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8期|钟法权:三沙印象(节选)
钟法权,一九八二年在湖北荆门入伍,空军军医大学军事预防医学院原政委,空军大校军衔。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六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和各类年选选载。出版有小说集《行走的声音》《脸谱》,长篇小说《浴火》《重生》,长篇报告文学《张富清传》《硝烟中的号角》《为珠峰测高的人们》《那一年,这一生》《陈独秀江津晚歌》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柳青文学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冰心散文奖、南海文艺奖、解放军文艺奖等。
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上,有着无数的瑰丽风景,让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地方不在少数。在祖国最南端的三沙,就是一个去了还想再去的地方。
一 七彩的大海
二〇二三年盛夏七月,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从海口乘坐飞机,第二次踏上三沙的旅程。俯瞰无垠的大海,面对渐行渐近的三沙明珠,有同行的朋友问起我第一次三沙之行留下了哪些美好的印象,是什么让我对三沙如此眷恋。我未加思考地告诉他,三沙风光天下一绝,绝在七彩的大海。口说无凭,我从手机相册里找到了二〇一九年春天第一次登上三沙拍摄的图片,朋友一边翻看一边夸赞。无意之中,他看到了我配图的一首短诗。题目为《三沙 三沙》,诗文如下:
你在祖国的最南端
五颜七色的海面是你最漂亮的面孔
五颜七色的云朵是你最靓丽的衣裳
五颜七色的波涛是你最温柔的胸膛
五颜七色的沙滩是你最迷人的裙裾
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你
三沙 三沙
浪涛与沙滩在细语
战舰与飞浪在细语
战机与蓝天在细语
椰树与海风在细语
姑娘与小伙在细语
战士与钢枪在细语
老人与海鸥在细语
我情不自禁地呼唤你
留下来 留下来
像羊角树那样扎根固岛
像榄仁树那样撑起阴凉
像三角梅那样笑迎宾客
像椰树林那样迎击风暴
像官兵们那样守岛爱岛
我要用一生的情拥抱你
哪怕是天荒地老
海枯石烂才是我不变的心愿
这首二十四行的短诗,是我在踏上三沙这块神奇的土地,看了三沙的树木、花草和大海之后,在短暂的时间里满怀激情挥笔而成的,第二天稍作修改后,通过微信发给了《解放军报》。当我离开三沙时,《三沙 三沙》于二〇一九年四月二十四日在《解放军报》第十二版长征副刊发了出来,成为我的作品中刊发最快的一篇。
自此,《三沙 三沙》成为我创作的引子,这片神奇的海岛,很快成为我创作的热土。当年我就以七连屿之一的赵述岛为原型,写出了短篇小说《三叶岛》,几经打磨于二〇二〇年在《人民文学》第八期刊登,同年《新华文摘》第二十期转载。接下来我又以永兴岛为原型创作出中篇小说《珊瑚岛》,以最快的速度于二〇二二年在《中国作家》第八期刊登,很快被《作品与争鸣》转载,二〇二三年《珊瑚岛》获得第五届海南省南海文艺奖。
三沙这片浩瀚的海域,永兴岛、赵述岛、甘泉岛等一颗颗南海明珠已经成为我创作的源泉,这也正是我满怀激情,在时隔四年之后,再一次踏上这片明星一般的海岛的重要原因。一部以守卫她们为原型的长篇小说正在有序推进中,时机一旦成熟,她就会与热爱海岛文化的读者见面。
