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4期|陈再见:起大厝
有一阵子,张家溶对回家建房这事很排斥,倒也不是不喜欢家乡,而是怕麻烦。麻烦这玩意儿啊,是个人都怕,一旦怕了,就真是个麻烦。反正早些年,身边一有人怂恿他回家建设,他就连忙拒绝,不不不,太麻烦了。
能不麻烦吗?起大厝哦。
是的,广东往东,福建以南,都把建房子叫作“起大厝”,把“建”改叫“起”,倒也形象。房子叫“大厝”却又不见得有多大,加个大字,是为好听,图个吉利。凡事都求大,大如王府,大若皇宫—这儿的人哪怕起个猪圈牛寮,也会说成是起大厝。张家溶要起的话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厝,老家鸭屎礁有他一块厝地,还挺大,真用起来,能再搞一个不小的庭院,种花养草,像那些短视频里的乡村博主,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实现。关键是,手头有些余钱,放银行里吃越来越低的利息,似乎也不划算。
有一天晚上,张家溶对玄美花说,你觉得有必要回乡搞个房子吗?玄美花正在抖音上看快餐式的电视剧,以为张家溶是说着玩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轻描淡写地反问,你不嫌麻烦啊?
第二天早上,出门上班之前,玄美花冷不丁地跟张家溶说,有空就回去看看,看看那块厝地怎么样啦,不要被别人占了,乡里人可不比城里人,有时没理路可讲。
张家溶明白妻子的意思。
清明刚过,连续下了十来天的雨,看样子天终于放晴,空气却闷闷的,潮湿得像是要起雾。张家溶坐在客厅泡早茶,觉得内心涌起某种冲动,突然心头一凛,异常兴奋。这种感觉许久未有过。以前和玄美花谈恋爱时,在师范学校的门口等她出来,那会儿似乎才有。家乡人说的“娶亩(妻)兴、起厝健”,意思是娶老婆时最有兴头,建房子时最为健壮。张家溶一把年纪了,想起这些竟有些哑然。但他是开心的,从排斥到主动去想,这中间并不需要别人说服。
中午吃完饭,他便交代员工看好商铺,开车回鸭屎礁。一路上,张家溶越想越觉得事情紧迫,好像眼下不干就再也干不了了。他想起年少时,家中老父视起厝为毕生最大的伟业,费了多大的劲,前后分四五次才把一座“下山虎”拼凑而成。几十年过去了,那座下山虎早老成古厝,用黄土夯就的墙壁在慢慢剥落,每年台风季都是村委会的重点关注对象。前几年当村主任的堂兄炳南打电话问张家溶,说镇政府有任务,要把村里的老厝推掉,消除安全隐患,请张家溶回去签个字同意一下。张家溶就没同意。他怀疑镇政府的做法有猫腻,当然,自己也有私心,他深知那是老父好不容易留下来的东西,不想那么轻易就推掉。炳南为此对张家溶还有些意见,觉得自家兄弟不支持他的工作。
这次回去,张家溶就打算去炳南家坐坐,他带了两条中华烟,放在后车厢。
张家溶还有一个弟弟住村里,在荔果园搞了个养鸡场,刚开始找张家溶借了几万块,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是赚还是亏,借钱的事却从来不提了。张家溶也不好意思要,他知道虽是亲兄弟,可只要他一开口,钱能不能要回来另说,关键是关系肯定得断。张家溶还不想走到那一步,每次回来,至少还有个弟弟家可以落脚。
他把车开进荔果园时,弟弟正在给一间空出来的鸡寮铲鸡屎。还未下车,张家溶就闻到了一股湿湿的闷臭味,一直到弟弟领着他到屋里喝茶,那股味道还是久久不散,像是变成了空气,依附在每一件家具上,连用开水净过的杯具都隐隐有。张家溶估计弟弟一家是闻习惯了,甚至觉得空气本来就是那样子的。弟媳正给他们端来一盘青油柑,果园里种的,很大,张家溶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油柑,像是新嫁接的品种。弟弟除了养鸡还喜欢弄些新玩意儿。
听张家溶说想回来起厝,弟弟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黯淡,不过很快就笑着说,那是大好事。
