身不住地抖。一般情况下,老兵都不会跟这种状态下的新兵计较,索性让他笑下去,笑累就好了。可那晚,班长猛然间失控,从马扎上蹦起来,一脚踹在海崽的肩膀头上。海崽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倒在后面坐的战友裤裆里。
后面的事,海崽脑子里一片空白。笑容还冻结在脸上化不开,心里却又害怕又委屈。最重要的是害臊,像被扒了裤子扔在众人面前似的,一点脸面、一点尊严都没有了。他趴在地上,这段时间对他可真是漫长,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坐回小马扎上。这爬起来的动作可真是难,仿佛千斤万斤的重负压在身上。他昏昏沉沉地重新坐好,什么都不记得了,班长又讲了什么也没听见。不过,海崽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脑袋好像被硫酸洗过一样,一切都从空白的地方重新开始了。
从这一刻起,海崽不再惧怕班长,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总之是所有的怕都消失了。他反倒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班长用这一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什么是部队,什么是军营,什么是纪律,甚至是告诉了他什么是生死。海崽也清楚,不管你情愿不情愿,这一脚比苦口婆心讲一万句道理来得明白,军队里头有种东西自古以来就没变过。所以,这一脚很疼,可海崽还是接纳了它。
班长说:“海崽,我看出来了,你小家伙是个机灵鬼,可也是榆木脑袋。你要光是个机灵鬼,我不喜欢你;可你要光是个榆木脑袋,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将来能成个好兵。咱隔壁班的羊子,我就不敢说他一句。那个小孩子实在是太弱了。”
班长又说:“每次把你们这些小家伙训一顿,我都是自己把自己伤一回,心里头要堵上半天一天才能缓过来。特别难过,特别后悔,也特别恨自己。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拳,或者马上把你们拉过来,把你们抱在怀里。可我不能。我知道你们都是孩子,我也有孩子,你们来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吃大苦受大罪,想想也真是可怜。可我也是从你们这么大过来的,我也是苦孩子长大的,太知道可怜人不能可怜自己,否则你们将来就啥都没有。”
班长接着说:“我自己就做得很好吗?我有什么资格教训你们呢?有多少回了,我对自己说,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别自己往自己心上捅刀子了,这些傻小子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你自己家里不还有一大堆烂事没弄好呢吗?”
班长最后说了一句让海崽记忆深刻的话:“海崽,你要牢牢记住,我踹你那一脚并不是要吓唬你,强迫你服从我。我是要你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没做到的,希望你能够做到,将来要做个硬骨头的好兵!”海崽相信班长讲的是真心话,他也明白,每个兵都是这么过来的。当然,并不是说每个兵都要挨上一脚,而是说他们都得接受一些很坚硬的东西,才能成一个兵。
海崽说:“班长,这事我早不放在心上了。本来就是我错了嘛。你们对我是真心的。过河时,还不是你们老同志穿上水靴水裤把我们背过去的?团长、营长还有你,都背过我。这些事情我记着呢。”其实,海崽对班长的态度早就不是恨或者怕了,这种改变源自去年秋季的一次任务。
