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1期|张枫:封刀
一
福耀雕刻工作坊从千台山的山脚搬到台县中心。
今年的风雨起了劲,泥石流卷着整座山压下来,左右都没了生气。正逢时,原当家许石头竟意外身亡,县里的人说是阎王收人—福耀的命数得跟着落坡。
接手的是许福吉,三十六岁,矮个,宽肩短脖,紫斑胎记在额角,眉峰利落成一个小山尖,指甲总剪得平整,少言,步急身轻,常有压迫之感,是个叫人耐得住寻摸却不敢多揣度的角色。那双看得清百米开外蚊虫的眼睛里,偏看不着俗世里的人情账。不知该怎么向人介绍这个人时,只需说奇怪便可。奇怪,奇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般。
搬到文庙附近是头等荣幸的事,只是跟下来的老雇工,阿庄和玲姨,他们的心情较新伙计而言更加复杂。开心之余,总想到许石头的意外,他在月尾石矿洞里找鲎箕石来替代田黄,而爆破用的炸药竟出了差错,让他跌入了深坑。阿庄差点背上命案,他是许石头的关门弟子,出行专管许石头的装备,而炸药出了纰漏,难免叫人议论。若不是公安的证据不足,加上阿庄终日寡欢,许石头的死因可不会那么轻易就避了口舌。只是阿庄不再可能按原本的计划接手工坊,必须得避开风头才行。
见丧事连连,玲姨和福吉商议着按下乔迁的喜宴,免得让人以为福耀是欺师灭祖,不顾情谊之地。要不是泥石流来得匆忙,许福吉在原当家过世的当口接手工坊,又赶忙搬址,确实落人话柄。毕竟人心不是山野之石,需要软言好语、八面玲珑才能好好地活下去。玲姨不想叫人毁了多年的名誉,暗暗点拨福吉,叫她收点锋芒,少生事端。玲姨早年学过外文,县里的外贸生意多少都经过她的手,比起福吉和阿庄,她懂得生意场里门面、礼数占半边天。
现下搬到县里便不如在山上安逸,需要考虑更多市场因素。阿庄提议购置3D打印机和激光刻台,并配备电笔,这样既节省人工提高效率,又赚了看头。做这些事情,阿庄得心应手。若真想在一个行业里立足,福吉的性格不讨喜,肯定是让人不服的。她坚持篆刻见心明性的想法,更适合当个不争不抢的艺术家。
从我认识她以来,便料定她要成古怪的事—篆不用刀、刻不寻石,狠心人做难人事,天经地义。这几年连续拿奖之后,王祖光、林友清几个东门派的雕刻师父没少寻她讨教。二刀刻、定生死,人活就活在绝字上,真是难再找到第二双手能做到手随心动而开合起落,势皆无遗。故而众人只有背地恨,见面仍上礼求篆。可说技艺,也只能护身,单凭功夫服人,实在小瞧了其他的本事。以我的观察来看,没几个人是真心希望她出头,因而聚会谈话难免非议她,我不免添些传闻,比如说她可能会封刀之类。
这次搬工作坊是玲姨通知我的,她希望我能回县里,我问是否和封刀的传言相关,她支吾后也就认了。这热闹是有得看了,我没有马上应下,只说得考虑考虑。毕竟赶到台县见她可能会招惹麻烦,稍加盘算便知县里乡亲们对她的苛刻必然会波及她周遭的亲友。
和玲姨沟通后,我打算先发个邮件给福吉,探探虚实。她的回信很迅速,并没有回答封刀之类的事,言语之间多是嘱咐我要保重身体。信中提及上个月她寄来一块小章,抱歉说其成色不算好,有明显的杂质,不过觉着灵动便赠了我。我闻讯才从杂乱的包裹里挑拣出落名福吉的快件,由于现在多收的是名石或者字画,小物件太多,难免疏漏。
