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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作家看临潭”采风作品—— 任林举:国师纵逝洮河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任林举  2024年08月30日08:18

我知道,我要探访的那个叫侯显的人早已不在临潭;就连他晚年居住过的叶尔哇寺也不在临潭,但我务必去临潭,因为临潭的名字后边隐藏着一个不可回避的地址,只有临潭才能打开那个时间的缺口,让我顺利进入古洮州,进入那片规模宏大而又金碧辉煌的建筑和一段同样金碧辉煌的往事。

岁月如无形之水,已经将很多生动、鲜活的事物冲刷成历史或遗迹,但冶力关这个名字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消失。这个公元二世纪就已经存在的陇西重要关隘,在1500多年的岁月中,见证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变迁。

曾经的战争与和平、衰败与繁荣、喧闹与沉寂、苦难与幸福,已经被原上的青草、天上的流云、吹来吹去的风和只朝一个方向流动的时间,冲刷、涂抹、掩埋了不知几个轮回。至元朝的最后一个年号至正二十五年(公元1365年),这个地域已历经汉、唐、宋、元几个朝代,领主也在鲜卑、羌、藏、回、汉几个民族间频繁地换来换去。汉代有中原向这里批量移民;唐代有边将李晟、李想要在这里“雄于西土”;宋代在此地设立“茶马互市”;元明以降又有大量江淮人士来此屯垦、定居……所以,这里自古是陇右汉、藏、回、土聚合、农牧过渡,东进西出、南联北往的门户,被史家称为“西控番戎,东蔽湟陇,汉唐以来备边要地”。最后,终于又转到了藏人(古称西番)手中,但那时的地名并不叫临潭而叫洮州。显然,凭借眼前的临潭想象当时的古洮州,还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即便付出超常的想象力,也难以描绘当时人们的生活状态和心境。毕竟,临潭与洮州只是空间上一个相同的地址,在时间上还有着接近千年的距离。

就在离冶力关大约50公里开外一个叫流顺的地方,我要寻找的侯显在一个信仰藏传佛教的家庭诞生了。如果说,洮州是青藏和黄土高原缝隙上结出的一个最奇特的瓜,那么,侯显这个人一诞生就注定了他是这个瓜里最奇特、生命力最强的一颗种子。似乎,他的血脉和精神并非来自于生身父母,而是来自于高原,来自于高原几千年凝聚的精气,来自这精气涵养而成的文化基因和地域格局。

侯显很小就被送到寺庙当了小喇嘛,在村庄旁边西山坡上的佛寺中接受启蒙教育,学习藏文和藏传佛教常识。由于他天资聪慧,少年时期就精通藏汉两种语言。这就为他后来成就历史上的伟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那么后来,在他年轻的生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出现过哪些事件和细节,因为岁月的层层遮蔽和时代的重重消解,早已经难以复原了。我事先翻了很多史料,也没有找到确切的描述,但我却知道他一生中那个重大的变故或转折。

他是土生土长的西番人,这是他人生之幸也是人生的不幸。幸,是因为这样一个特殊地域造就了他先天的强悍和旺盛的生命力,如不死的骆驼草,坚忍、顽强、能够勇敢地正视自己的生存环境和命运。不幸,是因为他身陷被视为化外之地的穷乡僻壤,远离喧嚣人群和繁华的政治、文化中心,即便是一朵艳压群芳的奇花异草,也要在四季轮回中自生自灭,无人欣赏,无人喝彩;即便是一匹日行万里的宝马良驹也会在寂寞困顿中悄然老去,无人赏识,无人眷顾。即便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有表演的舞台,只能在遥远的边地悄无声息地终老。

据《明史》记载:“西番,即西羌,族种最多,自陕西历四川、云南西徼外皆是。其散处河、湟、洮、岷间者,为中国患尤剧。”鉴于地方势力的蠢蠢欲动,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五月,明朝北征大军的前锋部队到达临洮,对驻守洮州的地方势力进行威慑。好在大部分地方势力或纷纷逃散或主动归降,基本没用动多大的干戈,就和平解决了民族分裂问题。其实,统治者要的就是老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动不动就自立门户,动刀动枪,纳不纳税都是小事,关键时候倒贴你一些资财也都没啥,只要你不去试图分裂国家,颠覆政权。大国之君应该是最知道“以百姓之心为心”的道理,那么,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最需要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舒舒服服过上好日子。所以在明朝军队占领临洮以后,朱元璋便向西番地区连续派出使者进行招谕,推行了“因俗以治”“多封众建”的安抚政策。于是,洮州一带的西番首领纷纷来降。战乱将至,却能够转危为安,逢凶化吉,对于老百姓来说这是好事,是福音。