当时,班长带着他在一处观察点上执勤。这个观察点在山顶,离山脚垂直距离五六百米,有一条手搬脚踏出来的石径通到山下小路旁。每隔三五天,连里会派人把生活物资送到山上来,全靠人背。那迷彩生活背囊装得满满的,看上去比背着它的人还高大。当战友们把背囊放下来时,累得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话来。大家脸膛发红,嘴唇黑紫,嘴角开裂,结着一小块一小块血痂。这个时候你才能明白,自己吃到嘴里的东西都是战友拿命换来的。
班长和海崽在山顶侧后方搭了一顶行军帐篷。这里背风,又有很多大岩石,形成通向各个方向的隐蔽小路。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海崽还很紧张,后来发现要做的事情并不多。每天三次在固定时间向上级汇报这里的情况。可每次接通电台,除了一切正常之外,便再也汇报不出更多的东西来。有一次,海崽看见一只黄鼠狼立在几米外的岩石上,傻呆呆地看着自己。这是他近几日来遇到的唯一一个除班长之外的活物。黄鼠狼也没有逃跑的意思,安逸地向四周张望,同时用眼角打量他。海崽摸出一块干粮,掰下一角扔了过去。黄鼠狼大摇大摆地拾起干粮,毫无戒心地吃起来。海崽又扔了一块过去,盼着它能多待一会儿,它却叼起干粮走掉了。
帐篷里头很简单,两张用防潮垫和充气垫搭起来的地铺,中间一个带烟囱的小火炉,外加两个小马扎。海崽坐在小马扎上,透过帐篷窗子向外看,目光发呆,心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从早上睡过来之后,班长就没说过一句话,也没给他安排任何事情。班长看上去心不在焉,懒得理任何人。班长躺在床上,耳朵里塞着耳机,眼睛闭着。只在他的脚尖晃几下时,海崽才知道他没睡着,并且可能在听戏曲之类的东西。
山上没信号,不仅没法和外界联系,而且几乎所有消遣娱乐都中断了。在营区时,每逢休息日,班长很少在班里,不是去隔壁打牌,就是去家属院吃饭,一出去一整天,大部分时间是和老乡在一块儿。海崽呢,虽然是规规矩矩地留在班里头,哪儿也不去,但刷刷手机,玩玩游戏,看看书籍,也不觉得这一天有多难过。但在这里,只过了一周海崽就发现不对劲儿。手机里存的电影大部分都看过了,有几部没看也没心思再去看。那些平时很爱听的歌儿现在听来一点感觉也没有,如同嚼过的甘蔗。书就更别提了,明明一大本,可读了几页却怎么也读不进去。那一行一行字好像只是一条条花纹而没有任何意义。有几次觉得白天时间过于漫长,便睡了一觉,班长也没管他。可到了晚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瞪着眼睛听了一夜风声,想了一夜怪事,那感觉更可怕。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白天睡觉了。
海崽觉得自己心里和身体里装满了水,这些水慢慢变热,快沸腾了。他特别渴望去接近什么人,然后和他说点什么。他盼望着能和班长说会儿话,说什么都行。可他知道,班长有点像个脾气很坏的长辈,除了安排任务,别指望他能和你唠点软软乎乎的话儿。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盼望着,事情竟然有了转机。班长把耳机一甩,骂道:“唱的什么他娘的玩意儿!”然后,他笑容可掬地对海崽说:“嗨,小家伙,咱俩打会儿牌,输了的挨耳刮子。”说罢,他从背囊里掏出两盒扑克,本就是混在一起的,现在简单洗洗,一把牌用一半。海崽顿时满心欢喜,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连忙坐到班长对面,俩人在小马扎上打起牌来。
打了五把,海崽赢了三把。他看着班长胡子拉碴、硬得像石头的脸,有点犹豫。班长说:“你使劲儿打啊!等一会儿你输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海崽咬了咬牙,稍稍使劲扇了班长一耳光。扇过之后,有点不敢相信,又有点惊喜。我竟然把班长打了,嘿嘿!班长龇龇牙,好像挺享受,说道:“一天一天迷迷糊糊的,这下清醒了。再来,再来。”