兄弟俩去看张家溶的厝地。一小片近乎荒芜的荔果园,平时无人管,野草比荔枝树还要高。荔枝树都是当年老父种下的,过世之前,老父便把荔果园一人一块分下去,兄弟几人,每人都有,自然有大有小,不过他们也都没计较,不觉得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张家溶看着自己的地,着实有些犯难,别说起厝,单是把它清理干净,都是一项大工程。他绕着园子走了一圈,其实已经没路,到处都是荆棘藤和白茅草,一路蹚下来,手臂上多了几道血痕,浑身也粘满烦人的草籽刺球。他突然有些泄气,又自觉是矫情的表现。弟弟倒像个无事人,站在外面观望,时不时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心有蛇。弟弟喊道。
时下天气转暖,正是野蛇出没的时候。张家溶急忙外撤,慌乱得像是在逃难。他从小就怕蛇,记得以前被老父叫来这儿干活,时不时还能看到挂在草藤上的蛇壳,那玩意儿浸醋贴在发肿的眼睑上据说能治睑腺炎。张家溶都避而远之,弟弟完全相反,他不怕,捡到完整的蛇壳还喜欢举在头上当龙舞。有一次弟弟被一条银环蛇咬了,说是七步蛇,走七步就会死,弟弟故意走到第六步,笑着跟张家溶说,还有一步我就死啦。张家溶都急哭了。结果弟弟突然跳着走,像电影里的僵尸。
待张家溶来到身边,弟弟突然问,你真要在这儿起厝?张家溶被问得有些讶异,老父就给他这么一块地,不在这起他能去哪起?不过很快,他也明白弟弟的意思。张家溶这块地离村里有些远,乡里人居家喜欢抱团,地块稍微偏点,他们都觉得不好,俗话说的“住不起来”,意思是单家独户,没办法把一块荒地住旺。张家溶没想过这些,他也不信,之所以动了回村起厝的念头,紧要的原因也是厝地不在村子里。
弟弟又抽上烟,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建筑,从屋顶样式看,那应该是一座寺庙,隔着一片桉树林和草地,却看得很清楚,青砖灰瓦,飞檐翘角,还是崭新的,看样子刚建不久。张家溶印象中那儿好像没有什么寺庙,他对村子不算多熟悉,可周边有什么没什么,却还是清楚的。至少,那不是张家溶离开鸭屎礁前就有的。不过,他离开鸭屎礁也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要在一块地里建起一座寺庙,肯定绰绰有余。关键是,弟弟怎么会觉得那座寺庙和张家溶起厝有关系呢?
张家溶满脸疑惑地看着弟弟。
弟弟吐出一口烟雾,说,寺庙附近起厝有些输。
张家溶算是听明白了,弟弟话里的“输”不是输赢的输,他的意思是如果有得选,那就不是最好的选择。张家溶看弟弟说话的神情,像个看风水的先生,故意要显得比哥哥更懂一些,尤其是乡里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不想继续听弟弟泼冷水,本来办事的热情就不是很足,他得保持仅有的信心。好在,对于寺庙的存在,他不仅不觉得碍事,反而还有些欣然。
张家溶撇下弟弟,独自一人朝寺庙走去。寺庙看着挺近,其实走起来还有些距离,沿着乡间小路,穿过一小片桉树林,张家溶就看见了寺庙的牌坊。意外的是,寺庙门口还住着几户人家,都是简单的篷寮,其中有一家小卖部,冰箱里还卖可口可乐。张家溶走近一看,寺庙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锣贡山寺,看里面有僧尼走动的身影。他不想进去打扰人家,转身向小卖部要了两瓶可乐,店主是个中年妇女,正做着手工,把一个个塑料的部件组装成一朵假花,她见来人陌生,有了一些热情,问是不是来求签的,她还卖签筒和圣杯。张家溶定睛一看,里面确实还有一面柜台,上面摆满了花花绿绿的道符和纸锭。张家溶摇摇头,拿上饮料,扫了柜台上的二维码付款,转身走了。
弟弟在原地等着。
张家溶把一瓶可乐递给弟弟,说,我觉得挺好,以后养老还有个地方吃斋念佛。
弟弟说,硬要起,那就请个先生,好好看下分金水路。
张家溶觉得弟弟在这方面还挺在行,心想房子真要建起来,好多事情是得麻烦弟弟打理,但他没急着说。等回到养鸡场时,张家溶从后车厢里拿出一条中华烟,给了弟弟,才说,房子真要起了,你得帮我看顾,磨磨脚皮。弟弟接过香烟,说,哪的话,起厝这么大的事,能不帮忙吗?
