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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4年第8期|刘小男:秋天的盛宴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8期 | 刘小男  2024年09月10日06:10

刘小男,四川人,昆明市文联2021年签约作家。有散文作品在《边疆文学》《朔方》《滇池》《鹿鸣》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被《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转载。曾获第九届滇云网络大赛一等奖、昆明文学年会奖、滇池文学提名奖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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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离别成为这个秋天常见的盛宴,我们一次次坐下来,小酌或喝个够的时候,往事已经不必被提起。我们甚至谈不上足够知心,只是打破了一些之前的成见——在每个人音量提高的瞬间,我感受到了激情,看到了过去年轻的他们。可能,人生中除了永别,最令人难受的就是离别吧。

这是若干年后,我在钢厂的第二十个年头。人生中所有最低落和最充盈的状态:它们就在这里反复交替。二十年!是一个时间的节点,也像三个加了黑色圆点的低音符,很低沉,也很重。当这个秋天又再次真实到来时,我的身体开始枯萎、进一步腐朽,脸上曾有多少人爱慕过的桃粉,消散得就像没来过。总会想起,多年前穿过三铁车间那片桉树林后,站在灯光球场,看那些下了夜班的男工在弹跳着反转扣篮的瞬间。我转身离去,挤进饭摊子,打来的饭菜和那时的生活一样简单。吃完饭,和一群人割草、铲水渣、铲焦末、搬砖又铺砖。我并不知道隐没在其中的,有些人被记得,有些人被遗忘。命运对我来说,就是西西弗斯在钢厂的另一番实操。只是,我推的不是石头,是命。

我开始喜欢这些植物:飞廉、蒲公英、三叶草、石楠、女贞子。它们在各种气体管道间,向阳生长,成为各种姿态。这是一种垂爱,一味味治病的药,就在身边,以植物的名义存在,是钢厂中我所能够怀揣着的最柔软的秘密。这样的感觉,既久远,又令人兴奋,就像失散多年的老友,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样。

我开始记住这些名字:铁花道、高山塔、GHH风机、TRT发电机、炼焦炉、脱硫塔。钢铁组合的各种建筑的魅力、美妙,在这里合理安放,是我审美水准和表达能力的大部分来源。在其中,和工人师傅们的相处有所投入,留下莫名的眷恋,被折服、被眩晕,又被掏空、填充。

这些年,我写下的许多文字就发生在这些植物和名字中。有内心的焦虑、懊悔、羞耻、难堪和迷茫,也有瞬间放下时,内心的清澈见底。工厂是一座挖不完的金矿。裸露的山体表面,外人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却知道黄金在哪。很多人只知道钢厂生产钢材,却不知生产钢材的人们——他们的性格,相貌,感觉。我的肉身及心灵所能感觉到的一切,如葡萄果实转变为葡萄酒,需要经历采摘、破碎、压榨,直至记忆开始发酵,在轻微的“滋啦”声和微微冒出的气泡中,最终呈现的并不只是一成不变的果实本身,是更加陈年而具体的肉身:容颜、身形;情爱、孤独;也有理想、生活,以及这所有关系的破灭与拒绝,辣痛感明显和持久。在对真理、智慧的认知和不断的自我否定和摒弃中,莫不是那些年,在工厂中对青春最干净的冲动。这其中夹杂着些许悲怆,令人难受,但最终会归于平静。

2

“钢铁工人”这四个字,外形粗糙却坚硬、锃亮,冲击视角的立体和炫目感十足。落到现实是柔软的肉身。在千度高温的铁沟旁,在机械无法进入在有限空间作业时,他们用安全绳拴好身体后,顺着运渣滑梯落到三十米下的沉渣池,用电镐、铁镐才能敲打下附着在墙面的沉渣。纯粹动手的体力劳动后,他们也动脑,改造和升级设备设计上的先天不足,自制减轻劳动量的临时梭槽运输板结渣块,有点空余时间就是刷油漆,擦窗子,搬砖铺路。在下了夜班,澡堂突然停水的那一天天,在气温四五度的室外,就着冷水用毛巾擦干净脸上、身上的黑灰,准备干干净净回家。夏天的傍晚,一个背着女儿用过的粉色小水壶,在焦炭运输皮带机旁来回巡检要走几公里路的中年男人,总是带着微笑。

