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4年第8期|唐棣:苟非其人
宋人仕元帖
古人口中的“苟非其人,虽工不贵”,用李苦禅的话说,就是“人无人格,画无画格”。再说白一点,就是“字如其人”。人品作品,或者人事,尤其在文学、艺术领域,由古至今就捆在一起。过去写字作文章的人,全是权贵阶层、文人代表,是可以在民间产生巨大影响的——有点像现在的明星,某人某种风格的字迹,可以引起一种书风流行于世,如王羲之在唐朝、钟繇在魏晋等等。
被后世人称为“赵文敏”的赵孟頫肯定没想到,三百年后的明朝,有一个人和自己谥号一样,也叫“文敏”,这人就是董其昌——据说,董其昌看不上赵孟頫的字,说“赵书因熟而生俗”“今人眼目,为吴兴(赵孟頫)所遮障”,等等。可能也是由此牵出了一个评价的问题,同时也是感觉的问题。很多名家也都批评过吴昌硕俗。文人作品沾上了俗,就有点严重了,等于彻底否定——我没看到具体的说法,据艺术史专家陈传席教授说,大家批评吴,是因为他打破了古人推崇的清淡之风(大意)……很长一段时间,写字都是以实用为主,大概到了晋唐,才慢慢有了欣赏功能。
赵孟頫活在南宋末期,过的是这种常人很难面对的生活。出身于一个文人世家,一生的抱负折磨着他。虽为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十一世孙,但父亲在他十一岁时就去世了。德祐二年(1276)又逢战乱,他二十三岁回到老家,一过十年。
十年间,他心情如何?他写过几句诗:“新亭举目山河异,故国伤神梦寐俱。”说明心里关心着国家大事。生活上贫困交加,有些材料说他赋闲读书,也不准确,其实他还得想办法挣钱过活:“困即枕书饥即饭,谋生自笑一何疏。”后来母亲病重无人照料,他还纳了妾,生过一个儿子叫赵亮,不过幼年就死了——这段往事,被他后来的辉煌人生遮蔽了。在他三十三岁时,时代彻底翻篇儿,进入元朝。新朝廷亟需人才,元世祖忽必烈就命人下江南去找。赵孟頫北去前,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历史记载,此前他拒绝过两次邀请,第三次同意,估计也是生活、精神上几股力量所迫的结果。
这一去,就成了他人生的分界点。
至元二十四年(1287)春天,赵孟頫到达京城,受到忽必烈接见,立即获得赏识,被任命为从五品官阶的兵部郎中。两年后,也是一个春天,他在吴兴老家,正式娶妻。
他的妻子是元朝有名的画家管道昇,真正的大家闺秀。传说也是浙江人(或上海青浦),自幼“翰墨词章,不学而能”,书法成就与卫夫人(王羲之启蒙老师)齐名,并称“书坛二夫人”。
这个管道昇在同时代人里也是极具个性和才华的。这时,赵孟頫在京城获得赏识,不再是那个只在吴兴有薄名,却不能靠书画养活自己,不得不去教私塾的教书先生。他们作为当地文人,早有交流,她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天——赵孟頫在元朝为官,获取功名。两人完婚时,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在那时这么大年龄仍未婚的女人可不多。婚后他们在杭州生活过一段时间,赵孟頫任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
我要说的《水村图》就画于这个时期。这幅画画的是汾湖山水(汾湖位于江浙交界处,也是吴越两国的分界湖),画的是眼前物,也是内心世界(画上题字“大德六年”为公元1302年,据推算赵孟頫其时已经四十九岁)。
赵孟頫肯定又没想到,四百年后的清朝皇帝乾隆看到他这幅画时,竟想到了屈原——
屈子卜居后,潭边渔父逢。
沧浪鼓枻去,烟水自重重。
看上去,乾隆题诗的原意是说屈原被诬陷遭流放后,三年没见楚怀王,心烦意乱,找人问卜。卜者摆开架势,拿出龟甲和蓍草,屈子问道:“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蝉翼被认为重而千钧被认为轻,黄钟被毁坏丢弃而瓦锅被认为可以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谗言献媚的人位高名显,贤能的人士默默无闻。谁又知道我是廉洁忠贞的呢?
一串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最后,卜者说:“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翻译一下,就是说:“术数有占卜不到的事情,天神也有难解之理。请您花心思实行您的主张吧,龟甲和蓍草,帮不了您啊!”