一直玩到中午,俩人合吃了一包自热米饭。一连吃了七八天,本来是吃不下去的,可一想到这是战友背上来的,也就吃下去了。班长拿出最后一根青皮红心萝卜,切成两截,各分一截。海崽也是到了部队才见识有人生吃这东西,现在啃一块到嘴里,辣丝丝甜丝丝水灵灵的,麻木苦涩的嘴巴好受了不少。
吃完了饭,俩人不敢睡,干什么好呢?这下又犯愁了。班长给了海崽几张信纸,说:“给家里写封信吧,平时总是打电话,还不耐烦,却不会静下心写字。”写了几行字,海崽马上发现写信是个好活计,浑身越涨越满的水仿佛顺着笔尖往下流,一下笔就收不住。他越写越激动,把入伍一年多的事情反反复复地回忆了一遍。这记忆竟然像一面镜子,擦一擦,更亮了。
写信的感觉简直是太好了,好得让海崽舍不得放下笔,也舍不得写太快。一点一点写,像绣花那样写,生怕写完了就再也不能写了。班长呢,显然也是感觉好得不得了,嘴咬着笔杆,写一会儿,发一会儿呆。不过班长更有经验,写一段之后就做些别的事情,或者干脆出帐篷转转,总之是把写信这事拖得越久越好。
三五天之后,不记得准确时间了,在山上久了,时间过得都很漫长。班长拿出一摞信纸,用一种有求于人的表情看着海崽,甚至还带点卑微,带点羞愧。这让海崽非常惊讶,他觉得班长正端着满满一大盆热情,不管你受不受得了,都要倾倒在你身上。班长小心翼翼地笑着说:“海崽兄弟,你文化高,给俺顺一顺呗!”海崽也同样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立刻开始执行。好家伙,信纸有七八页,写得满满的。两封,一封给妻子,一封给父母。海崽仔细读下去,一边读一边偷偷笑。班长会在信里说一些很琐碎的事情,比如给女儿买什么样的书包,让女儿上什么样的课外辅导班,甚至是一个月用多少度电,吃多少斤米。当然,班长也写了不少错字,比如他会把“英子的身体壮实些没有”写成“英子的身体状实些没有”。还比如他会把“英子应该多交一些小伙伴”写成“英子应该多交一些小和伴”。海崽还看到这样一段话:“现在国家允许多生了,冬天我探家时咱再要一个。另外,你奶子上有个肿块儿,要早去医院看。若是没了奶子,将来你咋奶孩子呢?”读到这儿,海崽不禁在心里哈哈大笑。
改过之后,海崽绷着脸憋住笑,把信还给了班长。班长扫了一遍,很满意也很满足。可接下来能干点啥呢?俩人又发慌了。可千万别落到数着秒针过日子的光景里头去。幸好从山下送物资的战友来了。班长把他们多留了好一会儿,从聊天中得知班里有个战友生高原病住院了,听说部队有任务,着急要回来。班长一拍大腿,“我和海崽都要给这个小子写信!急什么,先把病养好!”
海崽和班长在山上一口气待了两个半月,任务结束时才下山。俩人写了很多信,也聊了无数天儿。从天上到地下,从国际到国内,从大到小,从公到私,差不多把大百科全书都聊完了。快下山时,海崽觉得自己和班长之间早已毫无保留,以至于回到营区几天之后,班长正儿八经地给大家开班务会时,海崽好像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八
山脊一线的观察点都走了一遍之后,营长沙娃子带着车队向一号山口处前进。天空灰白,不知会不会下雪。一条土黄色的岩石路越走越高,一会儿穿过山谷,一会儿又沿着山脚蜿蜒向前,消失在天际处。两侧的群山耸入天空,山峰上方不远处有薄薄的青黑色云雾缭绕,显得异常高大。沙娃子坐在首车上,紧抓着副驾驶前的扶手,上身前倾,后背绷着,像只很警惕的狸猫。他虽然只盯着车子前方,但余光却一刻不停地扫视着周围,路边的每一块岩石、每一簇蕨草、每一片残雪都在他脑子里过滤一遍,像是用嘴嚼过,尝一尝闻一闻有没有危险的气味。四面八方传来嘈杂的响声,他知道车子的发动机有点吃力,刚才有一块石头撞在了车子底盘上,但没有损坏什么部件。他感觉驾驶员有些疲劳,因为刚才路边有一块大岩石,驾驶员到了很近的地方才发现,车轮一侧不轻不重地剐了一下。他还听到身后传来军用水壶稀稀拉拉的水声,这表明大家的水不多了。
沙娃子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可四周的景物实在是太单调了,思绪总是止不住地往别处去。此时他就想起了妻子小云。他和小云结婚并不久,两三年时间。