我听过工友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脑浆被挤裂的,看过煤气中毒,突然就不省人事的,手指被砸伤的,大腿被烧伤的,还暗自庆幸只是受了这点伤——命还在。也有“个性”无法融入“共性”遭受排斥和抑郁不得志,终日以酒为生,醉生梦死,放弃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人们。

事实上,很多工人在选择钢厂的时候,不会知道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和事情都和它连在一起。学识与精神在谋生和现实之间的拉锯之战,演变为物质与思想的互相应答,声音难听,面目可憎。但,生动鲜活,赛过悄无声息。简单来说,很多人选定在这里,都不会后悔;有的是,不知道还可以后悔,在钢厂尽着本分,躲过了意外,勤勤恳恳,在工厂中度过了堪称命运的大半生。其中的磨叽和对抗与尽本分没有因为冲突就分出胜负。望着被自己糊弄过去的过往、连滚带爬到达的今天,后悔或和自己斤斤计较过不去,都是不明智的。十八岁以前,我以为世界是“我的”、是“孤独”、是“哲学”,是春暖花开,也是粮食和蔬菜。有过对暗夜的久久凝视,也体会过星星的寒冷。现实中像死面疙瘩一样的愿望,经过发酵、烘烤、膨胀,仍然是死面疙瘩。所以,我面对的依然是钢的厂。

3

还是从一钢全线停产写起吧。当天,很多曾在这里工作过的工人跑到现场,想看停产仪式。有的因为仪式人数限制不得进场,站在门口和工作人员吵架。嘴里骂着:有什么稀奇的,还不让进,老子当年在这里上班的时候你几个还认不得在哪里拌泥巴。很鬼火,可就是不走。一边吵,一边站在门口跟着广播里的音乐大声唱厂歌。有人说,他是一钢一号高炉投产亲自打开炉门放出第一炉铁水的炉前工。当年冬天炉子不顺,三天三夜都没回家,天天清大沟,天天喝的都是姜糖茶,那茶热乎乎的,厂里大食堂专门熬的,还给他们做了大肉包子,微微带点甜味,好吃到本来吃一个的量,每次都多贪吃半个。虽然,每次遇到特殊炉况时工人都很辛苦,心里有一丝宽慰的只是这些点滴。停产仪式现场的角角落落出现了穿各种衣服,以及各种年龄的工人。他们在炉前开口机、风口、铁沟或是炉台某个楼梯拐角拍照留念。有白发老人,不知从哪找来不合身的工装套在身上,混在人群中,看完整场演出。

我发现,有的人很直接,流着泪看完宣传片;有的人很隐忍,笑得礼貌和温和。两者的心情并没有什么不同。青春,时间,还有没有实现的理想,都用在了这里——连带着自己的爱情和友情,家庭和孩子,没有哪样是和这里分得开的。我眼里蓄满了泪,终究没掉下来,流向鼻孔,变成鼻涕。我没办法分清其中的咸涩该给自己,还是他人?可是我并未从中获得什么,我发现我丢失了自己。那个时候,没有人能够顾得上我。我忙着搬椅子给大家照集体照。而后,充当了这场仪式的群众演员,混迹在一堆各种情绪的人中,任自己困在泪水与伤痛中,任虚空和一种没有着落,又看不到“明天”的感觉狠狠地折磨全身。

诚然,时间会让一切变得死寂:曾经并排矗立冒着烟的高炉;交错纵横的铁轨、煤气管道、电缆线、安全警示牌、档案室、大会堂、宣传栏、篮球场、小餐厅、停车场;还有小花园里的木瓜、石榴、橘子、柿子;墙角处,我在三十岁的春天亲手种下的三棵樱花,还有我热爱的大澡堂……所有在钢厂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我非常熟悉每天阳光照耀它们的位置,知道哪里灰尘最多,哪里会长出野草,哪里有人窃窃私语。还有冬天,阳光照耀下的小花园中鱼塘边上的两棵银杏,金黄了几十年。多少个夕阳余晖之时,我加完班,喝完最后一口水,一低头看见的就是它。无法忘记,那些曾经被我的小手一个一个编排在一起的文字——多少激昂和辉煌的过去,多少打破和刷新历史纪录的数据,包含着我全部的青春以及“嚓、嚓、嚓”声在空气中流动。

