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4年第3期|刘皓:鸵鸟
1
吕婷婷跟我约在动物园北门见面,下午四点半。动物园在人民公园后头,从红旗南路右拐,一个丁字路口,尽头就是公园。我下午一直开着车在附近兜圈。秋分刚过,行人稀疏,好不容易逮到俩人,说去凯华饭店,我瞅一眼表,下午四点出头,怕不赶趟,干脆摇手驶离,把出租车停在路边,灯牌一翻,暂不接客。我拧开保温杯,含了口茶水,漱口过后,吐在窗外。茶叶泡了一天,现在一股面汤味儿。我想了一下,把杯子撂在车里,扭过后视镜看看,仪容挺利落,然后锁车,往公园走。
这片公园在市里算老景点了。五年级那会儿,班里组织春游来过一回,意思不大,此后再没来过。门外还是那样,一溜三轮车,上顶伞棚,下摆地摊,卖烤肠饮料,捎带卖小猫小狗,个个趴小笼里头,蔫不拉几的。转过正门石壁,水池干涸,底部水管挺立,池心高拱一组雕塑,呈古铜色,仨人屹立,轮廓分明。打头的是一工人,头顶矿灯,左肩荷铲,右手高挥,左脚踏上基石,作远眺状,又像在打招呼。工人身左是一战士,手举步枪,面容刚正;身右是一女孩,后脑勺扎俩小辫儿,怀抱一拢小麦。绕过水池,方形广场上空乐曲悠扬,一群老太太每人手抖一把红扇,左摇右晃,不时变换队形,聚拢或分散。西面一排健身器材,老头们手把着杆儿,边在漫步机上晃悠,边瞅老太太。我抬高左胯,踩着边儿,一高一低挪过去,老太太们挺不乐意,纷纷扭头盯我。广场后边是一片人工湖,往北不远就到动物园了,我逮住一条长椅,麻溜坐下歇脚,走一点路,左小腿又不得劲了。
吕婷婷是从我妈舞友那儿认识的,舞友还给我介绍过仨人,我全没去。吕婷婷1983年生人,小我三岁,在动物园当饲养员,据说人挺顺眼,性格也不赖,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眼神儿有点毛病。我妈合计着能干饲养,眼神也还凑合,遂抄回电话号,让我俩先处处。我答应的原因不是冲搞对象,是冲动物园,我老看《动物世界》。吕婷婷不发短信,只打电话,嗓音挺柔和,又带点距离感,接通也不吱声,非让我打头阵。吃了没?嗯。吃的啥?面。这会儿忙吗?不忙。干啥呢?坐着。坐着干啥?走神儿。车里正广播,一块听会儿周杰伦不?不认识。扭大点声儿,你听听?嗯。咋样?挺好的。听完啥感觉?挺闹腾。你一言我一语,老跟拷问似的。有时跑完一单,路旁候客,我主动拨通她的电话聊几句,俩星期下来,实际进展不多,话费投入不少,我有点带不动,感觉没戏,联系一阵以后,不再主动。这时吕婷婷约我见面了。
捶过腿,我又歇了会儿,缓过劲了,弯腰揪了揪宽裤脚,盖住鞋面,让我腿脚的毛病不那么显眼。人工湖往北,伸出一条鹅卵石路,两边杨树奇高,黄叶掉了挺多,脚下脆响不停。尽头是一座小花坛,隔一片空地,到动物园。无人进出。下午四点二十,吕婷婷估计还没忙完。门右有一小门房,窗口上方悬挂告示牌——《游园须知》,两排大号红字,全票十元,半票五元,其下密密几行黑字。一方脸老头当中端坐,橘皮红脸,头顶前进帽,蓝衬衫外套着黑夹克,冷冷地盯着我。门左一尊石像,白象踢足伸鼻,长鼻曲向天空,投下一片阴影。我再一细瞅,白象下正杵着一姑娘,全身被阴影笼罩,灰衣绿裤,两手交叉抱在腹前,一副等人的样子。我尽量缓慢落脚,让步伐更稳当点儿,她微微侧过右耳,角度极小,谛听声响,确定大致方位后,手指叉得更紧了,脸颊生出红晕。她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纯棉运动衣,不见商标,款式挺显老,但挺干净,腿上套着的确良绿军裤,裤腿儿收进高筒胶鞋。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吕婷婷瞳孔不亮,稍显昏暗。