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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4年第2期|高屿乔:行到水穷处
来源:《百花洲》2024年第2期 | 高屿乔  2024年05月21日07:50

高屿乔,北方人,在南方读书,2000年出生,现居广州。在《中国校园文学》《野草》杂志发表过小说。

男孩踩住油门,双手紧握方向盘,身下的卡车发出低沉、均匀的轰鸣声。他表现得小心翼翼,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让这辆几吨重的巨物蛮横地挪动起来。

“没问题吧?”老板把手伸进窗户,拍打了一下方向盘,开口打断了男孩的神游,“先下车。”

“没多大问题,我成年,有A类驾照,也跑过两年高速,没有重大疾病,自己买了保险,家里也知道我跑高速,不会因为发生意外来找麻烦。”男孩闻着老板口鼻不断喷出的烟草味,似乎能从这种气味,窥见一种成年人的生活光景。

老板没接话,伸手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方向,扭身走进库房。身边介绍工作的中间人一把挽住男孩,递给他一根烟。两个人站在车边吞云吐雾起来,“背得挺熟?但你也太像贯口了。”这是男孩第一次抽烟,吸烟时他觉得自己像在用吸管啜饮一杯加土摇匀的汽水。中间人跟他讲一会儿出发前抵押一下身份证、驾驶证的复印件就行。男孩觉得自己会喜欢上抽烟,总有一天会,哪怕不是今天。

“其他事情你都不用管,安心开车,到了终点拿钱走人就行。”中间人记得老板对他的叮嘱:“选一个新人,足够年轻,一点脑子都没有,这样他才不会琢磨自己在运什么。”

“你先上车吧,别抽了。”老板招呼中介过去和他一起搬东西,确定男孩上车后,老板掀开纸箱,确定好药物的数量。他和中介一人一边,把好几箱走私来的进口药物放进卡车车厢,接着才叫工人进来用廉价家具塞满整个车厢。

看着中介跟着工人忙前忙后,老板坐下点了根烟。啤酒已经放温,喝在嘴巴里跟多含住一块舌头一样。

他有些烦躁,最近妻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说法,男性站着小便时,尿液和细菌会飞溅到附近好几米。那之后,她就要求老板必须蹲着小便。他有些郁闷,并不是因为蹲着撒尿会折损他的男子气概,而是因为这个行为一下子把之前严格区分的两件事变得模糊不清。有时他只打算小便,可一蹲下来,便意就不受控制地出现。

他看着坐在车座上不知所措的年轻人,跟看一只迷路了的蚂蚁似的让人着迷。他头发薄薄地盖在头顶,那不是脱发,而是长时间用差劲的洗发水搞坏了发质,即使如此他来之前还是理了发,那几撮修正不出形状的毫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工人结束自己的工作,排着队在中间人那里拿自己的报酬。男孩很快熟悉了自己司机的身份,打了一把方向盘将车倒退几米,巨大的车厢轻轻晃动,接着他轻踩油门,滑动方向盘,掉转车头朝公路方向驶去。

老板看着卡车远远开走,在手机上输入一串号码拨了过去。他已经事先叮嘱好沿路的关卡,给一辆车牌号为陕B118F6的卡车放关通行。贿赂他们花了一笔不小的费用,但相对于走私药带来的利润,这点只是皮毛。

卡车上,男孩兴冲冲地用手摩挲方向盘。卡车的座位高出他学车时所有上手开过的车,在这样的视野里,没有哪里高耸,也没有何处矮周遭一头,他所看见的每一条路都变得出奇平坦。这样的视角让男孩觉得他也许真能跨越好几个省,穿行山路,最后抵达目的地。

男孩牢记在驾校时师傅教自己的标准行车姿势,用两只手稳稳操着方向盘,眼睛直视前方的同时也要留心后视镜。但在驶上公路后不久,他开始试着松开一只手,像是刚学会自行车的少年,他刚松开一会儿,就会立刻把放在换挡杆上的手摆回原位。好一会儿后,他才习惯单手握方向盘,愉快的心情在肚子里咕噜咕噜翻腾。风吹拂得他像匹马似的把舌头伸出来。

男孩开得越来越快,在拐弯时也不再刹车,他对这辆车驾轻就熟,好像是操纵自己的手脚一般自如。在开过一段烦心的环山公路后,男孩迎来一趟笔直的干线。他不断踩着油门,耳边风如同旌旗鼓动。