一片嘈杂声中,我清点着头天打包的纸箱、塑料袋及各种各样我能带走的物品,“离乡背井”的感觉,袭上心头。最后一任老主任站在五楼的办公室门口,守着那幢空楼,等着我们走了的人回去交钥匙,他说他也要走了。但我不知道,也没有张口问他去哪里。转身下楼时,拐角处竟然结了很大一个蛛网,只是三四天没人打扫。四楼是原来的保卫科,他们搬走后,剩下一个年代久远的红色木箱子,斜着躺在地上。裂纹、蛛丝、灰尘,白色油漆写下的“炸药箱”三个字,歪歪斜斜。没过几天,我最留恋和喜爱的大澡堂也正式关停了,一颗大红色的印章正正地压在澡堂关停通知右下角末尾,通知的最后一行写的是“特此通知”四个字,它们言简意赅、表意准确、简洁明快、庄重典雅,郑重、严肃,绝对不是开玩笑的通知。我明白了,我的大澡堂时代结束了,也是钢厂“时代”的结束。很快,我离开一钢去了新厂。每次我一个人走在新厂施工现场中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红土和粉尘,听调试火车的汽笛和敲打钢架的声音混杂时,我感觉我并没有厘清自我的沮丧。这是钢厂最艰难,是我最想落泪,真的流了很多泪的时候。

4

这天,在朵朵的电话里我就闻到了酒味,问,是不是喝多了?“诶,喝多,正常嘛!不喝,才是怪事了。”——前几天,一钢彻底停完,他的活才算干完。他在一钢最后的任务是把零星还在生产着的车间里所有气体的阀门安全切断,吹扫完绵延整个工序大约五公里长的煤气管道,移交给别的公司干后面的活。就这么一茬,他叹气——吹了两遍了,以防后面拆除中可能的爆炸和人员伤亡。他反复跟我说,过去二十多年所有的努力,等于做了无用功——他以为他的车间会一直生产到他退休。但,他比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他此前承诺过我们那群人,带两件啤酒和几袋酒鬼花生去找值守的老田玩。老田是教他打大锤和开铁口的炉前班长,也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师傅。如今,老田已病逝多年。现在想进老车间是艰难的。电话里,他反复念叨,都是杂草,人都没有一个:就是一把锁啊!之前那么大的车间,一把锁就锁住了。不过最后他还是想办法进车间去了配管组——落在地上的几张操作报表上,最后一天交接班记录上,交班的人写下“转岗分流”四个字;一双不知道主人的蓝色拖鞋在休息室门口;几件旧衣裳挂在屋子中央的铁丝上;茶几上的《侠客行》翻到一半用一把焊炬压着;车间永久停炉前,他在白板上写的最后一次休风、复风时间,及降料面的计划,还没被擦掉。停产十年了,一切都没变,在这里被凝固了。

到此,他把话题岔开。他说我虽然搞写作,但断定我这辈子都不会体会他站钢厂燃烧煤气的烟囱顶处的心情。他十分感慨,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站得”最高的一次——一眼望遍钢厂所有工序的厂房顶、铁路线,从高山顶的蓄水池直到夕照池的渣坑,那呈“一”字铺开的焦化、烧结、炼铁、炼钢、轧钢及钢材成品库,整套钢铁工序就是一幅“钢铁画卷”——太完整,太好看了!说到这些的时候,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和哽咽。他说,这高高的放散烟囱,只要生产着,煤气火就没有熄过的时候,只是大点或者小点,而这里已经连续生产了六十多年了……我想起师傅说的话:一个时代过去了,这些物件完成了特殊时期历史使命,我转述给朵朵。他好像没有听见:

你听我讲。那地,就两个字,就是荒凉——我们干完活往回走的时候,要去刚下厂时到车间报到的那条路,走了一小段,就迷路了——认不得从哪里可以走出去。杂草的品种除了最熟悉的紫茎泽兰、蒿枝、粘粘果,还有带刺的蔷薇也钻出来了,每块地方的场景都差不多。他们在杂草丛中走了许久,才走到有堵挡墙的地方,就是老过磅房旁边一直没有拆除的那堵高高的红砖墙,几个人终于松了口气,开始翻墙,走出了淹没在时间交付的杂草丛。

