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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4年第8期|宋先周:遗失后的寻获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8期 | 宋先周  2024年09月04日07:30

无论何时,一旦想起故乡,我的目光便不自觉地,朝着岩洞平的方向,朝着生我养我的地方。

有那么一段岁月,年少的我为了看更大的世界,我的脚步跟随我的目光,固执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别人的故乡而去。我把我的岩洞平遗失在了时间的尽头。直到爷爷离去了,奶奶离去了,父亲离去了,岩洞平的很多老人,也和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父亲他们一样,都离去了……

直到,小七走出来了,老光走出来了,我走出来了,岩洞平的年轻一代也跟小七老光和我一样,都走出来了……

在岩洞平以外生活的岩洞平人,大多回乡奔丧或逢年过节时,才会聚集在岩洞平。似乎这是岩洞平人与岩洞平保持关联的唯一形式,短暂聚集之后,岩洞平人又各奔东西,继续追逐各自的梦想。

岩洞平变得空荡荡的,没有了人声鼎沸,没有了鸡犬相闻,小小的村寨仿佛日渐变大,大到吸引我回望的目光。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静下心来打量生我养我的故乡。

闲碎的日子,我在故乡游荡,我在岩洞平看山看水也看人。

我的老母亲变得越来越老,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她也变得越来越小了。多种疾病缠身的母亲,不得不使用止痛膏药,忍着疼痛,才能步履蹒跚地行走在那条寂寥的路上。留守岩洞平的幺舅爷,我母亲的满弟,他每天都只能用他仅存的三颗牙齿,咀嚼漫长的岁月。和我一样年岁的发小宗华,至今孑然一身,依旧习惯佝偻着腰身,在玉米地里忙碌,他一边捡拾土地上的碎石,一边细数荒芜的时光……

看到这些画面,我才恍然醒悟,很多时光,已经在岩洞平老去了,而那些老去的时光,很多已经爬到我的脸上。

一种惊慌突然袭来。这种惊慌并不只是因为我也在老去的路上,而是因为,我与故乡似乎越走越远了,离乡的亲人越来越多,即使回乡,也难觅熟悉的面孔。而每次聚集在岩洞平的乡亲们,不知道会不会和我一样,也想在岩洞平找回那些流失的岁月?他们出走的日子,会不会与我一样,像一朵浮云,随风飘荡,找不到维系的根?

坡坡坎坎的记忆

我在岩洞平出生长大,它隶属广西南丹,毗邻贵州独山、平塘两县,出门赶集时,我们到贵州的集市要比广西的集市近几公里,步行时间减少一个多小时,所以我们去贵州赶集总比在广西赶集更方便一些。

岩洞平是一处四面环山的凹地,里面的人难以出来,外边的人难以进去。

我参加工作的前二十年,岩洞平周围的山没有什么改变,每次返回故乡,我都得走弯弯曲曲的山路,爬一道道坡坡坎坎。

那些年,连接故乡的路,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路。只是走多了,习惯了,有了路的痕迹,才把它叫作路。可想而知,这样的跋涉,何其艰难。

走这样的路,除了费鞋费衣服,也费膝盖费脚踝。

从镇上到岩洞平,其实是有三条道路可以选择的,岔路口在“六林桥”那儿,但不管走哪条路,山是绕不开的,那些坡坡坎坎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出行或者返乡,总是不断地跟那些坡坡坎坎缠绕着。

回去,从左边走,坡度相对平缓一些,坎也平坦一些,但是绕的弯会多一些,中间还要经过金里和天平两个村寨,是比较远的一种选择,比较费时。

从右边走,上坡的斜度大一些,坡长一些,关键是爬到坡顶后,下坡的路是最陡的,需要跨过的坎跨度更大一些,而且下坡路不仅陡,路面还是黄泥,走这样的路,最怕下雨天,不滑倒几次,是很难顺利下到山脚的。