下一秒,一辆洁白的比亚迪顺着地平线出现在道路尽头,男孩猛打方向盘试图避开那辆小得可怜的白车。所幸他躲开得及时,没有出现追尾。卡车冲出公路一小截,前轮陷在路边的耕地。

有几个老乡凑过来,用手拍打车窗。男孩从昏迷中醒来,看见满车窗的黑色手印,内心一阵阵不快。他不管不顾,重新启动发动机,朝后猛地倒车,在老乡淋漓的怒骂声里,开出田野,驶回正道。

几个小时后,男孩停靠在他用尽各种办法才找到的休息站。这是他出车以来,第一次走下车。从座位上看,地面显得如此遥远,每一步都需要自己走,再也不见那个小小的油门,一使劲就可以自行百米。

男孩看见原本透明的车窗上此刻布满灰色的痕迹,有些是虫子干掉的尸体,多数是没擦干净的泥点。光线跟刚出生的刺猬一样软软服帖,地面昏暗,一股朝上的气流肉眼可见地汇聚,把附近的落叶卷起,在空中形成一道门轴,人穿行而过,打开大门进入新世界。

不仅是车窗车壁布满污痕,车轮上也有蹚过泥浆时溅上的污渍,斑斑点点,像是戳破窗户纸留下的光点。公路上,不同款式的车一辆跟着一辆从旁开过。男孩看着轮胎发了愁,他不想自己的车就这样脏下去。

“怎么了?”一个中年人走过来问他。

“哪里有洗车的?”男孩用手背搓着窗户上的泥垢。

“我这边就能洗车,你把车停到里头就行。”中年人伸手指给他一个方向,男孩其实没抬头看,但他却也知道该把车停到哪里。

停好车后,中年人摆了一下水管,水流顺着房间里的水龙头哗啦啦浇在车上。男孩坐在一边,掏出中间人给自己的钱包盘算起来,里面是这趟车所需要花费的费用。他捏出一张笔挺的百元现钞,不远处,水流顺着汽车漆面被打得四面散开,那些水花仿佛一扇扇窗户凝固在半空,黄昏的光使得水花愈显得结实可靠,捏着钱看着水花,男孩感觉好极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灰尘从车上消失不见,轮胎跟他的嘴一样虽然布满褶皱,但仍能反出光。男孩觉得这辆车现在才真正跟自己有了些许关系。

洗车后,男孩趁着黄昏的余光上了路。出发前,他打开窗户,想模仿自己在路上见到的其他司机朝地面吐口痰,但他却没办法把卡在喉咙的痰液挤到嘴边。洗车工以为他是在和自己道别,朝他挥起手。

出发不到一个小时,身后传来滚滚雷鸣,快下雨了,飞虫聚成团,仿佛灌木丛一堆一堆散落在道路两旁。男孩有些胸闷,他打开窗透气。潮湿的空气被风吹得淅淅沥沥。风越来越大,道路被风吹得不再平静,男孩看见后视镜里的自己头发跟稻草人似的蓬松起来。

雨不留情面地劈头盖脸下着,雨刮器也没办法阻止雨水帘子似的盖住他的视野。男孩只能找个地方稍作调整,等雨小点再出发。

男孩小心翼翼沿着路边行驶,终于看见了一个拾荒者住的破棚。他刚开到棚子前几米,一阵大风火车般呼啸而过,棚顶用石灰糊住的荒草混着积灰,破棚轰然倒塌。良久,男孩面前变得清晰,先是雨刮器显露出形状,接着面前被开出一道隧洞般的椭圆形视野。他看见了一只狗。小狗的狗爪染着血,在地面艰难地爬行。

它直直地看着男孩,眼睛里有黑色的黏稠物。雨后,天很快晴朗起来,但夜色也紧随其后。在一片混乱的背景下,小狗浅白色的毛发尤为突出。男孩垂下脑袋,在一个眉毛耷拉的出神片刻,他决定带着狗一起出发。

一转眼的工夫,小狗被简单擦拭,垫着毛巾坐在副驾驶座。车子在一座小桥边停下,一条浅浅的河顺着地势尽本分地流淌,它在夜色里闪闪发光,仿佛低语一般,时不时浮起一层层涟漪。