朵朵问我,是不是写作可以治愈抑郁?我不知道。他说他这两年时不时会胸口憋闷,去检查了,医生说他的各项指标好得很,没病。可是他觉得自己经常心痛。他试过很多方法,要让往事像骨头一样留在喉里,也很想像个大夫,奋力将它吐出来……多想有什么用?他开始退却,也知道有种摆脱不了的力量在向他下手了。这段时间,他在痛楚和无聊沉闷中度过,偶尔约几个老友喝酒,越是往回聊,就越感觉整桩事和前半段人生没有意义。于是,他每天清晨骑自行车锻炼身体,有时还骑十多公里到新厂上班。他告诉我,看过一个作家的访谈,说作家之前也曾抑郁,通过写作治愈了自己。他觉得自己抑郁有点重了,也想写作。我只能告诉他,我通过写作写通了一些心情,想通一些事,是真的。但我不相信他抑郁。某天下午,他把他的诊断证明拍给我看——阳光型抑郁。我把诊断证明的每一个字都看完了,还是看不出这个诊断证明和真实的他之间的联系。这个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中年男人,在工作中那么强悍和精明能干的他,让我突然感到了“脆弱”,原来是从最刚烈的地方开始显现的。他忘不了曾经走过的各个运输站台,预想到了未来这里的所有机器备件会被拆除,成为破铜烂铁被卖掉,总有一天,这里会被夷为平地。我们的青春和往事,会被全部埋葬。我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一样。

有时也仿佛不认识自己。我在钢厂经历了五次大的变革。随着年龄和技能的变化,岗位换了十几个,再数得细些恐怕有二十个。这是我起初想不到的。技多不压身,三铁车间只是给我临摹了一个冶炼框架。我学习了冶炼基础,最后却没有机会在大型高炉身上再次实践和绽放。我没有在钢厂干过最具体的冶炼铁水的活计,比如操作炉子、放铁水——这只属于钢厂的男人。我只能用我可能的感受,观望眼前。一切清零,从头再来,需要勇气,也需要舞台。就像挚爱了工厂一辈子的工人,他们在这里完成了堪称一生的岁月,总有一天,他们会在现实和心理上真正离去,或者叫作是失去工厂。

有段时间,我从新厂回家时,还是走老旧的炼钢大道,因为近。这是一条被拉矿、拉废钢的重车反复碾压的水泥路,完全发挥不出其本身快速、干净的功能。除了看起来像条“路”——坑坑洼洼,积水又多,车底盘每次都要被擦得“滋啦”地响几次后才能走完那短短的三百米。历经多次惊险、心凉,我再没有走过。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拒绝参与和知道钢厂之外的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我把自己藏在钢厂。我知道,我正在逐渐地、一步步地,根本没有办法挽留的失去着这个给我物质来源,赐予我生命中很多温暖的地方。很快,真的是很快,才三年,对一钢的记忆,就出现了模糊和怎么也擦不亮的盲点。虽然,还有几个老旧的加工车间在持续生产,顺便回收机器备件中的贵重金属,或是把过去多少年陷在地下深层的废铁挖出来熔化掉送进炼钢车间,在所有这些工作场地的上空,会冒出几小团白色蒸汽。其他什么也听不见。我在过的办公室外墙面,长满了各种蕨草,夕阳下,更显苍凉。柏树林子倒是长势喜人,枝繁叶茂。之前不见攀爬的葛根、黑首乌、菟丝子、喇叭花,互相勾织在一起,还有不知名的飞鸟,很大,也会从其中拍翅而起去觅食。我的黄金岁月就是这样的时候,让我觉得是要画上句号的时候……我最终接受了这个走过六十多年岁月的老厂彻底熄火的事实。

自此我知道,这里的每个人是真的走了。很多人退休、内退,也包括解除劳动合同后和这个地方彻底一刀两断。很多人到了新厂,找到了新的、让自己可以有所依托和熟悉的物件及人,包括我,这个过程不知不觉,也是顺其自然流向新的河道;内心的情绪有所流淌和疏通之地,所有那些为停产而流过的泪也已风干了。就这样。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走过这些停产直至过到新厂的日子。

5

这个秋天,小港矿彻底关停了,我才醒悟朵朵那晚打电话给我,不仅是哭他的车间,也是哭他和一群人那些年的青春。我再度理解了悲伤这件事情,要做到基本的体谅都是困难的。不仅是每个人对身边人情世故的吞吐量不同,关键源自每个人从出生到完成成长后所具备的吞吐能力有差别。那晚,朵朵就知道小港矿和其他子单位迟早要走到停产的地步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看清楚一些事情,他在精神上和现实中,比我看得清醒得多。朵朵提到了“抑郁”,提到了无路可走,提到了悬崖边上……我明知他的心处于怎样危险的边缘地带,嘴里却不饶他,试图采取激将的方式激活他——而这一招,无异于把在悬崖边上即将置于危险地带的人又向前又推了一把。我说,他很不爷们,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别整些青春的矫情给我,我医不了。我只是个业余写作者。朵朵笑了。朵朵觉得写作的人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理解,把我当成了心理医生,喜欢和我聊生活中的喜乐以及一些事情的感慨。是交流,也想获得一些提示。我有的只是我拙劣的人生经验,自救,勉强够用,却不能广而泛之推给别人。过了许久,我们都没再联系,我知道,这需要他自己走出来,过程会有点漫长。