乾隆肯定也没想到,又三百年后的一个北方人,看到这幅画的复制品和他的题诗,想到了这些——无论宫殿多大,也没有自然山水辽阔,他的想象来自这幅辽阔图画里没有的东西!什么人画什么画,不同的人看画的感受也不一样。一个人内心的辽阔是无法拘囿的。乾隆的诗里写着不为人知的内心矛盾。由此对应赵孟頫的画,画面越清淡辽远,就说明现实越不是这样。
乾隆在这一点上和赵孟頫找到共鸣。而我在这个共鸣的基础上,找到了自己想写的那个点。其实,《卜居》里的“居”超过了“居所”的本意,更像是被用来指涉“世界”“世道”等更大的存在。问卜,也是求知的一种方式,因为搞不清如何离开局限的境遇,走向广阔的“世界”……后来,我慢慢发觉,历代书画家似乎都对自己的境遇不满意,也都有一点想拉开距离的意思。距离,不仅让你有机会看见眼前的美,还能让你感受到发现美的过程。不是让你离开某地,去找个新地方,而是说打开同一个事件、同一片风景的不同方式,就像特写变广角,广角变全景。也许站位并没有变而视野却变开阔了。释家说得好:“相由心生,境由心转。”
于是,就有了赵孟頫这幅画。我知道,它并没有范宽《溪山行旅图》、关仝《关山行旅图》、马远《晓雪山行图》有名,但也同属于古代绘画常见的“行旅图”范畴,自五代至清朝,画家们都迷这个题材,可能就是这么个道理。
赵孟頫在杭州时画了不少画,后来1311年元仁宗即位,又赴京干了六年,受封为一品官,而跟随他的妻子管道昇,也被封为“魏国夫人”。不料受封第二年,魏国夫人就得了重病,赵孟頫请旨带妻子回南方疗养。此时,他们已经有钱买船一艘,管道昇还没回到老家,就这样在晃晃悠悠的船上病逝了。
写到这里,我有意避开的一件事,好像该说说了。
赵孟頫与管道昇的故事中最有名的一段是和死有关的。据说是在1304年,管道昇给赵孟頫写过一首词,说年过四旬的赵孟頫忽然提出纳妾的想法。其实,纳妾在当时很流行,何况赵孟頫还是大文人和官员。管道昇的做法堪称典范,她太知道赵孟頫是什么人了,她的这首词后来常常被用来歌颂忠贞不渝的爱情——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
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有意思的是,这首词恰恰是因为爱情不忠才写的。然而管道昇没指责、没讽刺,只是把想象中的情感写出来,关于活着的想法是什么样,关于死后的想法又是什么样,非常真实,历历在目。
他们的结局如词中所写,在管道昇死后三年即1322年,六月,赵孟頫也死在了老家吴兴。家属就将他们合葬在德清县洛舍东衡里“阳林堂”别业东南侧,“死同一个椁”。
那块墓地如今保存得很好,坐北朝南,北倚鸡笼山、勤王山,左有鸡山,右有赤山,南临弯曲的小河,远处有屯山、张家山。石棺双室墓,墓前有石马二匹、石朝官二尊。碑文由元代大学士欧阳玄撰文,以四千四百多字记叙了“南人”出仕元朝饱受争议的一生,其中有一段话:
平居嗜好冲澹,家世纨绮,况味埒布韦贵及崇阶不见矜色,客求文字,与之周旋终日,虽极劳甚惫,未尝拒人,独人有过失,必面致,讽谏无隐,然直而不讦,人亦易从,病剧将终,援简濡毫如常时,有顷,翛然而逝。
越是说得简简单单,越显得赵孟頫这一生够沉重。
初见帖
书法史上,在康熙、乾隆皇帝的推动之下,清朝出现了学董其昌、赵孟頫一路书风的潮流。
纳兰家族世代为宦,纳兰性德十七岁入国子监,次年中举,十九岁成贡士,后在殿试中二甲第七名,得赐进士出身。
他的字写得怎么样?清代书法家梁巘在《评书帖》中有一段著名书论: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韵、法、意、态,是交织的,并不孤立存在,只是每个朝代突出的点不同而已。在我看来,书法从追求艺术神韵到直达意境——北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就是宋人书法的代表,以书抒怀,讲究书写性,既有内涵也有意趣——已经完成了艺术的大部分使命。其实,以苏轼、黄庭坚师徒为代表的“我手写我心”的追求,在严肃的理学大家朱熹眼里是有点不成体统的,他气得说苏、黄把书风带坏了。不过,他也说过苏轼“大概皆以文人自立”,从此也留下了“文人书法”这个说法,这个我们且不做讨论。
元、明时期流行在字形上下功夫,书法由此进入了一个复古时期,也算是文人书法进程中的一环。
书法复古的巅峰在清朝。清朝有太多书法大家,我们熟悉的即有八大山人、邓石如、傅山、何绍基、刘墉、扬州八怪等等,其实轮不到纳兰性德。就我看过的一些书简(书简已经比较个人化了)来说,纳兰写字没那么强的个性,“容若工书,妙于拨镫法,临摹飞动”(《八旗通志》)。可能是因为其出身地位,留世不多的作品里,有种“临时从宜”的成分,既兴致盎然,也很规矩,似乎这样也更符合他的身份。《清史列传》称纳兰性德的字“书学褚河南,见称于时”。一方面肯定传承,褚遂良、虞世南这种本就是一个相对正统的书家渊源,二来也说明他在当时也有书名。我记得还有一句话,是在陈传席《画坛点将录》里写李苦禅那章看到的:“为人不用心机是好的,但作画必须用心机。”心机,也就是追求。看他的字,我猜纳兰可能就缺少这种追求。后来,他的词名自然就大过了书名,更多人知道的另一点是:他的感情还要大于才情——他的词,把感情生活写得很透彻。
我觉得,上面说的这些文人性格,和他们所处的现状关系很大。巨大的名声,或者说个人抱负,与生活现状形成了对比。这对比越强烈,文人的性格也就表现得越激烈。