那原是一枚白底寿山石,确有残缺,算是废料,但是福吉利用边缘凸起的黑斑,刻了一只在湖水里探出脑袋的犀牛。杂色的沙砾竟成了闪动的星,简单的两处落刀在左上角形成一轮斜月,望着、望着便感到一阵悲伤,好似自身也如那只没入潭水的犀牛,前后孤身,空首望月,隐没之间似是迷途乍悟,更加哀转……我心下有说不出的感受,好像被带回了一个许久不见的场景,她递给我一块橡皮,乌龟探头、麻雀落枝,我们笑成一团。她的胎记随着笑声蜷起又舒展,星云一般的紫色洇着记忆,慢慢荡开、远去,捉不住的心情化作没来由的烦闷。我把石头弃在桌上,暂且把这些事抛却脑后了。
二
玲姨打电话证实她封刀的传闻后,我私下多做考量,打听到在她身上发生了许多的难事。
业内对她的争议一直都有,并不曾随着时日褪去,估计是因为她的做法影响了石头售卖的情况。许福吉不喜欢质量上乘的石头,偏好“凿山骨”,评论家评她的腕、臂之力如劈山斧,似有身法于其刀尖,有一处动,百枝摇的威风。最妙的便是崩石而出的残劲,这种喜好让人揣测是个男人替福吉改章。不过,许福吉的章和访谈都很受年轻人的欢迎,更甚的是有学者认为她能够重塑开放的艺术标准云云。
比起同时代的篆刻师父,许福吉赢在无门无派,既能师法古人,又能推倒框架,肆意多变,但无山可依容易招来攻击。这次的舆论就由一方“二金蝶堂”的客单而起,这一印最重要的是二字上的红点,看似崩坏的一点,却让整方印露出了朴拙的气韵,但刻意凸显它则显得矫饰。福吉并未崩石来仿赵之谦,反而因用了偏向柔绵的侧篆,恰落成把柄,这引起关于她是否名副其实的论争。有人认为因为福吉是女流之辈,大家出于谦让,对她放宽了标准,才使得她有了名声。
之后才知道那客人经常挑事,专好四处求名家的刻章,再诋毁他们的技艺,算是同行竞争的一种手段。这种事情经常出现,福吉明显疲惫了不少,作品质量也开始忽高忽低了起来。业内总传出她江郎才尽的消息,不是说她打算操办婚事,就是父亲过世搞得鬼魂附体。我有时也以她旧交的身份谈几句她偷学篆刻之事,有心人或许会觉得她无门无派,单纯的人听去了也是一记趣闻。小时候压根没想到会羡慕脸上长胎记的福吉,因而现在听人挑拣她的不是时,比起心疼,好像更多觉得“理应如此”。
犹豫之间,玲姨又给我打了电话,恳切地说福吉只有我这么一个挚友。我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去见见她。玲姨让我假借学篆之名多和福吉聊心事,于是我趁着中秋节回了台县一趟。
迫近十五之夜,月亮越来越圆,它倒是块上等的石头,能划出多少春秋。往昔就在一次次看向月亮的沉思中流去,不由得念起早年的光景,想到自己下决心从台县出来闯荡的那晚,月亮却是细长,在夜空中崩出一道裂痕,明晃得以为是为我而亮。
三
新的工作坊真是漂亮。
我去过木屋一趟,陪福吉去取她爹特制的刻刀,一把锈了的剪子,福吉天天用布裹着揣在身上。后来,福吉开始当帮工,我没能再在县高中看到她,那之后我们走两条路,离得不远,却总隔着一道湾。
现在的工作坊是青砖水泥撑着,除了门梁刻了纹饰,内里的摆设丝毫没有典雅之气,几张寻常的木凳上面放着待刻的石头,就连参赛的作品也随着印台丢在防尘垫上。玲姨说福吉和她爹一样喜欢朴素的生活,有时听着,会以为他们是甜蜜的父女俩。店里只有阿庄显得干净透亮。
我去的几趟,他都坐在角落磨石头,处理姓名章。阿庄只在福吉忙着赶工,无空帮我改章的时候来说上几句,他和福吉的教法完全不同,福吉一般只论刀工,冲刀要快,切刀则狠,少论篆刻之意。
今天阿庄掌店,我就在他身侧练刻工。
心里回想着这几日福吉所说的话,“刀入石心”,“冲刀果决”,“崩刀转势,不用蛮力”,“砂石难防,阻隔为常”,枯燥得很。她只说技巧,不谈艺术琐事,而我并非来这儿学篆刻的,总得把现在的情况捋顺才行。
“阿庄,你有没有听福吉说不刻了?”