招呼过后,我们握了一下手,吕婷婷松开手,脸颊有点粉,捋了一下发丝,说,平时这个点儿,你是不是正忙?我说,不忙,最近算淡季,街上没啥人,干耗油。吕婷婷点点头,说,那就好。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似的,又摇手说,不是不是,我是怕耽误你的正事。我说,这不也是正事?吕婷婷的脸唰一下红了,直红到耳根,说,你说这种话,我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找补似的,说,这儿五点闭园,平时人少,这个点儿更少,所以想在这儿见一面,让你看看我的工作,顺道交流一下。我说,正好没逛过动物园,跟你沾光了。吕婷婷笑了一下,侧过身,冲门房方位点头示意,老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吕婷婷说,跟我进来就行。
一股尿臊味儿弥漫园区,时淡时浓。吕婷婷紧贴路牙,拖着脚底行进,不时止步,面向一方位,说,打头是猫科动物,东北虎、非洲狮、美洲豹,把它们搁前头,比较吸引小朋友。我循声望去,栅栏后面,三个密封网笼比邻,各通一间水泥房,估计用来避雨或休息。笼右一条石槽,槽内水冒绿光。虎狮皆侧卧,脑袋低垂,尾巴耷拉,跟麻绳一样。两只豹子还挺有派头儿,见人经过,在笼里兜圈转,不吼不叫,又颇具威严。我问,这些家伙多大了?吕婷婷说,它们自个儿有名字,老虎叫奇奇,三岁,狮子叫小鲁,五岁,俩豹子叫郭靖、黄蓉,年龄大点儿,马上年满十岁。我说,它们全是你喂大的?吕婷婷缓慢摇头,说,小翟负责这块儿,我嗓门小,镇不住它们。我说,你细声细语的,是不是负责管小猫?吕婷婷说,你老开玩笑,这儿哪有小猫啊?我说,那你养啥?吕婷婷说,马上你就知道了。
拐过俩弯儿,几笼猴子咋咋呼呼的,毛黄屁股红,要么在秋千上跳来跳去,要么自个儿蹲在一边,歪头挠虱子。转过猴群,到了一片圆形场地,中心四条石凳,合围着两株圆柏,松针泼墨绿,修理得挺有型,像路口上的锥形筒。圆柏后身是一片鸟舍,各种叫声此起彼伏。吕婷婷把我引到正中一间,栅栏有一人高,最里面是一间水泥房,坐北朝南,房外空地二十几平方米,地面铺着细沙,贴边有一只水桶跟俩铝盆,盆底剩点玉米秸秆。吕婷婷圈住手指,含在嘴里,一声呼哨,房门里探出一个光秃秃的鸟头,脖颈弯弯,旋即蹿出一只鸵鸟,头腿皆白,鸟喙尤长,两翼一扇一扇,羽毛丰满,黑灰交杂,跑动时身躯极稳,俩腿倒腾得飞快,蹭得沙地嚓嚓直响,直奔吕婷婷。栏边刹住,才发现大鸵鸟屁股后头还跟着一只小鸵鸟,体型小一半,腿腕发红。鸵鸟睫毛曲长,眨眼时,瞬膜包住眼球,半晌张开,有点唬人。我往后退了一步。俩鸵鸟伸出头,往吕婷婷胸前凑,挺亲昵。吕婷婷摩挲了一下羽毛,扭头说,现在知道了吧,我负责养非洲鸵鸟。先前拢共三只,半年前,一只水土不服,染了大肠杆菌,送到兽医站,挨了半个月,临了还是没了,眼下剩这两只。我说,这俩看上去挺有活力,叫啥名儿?吕婷婷说,大一点儿这只叫博尔特,公鸟,再过俩月三岁,二百二十多斤。我挺意外,说,北京奥运会你也看了?博尔特俩腿是真快,跑步姿势也好看,瞅着关节软和,实际老有劲儿了。吕婷婷说,我从收音机里听过一点,不过这名儿不是我起的,是小翟起的,它跑得快。你有一点说得挺对,鸵鸟羽毛是软乎,真急眼了,劲儿特大,踹一脚,猎豹肚子也得扎一窟窿。我说,这事儿我头一回听说,《动物世界》演鸵鸟那集,正赶上换班,没顾上看。我又问,那小的叫啥名?吕婷婷面容忽然映出光彩,有点自得的意思,咧嘴一笑,说,小的是母鸟,不到一岁,叫安娜,名儿是我起的,好听不?我说,好听,听上去俩字儿,信息量不小,一听就知道是外国母鸟,是不是还带点啥寓意?吕婷婷想了一会儿,说,没寓意,单纯喜欢这名儿,感觉这名儿离咱特远,你懂不?看得见,又够不着。我说,懂,好像有个法国女人就叫这名,法国,是不近啊。