小港矿停后。有的职工彻底离开了矿山,有的来了新厂。他们中有些是和我一起在过三铁车间的熟人。三铁解散后他们转岗去了小港矿,在矿山安家、养儿育女。所有人都没有想过矿山会停,但很快也接受了事实。单位分分合合、拆拆建建,是这些年我和我的工友聚聚散散真实的写照。不变的,是身处不同的谋生之地,我们很奢侈也很努力地谈论并实践着一些个体的憧憬和对未来的渴望,不管是哪一种,哪怕折中、走样的也行。没想到的是,十几年后,他们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落在起点。我有很多问题想不透,疲惫以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上下班途中。我焦躁,有时也懒惰——书房凌乱、地板花了、茶台沾灰,甚至出现一周只穿一套衣服的情况。除此,我对时间感到了惧怕,也是尊敬——原来,把理想变现为生活的,不是理想本身,是时间,它逼我就范。

我怕在路上撞见他们,结果总是避免不了。初来时,他们还没有被分到具体的岗位,也没有可以存放个人物品的工具箱。他们背着包、提着安全帽,上下班都穿着工作服和劳保皮鞋。午饭时间,一群群,零散地坐在厂里任一可以坐下的地方,聊天、看手机、打盹。有一天,我去食堂吃午饭,当年我送去小港矿的老张在路边喊我,两鬓夹杂着银丝。他看起来并不伤感,叙述平淡:当初动员他们去支援小港矿,的确是带着希望去的,但是这次回来,挺难受,住的地方厂区和市区都很远,孩子转学是个问题,媳妇还留在小港矿……

老张在石灰车间,停产一个月后,所有职工已经七零八散。走的走、守厂的守厂,来新厂的又是一拨。刚停产的那个星期,就像一年一样漫长,没有着落,大家都不知道总厂会怎么安置职工,尤其是赶上了全国性的行业低谷期。他给我看了一个微信群,是停产后他们车间办事员小念临时组建的。群里有担忧、叹息、无助、失落,也有阳光、暖气和希望。小念在群里时不时发些鼓励大家的话,也会把自己收到觉得和他们这群人有关的各种信息及时发到群里,有时还一个个打电话通知,尤其是叮嘱之前不爱看信息的职工,要学会自己看信息。大家马上就不在一个单位了,她总担心没有人提醒那些老职工,他们会漏事。小念说,从停产到车间解散,整天就是打扫卫生,清清池子里的淤泥,剪剪花枝。班组上值守的职工就拖地,擦设备,使劲擦。说到这里,小念笑了,职工把设备擦得就像新的一样,有的还在琢磨着怎么改进和修理之前损坏的机器设备。每个人都知道,早迟就那几天,他们会离开朝夕相处的设备及这里的人们。每次擦拭,想唤醒设备的声音——是幻想,也是真想这个厂还会开起来。人前,都希望更多地表现出自己的乐观和少有的坚强,或者叫与众不同。有快乐,也有对未来的担忧,就是没有着落感。等待分配的日子,小念也特别难受,不知道要分去哪里,只能根据申请表上的工种选择了三个自己觉得还可以胜任的岗位。事实上,车间解散后,她已经不是办事员了,和大家一样,是等待分配再上岗的职工。只是她发现,她知道的很多事情,车间的职工都不清楚,职业习惯让她不得不着急,就怕大家不能及时看到单位转岗、招聘信息,就建了这个群。