所以乡亲们大多时候,选择走中间那条路,路程最短,用时最少。只是走这样的路,茅草荆棘泛滥,春夏时节行走,一不小心,衣服就被那些荆棘钩破了。而且,那段路的上坡和下坎,极不规则,有高有低,有直上直下的坎,也有弯弯曲曲的坎。要命的是,那些坡坡坎坎上布满了石头,那些石头又多是不规则的、长着棱角的石头,走在上面,稍不注意就把鞋给弄废了,一不留神还会被绊倒,伤脚踝伤膝盖都不是新鲜事儿。我就被伤了几次,落下病根,现在上坡下坎膝盖常吃不消,有时走楼梯,都需要侧着身子,配合膝盖的角度抬腿和落脚。

膝盖的疼痛,最近又升级了,演变成了风湿,成为我身体自带的“天气预报”,膝盖一痛,我就知道明天准有雨。看见我走姿变化的部分熟人,会嬉笑着拍拍我肩膀问:“海鲜吃多了,痛风发作了?”我点点头,也就默认了。毕竟被人误认为有海鲜吃,说明我生活得有滋有味,这也是值得骄傲的事。

当然,今年雨水毫无规则,膝盖疼痛也变得乱七八糟,导致我运动不正常,体重飙升,实感无奈。

费鞋费衣服、费膝盖费脚踝的那条路,我从上学起就开始走,直到工作了,返回故乡还得走。有一段时间,就因为走这条路走怕了,我才很少返回故乡。有时候,不得不返回故乡,我也选择走远一点的那条路,绕过更险峻的坡坡坎坎。但是所有的路,总也少不了弯弯曲曲上上下下的感觉,一想到这些路途的艰辛,没雨的日子,我也会感觉膝盖疼痛。

好不容易离开山旮旯,去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学会走在笔直而平坦的道路上,也好不容易把凌乱的思绪捋直了,然而,生活中,总有一些道路无法顺畅,总有一些弯路必须经过,好在从小走惯了坡坡坎坎,让我无所畏惧。

2012年夏天,幸福突然降临,一条乡间水泥路从镇上直通岩洞平。回故乡的情感,大山再也挡不住了,我们开着车,一脚油门就到家了。那段时间,岩洞平的人都被激活了,回故乡变成常事,各家各户的小车,排量一辆比一辆大,仿佛这些车烧的不是油,是多年压抑的情感需要宣泄。

通路之后,沉寂的故乡开始热闹起来。走村串寨的车多了,家乡的特产也就被外界所知,乡亲们慢慢富了起来。岩洞平人把手中的票子变成了镇上的楼房,他们从故乡搬到镇上,岩洞平再一次空荡荡的。农闲时,乡亲们都住在镇上,享受小镇的悠闲时光,农忙时节,他们又都返回岩洞平劳作。

如此一来,故乡终究没有了原来的模样,再也找不到原色的故乡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我的故乡不停地转移,跟着忙碌的岩洞平人一起行走,有时候故乡在岩洞平,在那个安静的小山寨,有时候故乡又回到镇上,到了人气更旺的地方。

可我,总还是想去那个叫岩洞平的地方。有时候,刻意把车停远一点,再走走那条弯弯曲曲的路,再爬爬那些坡坡坎坎。人总是如此,身在其中时总想着逃离,当真正脱离了某种事物,又无限怀念。

时光落在老屋上

老墙不是我家老屋的墙,是老屋边上的一堵墙,是爷爷奶奶刚迁到岩洞平临时安家筑起的一堵泥墙。

老墙在山旮旯腹地这个叫岩洞平的山寨中央孤独地矗立着。墙头的茅草也被多年的风雨腐蚀了,像一头乱发盖在老墙上。有风吹过,老墙竟然发出多种杂乱的声响,那些声响是哭诉还是吟唱,谁也说不清。

回到故乡,在这片充满温情的土地上,我立于老墙前端详,我从老墙斑驳的墙体上,看到了那些流逝的时光,思绪也随之飘飞。那些在城区堆积起来的楼宇房舍不断地从脑海涌现出来,是梦幻,也是现实。

恍惚间,我的眼睛再次落到老墙上,记忆随着老墙舒展开去,我看见爷爷奶奶的身影浮现出来,奶奶正扶着墙板,而爷爷正夯实墙基。两个佝偻的老人,用一堵墙挡住空荡荡的山坳呼呼刮着的风,为他们点起的油灯撑起一道屏障。