吕婷婷又歪头说,其实也不是这原因,我就是喜欢这名儿,叫它安娜,我高兴。安娜听毕,会意似的,脖颈一抖一抖,探到我胸前,仰头叫了一声,比刚才可爱多了。我伸手揉了揉它的头顶,热乎乎的,一开始它双眼半闭,一副享受的模样,几秒过后,安娜忽然鼓大双眼,眼底流露惊恐,猛一下缩回头,伴以一声惨叫,仿佛受到伤害,旋即右足一折,半边羽翼下倾,掉头跑远。我吓了一跳,望向安娜,它绕过笼边,一头扎进墙角沙堆,脑袋全埋进去,身体蜷缩,乍看像一座小丘。吕婷婷也面容错愕,头跟着声响扭动,竖耳谛听。我额头冒汗,赶紧解释。吕婷婷起初不语,手扒栏杆,听到沙响过后,别无惨叫,浑身才松下劲儿,说,没事儿,你别害怕,鸵鸟有个习性,遇上危险,老爱一脑门扎沙堆里头,身体模拟沙丘,敌人不细瞅的话,能躲过一劫,安娜胆儿还小,在陌生人面前老这样,以前也有过几回。我缓下一口气,说,头一回见。我又掩饰尴尬,问,这方法管用不?吕婷婷想了一会儿,望向我,说,看命。
这时门房老头踱过来了,双手推三轮车,腰间吊着钥匙串,一路叮当响。老头径直过来,吕婷婷回过身,说,爸。老头嗯了一声,停住车,扫我一眼,我正寻思要不要握手,老头已兀自蹲下身,拣出一把钥匙,旋开铁锁,敞开小门,随后起身离开。我搓了搓手。三轮车里一桶一箱,红塑料桶中木瓢浮动,桶边方箱里全是玉米秸秆。吕婷婷舀水铲料,动作熟练,一边忙活,一边扭头跟我说,鸵鸟一天要喂四回,间隔尽量相等,下班前,我再喂一回。我帮忙扶住小门,吕婷婷弓身钻入,摸到盆桶,逐个加满。博尔特早已在一边等候,叫个不停。吕婷婷蹲在地上,微微侧目,说,他叫李建军,我爸走了以后,我妈自个儿扛不过去,后找的他,他就那性格,话少,你别介意。我说,下午在门房见过李叔,有印象,叔抽烟不?我下回来,给他捎条软中华。吕婷婷没回话,站起身,吆喝安娜。安娜轻轻拔出脑袋,一个劲抖沙砾,抖完站定,瞅我在门口,翅膀一扇一扇,不敢过来。我说,我坐石凳上吧,省得它怵人。吕婷婷笑了一下,冲我点点头。我坐上石凳,点了一根烟,烟雾中,我隔着栅栏望见吕婷婷左手轻拢安娜纤细的脖颈,右手一把一把地捋着羽毛,忽然心底一阵异样,说不上来的暖和。
2
跟吕婷婷见完面回家,我妈就迎了上来。我爸去世九年,我妈头一回主动趿拉出北屋,又是倒热水,又是泡茶,专为跟我东拉西扯,拷问细节。自打我爸走了,我妈就有点不对劲,老说瞎话,失眠半年,去医院,大夫说是心病,吃药不管用。后来被邻居硬拉去跳广场舞,认识了一堆老姐妹,天天不闲着,弦儿才一点点松下来,一早一晚跟舞友出门跳舞排练,平时在家,自个儿也看着视频跟着学点新鲜动作。
我妈忙罢,容光焕发,估计是刚跳完舞,瞅我喝水,问,姑娘咋样?我说,挺好,人不丑,在园里养鸵鸟。我妈说,眼神呢?啥程度?我说,没细问,眼瞅还行,走路稍慢点。我妈又问,性格内向还是外向?我想了一下,说,偏内向吧,只聊了一会儿,还感受不出来。我妈说,往后慢慢感受,大家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停了一下,又说,性格决定命运,啥又决定性格呢?说到根上,全是天生的。你跟你爸,俩暴脾气,不就是例子?我挺不乐意,说,我爸脾气差没错,我咋也暴脾气呢?我妈说,你脾气不坏,2000年腿咋伤的?我撂下水杯,说,具体咱不是聊过吗?那人是个酒鬼,让我绕二矿兜圈,兜一晚上,不给钱,开门就溜,我追下去要钱,他嘴里飙着脏话,直勾勾冲我一拳,我正当防卫,扯他袖子,一把抓空,还是个独臂。那人急眼了,抽出把折叠刀,直接刺我左腿,我掉头跑,他还在后头追呢。我妈说,还是你不对,一个酒鬼,跟他计较啥?你伤的是左腿神经,还算幸运,不耽误刹车,开车不怕慢,怕刹不住。我说,那就让我再幸运一回,让我跟吕婷婷成了吧,都老大不小了。我妈说,听你这话,挺相中人家。你还得多约人家见面,得主动交流,明白不?