可是,偏偏又有人野心膨胀,为争取更大的个人利益,挑动、裹挟部分乱了心性的兵丁、民众撞入战争绞肉机。史记,洪武六年(公元1374年)七月,“洮州三副使阿都儿等以出猎聚众,约故元岐王朵儿只班寇边。” 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正月,洮州十八族头目发动了叛乱,“据纳邻七站之地”与明廷抗衡……屡屡滋事,越闹越凶,这回大明王朝真的动了怒气和杀机,朱元璋立派征西将军沐英、都督府佥事奉国将军金朝兴率京、秦、豫、鲁各路兵马进剿洮州。这相当于又一场大地震,两块大陆迎面相撞,其声隆隆,其势汹汹,土石翻飞,草木摧折……牵头的肇事惹祸,无辜的老百姓代为买单、遭殃,无可避免的又是一场生灵涂炭。是年,侯显的年龄刚满14岁,还是一个小童。

公元1431年,侯显终于完成了他一生的使命,告老还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颐养天年或作为一面精神旗帜感召、度化一方气象。临潭就是侯显的人生起点,也是他的人生终点。

关于侯显及其家人在1379年那场战乱中的遭遇,史料上并无记载。至于他后来又如何成为大明宫中的一名宦官,由于缺乏可信的资料,目前也无法确切考证。

《临潭县志》记载:侯显“少年时未告家人,擅自离乡,爬山涉水,沿途乞讨,进京入宫充小太监”。据说,这个聪明伶俐的小童一进宫就受到了明太祖朱元璋的喜爱和赏识,眉眼与语言间的表达已不可猜测,但在事务的安排上确实是让同等条件的宦官们艳羡不已。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人的祸福吉凶常常缘起在一念之间。一起步,侯显就被安排到了当时最有权势的司礼监当差,主要负责处理藏区事务。司礼监是什么地方?那是明代宦官二十四衙门中的首席衙门,也是整个宦官系统中权势地位最高的机构。不仅总管内廷宦官事务,而且职涉外廷朝政,即所谓“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当时的司礼监的职权主要有三项:一是批答奏章,传宣谕旨;二是总管有关宦官事务,统领其他宦官机构;三是兼领其他重要官职。

权力一向是巫师手里的桃木剑,心正者仗其降妖除魔,安定四方;邪恶者借以搬神弄鬼,啖肉吸血。从公元1379年14岁入宫,到公元1431年66岁告老还乡,侯显在宫廷里一共度过52年的时光,期间依凭着自己的智慧、能量和权力,为国为民做下了一系列福被千秋的大事。所以《明史》本传才有“显有才辨,强力敢任,五使绝域,劳绩与郑和亚”的定论。这里的“五使绝域”大约是指他两次独自帅领远洋舰队出访东南亚各国,三次入藏平息矛盾和事端,进一步巩固了民族团结,加强了大明王朝中央和地方的联系。在我看来,也许后者更具有重大和深远的意义。

侯显曾在近二十五年的时间里,四次率领舰队远航西洋,(其中两次是作为郑和的副手,两次是独自为帅)克服了无数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先后访问了东南亚十五个国家。向周边国家充分显示了明王朝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力量,以友好、和平的方式,消除了周边国家之间的隔阂,化解了矛盾,平息了冲突,增进了我国人民和东南亚各国人民之间的友好往来,扩大了我国的政治影响和国际地位。这些当然都很有意义,但毕竟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具有先天易变的性质,并无永恒,一旦国际形势和利益格局发生变化,原有的关系必然随之发生改变。只有一国内部的团结与和谐才是人民永恒的福祉。