张家溶坐回车里,摸出手机给炳南打电话。一首《兄弟干杯》唱了一大半,炳南才接。张家溶热情洋溢,说,炳南哥你在哪啊?炳南说,在村委呢,怎么啦?有事吗?张家溶说,是有点事,刚回来,要不我先去你家吧,你忙完回来,我等你。炳南顿了一下,好吧,你先去厝内坐会儿,我隔下回去。
炳南的隔下,就是一个钟头。
堂嫂茶都泡过两泡,两人从起厝聊到孩子的教育。张家溶问,大的几岁啦?堂嫂说,大的在读高中。张家溶问,在哪读?堂嫂说,在县城的龙山中学。张家溶说,那巧了,美花就在龙山教书,回去我跟她说下看在谁的班上。堂嫂说,那太好了,替我谢谢美花……张家溶和炳南年纪差不多,又是堂兄弟,两人年轻时一起玩过,刚结婚那会儿,张家溶每次带玄美花回来,经常会到炳南家喝茶,后来走得淡了,玄美花回来也少,堂嫂却还记得她,说着还要张家溶把玄美花的微信推给她,她要加美花的微信。
炳南回来时,一眼就看见了茶几上的中华烟。
堂嫂起身,让出冲茶的位置,说,你怎么才回来啊?家溶叔等你很久了,家溶叔真是客气,又不是外人,自家兄弟,还带什么烟哦,不行,等会儿带回去,不能让炳南抽那么多烟,你看他的牙,全黑了,跟牛屎一样。
炳南却不管不顾,绷着个脸,一落座就点烟抽。
什么意思啊,家溶?炳南憋了一会儿,终于慢悠悠地说,哥又不是没烟抽。
张家溶笑了一下。
堂嫂在边上先替张家溶开了口,家溶叔本事,要回家起大厝,建别墅。
张家溶说,嫂子勿笑话我,就是想起间厝,以后一家人回来有个铺位。
炳南没说话,继续抽着烟。
听说,张家溶侧脸看着炳南,现在村里建设有点麻烦。
是很麻烦……炳南抿着嘴,举手把烟嘴儿掐灭,顿了一下说,要先报建,村委讨论通过,再报镇政府,国土啊,农业啊,林业啊,还有执法队,杂七杂八,都得过手盖章,最后能不能批下来还说不定……年前,隔壁青林村的喜仔,你应该认识吧,你们好像是同一届的。张家溶点点头说,认识,是同学,陈喜仔。炳南继续说,他就未批先建,起了三层,花了七八十万,后来被卫星拍到—卫星是什么啊,在太空上转,天眼,什么事情瞒得过它,国土的人下来查,核实卫星图斑,大红点,发现是违建,要求限期拆除,恢复土地原貌……
张家溶一惊,被拆啦?
炳南又点了一根烟,拆是没拆,不过花了不少,起一座厝出了两座的钱。
听炳南这么一说,张家溶心里有些发凉,他事先知道麻烦,没想到这么麻烦。
堂嫂笑着说,让你炳南兄帮你搞掂,别听他吓唬。
炳南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张家溶借势说,是啊,这次就是来求炳南兄帮忙的,要怎么做,你教我。
炳南刚想说话,堂嫂又插嘴,听家溶叔说美花在龙山中学教书,要是可能的话,有没有办法把子轩弄到重点班去。
张家溶一时不敢应话,他知道事情闹得有点大,别说事先没跟玄美花打过招呼,就算打过,玄美花有没有那个能耐,张家溶也不清楚。
炳南却一下子像是来了脾气,大声说,别理那衰仔,就你多事,还重点班,有个学校让他待着就等着去锣贡山寺烧香了。
张家溶犯了难,只好硬着头皮说,炳南兄这你就外行了,嫂子比你懂,重点班和普通班可差太远了,我回去就跟美花说,让她想办法。
炳南说,哎,别让弟妇为难了。
张家溶说,不为难,小事。
炳南说,对了,你的厝地在哪?
张家溶一时也说不出那块地在哪,虽说村里每片地都有名字,但他从来就没有记住过,想了一下,只好说,就在锣贡山寺后面。幸好还有个锣贡山寺。
炳南说,在那儿啊,好我知道啦,这事我来帮你打理,上上下下十几个部门呢,不容易啊……
张家溶忙说,这我懂,现在干点事到哪都不容易。
从炳南家出来,张家溶的心还一直悬着,他现在知道炳南这块是没问题,大不了花点钱,问题是玄美花,真有办法把炳南的儿子弄去重点班吗?早知道这么麻烦,张家溶就应该少说几句,祸从口出,麻烦的事儿也从口出。他得回去好好跟玄美花谈谈。
这些年,张家溶和玄美花养成了在工作上互不干涉、互不过问的习惯。玄美花好好教她的书,张家溶好好做他的生意,一对儿女遗传的幸好都是玄美花的基因,脑壳灵,会读书,从幼儿园起就一路绿灯,读的都是重点学校的重点班、火箭班,甚至在重点班和火箭班里都是领头的那一个。他们就没因儿女读书的事烦恼过,尤其是张家溶,平时连问都不问,比以前老父那会儿还放得宽,老父还知道几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早早就为他们备好几片荔果园,日后养鸡的养鸡,荒废的荒废,至少想要干点什么时,还有块地。跟老父比,张家溶觉得自己真强不到哪去。他唯一觉得自豪的,是二十年前锲而不舍去师范学校堵玄美花,把玄美花堵到了手。张家溶和玄美花其实是同学,中考时,玄美花以班级仅有的高分考上了县师范学校,张家溶连高中都没能考上,也去了县城,不过不是去读书,而是去打工,在一个亲戚家开的小商场里当仓管员,一有空就往师范学校跑,守在那棵有时光秃秃有时又红花绿叶的凤凰木下,傻傻地等着她放学。