男孩抱着小狗,用体温暖着它的身体。窗外,远处的公路正被浓雾缓缓吞噬,最后变成一缕薄纱绕着山脉。

男孩留了个窗缝,避免自己和小狗被闷死。车椅没法调后,他只能坐着睡。有时他觉得现在有个伴多好,有时又觉得之前孑然一身也不错。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男孩半张开嘴,呼吸从沉重变得微乎其微。厚厚的夜晚仿佛被揪住一端不断撕扯的毛衣,在嘶嘶的穿针引线声里,被拆成赤裸的白昼。

第二天醒来时,小狗已经不见,窗户的缝隙比男孩睡前要宽敞不少。或许是睡着时无意摁开了窗户,总之,昨晚还虚弱可怜的小狗,今早已经跑丢不见。

他沿着车走了一圈,确认小狗没躲在车轮子底下。他攀上车,关紧窗户继续沉默地行驶。途中,他意识到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他需要在中午前赶到休息中转站。买一些食物、一些水,如果有洗车工最好。

路程不像刚启程时开得顺心,风雨后,路面散落着田埂里刮出来的杂物。中途,他还遇到几头羊缓步而过,白花花的毛,在阳光里闪烁着湿润的斑点。在等待间隙,他喝了口不算冰凉的水,浇熄了内心时隐时现的情绪。

在正午结束前,男孩终于抵达此行第一个休息站。宽敞的停车场没几辆车。男孩在停车场里绕了几圈,以往他总是随意停车,遇到分划成片的地方反而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他决定直接把车横着停在停车场入口旁边,正当他预备下车时,却看见自己挡风玻璃下站着一个女人。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一幕所吸引,心跳仿佛密不透风的节拍,在胸口结实地拍打着。

女人对男孩露出礼貌的一笑,接着说:“车辆需要停进车位,不能这样挡在门口。”

女人露着牙龈微笑,嘴巴和牙床一样粉粉的,甚至连牙齿都看上去如此柔软。

男孩连声应着,但在快进入停车场时他开窗跟女人讲自己不知道具体该停在哪里。女人转念一想,让他打开侧门,接着女人踩实一跃,坐进副驾驶。

“我在这做保安,也兼职收银,总之都是杂活。”女保安开口说,她伸手快速地扎紧一个马尾,“你往前开,这一片都是私家车,你这种车型需要开到里面。”

男孩老老实实坐着,身后的座椅却跟剥了皮的树干似的,分泌出黏糊的汁液,惹得男孩后背又瘙又痒,恨不得脱了衣服在地面上打滚。良久,女人已经从车里离开,男孩一个人坐在卡车里啃饼干。突然他听见一声轻轻的敲门声。他打开窗,女人递给他一个小碗,里面装着些炒鸡蛋和凉拌菜。

“我做多了,吃不完该浪费了。你凑合吃吃,不嫌弃吧?”女人仰着头看他,睫毛阴影仿佛箭头,引导着男孩朝其他地方看去。

“谢谢你。你要不上来坐会儿?”男孩开口后自己都吓了一跳。女人想了想,从车头绕过,扳开门锁跨步上了车。

“你这车真高,坐上来跟骑在巨人肩膀上一样。”

短暂的交谈下,男孩萌生了邀请女人和自己同行的打算。这念头稀里糊涂就冒出来,他正打算开口,一枚石子砸在面前的车玻璃上。他往外看,一个陌生男人怒气冲冲地往卡车方向走来。

“那是我老公,完了,肯定是他误会了。”女人下车时太急,身子整个跌在地面,轻飘飘的,仿佛是枝丫被风吹断了一截。

“你别嚷嚷,多吓人啊!”女人拦住丈夫,男孩慢悠悠地转开车窗,他才反应过来女人原来是有家庭的。

“我吓人?你都上人家车,跟人家做饭了!”男人怒吼道。男孩注意到,他的胳膊有几块界限清晰,但图样搅在一起的文身,看起来像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怎么?我做个饭,陪人家坐会儿,我就成他媳妇了?你看看清楚,那是个小孩,一个人出来跑车多不容易,怎么就不能关照一下人家?”