刚到部队时也相过亲,不过都没成。你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谁跟你成家都得想一想。后来,沙娃子成家的心淡了。不过,工作很顺,副连长、军务参谋、连长、军务股长、副营长、营长,每一步都比别人快。总有一个电话在不经意间打过来,告诉他,这个坎儿他过了。工作顺意了,其他的不顺意也就不放在心上。上级领导和周围的人都挂念着、催促着这个大龄单身营长,也教过他不少招数,可无奈在这方面,他总是恨自己不争气。
小云是他认为最不可能成的对象,却不可思议地成了。小云是小学老师,父亲早年去世,母亲在老家农村。她在城里没有房子,也没有什么积蓄,只有一间向学校借的单身宿舍。在沙娃子看来,小云非常漂亮,但身体很弱,说话声音不大,有点郁郁寡欢的感觉。头一回见面时,沙娃子就很喜欢这个看起来很柔弱的女孩子。他请小云吃饭,虽然没抱多大希望,还是努力说了很多话。小云静静地听,很少回话。沙娃子特别难受,可还是客客气气地送小云到学校门口,准备告别之后再不见面,却不想小云请他到她的宿舍去坐坐,喝杯茶。不久之后,俩人就结婚了。
三年过去,沙娃子每年见一回小云。他一直很热烈地爱着小云,从没觉得她从一个朝思暮想的爱人变成了满身油盐酱醋味儿并且为了琐事斤斤计较的家人。小云一直是沙娃子心中的神,是上天给他的最珍贵礼物。只是有一点,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并不是没有怀上,而是总在意外中小小胎儿就掉了。沙娃子隐隐有些失意。不过他一直觉得,命运已经让他有了小云,即便再缺点别的什么也并不遗憾。
土黄色的路远方出现了一个暗红色的点点。待车队吃力地赶到近处,才发现那是一个僧人。他身穿绛红色袍子,戴着毡帽,拄着一人高的拐杖,身后有个细长背篓。他走路踉踉跄跄的,鞋底在石块上打着滑,后背也深深地向下弯。沙娃子让车停下,摇下车窗,打量着他,说道:“前面的路好远,上车吧!”那僧人脸色黑黑的,不大容易分辨出多大年龄,估计四五十岁吧。只要是生活在这里的人,脸色都是黑的。可战士们脸上的黑和本地人脸上的黑不一样。战士们脸上的黑是透着血色的黑,是遮盖着伤痕的黑,是带着冲动的黑;而本地人脸上的黑是经年累月的黑,是沉积起来的黑,是坚如磐石的黑。僧人的脸色便是如此。他皱着眉,仔细看了眼沙娃子,摆摆手,不太流利地说道:“不要管我,我是要用脚走路的!”
沙娃子又道:“你是不是生病啦?太危险了!上车吧!”这回僧人看也没看他,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沙娃子不放心地摇上窗子,同时通过后视镜望着那个细细的红色影子。车子像老牛一样在尺把大的岩石间爬行。沙娃子想:“就凭着一只箩筐,他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这些人啊,真是有股子劲儿!”还有一些疑问在沙娃子的脑袋里来回晃悠,他看到后视镜里那条忽上忽下的红色影子一下子不见了。他忙命车队停下来,向后跑去。
那僧人倒在岩石堆上,眼睛微睁,张大嘴吃力地喘着气。沙娃子把氧气罩罩在僧人脸上,手掌感到对方的脸颊烫手。氧气罩上腾起水雾,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僧人的脸好似腾云驾雾。他胸口的起伏平息了,眼睛也有了神。沙娃子又给他喂了几口水,僧人缓缓坐起来,背靠岩石。沙娃子问:“你从哪儿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要干什么呀?”僧人似乎并没有在认真听沙娃子的话,眼睛迷离地看了看西北方向,疲惫地抬手指了指,道:“我们的寺院在那边,我就是从那边来的。我要穿过前面的山口,到低一些的地方去,那里有救人的草药。”沙娃子问:“我能问你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吗?”僧人想了想,道:“叫我格西吧,我以这个名字为荣。叫我草药格西也行,这样你会很容易记住。”