张家溶娶玄美花,在同学群里,几乎成了一件可以媲美神舟号飞天的新闻,同学们觉得不可思议,明里暗里都认为张家溶配不上。那时张家溶还在打工,玄美花一毕业就分配到了县里的最高学府。不用人们觉得,张家溶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但他也算吃志,跺脚咬牙,自己在环城路开了一间杂货店,十几年下来,竟开成了片区最大的批发部,买房买车,硬是没从玄美花那儿拿一分钱,倒也不是想证明什么,就是觉得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孩子,愿意跟着他吃苦,他就不能真的让人家吃上苦。
从鸭屎礁回县城,五十里路,半小时车程,张家溶先去看下商铺,再给玄美花发微信,问她下班没有。玄美花说上午课少,早下班了,正在做饭,有张家溶爱吃的茄子煲。玄美花又问厝地看得怎么样。张家溶说一切顺利。回到家,玄美花已经把菜做好,汤都给张家溶舀好,放在餐桌特定的位置上。两个小孩读的都是封闭式的私校,周末才回家,平时家里就张家溶和玄美花两人。张家溶还没喝两口汤,就抬头急着跟玄美花说了炳南儿子的事,他害怕玄美花会一口回绝,或者说根本办不到。玄美花却想都没想,说没问题啊,她到时找校长说一下。张家溶喜出望外,一下子胃口大开,大口喝起了排骨凉瓜汤。
果真如玄美花所言,问题不大,她在学校内网查了一下,发现子轩的成绩还可以,打个招呼上重点班不算太为难。张家溶知道后,却让玄美花故意缓缓,要不等到下学期,到那时村里的房子也起一半了。张家溶先让玄美花在微信里跟堂嫂报喜,两人自加上微信后,时不时还能聊上几句。玄美花说,我已经跟校长说了,没问题,下学期就进重点班。玄美花还说,孩子教育的事是头等大事,你早就该说了,普通班能学什么,不过现在也不晚,下学期才高二。堂嫂在微信里感谢,能听出来是真高兴,她说,等恁家的别墅起好了,你要常回来哦,一起吃咸茶、唱歌。玄美花说好。张家溶在一边朝玄美花竖起大拇指。
玄美花这边前脚刚落,后脚炳南就主动给张家溶打来电话。炳南让张家溶备好材料,村委这边不用讨论直接通过,他要抓紧趁春季的最后一批往镇政府报,填表那些杂七杂八的也不用麻烦张家溶了,炳南让村委的电脑员完成。过两天,国土的人要下来检测土地性质,具体是建设用地,还是林地、耕地,甚至是基本农田,都说不准,到时卫星图一打开才揭晓……炳南在电话里说一通,好显得事情真的没有那么容易,或者说要容易也可以容易,要复杂就比登天还复杂。张家溶有的没的,其实大多都没听明白,但他知道只管听着就行,别问,忌不懂装懂,反正让人一手搞掂,要什么给什么,要配合就配合。张家溶在县城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别的没学好,怎么找人,怎么办事,还是懂一些。
事情到这一步,张家溶才算是决心要把房子建起来。宜早不宜迟。乡下的政策也是一年比一年吃紧,一年变个样。张家溶记得还不算太早的时候,村里的大肚婆每年都得在甘蔗林里躲几次计生办的人,如今据说政府得求着人家生孩子。三十年前,老父起那座下山虎时,夯墙的师傅把吆喝唱成歌,生怕别人不知道谁人家起厝,村长吃不到一根烟不说,有空还得过来帮忙夯墙。天变地变,都比不上政策变。张家溶觉得啊,不管怎么变,总有一样东西是要管得住人的,似乎不管不行,不能让人活得太自在。
一连几天,张家溶都在等炳南的消息,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玄美花说,急什么,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成的事。可张家溶就这性子,一着手做什么,就巴不得立马完成。玄美花说的也是,急也没用,如今起厝不比以前,还要等上面批,上面点头了才能起,上面不同意还真不敢起。跟以前生孩子一样,让你生才能生,不让你生,有了也得打掉。还真是这么回事,张家溶越想越不是滋味。
周末,张家溶去学校接回孩子,家里一下子热闹不少。玄美花特意买了好多吃的,两个孩子都表示在学校饿坏了。但孩子们除了吃饭,其余的时间还是各自躲在房间里。趁着吃晚饭,张家溶把准备回乡起厝的事跟两个孩子说了,本以为他们会有所反应,没想到他们只是顾着吃,什么也没说,像是张家溶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这让张家溶多少有些失落。吃完喝茶,儿子却主动坐过来,跟张家溶说,回老家建房是最愚蠢的投资,还不如在城里再买一套。张家溶听后一愣,没想到平时乖巧听话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张家溶看着儿子,看样子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儿子很认真。张家溶说,你怎么会想到是投资呢?儿子说,不是投资更没有意义,反正我是不回乡下住的。张家溶有些生气了,不用你们回去住,我回去住。家里的三个人都同时看着张家溶,大半天没人说话。玄美花打破了沉默,叫儿子和女儿进去写作业,她转身跟张家溶说,还别说,孩子的想法是对的,不过等我退休了,也和你一起回去住。