“关照?我看你是看上人家了!”男人的声音在空气里发抖,让男孩面红耳赤。接着,女人扯着丈夫往休息站里的一座亭子里走。

“我可没有,我不像你,我不干那些让人害臊的勾当!”亭子里传来撕扯衣服的声音,接着几声号令枪般的脆响后,男人冲出房间。他的脸上多出来一记红色的耳光。男孩从没见过这幅场景,没忍住笑了出来。

男人拾起来一块砖头就要往车子上砸,男孩见状跳下车,一脚踹在男人胸脯上,男人仿佛是接了重物,没稳住身子往后连退几步才跌倒在地。女人这时候跑了出来,正好瞧见这一幕。

“上车吧,跟我走,你留在这他肯定没你好果子吃。”男孩开口说完,女人没做言语,低垂着脑袋爬上车。

“我操你妈的!”男人跑进屋子,不知道鼓弄什么去了。男孩被一种奇怪的感情控制住,脚底麻麻的,他爬上车,又是连退几米,接着扭转方向盘开出了休息站。

后视镜里,男孩看见男人手持着一枚瓶口着火的汽油瓶冲了出来,他远远朝男孩丢来,可是一阵疾风把汽油瓶刮偏方向,落到一旁的草垛上。火迅速蹿起,势头不可阻挡。

“救火啊!”

男孩没有减速,而是顺着山风朝远处继续开。身后,山头烧起大火,滚滚浓烟弥漫,仿佛一个人焦头烂额。

木头烧断的声响顺着烟围着高山打转,更多的动物从山上往下跑,他们急匆匆的,毛皮焦黄,像是蛋糕上凝固住的焦糖。火势趋于稳定。山顶上聚集着的云团散开,某个时刻,男孩看着山火将整个天空烧出个洞似的,云变得脏兮兮,仿佛泥石流倒着落到天上。不少人走下车驻足看向那着火的山头,狭长的公路只有男孩这辆车在疾驰。

距离火灾现场已经很远,男孩还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他看着副驾驶上面色恬淡的女人,想跟她说说话,但他突然发现他做司机前的记忆正随着时间越来越模糊。他只大概记得自己做过一段时间心理诊所的实习护工。

他厌恶那些人,厌恶那些椅子在地板上发出的尖锐摩擦声。在和医生谈话的时候,他们聊聊这个聊聊那个,根本不害怕生活本身,而是不满意自己竟然不是世界的唯一中心。过几个小时后,走出这间灰色调的房间,这些人会像打开的折叠椅般重新拥抱沉甸甸的生活。

“你除了在停车场收费做保安,还做过什么其他工作吗?”男孩问。

“做过很多,我刷碗、做饭、照顾孩子,有时还要陪已经记不清自己叫什么的老人聊天。”女人悄悄打量着后视镜。

“真羡慕你,我发现自己最近开始忘记做司机之前的人生了。我感觉我好像一生下来就在这车上。”

“可能因为你太年轻了吧。”女人对着男孩一笑,嘴巴像脱掉的衣服,露出一枚枚牙齿。

“你别这样讲。”男孩这才注意到,她有着一排流浪狗一样的小牙齿。她张开嘴巴,那牙齿看起来像是一生下来就带着的恒牙,再也没换过。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在下个路口把我放下,或者,前面有个公交站,我在那里下车也可以。”

“你下车干什么?”

“我不下车做什么?和你一起送货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可以五五分,或者钱都由你来管。”男孩焦急得口齿不清。

“别这样。我有我的生活,我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才行。”

女人眯眼看着太阳,盘算着还有多久日落。

“你为什么还要回去?那都着火了,到时候全是他的责任,你要赔一大笔钱呢!而且他那样对待你,他有尊重你吗?”

“我会离开他,但不是现在,也不能是以这样的方式。”

“你回去了他能让你好受吗?在你眼里,他还是你的丈夫,在他眼里你连人都不是。”

“可在你的世界里,我不也就是个女保安吗?我们都有自己要处理的事情,在不同的领域,我们都有自己的身份。”

“那你回去能做什么?”

“如果我回去什么都做不了,那跟着你,我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之后,女保安仿佛是水面上弹射而过的石子,泛起涟漪之后就迅速不见。

男孩开出乡道前,一直盯着后视镜看,那时不时被树荫遮蔽的镜面里,村庄和小径被其身后庞大的平原攥在掌心。

虽然为女人的离开感到悲伤,但他也清楚自己耽误了不少时间,绕了太多远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对于路上发生的事情不再关心。即使停车休息,他也绝不分神到其他事情上,他会在车里抽根闷烟,或者下车检查轮胎有没有破损。