沙娃子见气氛缓和了,恳切地说道:“老乡,我再跟你说一遍,坐上我们的车吧,我们带着你去。你现在这个样子,会死在半路上的。”僧人道:“不,我是出家人,我是格西,我要去采那救人的草药,我必须靠我的双脚走过去。”沙娃子又道:“我们也是救人的啊!你在发烧,我们怎么能安心地向前走啊!”僧人吃力地推了一下沙娃子肩,一言不发,向远方摆了摆手。
沙娃子和战友把僧人的背囊收拾好,给他水壶里灌满水,给他留下了够吃几天的单兵口粮和退烧药。沙娃子说:“老乡,把药吃了。前面山口那边驻扎着部队,有事情找我们。”僧人虚弱地点点头。
大家往各自的车子走。树生蹲在僧人身边迟迟没有站起来。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包自热口粮,交到僧人手里。他想离开,又觉得心里有个如岩浆般滚烫的东西逼迫着他,催促着他说出点什么。于是他不顾一切地问:“你的信仰给你带来了什么?”直到此刻,僧人才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缓缓抬起头,仔细地看着这个身穿迷彩服的陌生军人,想了想,认真说道:“信仰让我看清了苦难,但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痛苦。”
树生的眼睛湿湿的。他又从挎包里抽出一条红色羊毛围巾围在僧人脖子上。僧人也从手腕上解下一条油亮亮的牛皮绳,系在树生的手腕上。树生说:“我不信仰宗教。如果这有什么宗教意义,请不要挂在我的手上。”僧人摇摇头,道:“你是个执着的人。这样的人百里挑一。我祝福你按照自己的心声向前走。”
车队翻过一道山岭时,沙娃子手中的卫星电话终端响了。这把他吓了一跳。听筒里传来政委的声音,他没交代什么工作,而是让沙娃子接另一个电话。几秒钟之后,一条线路被转接进来,是小云。小云说:“从你上回探家走后,我就不上班了。”沙娃子问:“怎么了?身体出问题啦?”小云说:“是的,已经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不敢动弹。”沙娃子心疼得喘不过气来,他难过地问:“小云,你要让我现在回去吗?”小云呵呵一笑,问:“你怎么不问问我身体出了什么情况?”沙娃子愣愣地问:“出了什么情况?”小云道:“我怀孕了。三个月前我就知道了,可没敢跟你说,怕又掉了。刚刚又检查了,医生说这回就很牢。”沙娃子说:“小云,好好躺着。我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要好好躺着!”
说完,沙娃子关掉话筒,闭上眼睛靠在副驾驶座位上。他只觉眼前金光刺眼,光芒之中泛起无边无际的明亮洪水。
九
山谷里的地势平坦如一面湖水。靠山脚下扎着帐篷,一排一排笔直笔直的,横看竖看斜看都是一条直线,好似阅兵式上的队伍。柴油发电机在夜色里轰隆隆地闷声吼着,一顶顶帐篷里发出油黄色的灯光。离帐篷不远处,也同样停着许多车辆,上方蒙着沙色伪装网。它们从大到小,从高到矮,停得整整齐齐,每块区域用石块儿摆出了棱角分明的界线。这里非常宽阔,有用不完的地方。山谷中央设置了训练场、篮球场,如果愿意,尽可以宽宽裕裕地设立阅兵场、足球场,想搞成多大就搞成多大。这一切都拜大自然所赐。
巡逻队与团部在一号山口附近会合后,就驻扎在这里。将近午夜,树生想在日记本上记下点什么,可总也写不成一句完整话儿。纸上不停地落黄色灰尘,抖落不久,就又落上一层,让人心烦意乱。连长睡着了,树生睡不着,又觉得帐篷里很憋屈,便走出来,到点号去转一转。帐篷搭建时要先在地面挖近一米的深坑,以便遇到袭击时进行防御和还击。这样,他要先沿着一条细窄的台阶向上爬一米,才能来到地面上。脚下到处是巴掌大的鹅卵石。它们不像河边的鹅卵石那样圆圆的白白的,而是什么颜色都有,方圆长扁什么形状都有。但它们肯定是经受过水流长期的冲蚀才成了现在的样子。细细端详,可以看到岩石的断面,像山水画一样饱含沧桑。树生很困惑,难道这里很多年前竟然是河、是湖,甚至是海吗?