“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这是阿尔弗雷德·塞耶·马汉的著作《海权对历史的影响》(又译为《海权论》)中的一句话。当此书于一八九〇年出版后,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本总结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海战对于世界海权影响的书,会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一个学科,也就是海权研究学科。海洋是沟通世界的桥梁。随着陆地资源的不断消耗,海洋正在成为人类的第二生存空间。可以说,“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随着文学作品对守岛固海行动的及时跟进,守岛固海的守边精神必将大放异彩。
二 老龙头的风光
如果说三沙的永兴岛是南海碧涛上的一块翡翠,那么老龙头就是镶嵌在翡翠上的红宝石。
老龙头地形奇特,堪称南海前哨的一处奇景。
老龙头山顶像一个圆形的葫芦底部,平展开阔,三个篮球场大的面积,足够连级规模展开防御。虽然无异峰突起,却怪石林立。老龙头三面临海,眺望海面一览无余,崖壁垂立于大海之中。老龙头贵为龙之首,注定要赢得大海之子的朝拜,滚滚相拥的波涛,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凝聚成惊涛骇浪,一齐撞向老龙头。霎时之间,浪花飞溅,水汽似雾,水沫如雪,声声如雷,雷霆万钧。老龙头的崖壁虽然坚硬异常,但因常年风吹浪击,纵有金刚不坏之身,也蜂孔如巢,岁月的年轮在老龙头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如果乘船,由南向北行驶,站在船上看老龙头,只见悬崖峭壁,向前凸起的山体,就像南海龙王巡游此地傲然独立的雄劲身姿,正仰头眺望眼前辽阔无边的碧海波涛。
“这就是永兴岛上独一无二的老龙头,这就是南海龙王出海入宫的神秘之地。”老渔民神秘而精彩地介绍说。
下午的太阳更加火辣,好在有风,无形中降低了炎热的程度,但依然让人大汗淋漓。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问:“老龙头难道真的与南海龙王有关吗?”
老渔民一脸认真地说:“既然叫老龙头,一定与南海龙王有关系。南海龙王的名字叫敖钦,传说他能行云布雨、消灾降福。南海龙王是奉玉帝之命管理南海的神仙,其职责是管理海洋中的生灵,在人间司风管雨,统领无数虾兵蟹将。唐僧西天取经,南海龙王就曾多次帮忙,或兴风作浪,或率兵布阵。老龙头就是南海龙王施法布雨的神地。”
老渔民把传说讲得分外神奇,见我半信半疑,他继续说:“老龙头就是南海龙王敖钦的化身。要是不信,你坐船从东南方向看过来,老龙头的形状其实与我们在电影电视中看到的南海龙王别无二样。”
我满怀惊奇,睁大了眼睛观看脚下神奇的老龙头,仿佛自己此时此刻正站在龙头上,眺望着整个世界。
面对汹涌而来的浪潮,我思绪万千。如今的老龙头已经成为三沙永兴岛的地理标志,是我人民海军镇守南海的天然依托和屏障,更是独一无二的战略要地,同时,还是海鸥的天然家园,是三沙人的精神高地。
三 历史的炮楼
一只只凌空飞翔的海鸥,在蔚蓝的天空下发出欢快的高歌。海鸥的身影掠过炮楼,在椰林的上空久久回荡。
在老龙头与龙身的衔接处,高高耸立着一座高约十米的方形砖混三层建筑,这座方形的建筑不是寺塔,而是有着沧桑历史沉淀的炮楼。它是中国守边人的难忘记忆,也是中国军人抗击外来侵略者的历史见证。
据史料记载,炮楼最初为木质塔楼,因易腐烂,又常被台风卷入大海,所以屡建屡毁。到了清朝晚期才改为石砌,受技术条件限制,塔高仅三米半,一楼住人,二楼执哨。因为大海茫茫,路途遥远,因为交通条件落后,后勤给养跟不上,彼时仅派几名兵士守卫,一年轮换一次。到了民国时期,石砌的炮楼再次加高,守岛的最高长官为少尉军衔,统领人数在一个班左右。