我跟吕婷婷交流明显多了。见面以后,吕婷婷对我印象不赖,通电话时,也不那么生分了,有时甚至主动挑话聊。跑车呢?刚拉完一单。车上有人吗?刚下去,搁红星小区这片呢。吃饭没?吃了,孙记面馆,大碗牛肉面,加卤蛋。能跟你说一事儿吗?行啊。上回在动物园见完面,没一块出去吃饭,你是不挺那啥?嗐,多大点儿事,李叔不是等着你一起回家吗,我咋好意思犟。嗯,其实我挺爱跟你聊,有时是条件不允许,知道不?明白,李叔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上回寻思去孙记吃面,你不方便的话,下回咱还在动物园里聊,哪儿都一样。
聊天久了,心里也来劲,碰见客人少,我就把车停在公园对面,在门口买两根烤肠,或揣瓶饮料,到动物园找吕婷婷。说来奇怪,李建军见我登门,从不搭话,眼神直勾勾地,跟盯犯人一样。我专门买了盒软中华,递进小窗,李建军皱眉摇手。硬塞几回,他才撕开塑料纸,抖出一根,夹耳朵上,然后扬扬下巴,把烟盒丢给我。每回穿过园门,到了鸟舍一瞅,吕婷婷全在栅栏底下,坐着一小马扎,扶着下巴出神。博尔特老是活力四射,脖颈高挺,鼓俩翅膀,四处兜圈。安娜则偏文静,自个儿杵在铝盆跟前,吃饱了,扭头喝点水,不时叼点沙砾吞下,助力消化,不吵不闹的。一阵时间下来,安娜体型明显扩了一圈,羽毛更厚实了,腿腕也一点点褪出粉色。吕婷婷说,上回电话聊那事儿,你真不介意?我说,咋又提这事?吕婷婷低声说,看你天天跑动物园,挺过意不去,准时回家,算李建军的一条规定。吕婷婷把头转向安娜,说,我当面喊爸,背后喜欢喊他的名字。我说,明白。吕婷婷说,李建军上夜班,下午四点到早上六点,园里没啥贵重玩意,晚上能眯会儿。后来为接送我,他跟老卫商量好,我一下班,他麻溜把我送回去,早上再接过来。我说,李叔挺辛苦。吕婷婷说,辛苦是一方面,还有别的方面。我说,是,担心你自个儿不安全。吕婷婷说,他不想让我接触外人,跟你相亲,全靠亲戚说和。我愣了一下,说,李叔是这性格,塞一盒烟,死活不收。吕婷婷面向我,嘴唇动了动,没说话。有时我跟吕婷婷在石凳坐下,时间一久,安娜就隔着栅栏,一边冲我叫,一边用眼神剜我。吕婷婷捂嘴笑,说,你还不知道,以前没你的时候,我有啥话全跟安娜说,最近咱俩老聊,还当着安娜的面儿,它挺吃醋,有时低头吃得好好的,突然叼翻铝盆,跟我闹别扭呢。我望向安娜,它正冷冷盯我,睫毛一抖一抖,脖颈如同弯弓,像要拉满,然后发射,真带点监视的意思。我扭头问,它还能听懂你说啥?吕婷婷点点头,说,当然啊,安娜脑瓜特灵,讲啥也懂,聊高兴的事儿,它跟着叫,聊不高兴的事儿,它听完歪过脖子,脑门直蹭我脸,安慰似的。相处久了,彼此心意相通,比人还强。吕婷婷言毕,安娜真听明白了一样,又冲我叫了一声。我说,越唠越玄乎,那你翻译翻译,安娜刚才在说啥?吕婷婷说,它是提醒我呢,说你是坏人,让我离你远点儿。我佯装起身,说,它看人挺准,我还是躲远点吧,再聊一会儿,它得蹦出来踹我肚子。吕婷婷伸手拉我,正抓住我右手,然后猛缩回去,红着脸,说,跟你开玩笑呢,你别当真。我坐下身,说,它还跟你说啥了?给我讲讲。吕婷婷抬起头,问,你真想听?我说,真想听。吕婷婷压低声音,手半捂着嘴,说,安娜老跟我说,它想离开这儿。我强忍笑意,说,离开这儿,去哪儿啊?回非洲老家?吕婷婷一脸严肃,说,安娜说,不管去哪儿,总比待在笼里舒服,它想飞出去,飞到哪儿算哪儿,累了,停下喝口泉水,缓过劲儿来,再继续飞,一直到老远老远的地方。我说,这不胡扯呢,你不是跟我讲,鸵鸟虽然也算鸟类,但胸骨扁平,锁骨退化,羽毛全是摆设,起保暖作用,只能在陆地折腾,压根飞不起来。吕婷婷挺生气,头歪向一边,说,反正这是安娜的原话,信不信由你。