当年,爷爷奶奶家就这一堵墙,其他三面用竹篱笆围着。家是啥?在爷爷奶奶的记忆里,四周围个圈,顶上盖点草,便是家的模样,何况现在还多了一堵坚实的土墙,爷爷奶奶更安心了,他们的草席,就铺在墙根。

老墙应该是故乡最初的模样。岩洞平这个山弯弯,爷爷奶奶是它的第一批亲人,也是第一个把土墙立在这里的人,从此,这里就成了故乡。

时光推移,后来爷爷奶奶家里增添了我的父亲和三个姑妈,屋子就扩大到五间大瓦房,就是现在留在岩洞平的老屋。来到老屋跟前,我不自觉地想起了祖辈,想起他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光。那时候,老屋的墙头顶着檩条,檩条上面钉着椽皮,椽皮上面盖着青瓦,泥瓦结构的老屋,简单又温暖。我在这里住了十八年,直到工作离开故乡。

爷爷奶奶夯实的那堵老墙上,原本印有许多不知名的画作,我懂事之后,那些画作已经是残缺的,后来跟随老墙的泥土一起脱落,消失不见了。

爷爷新建五间大瓦房时,正逢喊着号子去劳作的时期。爷爷便请来村里最有文化的向文书,用石灰粉在墙正面写上十个清秀的大字:

大干促大变,大变促大干!

这句话没有人给我解释,我后来想了想,大致的意思应该就是爷爷奶奶的自我鼓励,自我加油。他们认为只有“大干一场”才能带来岩洞平的“大变样”,反过来说,农村大变样了,才能让村民更加有信心去大干一场。

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每天放学回来,远远地,我就高声背诵这十个大字,还特别把逗号和感叹号都读出来,害怕落下标点符号这条标语就不完整了,表达的意思就会变。我背得铿锵,背得满脸汗珠。我以为大声地诵读,也会让我的命运来一次“大变”,学期末能考个双科一百。可惜,我再大声,也没有换来好的成绩,“双科一百”遥遥无期。岁月无情,爷爷奶奶新建的老屋,被时间一点点吞噬。如今,在风中摇摇欲坠。

老屋的瓦片飞落,柱子檩条断裂,屋子后面的那堵墙,被雨水侵蚀而残缺,几近垮塌,比近旁的那堵老墙更为狼狈。只有正门印着标语的这堵墙还在执着地守候,承受着时间的重压。

再次走到老墙跟前,看见老墙孤独地立在风中。我感觉它像极了我,也像极了在故乡独自生活的宗华。我们这些孤独,似乎无人能懂,也无处诉说。故乡回不到从前的模样,而我们似乎也难以回到原来的故乡。

老屋,多像一面镜子呀!它见证了我们的迁徙,记录着一段刻进记忆深处的岁月,它经历了饥荒年岩洞平人的逃亡、躲避、羞愧……铭刻着温饱之后岩洞平人的狂妄、自大、出走……如今又在等待岩洞平人归来、停歇、寻获……

如今,岩洞平好多家都建起了石头房,有两家还盖起了小洋楼。离故乡原先的模样越来越远了。

再次来到老屋跟前,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复杂交错的画面,故乡从曾经的炊烟袅袅到如今的物是人非,从原来的贫穷山寨到如今的新时代农村,那些画面由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模糊,但是没有一个画面能够完全定格故乡的模样。在老屋跟前,我仿佛看到了从岩洞平搬到镇上居住的乡亲,每天驾着车子进村耕种,夜晚又驾车返回镇上,他们是新时代的“走读农民”。

老屋依旧站在村子正中央。它右边的核桃树每年都挂满果,成熟的核桃每年都落下来,淹没在杂草丛,无人问津。左边的那棵李树,枝头的黄腊李都把枝丫压到地面了,依然没有人怜惜。前方的枇杷树、柚子树,都在自顾自地生长着,结出来的果实由“家果”变成了“野果”,果实逐年增多,果品逐年变小。只有正前方更远一些的苞谷林是茂密的。春天里,对门山的竹林和柿子树绿意盎然,仿佛在迎接每一个到来的访客,那些曾经的辉煌在时光的沉积下已变成了记忆的残留。