张家溶听玄美花这么说,一下子笑了,心情开始缓和,又满脑子想象夫妻俩老后回乡下养老的情景—日出日落,种满果树花草的庭院,养一条大狗还有几只小猫,没事种种菜,劈劈柴,闲时约了去锣贡山寺,沿着小路,过桉树林到寺院门口,进去也行,不进去也行,然后原路返回,踏着夕阳、沙砾和牛筋草……自有了起厝的想法,张家溶就时不时想象类似的画面,起初他还觉得矫情,以为是短视频看多了,后来他才知道,没别的原因,就是人老了,有点累了,想躺平。
这种感觉,张家溶知道,儿子暂时是理解不了的。
炳南那边迟迟没有消息,让张家溶有些焦急,预感到事情可能有阻碍。他想着既然求人办事,得主动一些,便给炳南打去电话。果然,炳南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家溶啊好事多磨,你那块厝地,国土的人来测过了,卫星图打开一看,绿油油一片说是林地,按政策,林地是不允许建设的,不是我们村的建设用地,说起来都不归国土管,想要动它得经过林业局的批准,这事嘛就有点不好办—我也是想了又想,觉得你可以把村里的老厝推了重建,那块厝地是小了些,不过保证没问题,报上去立马就能批下来……
还没等炳南说完,张家溶便插嘴说,那就算了吧,这厝我不起了。
说出这话时,张家溶的心像是被浇了盆冰水,已经凉透。他没想到事情会卡在这里,这是老父那辈人完全想象不到的,不花别人一分钱也不占别人一分地,这厝就是起不了。张家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这里面的利害,与其冒险不如退却,尽管心里满是失落与不甘。
张家溶想起十四岁那年冬天,老父独自站在天井,看着露天的厅堂发呆。老父矮敦的身材立在天井中间,看起来像是一根只浇筑了一半的柱子,他的眼神里透着迫切,同样也满是失落和不甘,只是年少的张家溶看不出来。那时厅堂的四面墙壁已经夯好,黄褐色的沙粒墙,密实而光滑,是全村的壮丁铆足了劲才能夯出来的效果。老父没有足够多的钱把一座下山虎盖完整,只能一样样地凑,这对于性子急切又好面子的人而言,简直是一种难言的折磨。老父望着空荡荡的厅堂屋顶,他下定决心要做点什么。晚上吃饭时,他跟妻子说,今年大利,要把楹母升上去。楹母就是横架厅堂屋顶那根最高最大的杉木,用油漆涂得殷红,上楹母时,是起厝人家最隆重的时刻。选好日子和时辰,先生还得亲自在场,用红布把一册通书和几枚铜币包在楹母中间,从此它们就长期挂在屋顶的最高处,成了整座厝户最神秘的隐蔽之处。老父突然提出要升楹母,意味着还需要一笔钱。母亲不说话,为了起厝,娘家人都被借到断了路头。老父也没有更好的门路,一餐饭吃下来,默不作声,如同老牛嚼番薯藤。然而,老父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他竟自告奋勇,提出要去镇上的木材铺赊一根大楹母。母亲问,就算让你赊到楹母,那木工、油工,还有请先生的钱,到哪里弄?老父一副固执的样子,那些先不管,把楹母赊回来再说,家溶,你明天载我去。老父不会踩单车,平时出门都靠走路,也就是说,为了尽早赊到楹母,他还要儿子载他。张家溶自然不乐意,他要去公社上学,但是不容他拒绝,第二天一大早,张家溶就被老父从被窝里拎了起来。
去扇背镇的路途不算远,但要过鳌江,那时还没修桥,得摆渡。张家溶搬动单车上下摇摇欲倒的木筏时,心里想就算木材铺愿意把楹母赊给老父,老父怎么运回鸭屎礁也是个难题。事实证明,张家溶多虑了。当木材铺老板点头答应时,老父高兴得差点原地蹦几下,他快速搓手的样子,让人相信他马上就可以扛着大楹母走回家。张家溶后来一直不敢相信陌生的老板怎么会愿意把一根大楹母赊给乡下人,老板那会儿估计心情好,人逢喜事,或是老父的诚意打动了他,而赊一根楹母只是开始,日后还要用到更多的木材,客人自然还会回头。老父最后一次完善下山虎时,确实所有木材都是从那家木材铺买的,他说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好多模糊的旧事重新变得清晰,跟老父比,张家溶竟有一种挫败感,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觉得没有比老父更失败的父亲了。张家溶都不好意思跟玄美花讲,起厝的事不想还好,动了念头又泡汤,那就是终生的遗憾。玄美花得知后却不信邪,她说总有办法的,困难可能存在,但不至于卡死在这里。玄美花对张家溶说,你给炳南发个微信,就说无论如何请他想想办法。张家溶觉得有理,权当是最后一搏,便照玄美花的意思给炳南发了信息。