夜里,男孩把车停在路边,睡意雾似的升起来,但他不敢睡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远远超乎他的心理承受力,之后,焦虑具体成一种会被遗弃的预兆。他坚信一旦自己睡着,醒来就会被丢在路边。这辆车似乎有了生命,自己如果不时时刻刻行驶,车子就会去找其他人替代自己。睡意变得跟色心、贼胆和恶念一样糟糕。他中间打了个盹儿,比自己第一次手淫还内疚。

不久,车玻璃上结满鳞片似的水痕,它们在漆黑的夜幕里闪烁,男孩关掉了车内的所有光源,除了眼前笔直的公路,一切都是漆黑的。男孩睡了过去,世界回到它本来的样貌,始终陌生,永不显形。

不知道开出去多远,男孩的视线里突然多出来一条狗。它悠闲地在道路中间迈步,全然没有顾及周遭可能出现的危险。

那条狗也是浅白色,男孩想起来自己最开始出发时遇上的那条小狗。怀疑的念头刚升起就被他否定,自己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开车,少说也开出去几百公里,怎么样的狗能追上自己?

男孩把车停到路边,拾起来几块红色纸牌用石头压住,当作警示牌立在卡车车尾。从后面看,他的车像是从深水里冒出来的一只红鲤鱼,在水面悠闲地吐着水泡。马路上,男孩快跑几步,趁着那狗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快速弯腰俯身,伸手一捞狗就被他揽在怀里。

它静悄悄的,贴在男孩怀里。男孩把狗带上卡车,翻着来回看了看,它身上没有出血的地方,不会弄脏车。那条狗一上车,立马就跟围巾似的把自己卷起来,它的尾巴似乎以前受过伤,软乎乎地挂在屁股后面。男孩开出来一段路才想起自己没把警示牌收起来,后视镜里,那红色鲤鱼样子的警示牌翻身入水,一摆尾就消失不见。

路途中,男孩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带着小狗一起。它是个不确定因素,自己需要不时领它下车拉屎拉尿,同时自己还要操心一只小生灵的死活。它像是胳膊上冒出来的一层鸡皮疙瘩,让人分不清楚好坏。男孩担忧的不仅是狗与路途的关系,他更在意的是它会不会和上一只小狗一样,在某个夜晚舍弃自己,独自离开。

卡车开过一节碎石路段,车子颠簸起来,小狗随着起伏呜咽起来,可等男孩腾出手盖住它的脑袋,它立刻变得安静。意识到小狗有些受凉,男孩在一个路口走下车,第一次打开车厢里的锁,中间人留给他的钥匙有些生锈,他翻了翻,找出来一匹银白色的布,盖在小狗身上。

一些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那是纸钱在空中炸开的声音,在那声音下,是细细的,仿佛骨头断裂一般的哭声。那声音再次唤醒男孩对于过去的记忆,但他只记得一些片段。他能看见一枚枚巴掌,仿佛从单元楼里甩出的挂鞭抽在自己的脸上,他也可以看到,一个庞大的男人如何在死后变成一只手掌大小的骨灰盒。他乖巧地躺在那盒子里,永远保持微笑,像一个在做美梦的婴儿。

他打开窗,果然一股烧纸味翻滚进来,小狗不安地在副驾驶座踩来踩去,如唢呐演奏,男孩大笑起来,天上原本低悬着的清晰的云变得稀薄。道路一旁有一队穿着丧服的人马,看起来是喜丧,遗照跟牌匾似的挂在队伍前端。他开车路过时“嘀嘀”连摁了几下车笛,那声响跟指印似的狠狠摁在白纸似的队伍上,人群受惊闪开,车子呼啸而过。

远处山脉高低起伏,可人辱骂别人的词汇真是比任何山都连绵不绝。他特意不加速,任由那些穿着丧服的人把遗照丢在一旁,甩起胳膊拎着腿朝自己跑来。他们一边跑一边骂,叫骂的词汇让男孩有种盯着字典的局促。男孩有些心烦意乱,脚尖使劲,顺势关上窗,一阵风声夹紧尾巴从身边溜走。车厢里变得安静,小狗在摇篮似的轻轻晃动下逐渐睡去。

现在,长时间的驾驶并不会让男孩感到疲惫,即使四周一片安静,也丝毫没有寂寞的体验。他用手抠着自己的下巴,把一枚枚硬胡楂拔下来,有些毛孔出了血,但更多没有。他哼唱着歌,时间像胡楂似的拔不完,永远会在第二天醒来密密麻麻地长回他身上。黄昏里,暖阳缠绕在最远处的山脉,鸟踩得树杈一抖一抖的,眼前的路歪扭着,不止不息将车送向远方,仪表盘的指针一抖一抖,显示着还有数不尽的油供他使用,男孩快活,却又有些忧伤。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太快活而感到忧伤。