在动物园聊了几天后,我在电话里说,寻思换个环境,在公园里溜达几步。三天后,吕婷婷答应了。公园里的人工湖面积不大,湖水碧绿,南面一道Z字形桥廊连通两岸,岸边一溜废旧游船,鸡鸭造型,船身掉漆。吕婷婷从那条鹅卵石路探过来,右手执一根折叠式拐棍,上身还是灰运动衣,腿上换了条宽黑裤,裤腿儿盖在白运动鞋上。我起身过去搀扶,她左手扶住我小臂,脚底贴地磨,每踏实一步,五指就齐抠一下。我有点紧张,说,夹紧手肘,步伐尽量稳当一点。吕婷婷说,其实你不用勒这么紧,我不是全盲,能瞅见点亮光。我笑了一下,松了点劲儿。岸边栏杆隔几步绑一个塑料泳圈,我俩坐在泳圈后的长椅上。我擦擦汗,说,今天这身挺好看。吕婷婷把拐棍搭在椅边,歪头问,真心话?我想了一下,说,非问的话,有点显老,你底子好,穿点带色儿的,肯定更漂亮。吕婷婷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妈也老说这话,不过这些全是李建军买的,他不让我穿别的。我说,李叔一直在动物园当保安?吕婷婷说,2003年才干这活儿,他跟园长是朋友,我这工作也是他给弄的。我又问,吕叔之前干啥?吕婷婷说,我爸在二矿,老矿工。我说,二矿啊,我以前老在那儿跑车,当年厂区老大了,兜一圈少说十五分钟,前年全部推倒,听说要盖楼盘,马上开二期工程了。吕婷婷说,是那地儿,我爸在矿里干副队长,手底下二十几号人。我说,吕叔挺先进啊。吕婷婷点点头,说,是先进,从矿里揽回老多奖状,一个三等没有,全是一二等,花纹特精致,厂长亲自钢笔题名,吕东海。我爸领回奖状,在桌上捋平了,收进相框,高挂在墙上,自个儿手把着搪瓷杯,一边喝酒,一边啧啧个不停,那会儿我眼神还好,印象深刻。
我支吾一阵,说,有个事,挺想问你。吕婷婷说,你问吧。我说,没别的意思,想更了解你,你这眼神,啥时候查出毛病的?吕婷婷说,我以为啥事呢,1998年。那年我正忙中考,买回几沓卷子,又报了俩补习班,奔市一中去的。临考试前俩月,眼球老疼,跟针扎一样,眼眶肿得瞅不见鼻尖,上课眯眼盯黑板,不管用,全靠耳朵听。我妈给班主任提了几次,把我调到第二排,又换了副厚眼镜,勉强能学。那晚我在台灯底下做数学题,题目我现在还记得,一道分数题,分子挺长一串,分母也是,上下一齐码放变形,咔咔一划,全部抵消,答案等于1。做完以后,我挺轻松,灌了口水,放下玻璃杯,猛一阵头晕,两眼一黑,以为是低血糖,过了劲儿就好。缓了一会儿,头不晕了,眼前还是一片黑,停电似的,我双手乱摸,啪一声,水杯碎了一地,我妈推门进来,我哇一声哭了。吕婷婷说起这事,胸口起伏剧烈。我说,全是过去的事儿了。吕婷婷说,我妈当时也以为是小毛病,指定能扛过去,结果去医院一查,急性青光眼,属于晚期,难治。我爸特上火,满嘴起泡,寻思坐火车带我去北京看病,运气好了,还能赶上中考。我说,北京的医院是挺权威,我这左腿,当时想去积水潭做手术,路费太贵,没去成,后来呢?吕婷婷说,眼瞅五月底,拾掇完了,准备进京,赶上我爸出事儿,胳膊废了。我说,咋回事?吕婷婷说,1998年底吧,矿里闹下岗,名单还没公布,工人已经骚动,一伙人围着矿长办公室讨说法。带头的是我爸队里一人,叫啥我忘了,来过我家,听我妈说,个子不高,瘦,脸上一点儿肉没有,提溜两袋国光苹果,他老婆刚生孩子,求我爸给他多排几班,说身上劲儿使不完,多干点活给孩子挣奶粉钱。这人一听要下岗,立马就急了。矿长打电话叫我爸过来,我爸人挺有分量,办公室门口背手一站,工人全不敢吱声。矿长猫在屋里,听没声儿了,开门出来,工人一下子哄围上来,我爸为护矿长,胳膊挨了一铲。我问,吕叔伤的哪条胳膊?吕婷婷比画着说,右胳膊,大臂当中,听说骨头白森森的,送到医院,说是伤了神经,干脆截肢了。养病期间,我爸人也犯魔怔,不让人近身,有回医生换药,我爸上去给了人一耳光。我爸出院以后,下不了井,跟那个带头的一批下岗,矿上发下一万五,买断工龄,矿长又给了三千二,算一点心意。我说,生活不容易啊,你妈压力挺大。吕婷婷说,是啊,我妈后来得了帕金森,跟这有直接关系。全家住在工人家属院,我上不了学,自个儿躲屋里,我爸清醒的时候就吼我名儿,把我拉到跟前,手指撑着我眼皮,边瞅边说,要去北京哪儿哪儿看病。这事占少数,更多时候是乱折腾。又过一阵,我爸非要自个儿出门,我妈拦不住,出过几回事。我爸偷摸出去,半夜还不回,李建军那会儿住楼下,单身汉,跟我爸是工友,我妈托李建军出去找,两回是跟马路牙子上找见的,还有一回,我爸倒在马路中央,喝了点酒,嘴里胡话不断。找过几回以后,我妈守得更紧了,死活不让他出去。临了还是没看住。2000年正月,雪下得挺大,我爸又钻出去,夜里也没回来,我妈跟李建军出去找人,找了一宿,凌晨看见二矿正门趴着一人,面冲地下,过去翻过来一看,是我爸。听我妈说,李建军把人背回来那会儿,我爸已经冻成冰棍了,右手心紧攥一把折叠刀,左腕冻了一圈血,割腕死的。