侯显入宫之时,正当明朝建立伊始,西部边疆尚不稳定。藏族各教派之间、各少数民族之间、各种地方势力之间以及地方与中央之间都潜藏着矛盾与冲突,存在着各种关系的不确定性。搞不好就会兵燹四起、四分五裂。果如此,影响了国家形象和经济发展事小,最后落个民不聊生、永无宁日才是一个朝代的耻辱,万事万物唯此为大。现在看,这样的背景当是时代对侯显的青睐和呼唤,也是侯显个人命运与历史进程的契合。拥有着既熟悉朝廷脉搏又熟悉藏区情况,既有人生理想又有先天素质的优势,侯显就从这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起步,稳健地展开了他注定非凡的使臣之旅。自接手协调处理西藏事务之后,他曾三次进入西藏,遍历整个藏区,通告明朝的对藏政策,沟通、加强藏区与明朝中央政府之间的联系。不仅迎请“大宝法王”和“大慈法王”等藏传佛教各教派的宗教领袖进京,建立了亲密的高层关系;还通过促进汉藏两地的物产交流,促进了藏区经济发展;又通过刻刊永乐版《甘珠尔》,将内地的先进雕版印刷技术传到了藏区,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汉藏之间的经济发展、民族团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纵观侯显的人生历程,在52年风云变幻的岁月里,无论对内还是对外,他始终如一做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担当了一个为安定团结与世界和平而奔波的使者。表面上看,他是用毕生精力维护了明朝的中央集权和地方的经济繁荣与和谐稳定,为四方百姓安居乐业创造了良好的生存和生活条件,实际上是平息了诸多不可预见的冲突、纷争、战乱和杀伐,救无数生灵与水火。啥叫菩萨心肠,啥叫慈悲为怀?仅凭这一条,这个人就应该彪炳史册,令后世铭记不忘。

毋庸置疑,侯显的一生是辉煌的,也是令他的族属和所生地域引以为傲的。至于他本人,也应该是无憾的,他已经完美地实现了他的人生抱负。当他闭上眼睛即将离开这个纷乱的世界时,他完全有理由在内心里笑傲那些为了逞一时之能或争当一方霸主的野心家们。别说历来的争强斗胜者少有善终,就算你侥幸曾为一方霸主,或一方诸侯又能如何?最终也不过是历史废墟中无处翻捡的一粒尘埃。真正的男儿、强者和英雄,并不是你有一颗蓬勃的野心、健壮完美的身体和物质上的蛮力,更不是让更多的人因你而死,而是让更多的人因你而活,而幸福快乐;真正的自由也不是个人的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而是让更多的人拥有和享受自由。

穿过康多峡谷,便进入美仁大草原。从美仁草原的北缘到侯显的叶尔哇寺旧址大约已经不足一个小时的车程。

公元1438年,侯显圆寂于叶尔哇寺。那时,朝代更迭至明正统二年,陇西地区已是一片政通人和、民族团结、太平和谐、年丰民富的乐土。侯显却在一片祥和之中告别了尘世,终年73岁。侯显走后,在当年的临潭大地上留下了一大片金碧辉煌的寺院和一个经久不息的生命回响。

《寺志》中说:“大太监侯显把许多财物交给他的侄子汉官侯文,让他在祖先贡玛的旧寺遗址上修建了这寺。” 叶尔哇寺,全称为叶尔哇桑珠林,意为“如愿洲”,由于寺院周围筑有圆形城墙,亦称圆城寺。侯显还乡后,大明皇帝敕封侯显为该寺世袭僧纲和国师,所以该寺的历任僧正都是由他的侄、孙担当,一直姓侯,俗称侯家寺。寺院规模最大时,僧众曾达到过1400多人,是陇西最具影响的格鲁派寺院之一。寺内藏经曾达一千余卷,包括刻写成木版的《阿含经》《白伞盖经》《度母经》以及用金银汁写成的《甘珠尔》大藏经三部,并供有以黄金制成的大明皇帝的牌位和以一百多匹大锦缎制成的大缎佛一尊。院内还建有石筑的太监侯显灵塔一座。据传,塔内原用一根大木做轴心,过了一段时间后,此木竟然重获新生长成一株大树,人们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那喻示着永生或不死的大树。

在赶往侯家寺的路上,我一直在头脑里想象、勾画着从前那座叶尔哇寺的样子,但在美仁大草原上,我还是不知不觉地走了一阵子神,被眼前的美景深深吸引,忍不住放纵自己的目光,任其在草原上无羁驰骋。