树生穿过篮球场,夜风刮过篮球架呜呜直响,脚踩在细碎的石子上,发出哗啦哗啦声,像小时候光脚踏进河里一样。这些比鹅卵石更小的石子是战士们从山脚下担过来的,而篮球架是从几百公里外运来的。在这蛮荒之地打篮球,总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再往远处走,就到了驻扎地的边缘,这里树起一道几百米长的铁丝网。树生走到哨点附近,一道手电筒光照过来,还有一声略带孩子气的声音严肃问道:“口令!”树生答道:“今晚有紧急集合。”那声音很快亲切起来,问道:“指导员,你来啦!”树生也听出来了,站在黑暗里头的是海崽。海崽身后是一处暗哨。暗哨一人多深,上面用水泥浇筑成半米来高的堡垒,各个方向上都开了方形小孔,用来观察和射击。
从黑黢黢的暗哨里钻出两个人,树生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是营长。沙娃子说道:“我都在这儿蹲了一小时啦!碰见了海崽小伙子,多聊了一会儿。”入伍第二年就被营长记住名字是件荣幸的事。树生明白沙娃子为什么这么说,那还是前几天训练时发生的事情。
训练的科目不少,比如演练对峙、进攻、包围、侧击队形并且实施等等。其中有个科目是当少数战士陷入包围时,后续部队怎样突破包围圈,将被围战友解救出来。当时,营长带着几个新兵充当被围的战士,其中便有海崽。就在队伍混乱、人群推推搡搡、外围部队急于突入中心时,海崽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一下子把沙娃子扑倒在地,用身体护住他,并且用腹部和胸部把沙娃子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充当敌人的战士憋住笑,没了斗志,也没了力气。冲进包围圈的战友也傻了眼,愣住了,不知海崽这是在干什么。沙娃子从海崽的怀里挣扎出来,大口喘着气,拍着浑身的灰尘,大笑着说道:“小伙子,你的力气可真是不小啊!”沙娃子又拍了拍海崽的肩,大声问道,“说一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海崽仿佛刚从迷迷瞪瞪的状态恢复过来,答道:“这么多人,还不得把你打死喽!”沙娃子说道:“你这个傻小子!”说罢,他拍了拍海崽浑身上下的黄土,并且把海崽使劲拥抱了一下。
树生和沙娃子走在黑暗里。开始时,两人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突然,树生问道:“你说,相信对的事情也会给人带来痛苦吗?”这话让沙娃子有些措手不及。而对树生来讲,长期淤积在心头的情绪却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汹涌地冲刷着像岩石一样坚硬的苦闷,浑身的剧痛都有所缓解,这让他的眼睛蒙上薄薄的泪水。幸亏是在深夜,谁也看不到。
沙娃子不喜欢想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也不希望别人如此。如果某个人到了这种状态,那他十有八九是在这个荒凉之地坚持不下去了。能坚持下去的,都是那些快快乐乐、无忧无虑、踏实憨厚的战友。沙娃子试着回答道:“好心也可能办坏事吧?有的时候你的目的是好的,到了最后却把事情办砸了。”
其实,沙娃子只比树生早入伍三年,两个人在一起,上下级关系少一些,老战友的感觉多一些。谈话时,也不以职务相称。在沙娃子眼里,树生是个好人,有种既令人感动又令人生畏的自我牺牲精神。无论什么难以执行的任务,你都可以交给树生,他绝不会拒绝。而到了不可避免地需要某一方做出牺牲时,树生一定会是牺牲自己的那一方。但是,沙娃子又觉得树生心里有种让人敬而远之的东西。有些在别人看起来无足轻重,或者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却可能让树生做出异常激烈的反应。沙娃子认为这可能是因为树生在大学里学了太多哲学的缘故,人如果处理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那还不如不去处理。
树生问沙娃子:“你当初是自愿来这地方的吗?”沙娃子想了想:“大学毕业那年,组织找我谈话,希望我来边疆工作。理由是我的老家离这里最近,各方面都适应。”树生问:“你没拒绝吗?不来的理由不是也很多吗?”沙娃子笑笑说:“那时也没多犹豫,挺痛快地就接受了。现在想想,有点不能理解。原因嘛,是年轻气盛,还是像组织说的,我的老家离这里最近?我倒是真的不害怕来这里。我也没你心思那么重,一想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从来不这么想问题。”
树生听了非常难过,他说:“当初,我是主动向队里申请来边疆的,态度很坚决。离队前一晚,同学们都喝醉了,他们拉着我的手,一边流泪,一边安慰我。而我,好像并不在那个躯壳子里。我在看着我和我的同学。我在想,你们为什么要流泪,你们流泪让我很不好受。后来,我醉了,闭着眼靠在墙上,但还听得见同学在说些什么。他们讨论着各自被分配的部队,这个靠大城市近些,那个靠大城市远些。有的还提到今后转业之后一定要成个城里人。天亮了,我们一一道别,我和同学们所坐的火车向着相反的方向飞驰。我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和汽车,还坐了马车,外面越来越荒凉,那种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树生很激动地说:“我跌倒过无数次了,每一次我都能爬起来。可是,让我想不通的是,爬起来的次数多了,应该越来越轻松才对,可为什么却是越来越吃力呢……”沙娃子说:“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树生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我的痛苦到底来自哪里,可我又不得不想下去,我真的快……”
树生问:“如果有一天,上级安排你转业了,你会痛痛快快地走吗?”沙娃子说:“也许不痛快,但还是会走的。能干就干,能走就走,还有啥放不下的?这苦地方你还没待够吗?”