3
那回聊过以后,我半个月没去动物园。有时空闲下来,自个儿心里也合计,比对几个特征,全对得上号,不再细想,总觉着有点晦气。吕婷婷又打过几回电话,语气跟往常一样,但我不想与她纠缠,态度应付,几句过后,就找借口挂掉。吕婷婷估计有所察觉,虽不明所以,与我联系也不那么积极了。说来奇怪,我跑车时,还老下意识地绕开红旗南路,尽量在开发区晃悠,莫名有点躲的意思。这晚拉了一对男女,说去如家酒店,打表。我瞟了眼后视镜,女人头顶羊毛帽,貂皮外套油亮,蹬着高筒靴,搀扶着一个红脸男人。赶巧一路红灯,我右脚踩了下小闸门,表多跳了几格。靠边停车时,电话响了,一看是吕婷婷,我先没接,收完钱,俩人下车,吕婷婷又打来了。我寻思是有事儿,接起来,吕婷婷语气仓皇,说,对不住,打搅你了,你是不是在出车,能求你个事吗?我说,你别慌,慢慢说,啥事儿?吕婷婷依稀有了哭腔,说,小翟刚才打电话,说安娜情况不好,软在地上起不来,估计是大肠杆菌感染,兽医在路上,我想过去看看,打不着车,你能接我一趟不,车钱我照付。我说,别说这话,你在门口等我,我马上去。
吕婷婷围了件军大衣,伸着拐棍,在家属院门口跺脚。我把她扶上车,嘱咐她系好安全带。吕婷婷满面泪痕,稳了稳情绪,说,前一阵,安娜就老不吃东西,我咋没注意呢?我说,也算注意了,你跟我说,那是安娜吃醋呢。吕婷婷又啜泣起来,说,我不该说这种话。我瞟了眼吕婷婷,她鼻尖透红,右手不时抹泪。我踩下油门,说,跟你开玩笑呢,你别太担心,安娜不会有事的。停住车,我扶着吕婷婷下车,穿过公园。吕婷婷收回拐棍,挽着我的胳膊,步伐慌张,不时磕绊一下。人工湖灰蒙蒙一片,绕过鹅卵石路,动物园门口停了一辆铃木摩托,车身上贴着五个字——“宏光兽医站”。李建军正背着手杵在门口,乍一扭头,瞅见吕婷婷,双眼一瞪,甩手蹿到跟前,捉起吕婷婷的右胳膊扯了一把,说,谁让你到这儿来的?吕婷婷打了个趔趄,声音颤抖,说,我来看安娜,小翟说安娜不行了。李建军晃眼瞅见我,丢下吕婷婷的手臂,面露不虞,说,我跟没跟你说过,别一天到晚安娜安娜的,一只破鸟,取个人名,叫得比人都亲。我听得刺耳,上前一步,说,叔,婷婷也是跟鸵鸟有感情。它咋样了?我俩进去看看吧。李建军眉头一皱,正了正帽子,望向别处,说,园区有规定,闲人免进。说罢,李建军又扭头跟吕婷婷说,鸟咋病的,你还不知道?还不是外头东西埋汰,吃出毛病了。我心底冒火,正想跟他掰扯,门口钻出俩白大褂,面戴口罩,后头一人提着一个医药箱。小翟跟在后面,把钥匙递给李建军,扭头对吕婷婷说,问题不大,查出来是吞了颗石子,小拇指甲盖那么大,贴在胃膜上,导致消化不良。刚刚催吐出来,过几天就好了。吕婷婷听毕,身子松软下来,我一把扶住她。小翟把我们引到鸟舍,吕婷婷脚下飞快,我有点跟不上。李建军杵在一旁没吭声,阴着脸,抄手坐回石凳。博尔特闻声,蹿出门来,吕婷婷钻进笼里,踩过沙地,安娜大约闻到了气息,在水泥房里低鸣了一声。我们围住安娜,它蜷缩在地,双眼昏昏,羽毛湿漉漉的。吕婷婷抚摸它的翅膀,安娜撑起脖颈,眨了一下眼,试图用右腿顶起身子,可羽毛乱抖了一阵,还是跌在了地上。我摸了一下它的头,吕婷婷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
小翟支走了李建军,我送吕婷婷回家。深夜车里挺冷,乍一坐下,寒气从尾巴根直蹿上来。吕婷婷坐在副驾驶上,眉目低垂,像在打盹儿。我调大了暖气,往她那边拨了拨出风口。路灯昏黄,跟凉茶的颜色一样,发动机阵阵低鸣。我搓了搓脸,脱下羽绒服,围在她腿上。吕婷婷的手抽了一下,缓缓扭过头,说,我不冷,你穿着吧。我把羽绒服沿边掖住,说,我里头毛衣厚实,穿着太热。吕婷婷不再推拒,一路手指交叉,不时吸一下鼻子,望向窗外,跟看街景一样。从工人北路掉头时,吕婷婷忽然面向我,说,天这么冷,你到我家暖和暖和吧。我愣了一下,说,不了,把你送回家,我还得跑车呢。吕婷婷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又抬头说,我妈有帕金森,常年住南屋,睡得早,我家相当于没人,你来吧。