警车上交错闪烁着蓝光和红光。警车上下来两个警员,男孩深呼吸几下,示意自己需要保持冷静。

他刚从一个加油站开出来,把馒头掰碎喂给小狗,结果刚要发车迎面看见一辆警车。他的视线没有刻意闪躲,但警察似乎还是嗅到了车子上那股做贼心虚的气味。男孩以为警车开走就万事大吉,刚准备加速离开,从后视镜里就看见那辆警车拐弯后朝反方向驶来。他坐在驾驶座,却一下子忘了怎么开车。小狗在旁边呜呜叫着。

此刻,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已经分别站在卡车两端,年轻些的警员向男孩亮出证件,示意他下车接受检查。

男孩遵从安排,但身子还是有些僵硬,他慢慢试探着走下车,不露出马脚地趁警察在后车厢开锁时给老板打去电话。老板跟他叮嘱过,只有在遇到警察例行检查时才可以拨打这个号码,随着几声电话铃响,对面传来老板熟悉的声音。

“你这样,把电话递给警官。谁是警官?你看官衔,谁的杠多就给谁。”

之后,男孩把电话传给警官,警官点了几下头,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男孩,随后支开正打算掀开白布的警员。他似乎已经猜测到那下面装着什么了。他俩对了个眼神,什么都没有说。

警察把驾驶证还给男孩,和他说什么事都没有,让他安心上路。结果下一秒,副驾驶的门被拉开,年轻警员拎着狗脖子走过来,说车上不能养狗。

“为什么不能?”男孩不敢看那只狗的眼睛,它在警员手上变得安静,不像在车里一直朝自己撒娇。

“就是不能带着狗,这是规定,交通法懂吗?”那只狗显得陌生,男孩转念想到,自己即将结束枯燥的行程,养狗带狗的初衷就是解闷,如此一来自己还不必背负工作结束后如何处理狗的心理负担。那只狗一下子成了毛衣内里的线头,随着警察轻轻一拔,毫无牵扯地脱身而去。

他连声道谢,爬上车,继续往前开。男孩觉得自从那些警察翻腾过自己的车后,车开起来顺手多了。

根据地图,自己离目的地只剩四十多公里,大概一个小时就能抵达。远处又是一个休息站,男孩停在门口,没开进去,站在路边打算小解。在他正要脱裤子方便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过来让他把车挪到外面去。这次,他没有听女人的话,而是先自顾自小便,然后上车装模作样往前开了一点,等女人走开又开回来。女人果然没再回来,男孩倚靠着窗子在车上睡着了,半个小时后,女人拍打车窗将他叫醒,看着女人怒不可遏的模样,男孩直接启动引擎,一脚油门开离休息站,朝目的地驶去。

车子前进着,路面开始闪烁。下雨了,白线在挡风玻璃上显露,将道路分成若干岔道。后视镜像伸进肉汤的汤匙,模糊地把挂着肉汁的碗底,显露给男孩看。

随着城市的形状变得越发有迹可循,这趟车程即将抵达终点。奇怪的是,男孩内心并没有产生怅然若失的感觉,反而有种念头,自己将继续开下去。或许老板还会有新的工作托付给自己吧,男孩心里想。

在一个长得令人打哈欠的拐弯后,他看到老板站在一个小院子里等他。后视镜里雨势渐大,雨点在柏油路上嘶嘶作响。

“来了!”中间人大声喊着,他撑着伞,老板身上有一些水渍浮现。

开进小院,男孩把车停下,但他没有下来的意思。老板也并不在意这车上还有没有人,他领着几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走到后车厢。那是他的生意伙伴。老板拉开裹着车子的巨大幕布,然后用扳手撬开车锁。男孩把手上的钥匙丢到挡风玻璃前,嘴巴一撇,听着身后铁链一截截断裂的声音,好像是牙齿被从牙床上恶狠狠地拔掉。

“希望别伤到车子。”男孩从后视镜看着老板粗鲁的动作,开口说道。

“你可以下车了。等会儿我就把尾款结给你,在此之前你可以去老板的山庄里休息休息。这片有不少好东西,你开车开了这么久,得好好歇歇。”中间人凑上来跟男孩说。男孩低垂着头,他不想休息,也不愿意进什么山庄,哪里都不如车上舒服。