有一瞬间,我竟然恍惚了,我看见我的爷爷,他正搀扶着奶奶定定地站在那里,专注地欣赏向文书拿着排笔在他新建的房屋墙上写字,而我的父亲端着石灰盆站在向文书的右侧。此时的墙角,有两个“小不点”在和“地牯牛

”玩耍,那个年长一点的是我三哥,那个全身淤泥满脸尘土的“花脸猫”是我。

此时,有风吹来,落满时光的老屋,有一些尘土被风卷起,隐隐约约覆盖了我的视线,透过这些细碎的粉尘,我望向辽阔的天空,天还是蓝的,云还是白的,阳光还是温暖的,划过眼前的那只戴帽鸟,歌声还是美妙的……

故事装进烟斗里

我的目光突然被远处幺舅爷家屋顶升起的一缕炊烟所迷惑。不,那不是炊烟,它只是有了炊烟一般的模样。烟雾缭绕,一圈一圈,一缕一缕,缓缓升腾飘飘浮浮,起初挤在一起,越往上越想逃离,越往上烟雾越淡,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那些烟雾,是从幺舅爷口腔吐出的叶子烟的烟雾。

每当这股烟雾升腾起来,这个名叫岩洞平的山寨,就陷入一片浓重的迷雾之中……

我那消瘦固执的爷爷,依旧习惯拿起那根老烟杆,在烟斗里装上叶子烟,然后独自坐在屋角的石凳上,划一根火柴,他的思维就跟着烟雾在岩洞平的沟沟坎坎里游走。

小时候,似懂非懂之间,仿佛听爷爷说过,他举家搬迁到这里时,这里几乎还是蛮荒之地,先来的张家住在距离岩洞平约三里地的另一个山㟖,那个山㟖叫下湾,下湾那地方三面山,山很高,一天难得见到几个小时的阳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潮湿、多蚊虫、阴气重。唯一的好处是,下湾的井水特别清澈甘甜,在炎热的夏季,掬一捧水入口,能瞬间逼退额头上的汗珠。爷爷初来乍到时,也曾在下湾张家借宿过几日,体会了阴冷潮湿和蚊虫叮咬的苦痛,原本打算在下湾定居的爷爷,掏出老烟斗,连抽了三袋,清醒后的爷爷用理智战胜了盲目。爷爷劈出一条小路,独自来到吃水相对远的岩洞平,在这块当阳之地,搭房盖屋,让家人安顿下来。爷爷定居岩洞平之后,来走访的张家也跟着搬迁过来,后来因为人多地少,他们又迁到另一个无名的山㟖定居,他们定居后,就把那山㟖叫张家湾了,再后来他们继续西迁入黔,就再也没回来过,渐渐失去联系。

在岩洞平,一年四季很分明,那些年还没有经济作物

这个概念,作为中国传统农民的爷爷,种点庄稼,过着“半年辛苦半年闲”的日子。空闲下来,家长里短就多了起来,后来相继搬进来的谢家、彭家、韦家、向家……大家没事的时候,总要争几句嘴,要么你怀疑我偷偷打开你家稻田的缺口放了水,让你家秧苗缺水受旱,要么我怀疑你到我家鸡窝偷走了几只鸡蛋,因为我明明听见母鸡下蛋时“咯嗒咯嗒”的报喜声,回家到鸡窝一看却是空空如也……

爷爷不喜欢是非,空闲时间或是饭前饭后,总要掏出老烟杆抽两口。烟杆很长,是用墨竹的竹鞭精心镂空打磨而成,烟斗是古铜色的,很有质感也很沉。爷爷从来没让烟斗离身,干活时别在腰间,晚上睡觉立在床头,这老烟杆就在爷爷触手可及的地方。

爷爷烟瘾很大,小时候,爷爷一旦掏出老烟杆,我和三哥就会自觉远离,一是担心爷爷觉得我们不听话了,怀疑我们在学校考试不达到他的要求了,爷爷那烟杆会落到我们头上,爷爷敲打我们从不手软,一旦下手,我们头顶必定隆起一个大青包。爷爷还不允许我们哭,我们痛也得忍着,我挨过一次,现在想起来都能感觉头顶仍隐隐作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爷爷那烟斗喷出来的烟味太臭,几乎让我们窒息。