树生失神地说:“可我接受不了,也许是我想的和别人不一样……”
沙娃子停下来,忽然冷冷地说道:“也未必就不一样!”
这冷冷的一句话让树生吃了一惊。沙娃子说:“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生活过吗?你知道这里埋了多少人吗?谁还不是荒原上又丑又硬的石块块儿!这里有咱们的生、老、病……”沙娃子说到这儿,抿了抿嘴,没再说下去。
沙娃子好像也发觉自己的生硬,双手扶着树生的肩,郑重说道:“树生,听我说,咱们相识十年,你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战友。我也绝对相信在生死时刻,我可以把生命交到你手中。”幸亏是在夜里,否则树生的泪水就被对方看到了。
十
训练强度越来越大,逐渐赶上了驻扎在平原的部队,甚至超过了他们。树生预感到了什么,周围的人也都有了同样的预感。夜晚来临之时,一天的训练把树生所有体力都耗尽了。他坚持着坐在迷彩野战桌子前,脑袋晕乎乎,无法向深处思考任何问题。他觉得这样也好,所有痛苦也都耗尽了。他背后是行军床,可他知道绝不能躺上去,否则不出几秒钟,疲劳的汪洋大海就会把他淹没。
野战桌上摆了一封刚刚收到的父亲来信。父亲写道:
树生:
这封信是我让你姐代我写的。
……
你的来信我知道了。如果有一天留不住,也不必难过,回来就好。如果这就是你的命,又何苦为难自己?咱们是苦命的人,好日子过不上了,大不了再过回苦日子,没啥可怕的。况且,咱们现在的日子还能叫苦日子吗?你忘了你二舅的孩子,才四岁就得了白血病,治不起了,只能抱回家。咱们家哪遇上了这种事呢?你已经去那苦地方十年了,凡事该想清楚了。
……
要是能继续干下去,便也遂了你的愿,爹娘还有你姐一样高兴。听说有任务了,爹虽然舍不得你,但还是想对你说一句,如果你为国家死了,爹年年给你烧纸。
……
读罢信,树生真想大叫一声。可是他知道不能这样。他长叹一声,将信仔细叠好,放进挎包里,愣愣地盯着帐篷顶。
这时,对讲机响了。公务员通知树生,团长要他去一趟,有事要交代。树生到了团长的帐篷里,团长并不在。树生站在团长的行军桌前,桌子上面凌乱地摆放着地图、会议记录本、文件、红蓝铅笔等物。他无心地扫了一眼,有个红头文件放在一起,“违纪通报”几个黑体大字很显眼。树生的心猛地怦怦跳起来,不顾一切地看过去,把通报的单位和个人从上到下捋了一遍,在末尾处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把文件合上,看到政委已经在上面批了意见:“绝不姑息违纪事件,经党委研究后处理。某年某月某日。”常委们都在上面画了圈,团长还没批示。
树生昏昏沉沉的,呆呆地立在那儿。后来团长回来了,对他说了些事情,可树生都没记住。
树生躺在行军床上,迷彩服也没脱,只蒙上了被子。连长正打着呼噜,高高低低,忽快忽慢,让树生平添了几分不安。本来已经极度劳累,脑子只想休息,可偏偏有个强大的思绪让你非要把它想个清楚。那个思绪是什么呢?你越是看不清它,就越是惶恐。你想暂时忘掉它,可它趴在你的耳边对你说:“你躲不掉的,必须马上找到答案。”你渴望小憩片刻,它却阴森地对你冷笑,讥讽着说:“你看你,都走到了绝境,你睡得着吗?”那滋味真是可怕!