“这批药不行。”老板身边一个年轻人说,接着他推了下眼镜,“药品全潮了,而且也没有做冷藏。”

听闻此话,刚才还倚靠着卡车的中间人慌张起来,他的确忘记了博士关于冷藏的叮嘱,但自己绝对不会忘记加盖防潮垫。男孩俯瞰着中间人,他的头发微微颤抖,即使他躲在卡车旁边根本吹不到风。男孩把钥匙又揣回兜里,调整了下坐姿,钥匙藏进更深的地方。

“我加防潮垫了。”男孩早想起来自己从药品上扯出来的银白色软垫,但他并不打算替中间人出言解释。

“这批药是需要冷藏的,我跟你们中间人讲过了呀。”博士又一遍重复,接着看老板没做答复,扭身离开。

老板扇了中间人一耳光,紧接着莫名其妙地和其他生意伙伴争吵起来。

“这批货的成本要分摊。”老板绝不会一个人承担所有风险。

时间快速地流逝,男孩百无聊赖,他只想开车赶紧离开。

老板和其他负责人仍在彼此辱骂,企图将责任丢到对方身上。但是牙齿还是没办法咬到同一排的其他牙齿,它只能鼓起劲去啃其他部位。其中一个负责人率先搞明白这点,他很快安抚住老板,在他身边耳语,接着退到一边,老板若有所思地走到车旁。

“车里的货怎么成这样了?”老板虽然仰着头,但三角眼还是使劲往下耷拉,他时刻表明权威,拥有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在他的注视下,男孩仿佛有一个瞬间又变回最开端时的模样,接着他扭过头,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宽阔的面孔,上面的痕迹足以让他抗拒老板身上那种只能欺负弱者的权威。

“和我有关系吗?我只是个送货的。”男孩强硬起来,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一声狗叫。

老板不管不顾,凑近些后连续辱骂的声音在窗外跟碎雨点一样响起。他装出一副对事业充满责任心,又对这次不负责的行动满是失望的姿态,将愤怒发泄在任何与这件事情有关的人身上。男孩对老板唯有置之不理,任其胡搅蛮缠。没一会儿,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一层密密麻麻的雨点,这是下雨了,男孩摇上车窗,骂声和风雨被挡在窗外。

老板没有因为突然的雨停止荒唐的行为,反而变本加厉,开始踢踹卡车。真是糟糕的人。男孩抱怨地想,终于在老板用手敲打车窗后,男孩忍不住踩动油门开车往前挪出去几米,希望这样可以让他情绪稳定些。结果下一秒,老板径直躺到车下,开始用手敲打着表面粗硬的轮胎。与此同时,雨刮器突然失灵,在狭窄的窗户上摆来摆去,之前夹在缝隙里的虫子尸体,混着穿针引线的雨点,啪嗒啪嗒顺着引擎盖掉下去,正落了老板一身。

老板大声叫骂,同时也骂吃进嘴里的虫子尸体。车厢里,老板的声音仿佛被面前的雨刮器打得左右飘摇,男孩想着怎么关停这糟糕的雨刮器,怎么停止他无休无止的辱骂—唯有前进。男孩想到了答案,这答案从心里浮现的瞬间,便跟煮开了的沸水似的,哗一下漫到头顶,控制着他立刻行动起来。

男孩踩下油门,车子座位微微一荡,轮胎从老板身上碾过,像下了一级台阶,车轻轻颠簸了一下。雨刮器动作停缓起来,叫骂声也小了些,见有成效,他便又踩了一次油门,接着车子在第二次颠簸后,仿佛是彻底扭动了什么按钮,世界安静下来,雨刮器也老老实实躺在车窗底部。

男孩知道自己这一开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要一直在路上,没油就去加油,遇山就找隧道。总之,要一直开下去。因为只有在路上行驶,生活才有奔头,只有在路上,人才不怕失去,也不留恋所得到的。

在这时,男孩听见了一阵呜呜声。某种力量推着他前行,这是象征着真实世界的回声,只有少数人能听到,它经久不息,彻夜回荡。当一个人心智成熟的时刻,那声音便会降临。男孩启动自己的卡车,随着那呜呜的声响驶进夜色。一路上,他始终注视前方,看着世上所有的路都因这浅浅的声响又重新变得平坦宽阔。

……

选自《百花洲》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