但是爷爷一直把这老烟杆当宝贝,有一次酒后,爷爷双手把玩着那个黄铜烟斗说,这是爷爷的爷爷留下的“传家宝”,想一代一代传下去,我看到爷爷说这话时,眼眶有些湿润,眼神有些迟滞,我不知道是不是爷爷的思绪又从烟斗上飞往贵州,飞往那个叫大坝的地方,那是爷爷的爷爷坟茔落脚之地,也是爷爷生活过好些年的地方,爷爷的固执和蛮干,导致与乡亲近邻矛盾重重,不得不背井离乡,从贵州跨越省界来到广西安家,爷爷的爷爷和爷爷的父亲自己生活也难自保,自然是没有多余的东西给爷爷带来,南迁的爷爷是在爷爷的爷爷过世五年后才做出的决定,爷爷的父亲我的太爷爷不抽烟,爷爷的爷爷留下的老烟杆这个“传家宝”就自然落到爷爷的手中了。

我对爷爷的老烟斗有些着迷,只要爷爷不抽出来,离爷爷很近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会不自觉地落在那老烟杆上,那时候我发现爷爷有两个烟袋,烟杆上吊着的那个烟袋是皮质的,我猜应该是爷爷自己用动物皮缝制的,或者是爷爷的奶奶给爷爷的爷爷缝制的,反正绝不是我奶奶帮爷爷缝制,因为奶奶不喜欢爷爷抽烟。晚年的时候,爷爷奶奶的房间放了两张床,他们各睡一张床,爷爷说奶奶嫌弃他打呼噜,其实就是怕那烟熏着难受。爷爷另一个烟袋是棉布做成的,揣在他的怀里。两个烟袋装的烟不一样,我闻到的烟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两个烟袋从烟斗里喷出的烟雾颜色也不一样,挂在烟斗上的烟叶,喷出的烟雾比较白,没有杂色,爷爷从怀里掏出来的烟袋,烟雾是淡淡的青色,闻着让人飘飘然,每次爷爷从怀里掏出烟叶塞进老烟斗时,爷爷的脸上都有一种迷醉的表情。

大概是需要传承吧。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也很想和爷爷学抽烟,想碰一碰爷爷的老烟杆,但是被爷爷制止了。爷爷对父亲说,你一个后生家家,不好好跟许亲公去读私塾,要学抽烟干啥?父亲不敢多说半句,乖乖地背“老三篇”去了。

如今回到岩洞平,已经找不到过去的样子,曾经的繁茂不再,曾经的拌嘴争吵都成为过去,种种变化使山寨里的一切都变得黯淡失色。

在那个农闲的冬月,有细雨飘落的一天,爷爷抽完最后一口老烟,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安葬爷爷后,父亲一连做了好多场梦,梦里爷爷似乎有话想对父亲说,但是爷爷在梦里说不清楚,梦里的父亲也听不明白,父亲一味地以为爷爷需要子承父业,担心父亲难担重任,把他的一些隐秘的技法丢失了。实际上爷爷原本那套民间麽公道法的“玄学”,父亲已经全部学懂弄通并独立行走江湖了。思去想来,父亲想起了老烟杆,父亲想,是不是这老烟杆有一些奥秘?于是,在腊月小年夜,父亲拿起爷爷抽的那根老烟杆,也学着爷爷的样子抽起老皮烟,但是只一口,父亲便被呛着,疯狂咳嗽,父亲把鼻涕眼泪都咳了出来。

原来,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学就能学得会的,也不是别人能做的所有事情,你都一定能做到。

后来,父亲把老烟斗拿到爷爷的坟头,竖在爷爷的墓碑前,在爷爷坟前焚香烧纸交代完之后,父亲也不再梦到爷爷了,可这么一来,这“传家宝”就到此为止了。

爷爷过世几年后,他种植的烟叶被淘汰,就算在集市上,也很难找到爷爷之前抽的烟叶的影子,然而,爷爷执着地拿着老烟杆的形象,依旧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来到爷爷坟头,看到那根老烟杆已经腐朽即将化为泥土,而那枚黄铜烟斗,不知道被谁顺手牵羊了。在坟头焚香的二哥有些埋怨父亲,二哥说,这烟斗如果传给他该多好,这么一来,似乎也实现了我们家烟斗的“隔代传承”。