八月的草原,花季已过。七月里迟到的春天,春天里那场盛宴,已经匆匆散场,幸运的看花人和以高原为舞台狂热表演姹紫嫣红的花儿,如今都已经在时间的掩护下纷纷离去。平展的草原一望无际,铺满了密密麻麻低矮的植被,起伏波动的地表轮廓描述出高原优美的曲线和生动的呼吸,而一个挨一个的草墩则如高原广阔的肌肤上突起匀称、细密的小丘。这让人不由地联想到热烈、绚烂的花季逝去之后,情冷、心冷的高原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仍然有一些未谢的花朵在草原上星星点点地流连,有鲜红的绿茸蒿、紫色的达乌里秦艽、蓝色的和白色的龙胆,也有明黄的苏鲁……让人在失落之余陡然生出些许柔软的心绪和美好的向往。

黑色的牦牛和雪白的羊,成片成群地掠过,像草地上流动的云,埋下头忙着移动,忙着进食,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储备着可以慢慢燃烧的脂肪。只有那些花花绿绿浪山的人们是热情高涨的,也是不慌不忙的。他们知道草原上的花谢了之后,心里还有一片在盛开;他们知道度过冬天的方式不仅仅依靠自己的身体;他们更知道自己离动荡和战乱还很遥远,人生并不需要慌慌张张和惶惶恐恐,日子需要慢慢过,滋味需要细细品。

浪山,据说是陇西人自明初一直延续至今的习惯。赶一个晴好的天气,三五朋友或一家老小,带着锅灶和食物去森林,去草地,去山野,消磨半天或一天的时间,像初嫁的女儿回到自己久别的娘家,回到自然,与自然亲近,触摸生命最初的源头和真谛,感受大地之上万物之间的和谐与自在。静静地躺在蓝天之下,不说,不笑,不动,甚至也停止了歌唱,看白云变幻、飘远,聆听光阴从生命里穿过,发出飕飕的响声——于是,从心里悄然生出一种珍惜之情,珍重起那些掌中流沙般变得越来越少的时日。

转眼间,千年岁月说过就那么过去了,休说有血有肉的身躯,就是石砌的佛塔、金筑的塑像,也禁不住岁月的淘洗和时代的变迁。

千年前兴盛一时的叶尔哇桑珠林,如今已荡然无存,如今,呈现与我们面前的建筑群虽然还叫侯家寺,但此侯家寺再也不是从前的侯家寺。

崭新的寺院、崭新的僧人、崭新的袍服、崭新的微笑和崭新的碑刻,让人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史书上记载的雄伟建筑群和寺院里的一应事物,在这座崭新且气派的建筑里都找不到踪影。更让人感到遗憾的是,竟然寺院后的白塔里也不再有侯显的遗骨、遗物。好在那三卷世间仅存的《甘珠尔》大藏经还保存在寺院中的某处。据目前可查的史料记载,近千年以来这座叶尔哇桑珠林曾几度被毁,又几度重建,名字也曾几度更改,最后“侯家寺”的称谓还是保留了下来。

向往已久的侯家寺就这样被我们隆重地寻找又匆匆地走过,一代国师侯显一生的丰功伟绩和慈祥的面容在我们的脑海中曾经是那么清晰,如今俱在历史焦距的转换中变得模糊。就如我们空空地来,如今也只能空空地走。我们告别,微笑着挥手,但心里却有隐隐的伤感。可是就在蓦然回首的一瞬,我发现那些双手合十的僧众们脸上都挂着奇特的微笑,那微笑竟然闪耀出千年前侯显的神韵和光辉。仿佛带着某种愿力,那些强光一样的微笑竟然瞬间注满了我的双眼。之后,当我走在临潭的街上,走在高原的各处,甚至回到自己生活的城市,每看到一个和善、美好的微笑,都会觉得那是来自遥远的侯家寺,于是也无端地想起一个符号似的名字。

【任林举,男,1962年出生,笔名林举、潇墨,吉林乾安人。中国作协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吉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散文《玉米大地》、散文集《时间的形态》、长篇报告文学《粮道》《贡米》《出泥淖记》《虎啸》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