“不可能的,这刀拿起就放不下。”
阿庄七岁就开始跟着许石头刻字,找石料也跟着许石头,可以说是一步不离。别人都笑话着说福吉是捡来的,阿庄才是许石头的儿子。
许石头没教过福吉,全是托阿庄教的,他先给阿庄讲解古章,阿庄再转述给福吉,有时阿庄提到“师父说”三个字来纠正福吉的印章,往往适得其反,福吉只会保持她自己粗狂的笔意。
“你这次留几日?”
阿庄替我修正“泰子”印的时候,和我絮叨了起来,虽然从小经常打照面,但这还是第一次有好好聊天的机会。
“不急,手头工作也停了。”
“福吉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难得。”
他提起许福吉时总有怠慢之感。
“工坊经营还好吗?我看不像是玲姨说的那样局促。”
“姨的思虑较多,得顾着打点里外的生意,总是怕出了差错。老实说来,倒是没太大波动,客章主要讲品牌效应,目前我也在着重运营这方面。”
阿庄的手很稳,动作看似缓和却利落,和福吉下刀的方式不同,他闲适漫然。
“你怎么突然有了兴致来学篆刻?”
和阿庄聊天让我感到无比熟悉,在我们的谈话中夹着的许福吉不用真的现身,但几番之后,福吉的出场将是我和阿庄结盟的契机,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而缓慢地试探。
“我也是干这行的嘛,了解越多,本钱越厚。”
“海派不是更有名头。你明白的,篆刻无门无派的多,一人说一个理,而有文化的少。我从赵之谦学起,临吴昌硕、来楚生,后再到秦汉印,规规矩矩,可以说这个行当需要根基。”
他的话和他的印似是两处,言语有愠怒之意,但他处理每方章又实在是合着规矩而行。
“妙手偶得是不容易。”
福吉最常被评的便是她心摹手随的粗犷,人都说书法为篆刻之本,但在她的石头里,这二者的差距已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确实,但什么又算是妙呢?千人千语而已。”
阿庄突然看向我,这是我第一次好好打量他。虽说他和福吉打小认识,但他常年跟着许石头,不是待在山上就是去外地,仅有的几次照面也是匆匆一瞥,印象里还真没有刻意观察过他。他的长相说不上有棱角,颧骨顶着太阳穴,鼻梁高挺,五官之间似有山谷般,倒说不上眼眸深邃,却是透着如井水般幽哀的气质。他有一种容易让人忘记警惕,一不注意就被他淹没的危险感。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挑出暗流更好相处。
“也是,所谓好坏评判都没有要紧的。除了学刻,我也是想着来看看福吉。”
“福吉,她就是自由,可以随心所欲。”
阿庄没有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你看,冲刀的时候要快,比如‘贾夷吾’这方章,汉私印,贾字定框架,这两竖若用冲刀就要笔挺,显得尊贵。”
他圈出了印纸上的不足之处。
“篆刻用的不是刀,是意。师父说的道在器之上,也是这个理。冲刀简单,但哪里要冲,哪里要滞,这种判断才最难,如果只是横着心求奇、求新,恐怕是不尊前人,只是现在这个社会,能抓住外行人的目光就离成功近了一步。”
阿庄喜欢讲古意,可惜我集中不了注意力听阿庄的心得,只想追问他为什么说福吉自由。我的心不自觉想要抓住她的线索,似乎总有一个瞬间能让我完全看清许福吉的原本面貌,她也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抓片叶子也能雕出小人画的天才了,也许她的成功是意外。
阿庄见我有些跑神,便不再作声,只是默默改了章,让我临一临《袁公碑》的帖子。
“哎呀,我见过好些人的字,对这帖最深的印象还是来自福吉。”
“是吗?”