因为,在父亲生养的我们四兄弟中,只有二哥会抽烟。但是,失去的毕竟找不回来了,只有老烟杆留下的故事似乎还在记忆里,那种烟雾飘飘的山寨记忆还那么清晰。但愿,顺手牵羊的那个“爱烟之士”还是我们的乡邻,那样,烟斗就还留在故乡,我们的念想也还留在岩洞平。

沉浸在回忆里的我,突然回过神来,迫切地想要到幺舅爷家去走走,去看看一圈一圈的叶子烟,看那些动情的烟雾袅袅升腾,看一眼幺舅爷手中的那支烟斗,想一想记忆里爷爷的老烟斗……

思念随着纺车转

午后,我从老墙的背面,绕到阁楼上,我在阁楼的另一侧,在木楼上,看到了那辆被遗弃的老纺车,它像一位生命垂危的长者,挂在老椽皮上。

老纺车出现的时候,我的目光就被牵了过去,我在不知不觉中,定定地与它对视。我隐约感觉到,旧纺车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一双苍老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在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睛很亲切,那分明是我亲人的眼睛,是我熟悉的奶奶的眼睛。我感觉奶奶的眼光似乎要从深陷的眼眶中蹿出来,透过旧纺车断落的线条和挂着尘埃的蛛网,落在我身上。

奶奶的眼神很复杂,是埋怨还是鼓励,我说不清楚。但是,从奶奶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一股向上的力量,一种挣脱束缚的动能。那个眼神,让我成功跨越了自己内心升腾起来的那点微弱的悲苦。

家里的旧纺车,自奶奶过世以后,已然废弃,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它了,这次能有机缘再见,还得从母亲说起,从这个下午说起。

在镇上住得发闷的母亲,两次电话催促,要我从县城开车回去,带她回故乡看看,去岩洞平看看,她说她已经“好久好久”没回去了,这段时间总是有梦在夜间扰乱她的睡眠,爷爷奶奶和父亲的面容,在梦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母亲在电话里强调了两遍“好久好久”,生怕我不认可她的这个“好久好久”。

其实,母亲说的“好久好久”,就是大约一个月,说久不算久,说不久呢,也真有点久。

我是了解母亲的,就像她隔天就要跟我微信视频一样,她总先说:“幺仔,是你打我电话吗?我没注意,没听见,现在才给你回复。”

母亲把思念她幺儿的那点羞涩,转嫁出来,和我视频就显得自然很多。

母亲腿脚极其不便利,行动十分迟缓,要她走回距离镇上大约二十里地的岩洞平,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搭蹭别人的车又不方便,别人也不敢乱搭一个耄耋老人入村,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磕磕碰碰反而说不清楚。

母亲越老越恋旧,岩洞平的老屋,是母亲和父亲跟着爷爷奶奶苦苦打拼一辈子的地方,现在搬到镇上,在三哥的砖混结构房子里,依旧留恋岩洞平那五间泥瓦房。父亲去世以后,老屋变成母亲唯一寄托思念的地方,她确实是需要常回去走走的。而我也非常乐意陪同母亲回老家,自我工作以来,喜欢回老家也是我的一种心理常态。

我觉得有些东西需要记忆,比如你的根在哪里,你落入人间的“血水”在哪里,究竟是哪蔸构皮树下埋着你的“胞衣”,这些不该忘记,也不能忘记,人之本真,大概说的也是这些。

回去那天,天气好得出奇,空气通透并带有一点清甜的味道。我和母亲在房前屋后转了转,在老墙跟前拍了拍,母亲像是问候老屋,也像是抚慰老墙。

“老墙还很坚固。”母亲说。

“是的,妈妈,您没老去,它也不敢轻易倒下。”我应和母亲。

母亲没和我贫嘴,我们进到屋里,习惯性地在神龛上点起香烛。

母亲说:“在别的地方敬香是没有意义的,祖宗无法领受,别的各路神仙也忙不过来。只有在自己家,在先辈居住过的地方,先辈们才能闻着香烛气息赶回来,来领受我们后辈的心意,才能知道我们的幸福与苦闷,才能打开我们阴阳两界的通道,我们才能和先祖对话。”