纳兰性德的父亲是清朝大学士纳兰明珠,康熙和纳兰性德只差一岁,很赏识他,让他跟着自己多次出巡。他的生活相对来说是很顺的。传说乾隆末年,和珅呈给乾隆一本《红楼梦》,乾隆看后的反应是:“这写的不就是明珠家的事吗?”其实,并没有证据说《红楼梦》写的是纳兰家的事,都是猜测,但纳兰性德和贾宝玉的确有相似之处:富贵人家出身,喜欢舞文弄墨,对女人一往情深。后一点在纳兰身上的表现是:他二十二岁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三年后妻子卢氏就因为难产死了。
妻子去世,成了纳兰性德一生过不去的坎。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前一句说纳兰的词名大,后一句则提到了——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盛名之下的孤独。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此词写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三月,这一年二月十五日,云南平定日,纳兰随康熙去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一路走到了山海关。面对关外辽阔的景色,他想到的,却是妻子死后自己长居不出的“故园”。
故园指的是他在北京城西北郊的别墅。“地应邻射圃,花不碍球场。”此地可以泛舟踢球、赏花饮酒,足够大。偌大的园子,就像他空旷的心。第一个走入这颗心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卢氏。二人恩爱三年,卢氏走后,这个园子就成了纳兰一生的归宿。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山花子·林下荒苔道韫家》)
这只是一个例子,纳兰在词里传达出来的,多是形单影只、满目荒芜的感觉,联想到妻子埋在其中,这感觉谁也不可能心照,只能仰望天上的鸦雀飞远……
有人统计现存三百多首纳兰词,“愁”字出现约九十次,“泪”字出现约六十五次,“恨”字出现约三十九次,其他如“断肠”“伤心”“凄凉”“惆怅”等字眼,也是触目即是。
之前,我印象深的是:“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估计是妻子死后,他一人在故园散步时所成。据说他父亲读后,曾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想要什么都可以有,怎么就快乐不起来!”
纳兰想要的是:理解。
康熙二十三年(1684),他遇上了一个神交已久的女人,康熙年间著名的歌姬沈宛。沈宛十八岁即出版诗词选集《选梦词》,纳兰从那时就一直记得这个人,和她有书信往复。无奈命运把两人冲散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半年。半年里,纳兰性德和当年喜欢的人在一起,心情的变化似乎在他的词中也没太看得出来。总之,好日子终究没有过起来。纳兰去世后,怀有身孕的沈宛,从北京城搬回江南,再往后就从历史里消失了。
纳兰给沈宛写的词是这样的——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而他悼念妻子的词是这样的——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我们知道诗词分豪放派、婉约派,书法也分,任何艺术,都分。对我来说,纳兰词概括起来就是:怎一个“愁”字了得!纳兰性德并不需要后人同情。他没有想过离开,其实也不可能离开更大的时代的压制。
他能做什么呢?在故园喝点酒,散散步,读读书,到了妻子忌日,写写悼亡词,就这样过了八年。每年的这一天,纳兰性德都是这么做的。
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三十日(一说七月一日),这边是父亲明珠在朝廷上以折本请旨,那边是儿子纳兰性德悄然离世。
关于他的死,历史上的说法很多。我们只取其中的一份怀念、一种想象——这天也是他最惦念的妻子卢氏的忌日。时间上也许是巧合而已,但毕竟年仅三十岁,早逝总是令人叹息。
几年以前就听说影视圈有人一掷万金于“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七个字,想制造成IP——可见时至今日,人们对纳兰性德的故事,还是有很多想象。其实,这首《木兰花》的副标题是“拟古决绝词,柬友”,并不是写爱情的,是写给一位知己朋友。我没有去查证,只希望这个知己指的是沈宛,因为词中写到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是如此贴切,就像预言了两人经历世事后重逢时的感觉。
唐棣,1984年生于河北唐山。从事电影编导、文学策划相关工作。第十届FIRST青年影展复审评委,并于香港《字花》杂志开设“电影书写”专栏。著有:小说集《遗闻集》《西瓜长在天边上》《进入黎明的漫长旅程》,随笔集《电影给了我什么》《电影漫游症札记》等。影视作品有:“变迁三部曲”(《湖畔公路》《变调》《抵达》),影像作品《十二宫》(新星星艺术节2014年度实验奖),实验长片《满洲里来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