家属院里灯全熄了,吕婷婷住四单元二层,我两眼一抹黑,吕婷婷倒是轻车熟路,把着扶手,麻溜上楼。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水泥地,屋里一股药味儿。客厅贴墙放了一张方木桌,桌上的旧茶盘里放着一圈杯子。桌后一张折叠床,应该也充当沙发,铺着绿格床单,床尾被褥高高堆起。南屋紧闭,门上纸条横竖乱贴,我凑上去一瞅,全是药剂说明书。吕婷婷端着一杯热水,示意我到北屋去。她屋里挺简约,桌角一盏台灯,旁边摞一沓书,小床上铺着碎花床单,衣柜跟床尾相隔一人宽,窗台上摆着两盆芦荟。我坐在床头,吕婷婷递过水杯,然后坐在床尾。我喝了口水,哈出热气,吕婷婷扭过头,问,还冷不?我手握杯壁,说,暖和多了。吕婷婷说,屋里暖气不咋管用,我关上门吧,开着进风。吕婷婷站起身,轻轻合上门,然后挪回来,坐在床中间。她没话找话,说,我从小就住这屋,摆设没变过。我环视一周,说,挺好,头一回到女孩屋里参观,你收拾得挺利索。吕婷婷说,你摸摸床中间,垫子是不是塌了点?我手掌抚过,床垫中间果然有一处浅浅的凹陷,吕婷婷说,眼盲以后,我在这个位置窝了三年,把自己围在被子里,黑洞洞的,我喜欢那种感觉,它让我很放松,好像不是我盲了,只是被窝里黑。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孩蜷缩的轮廓。我说,理解,我也老骗自个儿,腿上没伤,跟正常人一样。吕婷婷说,你说得挺对,是骗自个儿,但不骗不行,不这样,我压根活不下来。吕婷婷伸出手指,说,你看见墙上的照片没?我抬头望,床头悬挂一个小相框,小女孩双眼明亮,扎俩小辫,弯腰嬉笑,麦田里阳光正好,斜照在她脸上,照片右边被剪去了一片高大轮廓。我问,这是你吗?吕婷婷说,是我,九岁时候的照片。那年劳动节,全校组织作文比赛,二矿往西几里有片麦地,我爸骑车驮着我,跟俩同学一块,过去瞅农民干活。同学他爸在广州混得挺好,自个儿揣着相机,尼康牌的,给我俩拍了一张。那回比赛,我还拿了二等奖。我说,吕叔个儿挺高。吕婷婷说,一米七八,顿了一下,说,那回李建军发火,把他剪掉了,我翻了垃圾桶,没找着。我说,李叔哪年进家的?吕婷婷说,2001年,我妈查出了帕金森,腿脚不利索,李建军老上来照顾,捎带点吃的用的,后来他俩处久了,干脆搬到一块住,只是没领证。我说,李叔人挺好。吕婷婷说,开始还行,后来我妈病情恶化,说不出话,李建军突然变了,把家里跟我爸有关的东西打包全扔了,大事小事他全做主,我想去技校学按摩补贴点家用,李建军死活不让。我说,咋突然这样了?吕婷婷上身微微颤抖,说,我后来又提一回,李建军直接摔了盘子,捡起碎片照着自个儿的手腕比画,问我是不想让他跟我爸一样。说到这儿,吕婷婷脸上挂了泪,我挪过去,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后背。吕婷婷忽然扭身抱住我,双臂紧紧钳住,说,我想跟你过,你知道不?我嗯了一声。吕婷婷说,那你别撂下我,行不?我说,我在这儿呢。吕婷婷望向我,双眼泪光闪烁。一阵怜惜涌上心头,我拥住吕婷婷,她顺势倒在床上,后背抵在床垫的凹陷里,双手搂着我的脖颈。吕婷婷合上双眼,她的锁骨白皙,我贴上吮吸,一点点向下移动。忽然,吕婷婷睁开双眼,瞳孔放大,面色惊恐,一把推开了我。我一时不防,一下子仰倒在地。几秒后,吕婷婷从恐惧中回过神,坐起来急切地问,你没事吧?我尴尬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说,没事儿。吕婷婷爬下床,抱住我,啜泣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说,明白,没事儿。吕婷婷眼眶通红,但还是坚持说,咱再试试,行不?她还在战栗,埋下头,低声说,我一晃神,当成是李建军了。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吕婷婷抬起头,想说什么,我用手背贴住她的嘴唇,说,我去外面抽根烟,松松劲儿。你让我想想。