“以前她用街上捡的锈片在木桌上刻小字, ‘司徒公汝南’,我去告了老师,没想到老师让她当了宣传委员。”
……
“是功课吗?”
阿庄没有第一时间清掉落在衣上的石粉。
“不是,谁有空学这个。”
“师父教的她?”
“我猜不是,许师父应该只带了你。”
“那时候她多大?”
阿庄放下了手里的活儿,问题问得快了起来。
“小学吧……”
“那么早啊。”
他把《袁公碑》拿起来翻翻看看,这是新的帖子,估计是拿来教一些美院学生的。
“应该是她自己看来的,反正学校里的版画都交给她负责了。”
他的视线又回到了自己手上,拿起他正在雕着的水洞高山石兽钮对章,石狮子落在蜡烛红的顶端,看起来像是落入陷阱的愤怒的野兽,再平稳的呼吸和细致的打磨都藏不住他留在石头上的生硬的伪装不成的敌意。
“你也可以。”
“抬举我了,阿庄。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你有师父教,肯定和自学的不一样。”
他抬头快速瞟过我的注视。阿庄和我,是一类人,听得懂彼此的声音。透亮的玉石只要在足够的光线下都能看到被挤压过的瑕疵,我们之间牵着一丝浑圆的紫痕。
—门前有熄火的声音。福吉和玲姨一块儿回来了。玲姨看了看我,摇了摇脑袋。
福吉下车,拿了两盒月饼下来,往地上一摆,没来得及寒暄,就埋头去看我的章。
“你这下刀顾虑太多了。”
“福吉,也许是你想浅了呢。”
阿庄收了最后几刀,没有要和福吉争论的意思,刚说完就向一旁的实习生要下一份水印稿。
“末端收钝刀,死摹是初学的孩童做法,你已经看过那么多字画,可以不这么做。”
“是要教她胡乱刻呗。”
福吉直起身,沉默了一会儿。
“阿庄说得对,他学过许多。听他的。”
“你们是各有千秋。”
玲姨说了句场面话,但并没有看过来,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对话。阿庄心里的不平衡,应该很少会这样直接地表现出来。我猜也许他是因为现在多了一个人知道他的心声,因而有了底气,忍不住露了些不满的模样。师父说他日后一定会胜过福吉,他当时只顾着开心,现在想来原是早就输了一截。
没有声响,只有一刀一刀的摩挲声。无休无止,闷热了起来。
“休息一会儿,一块走走吧。”
福吉在“贾”字的一竖上使了冲刀,她的力道很深,磨掉了刚刚停留在上面的清幽,刚直了不少。她没有继续改,而是往屋外走去,我便跟了上去。阿庄自始至终没抬过头。
四
福耀工作坊的位置很好,就在文庙旁边,走过一趟得遇上好几家书香门第,有一些是小时的调皮鬼,当初打死也不写字、画画的,现在也开始正经过生活,卖几幅菊花、牡丹图以补家用。
这整条街,就出了一个许福吉,但也没多少人为此感到庆幸,只是关起门来狠狠地教育自家的孩子,希望下一个光宗耀祖的是他自个儿家的。
福吉带我走着。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走过路了。”
“你去学篆刻后就少见面。”
福吉没有马上应声,她的个子没有怎么长,一直是一米五出头的样子,由于长期久坐篆刻,腰身倒是长了许多,从背面看是猜不出她的厉害之处的。好像从小就是这样,福吉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是普通到可以让人欺负的女孩。我和她交好,只是因为我没有嘲讽她脸上的胎记,但我给出的微笑仅是因为惊吓而不是出于友善,不过福吉就简单地信任了我。直到看见她能在烟头、铅笔杆儿、课桌、眼镜腿儿上面刻上大大小小的字的时候,我才觉出她的厉害,也算是她的第一个伯乐。
“也不算学,他教我的东西比我今天和你说的还要少。”
“总之现在出头了。”
“出头吗,倒是没有以前刻烟头的时候简单。”
“总不能再倒回去刻烟头吧。”
“不一定呢。”
稀稀拉拉的人走在路上,好几家店铺都摘了匾额,写上了“旺铺出租”的字样,文字总是欺骗人,旺铺冷清,如果迷信了眼前的评价,活着就痛苦了。
福吉放慢了步子。
“你说,这些画廊里都是谁在画画呢?”