6

老张经历的一切,和二十年前我经历的三铁车间解散时一样。那时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群,大家都住宿舍或钢厂小区,所有分配消息都是靠跑腿互相通知和提醒。那时,没有人预知后来要买房子、买车子,把大部分收入花在聚餐上,并约定有消息要彼此通气。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在频繁的聚餐中,在彼此打气、陪伴中延续和加深。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那群人中的大部分走过来了,也可以说是熬过来了。但老张、小念及很多步入中年的工人,又重新经历停产、待岗、转岗、上岗或是离开。我搂着小念:我们是从捡饭盒、捡烟头的失意和至暗时刻走过来的人,不要害怕;要全力以赴投入新岗位,不要想着回来是来抢谁的岗位,这里的人也不会这样想。她使劲点头,说这里的职工很好。在生活上,还有具体的岗位操作中非常热心,愿意帮他们。虽然人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堆人,最后要走掉一部分,但不知道哪些先走、走去哪里。我在这些断断续续的感受中,坠入泥泞的愁绪——在频繁的调整中,总有人会离开,包括一些外乡在这里打工的人们。我想抽身只单纯地看待一些事情和人,但很难做到,所以我总是努力克制自我。在很多的黄昏里,我一个人在兴钢路上的那家二十年的大排档二楼坐下,要一瓶,有时是两瓶最没有味道的工啤,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梧桐发芽、发黄,落叶中匆匆路过四季的人们。这样的时分,这样的工啤,真的十分适合这样的我。我缺乏一个写作者的冷静和深邃,不过是一个有时孤独、有时困惑的中年妇女,在刚刚升起的路灯下,和影子相随,有一些陌生,但的确是我。

对小港矿的事,乐观又仗义的主任也有点茫然。一钢厂全线停产时,许多年龄大、体能不行的职工很多单位都不愿意接收,他非常生气:企业是难,但是职工更难,要面对直接的生活问题。没有人要的,都到了他的车间去。可是,这次他也没有底气了。偶尔,叹气。总是念叨着,手背手心都是肉,小港矿回来的职工也是这个大钢厂出去的,不回来,也没办法,都是四十多岁左右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没饭吃啊……但也预感,这也许是好事,淘汰没有边际贡献的,单位才能重生。情况已经这样糟了,安心、安全工作是最重要的。就是这样的钢厂,总有一些特殊时刻,限产、停产,影响到车间、班组的解散及最为具体的职工的家庭和生活。有忐忑,也有底气,长期的钢铁生涯造就了其中大部分人钢铁般的性格和果敢的毅力。我为小港矿回来的职工感到高兴,浅显单薄像镜花水月。尽管如此,我依然喜欢捕捉瞬间的美好。

车间分来两个女青工,喊我姐姐,问下班后去哪洗澡。她们的青春,流光飞舞,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心,这真的是一件太美好和太值得高兴的事了。

就这样,钢铁的世界,希望和绝望无处不在。就像春天与冬天的轮回替换之后,总有一种元气在升腾,不会枯萎。这不仅需要季节的替换,也需要个体的改变。我和这两个小年轻聊了很多。她们对这样大规模的停产、转岗、竞争上岗,没有畏惧。更加专注的是生活具体的形式,关注当下,比如唇彩的颜色、发型还有其他生活感觉,这有点和当年的我一样,也是我要重新拾起并去书写的,而不仅是写工作衍生出来的单一感觉和情绪。她们笑嘻嘻地告诉我,下班要去菜市场买菜去工友宿舍喝酒——庆祝到新厂,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少了年轻时的热情和冲动,喊她们少喝点。她们却说,在小港矿,四周都是山,每天下班除了睡觉就是喝酒,喝酒成了乐趣,成了向困难和无聊进行挑衅与和谐相处的方式之一。我惊喜她们的年轻和口无遮拦,痛痛快快地露出了真实的自我。

看着她们手挽着手离去的背影中透出的那股年轻和热情的劲,我想起了起初来到这个钢厂和云儿相伴的日子。真好——固然我已经不再年轻,也没有找到云儿。在她们身上我看到了,我享受过的青春,似乎理解了自己的昨天和她们的今天——在钢厂中许多年来的磕碰,没有人关注的或是误读了的内心。让心活过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可这是必须的。

7

那天下班后,我去了菜市场,明显比以前人多。从工装上的标识就看出了来路,很多小港矿回来的职工在买菜。小港矿职工回来,暂时没有好的基础条件给他们,他们就穿着工装和劳保鞋上下班。几个人合租一套房子,锅碗瓢盆及太多有关生活的细节还没有被置办妥当,加上钢厂连续不断的生产节奏,劳累之后,没有更多精力买菜做饭。他们溜达在卤味、凉菜区,买回去就可以吃。其中有些青工,背井离乡来到新厂扎根。他们的容颜是玫瑰的芬芳,是淡绿色的枝干——带刺。从他们没有来得及更换的,已经在劳动中被汗水、灰尘浸染的劳保服看出他们的阳刚之气,还有他们买的菜,可以想见,又是醉酒的一晚,又是一个和我们当年那样,为了所谓过得好一点的、看起来像是理想,其实真的不叫理想的未来,吃一顿、喝一顿;发誓、立志的一晚。这,是钢厂中再也熟悉不过的一切。