炳南像是在等着张家溶,很快便回复,他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大不了由村委出面,写报告给林业局,申请改变土地性质,镇政府每年都有置换指标,只是竞争比较激烈……张家溶听后欣然,又看到了希望,连忙再次跟炳南强调起厝的决心。炳南最后说,放心吧,别人能起你家溶就能起,说起来你还算幸运,至少那块厝地不是农田,现在农田都上山啦,看似是荒地,卫星图打开看一看,画着红线呢,基本农田保护区,嗐,那样的话,天王老子都没办法,别说是起大厝,搭个鸡寮都给你推了。放心,交给老哥处理,不过……你心里得有数。
张家溶明白炳南的意思,你尽管去办,我识做。
炳南说,汽车除了加汽油,还需要润滑油。
炳南自认为说了一句很聪明的话,在电话里爽朗地笑起来。
张家溶不忘奉承一句,还是炳南兄有办法,这事就拜托你了。
炳南说,嘿,那也要看是谁拜托……对了,你先请个先生,把厝地平一下。
张家溶挂了电话,回味着炳南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猜想遇到的应该不算多大的困难,炳南肯定有夸大的意思,否则怎么证明自己为此出力了呢。张家溶算是看透了,他接着给弟弟打电话。弟弟更没把那当回事,耕地林地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吃口饭还要别人点头啊?别理他们,炳南也真是,都自家兄弟,还说那样的话,吓唬谁呢。
弟弟说的是气话,张家溶知道,真要把事情做起来,需要炳南,也需要弟弟。
张家溶跟弟弟商量了接下来的事,挂过电话,他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愣,他突然想起儿子的话,但他不愿就此承认儿子是对的,在他看来,回乡下起厝,永远不是起一座厝那么简单,关乎的东西很多,屁事不懂的后生仔是不会明白的,所以说,在这个事情上,他肯定是对的,错也是对的。张家溶起身,在客厅里踱了一圈,他心中顿生几分坚定,像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没能让他灰心,反而给了他力量。
平厝地那天,商铺有点事,张家溶回去时,挖机已经把整块地都铲平了,果树和荆棘被连根薅起,堆在一边,新翻的土地,还带着潮湿的味道,成群的白鹭鸶过来觅食,它们停在土堆,停在草丛,有的还停在挖机的挖臂上。张家溶和弟弟站在一边看着,多少有些按捺不住兴奋,他说这厝地一平方米看着都大了。弟弟咬着烟说,以后起好会更大。张家溶想象眼前的荒地变成楼房的样子,就像当年老父想象它成为果园,如今张家溶把老父栽下的荔果都铲平了,也就是一上午的事情。弟弟突然说,有蛇。张家溶也看见了,挖机把一块隆起的坡地推平时,一条小蛇从土里钻了出来,它像是迷路的小孩,在新翻的土堆上游动。那是一条银环蛇,身上白一圈黑一圈,在阳光下显得很惹眼。弟弟跨步上前,张家溶在后面说,别打死。弟弟从边上捡起一根野树根,准确地挑起小蛇,猛地一撬,小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对面的荒坡上。那儿以前是村里的糖厂。张家溶就曾在糖厂停产后,和弟弟去砸废弃的大鼎,换糖和腌李子吃。如今糖厂只剩下遗址,张家溶远远还能辨认。当年去砸大鼎时,张家溶又怎么可能料想到,几十年后自己会在糖厂边上起大厝。
一条小蛇的出现,让张家溶觉得有什么寓意,他不相信这些,却也知道不能把蛇打死。按理说,银环蛇有毒,不应该留活口。乡里人认为,做好事不宜杀生,尤其还是从厝地里挖出来的。这让张家溶想起,当年老父把厅堂的楹母升上去时,巧就巧在,一只乌鸦撞了上去,死在了厅堂里。这当然不是一个好兆头。正当一屋子来帮忙的人都束手无策,连在场的先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时,母亲却急忙上前,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把死乌鸦包裹起来,托在手心,仰头向天说道:义鸟啊义鸟,你飞不过我家的栋梁。然后,母亲把乌鸦连同手帕,找个地方埋了。张家溶告诉弟弟这些时,弟弟表示不记得,说可能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也不知是从哪听来的故事。搞得张家溶也怀疑,他似乎也没有亲眼见过一只乌鸦撞死在楹母上,整个事听起来更像是一段古老的故事,故意编撰出来教化乡里的人。