我两肘支着膝盖,坐在客厅的折叠床上,没开灯。烟雾上升,窗外天空乌黑,几缕灰云飘浮其上,像安娜的羽毛。吕婷婷坐在我右边,一直没说话。火星爬到嘴边,我踩灭烟头,在幽暗中说,咱去动物园,把安娜放出来,咋样?吕婷婷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转到这个话题。她停顿半晌,问,你说啥?我说,我想把安娜放走。吕婷婷又静了片刻,问,你说安娜?我嗯了一声。吕婷婷说,真话?我说,你不信?吕婷婷说,我信,我信。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信你,但是……我说,但是啥?吕婷婷说,安娜真能溜走?我说,当然啊,它不是跟你说过?吕婷婷说,是说过,可我是用耳朵听的,不是用眼睛看的,心里不踏实。我说,耳朵有时比眼睛灵。吕婷婷紧紧攥住我的手,说,那你说,安娜咋溜出去?我说,你想,咱冷不丁拽开门,安娜会有啥反应?吕婷婷说,它被关在笼里,早就习惯了,指定不出来。我说,对,所以你得跟它说话。吕婷婷问,说啥?我说,你搂住安娜的脖子,跟它说,现在一切即将成真,如果它乐意回非洲老家,出门向西,过草原,翻雪山,横跨欧亚大陆,赶到红海边上,铆足劲儿一蹦,就到非洲了。吕婷婷说,红海多宽,安娜腿儿还不长,蹦不过去,淹死咋办?我说,路是白走的?走到红海,少说两三年,那会儿安娜早成年了,腿不得长几拃?吕婷婷说,至少长二十厘米。你说得挺好,可非洲太远,我还是不放心。我说,那你跟安娜说,让它留在北方。冬天不长了,到时积雪融化,草木生长,风吹在脸上一点儿都不冷,还是好地方。吕婷婷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说,这主意行,它留在这儿,咱还能时常探望它。我说,道理说明白,事儿就好办了。我细瞅过,安娜不是一般的鸵鸟,会飞。吕婷婷挠我手心,说,我早跟你说过,安娜会飞,你可算信了。我点点头,说,我们打开门,安娜飞出动物园,飞过人工湖跟广场,往外全是自由地。吕婷婷搂住我胳膊,仰面问,啥时候去?我说,就现在。
车只能开到公园门口,到动物园还得走一段。我把吕婷婷扶下车。广场上的雕像一脸肃穆。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我俩,伴着喘息和脚步声。到湖边上,吕婷婷走不动了,我干脆止步,蹲下身,矮身套进她的臂弯,让她圈住我的脖颈,吕婷婷顺势一跳,我双手拢住,腿比健全人还有劲儿。她哈出的热气直扑我耳背,问,你的腿能行吗?我说,不咋行,你留点神。吕婷婷听毕,就要下来,说,我自个儿走吧。我两臂一紧,说,逗你玩的,当然没问题。穿过鹅卵石路,就到了动物园,我把吕婷婷放下来。隔着门房的窗,我看见李建军正缩在椅子上,歪靠椅背,头耷拉着,像在打盹儿。我推开园门,说,你先进去,叫醒安娜,我找李建军要钥匙。吕婷婷犹豫了一下,问,你说他能给吗?我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去就行。我有办法,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吕婷婷抿了抿嘴,眼里闪过一丝疑似泪水的光亮,她轻轻抱了一下我,低声说,你小心点儿。然后转身摸了进去。
我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东边已经蒙蒙亮了,这边还挺黑,一股冷气旋过,我打了个寒战,望见吕婷婷踱过小径,拐向鸟舍,我搂紧双臂,向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