树生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在滔天的巨浪中被抛上抛下,无处安身,无处躲藏,也无从解脱。过去,他总是能够依靠思考的力量领着自己走出困境,可这一回,却似乎只能被难挨的时间拖着向前走。这时间仿佛一个身着黑衣又面容可怖的人,拽着你,搡着你,打着你,让你像个俘虏一样毫无尊严地蹒跚行进。
天亮了,灰蒙蒙的,满是尘土,像刚刚睡醒的人眼角粘着眼屎。上级安排了任务,要连里派人往附近的一个观察点上送物资。连长要去,树生拦住了他,说:“你是连长,有了紧急情况你得指挥。我是指导员,本就负责后勤工作。”连长担心地看着树生,道:“你的脸色土灰土灰的,还是休息一下。”树生一下子失去了耐心,双手抓住连长的手腕,狠巴巴地说:“我去,让我去!”连长头一回见树生如此模样,也就不再坚持了。
迷彩背囊里装了自热军粮、饮用水、罐头、蔬菜,还有山顶上的战友要的信纸、文具、杂志、电池、煤油,以及五花八门的东西。这些物品塞满后,背囊有七八十斤,差不多和背它的人相同高度。树生的后背大幅度向前弓,像虾米一样,双手几乎碰得到脚下的碎石。他艰难地扭头向下望了望,身后还有十几个和他背负着相同重量的战友。
路是经年累月踩出来的,只要半年一载无人上下,它就会淹埋在风沙里,再无踪迹。只爬了十几米,树生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进入了超负荷状态。心脏像只浑身滚烫的小动物一样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胸口一蹦一蹦,简直听得到血液被挤压着冲出心房的咕咚咕咚声。嘴大张着,拼命吸着空气,可稀薄的氧气丝毫也没让身体更有力气起来。胳膊酸软,大腿颤抖着,像棉花似的,上身摇摇晃晃,重心在脚下摆来摆去,稍一松懈,就会一头栽下山去。
每向上爬一步,树生都能感觉到悔恨、不甘、无奈等等等等像硫酸一样烧蚀着自己的心。他的心声想呐喊,却不知要叫喊什么。身体的剧痛似乎可抚慰心中的剧痛。越爬离天空越近,山下的景物也越来越小。在精疲力竭的某个瞬间,天地之间似乎闪了一下耀眼的强光,树生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在寻找答案,可是谁能给你答案呢?”
树生难受地对自己说:“没有用,我还得继续向山上爬呀,爬呀,爬……”他真希望发生什么自己无法抗拒的事情,让这一切终止下来,哪怕毁了自己也没关系。突然,他听到有人喊:“大家停下来,有人昏倒了。”那一刻,树生以为是自己,可回过头,是队伍里的一位老兵。在这里,谁都可能发生意外。他跑回去,把老兵的头捧在怀里,用氧气罩罩住老兵的鼻子和嘴。塑料罩子上的水雾忽浓忽淡,老兵煞白的脸色变得铁青,铁青变为紫红,紫红又变为黑红。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树生长舒了口气,问他:“还行不行?”老兵道:“还行,让我歇会儿就行。”树生打开老兵的背囊,把里面的东西拿出一部分强塞进自己的背囊里,又给其他人分了一些。
这一天里,树生分别带了两批战友,把这座山爬了两趟。他不敢停下来,并且安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答案,也没有什么道理。你得坚持下去,爬上山,再爬下去。但这一切又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每座山都不一样,每爬过一座山,都意味着一次新的希望。”等到树生准备带着第三批战友往山上运送物资时,有位老军士长拽住了他的胳膊,像对着执拗的弟弟说话那般恳切说道:“指导员,我们都看在眼里了。别再折腾自己,真的会出事的。”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