先生姗姗来迟。先生是弟弟请的,隔壁村人,听说很厉害,分金水路看日择时,可以一次性搞掂。弟弟嘱咐张家溶准备好八百块钱的红包,另外还要两包中华烟。张家溶心想先生这门手艺比什么都来钱,不管真假,无论喜丧,总少不了。先生让弟弟在平好的厝地上拉好红绳,又端来一个米盘,放下罗庚,几次调试和斟酌后,最终定下分金:寅申兼艮坤。先生抽着张家溶递过去的烟,深沉地说,就这个分金最好,与锣贡山寺吃同一脉水,站在厝地上你看,左边是海岬山,属青龙,右边是平原地,属白虎,不能低于三层,否则就浪费了这么好的厝地。张家溶心想三层就三层,他像是被某种迷惑人的氛围给吸引,觉得先生每说一句话都很在理。弟弟在一边示意,张家溶这才想起,连忙拿出红包和两包中华烟,毕恭毕敬地递给先生。先生笑着接过,连同罗庚一起放进黑色的电脑包,嘴里说着,贪财了贪财了。
张家溶听着舒服,先生的自认贪财像是道破了某些玄机。
这之后,张家溶为了厝地能顺利批下来,他伙同炳南找了不少人,请客吃饭,送烟送酒送钱,其实都像是棉絮落入湖面,悄无声息,让人怀疑,没有谁会像先生那样假惺惺地来一句“贪财了”,仿佛根本就没发生。炳南却比张家溶自信得多,或者说,事情是别人的,花的也是别人的,肯定比别人要淡定。张家溶这么想其实是故意怄气,他知道炳南心里也急,事情要是办不下来,村主任也没面子。有一次,炳南带张家溶去镇里找王队,张家溶还没弄清楚王队是干什么的,只听炳南说,农村建设的事都归王队管,相当于城管。张家溶大概明白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便跟炳南说要带上烟酒。炳南说不用带,到了再买。张家溶到了才知道,原来王队家隔壁就是一家烟酒店,一打听,烟酒店竟然就是他儿子开的。炳南给张家溶使了个眼色,说,来找王队的人都得空手来,他老婆在监控里看着呢。张家溶在烟酒店买了中华烟和洋酒,随炳南进入厝内,一拐角就上了王队家的楼梯。
办事嘛,张家溶打心里不觉得那是坏事,世间总要有一些缝隙,倘若一把捂住嘴巴的大手,手指并得太紧,太用力,肯定得死人,留那么一点罅隙,反正手也捂了,命也留了,事也办了,对大家而言都是好的事情,何乐不为呢?果然,一个月后,炳南就给张家溶打电话报喜,厝地批下来了,可以动工了。
为此,张家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比孩子考上重点高中还高兴,他特意请全家人出去外面吃一餐,好不容易批下来,怎么也得庆祝一下。玄美花说,这厝还没开始起呢,钱花了不少吧。张家溶苦笑一下,是花了不少冤枉钱,终归还是见效了,没白花,听说也有白花的,像是被诈骗,吃哑巴亏。餐桌上,张家溶免不了又吐槽一番,说当年老父起厝,唯一要愁的只是没钱,哪有这么多名堂。这话又惹得儿子不高兴,儿子说,没规矩怎么成方圆,法治法治就是要依法治国啊,农村也一样,不是法外之地……张家溶被儿子教育得一愣一愣的,又不敢顶嘴,他是觉得越来越跟儿子说不上话了,还是女儿好,什么事都不关心,除了读好书,剩下的时间就是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多可人。
找好工头,谈好设计和价钱,房子一旦开建,倒不需要张家溶多操心,只需时不时回去看下进程,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有弟弟看顾。张家溶只负责花钱。这钱花得也是一点不心疼,总觉得物有所值,眼看厝地上一天天的变化,对照工头提供的设计效果图,是一点点把理想实现的过程,有让人兴奋的成就感。起厝的事,至少在这段时间内,成了张家溶和玄美花必谈的话题,似乎他们的生活也只剩下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张家溶突然接到工头的电话,工头说工地被叫停了,来了些穿制服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说有人投诉,不能动工。张家溶一下子有些蒙,手续不是办妥了吗,怎么又冒出这一出?他连忙给炳南打电话,炳南刚好不在村里,他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说回去再了解一下。隔了有一个钟头,炳南才打电话来,说情况大致搞明白了,来的不是国土的人,是环保局的,说是有人打了市长热线,投诉建筑噪声过大,影响生活,得停工整顿。张家溶说,这可怎么搞,建房起厝哪有没噪声的?炳南也无奈,说他当了这么多年村主任,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乡里人还嫌声音大,真是奇了怪了……环保局的同志也没办法,今时不同往日,民众一有投诉,就得处理反馈……炳南又说,买了条中华烟,给来的人都塞了两包,事情暂时算是解决了,只要不再接到投诉,问题是,投诉是匿名的,谁也不知道是谁,要是知道就好了,你不找他,我们村委也要找他,什么人啊?净给村里添乱。
最后,炳南压低声音问张家溶,你没得罪过什么人吧?