在中国近现代以来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南海西沙风起云涌。永兴岛与西沙众多的兄弟岛礁一样,先后两次被列强占领。第一次是一九三二年,法属印度支那政府占据了包括永兴岛在内的整个西沙群岛。法国人侵占永兴岛后,为守住这个海上交通要塞,构筑了简易防御工事,将老龙头脖子处三米半的塔楼升高至四米,改炮楼与瞭望警戒两用,并在炮楼不远的湾口一侧修建了简易营房,建起了临时军港。一九三九年,日军为侵略东南亚国家,打通南海交通航线,武力侵占了永兴岛等岛屿。据当年的渔民回忆,日军占领永兴岛后,驻岛人数并不多,大约在一个班左右,最高长官为少佐。他们在岛上构筑防御工事,在永兴岛西侧制高点修建了九米高的炮楼。
“侵略者们在龙身修炮楼,等同于在太岁头上动土,惊动了南海龙王,自然在三沙待不长久。”老渔民信誓旦旦地说。
侵略者终有失败的这一天。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声音迅速传遍全球,中国人民十四年抗战,艰苦卓绝,根据《开罗宣言》与《波茨坦公告》,日本占据的南海岛礁,全部由中国战区接收。一九四六年秋,有一位叫林遵的海军军官,接到紧急命令,带领张君然等官兵,立即率舰队前往南中国海,执行收复西沙、南沙诸岛的任务。这支特殊的舰队分别由坦克登陆舰“中建”号和“中业”号、巡逻舰“永兴”号、护航驱逐舰“太平”号四舰组成。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完成了南沙与西沙四个较大岛屿的收复,具有意义的是有四个岛以四艘舰的名字命名,分别是:太平岛(黄山马峙)、中业岛(铁峙)、永兴岛(猫岛)、中建岛(螺岛)。林遵的舰队登岛后,实施了连续的维权行动,摧毁日本人所筑的各种设施,树立中国主权的各种标志,官兵与各路代表一起,举行隆重而庄严的接收仪式。比如在太平岛的岛西南,就立起了“太平岛”石碑,石碑背面刻有“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字样,左旁刻“中业舰到此”,右旁刻“太平舰到此”;在岛的东头,竖立了“南沙群岛太平岛”石碑。又比如永兴岛的岛中,竖立水泥材质纪念碑,正面为“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背面为“卫我南疆”。一九五〇年五月一日,随着海南岛全境解放,我人民海军逐步从起义的国民党海军手中接管了南海诸岛,三沙的一个个岛屿与新中国的千万里江河,从此融为一体。
如今,四方形的炮楼是永兴岛最古老、最具历史标志性的建筑。守岛部队把参观炮楼作为新同志上岛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场所。
炮楼是独特的,不是人们想象的圆桶形,而是传统的四方形,与建在长城上的烽火台和瞭望台类似,底宽上小,一共三层,四面开方孔,便于瞭望、射击。顶层是个平台,四周用石头砌着防护墙,护墙高约一米二,每一边的护墙都留着两个方孔,分上下两层,便于跪姿和站姿射击。从顶层防御设计上可以看出,炮楼的平台才是瞭望与防御兼顾的要地。
老渔民一字一句地跟我讲:“三沙诸岛历来就是我国渔民的避风港,是郑和下西洋休整的栖息地,是守卫边防海岛的屯军岛,可见永兴岛、甘泉岛、北岛等岛屿无不是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宝岛。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世人郑重宣告,我们守卫的宝岛,早就是我们祖祖辈辈停船避风栖息的领土。”
我自信满满地身靠护墙,两眼直直地看向远方。蔚蓝的天空下,几朵白云正随风飘荡,海天一色的景致让人心旷神怡。一只只海鸥从老龙头崖壁洞穴里飞进飞出,高亢、尖厉的叫声响彻崖谷。碧蓝如洗的天空下,一经太阳光的强烈照射,浪潮起伏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泛着金色的光芒。
置身于炮楼的平台上,我只觉眼界一下子变得无比开阔,倚墙远眺,波涛汹涌的大海仿佛换了另一副模样。眼前的大海平静而透明,波涛似乎不再翻滚,只有层层叠叠的轻波细浪。身穿洁白羽毛外套的海鸥,在蓝色的天空下展翅翱翔,以优美的队形从老龙头的上空飞越而过,返回时绕着老龙头盘旋一圈后,飞向西北头的军港。如此不惜周折,仿佛是为了与站在炮楼上的人们共同欢呼繁荣昌盛的景象。