我当然没有完全相信母亲的话,因为我也不是那种见庙就烧香、见佛就磕头的人。我坚信,内心虔诚远比烧香拜佛更重要。

香烛在神龛上燃起后,我和母亲慢慢从木梯爬上阁楼,屋顶上的那两片亮瓦透出的一束光照向我们斜对面,把楼上的一个小点照得反射出光芒来。母亲满以为家里是不是有啥贵重东西遗忘在楼上了,会不会出现“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奇迹,起初,我心里也在打鼓。

我们便加快了脚步,朝着有光的地方靠近,原来,是我家那辆被遗弃的旧纺车,那两点光是阳光照射到不锈钢手柄上反射出来的。

母亲沉默着,眼睛定定地看着纺车。不,严格来说,母亲的目光是落在手柄上。我不知道母亲是看到这反射着光的摇把不是真金白银而感到遗憾,还是对纺车上挂满的蛛网感到恐慌。而我,总感觉这被遗弃的纺车,更像这个夕阳下的老妇人,低垂着眼睑,蜷缩在阁楼上,迟暮却又安详的模样。

打记事起,这纺车就放在我们家堂屋里。奶奶经常会把它搬到正堂纺棉花、拉棉线球。没用到它时,它被安置在门背后,有时候奶奶也把它挂起来。奶奶在世那些年,它曾经是奶奶在田地劳动之余的全部生活,是奶奶作为女人一生中最密不可分的好伴侣。奶奶用她灵动的双手,在自己年轻的岁月,把心血用在纺线织布上,实现自给自足。那时候,纺车价值不菲,这辆纺车成为岩洞平的唯一,只有奶奶一个人会用。别家的妇人,一有空,一听到我们家纺车的咿呀声,就会跑过来,想跟着奶奶学纺纱织布,但她们又感到很为难,因为学会了也没有意义,她们没有纺车。于是干脆给奶奶打打下手,选选棉球,捋捋纱线,有的干脆就定定地在旁边看着,一句话也没说,她们看奶奶像变魔术一样在棉花和棉线之间转换。

那时候,这纺车是我们家区别于别家的一种标志,是我们家最重要、需要被珍视和妥善保管的家伙。

奶奶的命运,其实也跟这辆纺车绑在一起,长期佝偻在纺车前,让奶奶的背早早就驼了。驼背的奶奶用她坚强的毅力和身体,挑着自己纺出来的纱线和布匹,行走在乡间小路上,拿到街上去卖了换钱。有时候,她也接一些亲友家的纺线活。没有纺线活的日子,奶奶细心地打理着纺车,用清水洗刷,用毛巾擦拭得锃亮,等着下次使用。

而岩洞平别家的妇女,没有纺车,她们地里的活干得就更精细,庄稼长势更好,收成更丰盛。在岩洞平像这样勤劳的女人,何止我的奶奶,大家都在努力“大干”着,都在渴望家族命运能实现“大变”,那时候,岩洞平人连那个“懒”字都不会写,大家的脑中只有奋发。

现在,我站在纺车前,奶奶的身影又在多年前某个晴天的下午清晰起来。那时,驼背的奶奶再次挑着沉重的担子,翻过了那座山,走过了那道坎,去到了远房亲戚家,为他们重新打理那些被雨水打湿了的纱线……

时光荏苒,我那纺纱手艺精湛的奶奶,已经去世三十年有余,自己纺纱织布、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早已经被我们抛弃,被遗忘在那些专业纺织厂里,也让这辆旧纺车闲置在角落里,被蜘蛛网覆盖,被尘土遮蔽。

而此时,当我站在阁楼上,看着那束仿佛从夕阳处流出的金光照向旧纺车的时候,我突然想,这辆旧纺车,何尝不是一位迟暮的老妇人,它曾经与奶奶合二为一,经历了无数次咿呀摇晃旋转的艰辛,经历了无数次纺织的乐趣。如今,它也默默地等待着无尽的时间流逝,看着人们日渐追求没有它的另一种生活方式,而它自己,已经成为一种生活的绝唱。

【作者简介:宋先周,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文学作品见于《作品》《解放军文艺》《散文海外版》《广西文学》《黄河文学》《红豆》《南方文学》等刊,曾获第十一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现供职于河池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