“大概是四处搜罗来的吧。”
“也是,一直画这些花也会腻。”
我感觉福吉脸上的胎记淡了些,可能是光的问题,她的眼睛更加明显了。每次和她私下交流时,我的脑子总是会顾及不上许多细节,复杂的情绪,嫉妒、心疼和说不上的自豪绕在一起,那些场面上的周旋与陷阱,在福吉身边都羞于出现。我的话也变得直白了起来。
“福吉,我们认识了很久,算是发小了。你为什么平日不联系我?”
我本该要抓住这样的时机规劝福吉好好经营她的工作坊,但不自觉问出了这样的话来。
“福吉,我的意思是……”
“被闲言碎语惹着,你会很麻烦的。”
……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她确实说出了我的顾虑,而且在见她以前,这种发小情谊早和故乡一起被我抛到了脑后。只是现在我好像被迫面对着一个不愿意回首的过去,像是那只犀牛,原是一处残缺,福吉却使它惹上了不散的哀愁。
“你最明白我。”
“那你为什么要封刀?”
“你不是也说过我做不长久。”
……
福吉停下,走出了古街。
“那边走上去就是山,那次我们一起去—”
“拿剪刀。”
“对,许石头蒙我呢。”
“你还给它包起来,不给人碰。”
……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下山,爆破意外。”
“意外啊,也是,也有可能。”
我不知道她在打探什么。
“福吉,外面的言语乱,有些无端猜测,不用管的。”
“如果你听到什么真的……”
她突然捏了捏我的手肘,和孩子们要说悄悄话的时候一样,约定着找到一些不能说出口的可怕真相。
“福吉,你打算怎么做?”
“噢,这个好说,我把工作坊给阿庄。”
“为什么?”
“爸更喜欢他,阿庄接手才是他的心愿,而且他的心思,你应该感觉到了吧。”
“阿庄会很开心的。”
“未必……你觉得他,算了,也不重要。”
好些店面挂起了中秋放假的字条,门前摞着节前无心打理的包裹。
“那你?……”
“去马来西亚。今天就和玲姨办护照去了。”
福吉更自由—阿庄认为她自由,也许是因为她多了一些路来躲避条条框框设出的棋局。
“不刻了?”
“封刀的消息,你不是早就帮我传出去了。你别难堪,我能明白。之后还拜托你多说,我也好慢慢退了,自己安静刻石头,我只在意这个,别的不懂。”
“我不是有意—”
福吉按了按我的肩膀,她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有很多迫不得已的事情。”
她身上总散发着很强的告别意味。
我没有和她聊更多。
“永远支持你。”
那时,我真心希望她好。
临行前,我左右又安慰了玲姨几句,她仍是眉头不解。我竟也有种不安之感,心里悬着空。不过再多逗留也无意义,便和他们告了别。
五
封刀的消息传得够快,话里话外曲折着传出了新的事儿来,说是许福吉在谋一块奇石,已经失联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山里的信号不好,也许真的隐居去了。我听闻以后,打了几个电话给福吉,无人接听,转给了玲姨,她只是闷闷的,也不回答什么问题。
登上福耀工作坊的官网,工作坊的日常运转没受到什么影响,可以看到阿庄已经将工作坊的里里外外全都重新装修了一遍。网店上的图片全然不是先前的模样,船木茶几加上老爷凳,故作平静地得意地炫耀市里的嘉奖和工艺传承人证书。一摞一摞、一排一排漂亮的寿山石落在他的篆台上,乖乖如羔羊,像是大部分文人的工作室了,除了接篆刻订单,现在还和周围的手艺人联手,也做些跨界艺术品,比如定制8cm×8cm大章的富贵牡丹,看起来极热闹。阿庄的名气大了不少,许福吉的版面则缩略到了寥寥几行字。
搁下不顾这些事情一段时间后,突然浙派传着有人在收许福吉的章,价格可喜,才知道许福吉竟也在月尾石矿洞遇难,我心下一惊,怎么都不能相信。
“玲姨……真的吗?”