这是我第二次站在四方形的炮楼上,第二次近距离地与成群的海鸥频频相遇。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神奇和美好,仿佛置身于五光十色的梦幻中,一切都是那样悦动人心。岛上的椰树随风摇曳着绿色的短裙,碧海蓝天间的海鸥唱着醉人的情歌,灯塔一旁军港里的波涛正层层叠叠相拥相依、永不停息地朝岸边奔涌,老龙头下的珊瑚礁在起起伏伏的波涛中若隐若现。看着眼前的景致,一种激情在心里澎湃,眼前的一切,就是一幅独一无二的山水画、一首催人奋进的励志诗。我用手摸了摸长满斑块的青石瞭望孔,仿佛触摸到了历史的窗口,一股暖流在心里涌动,不知不觉间,双眸一片潮湿。
我直起身来,将头从瞭望孔里伸了出去。我要再一次体味居高临下的视觉广度,体味站得高看得远的超级视觉体验,在辽阔与深邃中,感受诗和远方的无穷魅力。
四 北岛的声音
北岛与永兴岛紧紧依偎在一起。
顾名思义,北岛之所以叫北岛,那是因为它在七连屿东边板块的最北部。如果说永兴岛是一艘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那么北岛就是伴随航空母舰的其中一艘战列舰。
坐在老渔民的船上,随着船身的起伏,老渔民缓慢地给我讲着关于北岛的故事。
那是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海浪发出轰隆隆雷击一般的响声,被浪潮一遍遍亲吻过后的沙滩,千淘万漉之后的沙粒泛着晶亮的光芒。
随着一波浪潮的退去,一只绿海龟奋力跃出水面,迈着特有的八字步,朝着离岸边最近的一户老渔民家奋力爬行。绿海龟先是绕过渔民家门前那棵两人才能合抱的榄仁树,然后径直来到渔民家的大门前,先是用左前爪奋力撑起身体,然后抬起右前爪,一下两下,用力敲击眼前关着的大门。
沉寂的夜空,随之嘭嘭嘭响起几串沉重的敲门声。
先是室内的狗发出了警觉的汪汪汪叫声,接着是老渔民的起床声、吐痰声、开门声。绿海龟就卧在晶亮的月光下,卧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狗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见主人上前一步后,才壮着胆从后面扑向眼前的怪物,却被主人一脚踢到了一旁。
月光明晃晃的像一盏灯,将地上的绿海龟映照得清晰可见。老渔民虽然眼力不济,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卧在门前的这只绿海龟,是他在北岛上见过的那只绿海老龟。
是的,它就叫绿海老龟,家住南海,每年都会从海底里游出,到西沙北岛小住时日。
绿海老龟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老龟,它不仅有很多同类朋友,还有几个人类朋友。在它的老朋友中,就有一个住在永兴岛上每隔两年要见上一面的老渔民。
老渔民与绿海老龟相识于北岛。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老渔民像往常一样驾船出海捕鱼。刚出海不远,在七连屿突遇土台风,他只好驾船折返,就近停靠北岛,以避来势凶猛的土台风。
北岛虽说离永兴岛很近,可老渔民却一次也没有上过北岛,不知道北岛有多大,长得是个啥模样。今日来到北岛,才发现北岛既像一根长条形的萝卜,又像一个橄榄球。
土台风打西南而来,老渔民很有经验地将小渔船停在了北岛的北面,那儿正好有一棵榄仁树。就在他系好缆绳转身的时候,突然发现离大树不远的草丛旁有一只绿海龟。绿海龟警惕地高昂着头,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老渔民显然懂得了眼前正敌视自己的绿海龟。眼下是八月,正是海龟上北岛产卵的季节。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一个不速之客,无意中侵犯了绿海龟的领地。