张家溶想半天,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得罪了谁。这些年是很少回去,跟村里一些人较为疏远,但也不至于到了要搞他的地步。不太可能。张家溶想。他问弟弟,家里可有什么仇人?弟弟说,要是真有仇人就不会暗地里使坏了,实名搞你,你这厝还起得了吗?张家溶觉得弟弟说的有理,事情还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隔了一会儿,弟弟说,你有空还是回来一趟,去锣贡山寺求支签,问问神明。张家溶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想都什么时候了弟弟信的竟是这些。弟弟又说,你别不信,去求一支吧。这时,张家溶似乎听出了弟弟话里有话—也是,如果说张家溶起厝吵到人,那么被吵到的也只有附近的锣贡山寺。难不成,这投诉电话还能是神佛亲自打的?张家溶明白了。
再次来锣贡山寺,张家溶感觉有些异样。上次来,其实还好,只是没想到会和它有什么联系。事情一旦变得必须面对,就像是一颗烫手的土豆,甚至连走近的脚步都显得迟疑。在桉树林里,张家溶故意停下来,歇憩一会儿。这种南方随处可见的树木,总是成群结队,像是聚集在一起的村落,以前他还误以为是白桦树,看起来确实有些相像。张家溶抬头远望,海岬山上以及延绵而下的原野,也多处长满了桉树林,它们整齐划一,像是青年头上刚剪的发型,发叉清楚而尖锐。
经过小卖部时,还是上次那个妇人。她似乎认出了张家溶,又不太确定,只是笑着问,需要什么?张家溶走过去,说要进寺庙求签。妇人很热情,说,你上次来过吧。张家溶点点头。妇人放下手工活,起身东拿一点西拿一些,很快就给张家溶备好了求签需要的物料和道具。张家溶看了一下,除了香烛纸锭,还有一个挤满竹签的竹筒,以及一个同样是竹子制作的圣杯。临走时,妇人还不忘提醒一句,求好了记得找主事看看,他看签可准了。
走进高耸的牌坊,入到寺内,张家溶才发现,原来寺庙不小,从大殿过去,走了三个天井,才到了求签的位置。寺庙有高墙阻隔,肃穆清静,与外界像是两个世界。张家溶心感惬意,似乎理解这里为什么不喜欢噪声了。时间尚早,殿里被红色的木栅栏围起来的空间里盘坐着念诵早课的斋姑,走廊沿途也有斋姑在打扫,穿着清灰色的长袍,她们见张家溶往里走,看了一眼,也没过问。一直到最里面的佛像前,张家溶才像模像样地铺开道具,求起了签。他跟一边的斋姑讨要利市纸和笔,记下自己所求何事、所求何签。
几经重复,张家溶终于为摇出来的竹签求得两个圣杯,立马在纸上记下:六十一签。
求好签文,张家溶把纸锭捧到天井的焚烧炉烧掉,返回大殿时,他低声问斋姑,主事在哪?斋姑一听,知道香客是要找主事解签,便抬手一指,指向右厢房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门。木门上贴着对联,门口还摆放了盆栽,一盆石榴,还有一盆是山茶花—是个住人的地方。张家溶拿着签文走进去,发现主事就盘腿坐在排骨椅上,一手正举着手机刷视频,见来人了,才把手机放下。张家溶看主事形态奇异,能猜出他腿部有残疾,应该是小儿麻痹症落下的后遗症,不过人长得清癯和蔼,是个出家人的样貌。
张家溶在一张红色桌子前坐下,恭敬地递上签文。主事转身摸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拿起签文一看,眼神又越过镜框,看着张家溶问,求什么啊?
张家溶说,求建设,起厝。
主事说,哦,起大厝啊。
张家溶说,借您吉言。
主事说,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啊?
张家溶说,真是神了,最近确实是遇到了点麻烦,求佛指路,怎么化解?
主事抬头,从眼镜耷拉下来的缝隙,看着张家溶说,签是好签,大吉之卦,苏小姐考夫—君你求签不诚心,罚你清油二三斤;要罚清油佛祖点,福禄正在后来临……放心,麻烦自会化解,罚油签,给佛祖添几斤清油,做做功德,便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张家溶霍地站起来,激动地说,那就好那就好,是该罚是该罚。
离开前,张家溶往殿前的功德箱里塞进去一千块钱。
走出锣贡山寺,张家溶感觉心胸舒畅,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又觉得事情已经顺利解决了。他回到小卖部,交回签筒和圣杯。妇人说,有找主事看了吧。张家溶说,看了,真准。妇人说,是啊,来这里求签的人都这么说,简直是个活神仙。
【作者简介:陈再见,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深圳;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期刊发表过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骨盐》,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珍稀之物》等六部;曾获《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