“我已经辞职了,不用再联系我了。”
最后一次和玲姨沟通不算愉快地结束了。像是和福吉的最后一场对话一样,道别的伤感弥漫不散。
阿庄倒是告诉了我葬礼的时间、地点,但我也没打算露面。按照阿庄说的,她和许石头犯了同样的执拗之症,推了工作坊的工作后,就四处下洞穴看石头。她要找的石料很难与人说清,不是求上好的成色,而是要有缘的石子,让旁人帮忙去寻只是徒劳,只得靠自己下洞查看。几次往返都没有得到满意的成色,业内人都把这种情况称作“迷了眼”,好好的一个人却被石头玩弄了,做文玩的人最怕这坎坷,把自己玩到物件里头去了,总想寻那最真的、最粹的、最符合梦里的缘的—往往钻进去就出不来了,看什么都不顺眼。福吉似乎落入了这样的陷阱之中,空无之中追着一缕缥缈的光亮。阿庄谈起这些时异常平静。
“是因为塌方吗?”
“一样,爆破失败。”
“怎么会呢?”
“这可能就是太过冲动的后果,许福吉一直都是靠运气,只是运气也分好坏。”
我后来悄悄找了老雇工,听他们说,许福吉不是第一次去月尾石矿洞,他们说她也没有一定要找什么石头,只是进去摸摸土,看看质地,用好几种炸药爆破山洞,看最后的状态。至于原因,我无法知晓。若是说她是想念许石头,恐怕小瞧了她的心思。
现在,阿庄管理福耀工作坊之后,工作坊在工艺品市场上做得比较好,艺术界的交流、展览也多到台县举办,看来他确实更擅长经营管理。近期的南派交流会,我问他有没有觉得可惜,对于福吉封刀的事。
“她选择的。”
阿庄把福吉的最后设计稿发给我看。
“你看,没有章法。”
题名为《碎月》。
稿子上只是一个正方形,中间狠狠地切过了一道竖线,竖线两旁是斑斑星点。
以崩代刻,石头里的沙砾带着一道形似剪的碎裂。
阿庄在稿子上画了个小小的叉。
“许师父也喜欢这样乱来。”
“还是你沉得住气。”
……
我发现在福吉出事之后,自己顿时没了兴致和人交往。
“和你有关系吗,阿庄?”
“我只在意篆刻的事,别的不懂。”
犀牛望月,无言之意,或许是因为言语全然是个笑话。
我突然希望福吉正坐在月夜下用麦穗的尖儿刻下只有她能解的招。这样的想象过于理想,但福吉总能顺理成章成为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我在进入任何一个地方时,心里总会掠过宽厚肩膀的许福吉,这更让我知道我是嫉妒她的。不知道阿庄会不会失落,他的假想敌眼中压根没有纳着他的身影,而是直接落入了另一个处境中去,雕琢人的双手,寻找呼吸,而非因果。
好几个夜里,想起了她,便细看她的稿。偶有一日看着右下角有一处紫红色的痕迹,原以为是墨迹,放大来看,才发现色泽的变化,黑暗中淡出的紫夜,散开—盖住了一枚照亮往今的月牙,那将自己打碎了的月,投入瞳孔的湖泊中,永远凝望着紫茫茫的长梦,沉潜偶现的白犀,我也只能看到朦胧的轮廓—一步,一步,走进石头的核里。
【张枫,1996年出生,福建福州人,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