其实,老渔民也不老,刚过知天命之年,只因为长期在永兴岛上捕鱼和生活,海风和紫外线的关照,让他的皮肤变成了紫黑色,又黑又瘦的脸颊,让人看了感觉特别老。再加上他在永兴岛上生活的时间最长,后来来岛上定居的人,都习惯尊称他为老渔民。长年一个人独自捕鱼钓鱼,使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老渔民见绿海龟敌视自己,便对绿海龟说:“马上刮台风了,我是来避风的,风过了就走,不会抢占你们的地盘,你就别发怒生气了。”
那个时候,北岛虽然还没有被三沙环保相关部门划定为南海绿海龟保护区域,可渔民们却非常自觉地不涉足北岛。一来北岛太小,只有零点四平方公里,再加上东西两面都是珊瑚石,南北两面又是平缓的沙滩,不易驳船,所以渔民们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会登临北岛。
今天遭遇土台风而偶上北岛,让老渔民大开眼界。只见十几只绿海龟像开会一般齐聚,在松软的沙滩上保持适当的距离,用前爪刨着沙坑,方便接下来产卵。有挖好了坑的绿海龟就卧在沙坑里,有的还在选址,高昂着脖子,正东瞧西看。
为了躲避台风和海潮,不惊扰绿海龟产卵,老渔民就近找了一窝茂盛的抗风桐藏身。
就在他靠着一棵拳头粗的抗风桐坐下的时候,那只绿海龟竟然跟着他来到了抗风桐一旁。这时他才仔细打量近在咫尺的绿海龟,眼前的绿海龟显然年纪偏大,龟体庞大,有一米长,宽九十厘米左右,而且龟壳颜色发暗,龟壳上的白色花纹明亮清晰。它腹部的颜色比年纪轻的绿海龟更绿,那是它比年纪轻的绿海龟吃更多海草、存活时间更长的见证。老渔民与绿海龟四目相对,最终,老渔民先眨了眼睛,自觉惭愧地说:“风停了,我就走。你这只老龟,我不是来捡蛋的,你就放心生蛋产崽吧。”
绿海老龟还是用它那双又圆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他。那湛蓝的眼珠像宝石发出幽蓝的光。从绿海老龟凸出的眼珠中,老渔民看到了自己的人影。
老渔民在海上捕鱼半生,今天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胆大不怕人的绿海老龟。因为在往常,捕鱼时一旦偶遇绿海龟,绿海龟要么快速钻进海里,要么闭目低头停在沙滩上,像害羞怕人的少女。今天,老渔民被绿海老龟看得心里发毛,像是自己做了天大的亏心事。
土台风真正来临了,像千军万马掠过北岛,低沉的乌云从树顶上掠过,小草都弯腰弓背趴在了地上。正在产卵的绿海龟一只只都窝在自己挖的沙坑里。老渔民背靠的抗风桐,像是要被台风抬走一般,根部都在抖动。绿海老龟开始了防范性自救,四爪挥动,一会儿就刨出一个可掩半个身子的大坑来。在狂风暴雨中,绿海老龟还是时不时伸出头看一眼躲在树下的老渔民,原本湛蓝晶亮的眼珠,顷刻间变成了滔天的白色闪光。
好在土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天色变亮,墨汁一般的乌云不见了踪影,暴雨也停歇下来,倒伏在地上的小草,借着阳光的照耀也慢慢站直了身子。此时,绿海老龟从积满水的沙坑中爬了出来,见老渔民朝着海边走去,它也跟在后面,既像送客,又像监视这个不速之客是否离开北岛。
一次风暴之中的邂逅,让他们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渔民弯腰,用力将绿海老龟抱进了房子。借着灯光一看,绿海老龟的背部像是被螺旋桨打出了一条长十厘米左右的伤痕。原来绿海老龟深夜敲门,是因为自己受了伤,找老渔民相救。老渔民连夜将绿海老龟送到了海龟保护中心,经过保护中心工作人员几天的精心救护,留在龟壳上的伤痕很快得以康复。绿海老龟在救护站的日子里,老渔民每隔一两天就会将网捕的小鱼小虾送到救护站,供绿海老龟享用。
那是秋风送爽的上午,治愈后的绿海老龟重返大海。面对送行的人们,它是三步一回头,进入大海后,还游回岸边三次,为的是再看一眼救护过它的人们。
老渔民感动地流着泪花,说:“精灵啊!比人还懂得感恩。”
老渔民其实不是永兴岛上的土著渔民,他来自琼海潭门镇,十八岁随父母出海捕鱼,一年有小半年的时间住在永兴岛上。开始是自己搭建的简易棚子,后来政府给他们修建了制式的二层楼房,他就成了永兴岛上的永住渔民,一年有大半时间住在岛上,只是有事时才回琼海潭门渔港探亲访友。再后来,老渔民将自己一家人带到了永兴岛上,他们像他一样成为永兴岛上的常住渔民,只不过他们一家人并不单单靠捕鱼为生,儿子开起了海味餐馆,生意兴隆,女儿女婿开了一家超市。老渔民也很少驾船出海,平常用鱼竿就能钓到不少好鱼,晚上用网兜也能在防波大堤边舀到海胆和刺额短刺鲀。
自从与绿海老龟有了奇遇后,老渔民在每年的五月至九月间从不回潭门探亲访友,因为那是绿海龟上北岛产卵的季节,在漫长的等待中,老渔民总能在某一天的某个时辰,在海滩边或海上与绿海老龟不期而遇。时间虽然短暂,可老渔民见了绿海老龟就像见到老朋友,会情不自禁地把心中的思念反复唠叨给绿海老龟听,绿海老龟像是听懂了,不断地点头,有时还会发出咕咕的欢叫。
老渔民也有一连几天钓鱼收获颇少的时候,可是在某一天,当他起床推开大门时,发现大门口放着几条珍贵的鱼。这样的事情虽然几年才遇一次,但老渔民反而更感弥足珍贵。他顺着门前的沙滩看去,追寻到海边,看那熟悉的脚爪印痕,他在心里断定就是那只绿海老龟献上的。
至此,老渔民更加喜欢绿海龟了。他知道绿海龟是南海一宝,不仅个体大,外貌憨然引人注意,而且属于人类心中的吉祥之物。一只绿海龟虽然一次可产卵(蛋)八十至一百五十个,可存活率却非常低。原因在于,小海龟在沙地堆里破壳而出后,需要用力才能钻出沙坑,需要自行爬到海里,在此期间,小海龟会遭受螃蟹、海鸟之类的攻击,即使下到了海里,也会遭受各种鱼类的侵害,不少幼小的海龟便成为个体庞大的鱼类的腹中之物。险恶的生存环境,导致绿海龟的繁殖成活率只有千分之一。即使后来在北岛建立了海龟保护中心,有工作人员的精心呵护,小绿海龟存活率依然不高,原因在于,海龟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只能管北岛陆地上这一块,一旦小海龟入了海,工作人员也就鞭长莫及了。小海龟能否长成成年海龟,进入到不易受侵害的更高级生物链位置,只能听天由命。
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生长在南海的绿海龟虽说不能活一万年,可它的寿命依然可达一百五十岁,是动物界中当之无愧的“老寿星”。正可谓历经千难万险活下来的生存者,无不是精灵之物,南海的海龟自然是生物演化过程中最为古老的生物之一,是有名的“活化石”。
“活化石”在南海、在南海的北岛,绝对是别具一格的风景。
一晃又是几年,老渔民没有再见到绿海老龟。他在梦中却多次见到绿海老龟进了南海龙王的龙宫,在那里做了守门的仙龟。可是在一个盛夏的六月,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他突然听到了绿海老龟的叫声。老渔民光着脚开了门,皎洁的月光下,只见绿海老龟在沙沙地爬行,龟壳上的白色花纹发出耀眼的光亮。老渔民激动不已地对着绿海老龟说:“难道你真的到龙宫当了守门的警卫吗?”
绿海老龟昂起头,咕咕咕地叫了几声,算是对老渔民的应答。
老渔民又问:“我梦见你成了龟仙,你真的是从龙宫而来吗?”
绿海老龟又抬起头,一连咕咕咕地叫了好几声,然后掉头回到了大海。老渔民一路追赶,追到海边,只见一条长长的细浪涌向北岛。
一团乌云挡去了一半月光,漆黑的大海泛着粼粼的光芒。
听完老渔民讲述北岛绿海龟的故事,透过湛蓝清澈的海水,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只海龟精灵排着队朝着北岛游去。随着一阵更高更猛的浪潮袭来,眼前只有火烧一般的低云和成群朝老龙头归巢的海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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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