很多不喝酒的人,进钢厂后都学会了喝酒。我眼睁睁看着一群工人在高强度的体力和噪音中倒班,这不可能让人优雅,更不是摇着一个高脚杯的红酒喝几口就可以治愈当天的心情和身体的事。他们宿醉,直到太阳西沉才发现睡了一整天,但不会因此感叹时间的流逝。他们从不会喝到爱喝,从厌倦到喜欢,觉得酒的滋味比生活好多了。最终,他们把工厂中的一切杂糅在一起,世俗与高雅的表面的真诚,酒多后的狂妄与踏进现实那一瞬间的清醒,穿上工装走上操作台或是铁沟边开始干活时的感觉,日子在重复,一半是燃烧、一半是冰冷。这是我的经验。

我已过了虚谈未来和美好的年龄,小心翼翼经营着日益消瘦的当下。我还在坚持写作,把电脑桌搬到了卧室,长期不关机,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这能使我在保持创作热情的同时获得一块与世隔绝的屏障。然而,承认一个事实比否认一个事实要容易得多,就是无论怎么努力,有些事不是我做不到,而是不想做了,包括誓死不忘的恩怨情仇,连同岁月,要么飘零、要么褪色。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一闭上眼,想起他们,我总是睡不着。后来的很多夜里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一大群,又好像是几个,也有一个人的影子出现,还有蜷缩在车间墙根角的来福,耷拉着脑袋,是怀孕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有一盏灯亮在一钢车间的澡堂门口。澡堂门口是食堂,可是到饭点了没人打饭。澡堂门口斜坡上的广玉兰树,枝繁叶茂,比二十多年前进厂时高大多了。每一个叶片都厚实饱满,每一朵玉兰都洁白生动,几根纤细的树枝上,是前晚小雪后挂上去的冰凌子,闪着光,细微、透亮,我看得很清楚。而我根本没有在那个车间上过班。顺着光亮之后的一切场景,一切很熟悉。

来福跑了。不知它是什么时候离开角落来到了五班的院子里,站在废弃的钢渣积水坑前,对着水面摇尾巴。天空非常蓝,蓝得不见白云;蓝色之后,是更纯粹更深远的天——因为太广阔和空,以至于辽远得令人不知所措。它跑到老蒋和虫虫他们在车间后面开出的一块菜地前,对着路过的人狂吼:除了五班的人,它见人就吼。接下来看见来福吃着翠翠煮的饭,翠翠端着饭盒也在吃饭,一边吃一边和它说话,一边说一边把饭盒里的肉夹给来福。来福不知听懂没有,闷头一直在吃。翠翠说话间流泪了。最后,饭盒没见了。她走得很远接近于天际,只剩下个影子;五班其他人也走了——机器静止,看不见任何一个工人,一钢全停了。来福跑啊跑,跑得喘粗气,伸舌头。翠翠、虫虫都像蒸发了一样。来福站在一钢车间门口,摇着尾巴。好像是有人来,它转身跑到澡堂门口,身子一缩,穿过围栏进了烧水房。房子里没人,都是灰,感觉不到人气、热气。来福跳起,使劲拔,拔来拔去,蒸汽阀门打开了,“嗤、嗤、嗤”。明明已经停产了。可从冒出的白色气体判断,那就是蒸汽泄露在阀口喷出的声音,来福习惯了在那样的时候为五班的炼钢工烧洗澡水。好久,炼钢工一个也没见。周遭很黑,就是深夜那样的黑——澡堂门口的灯光没有了。即便如此,那些横七竖八、黄黄蓝蓝的氮气、煤气、蒸汽管道,又像雕塑一样质感明显。那棵广玉兰,应该是长在我们一冶的,怎么在一钢五班,还长得一模一样。除此,我什么树都没有看到。停产后的一切,万籁俱寂——路面没有人,没有车,静谧与宽阔,我一个人游荡,没有害怕。

醒过来,是凌晨三点四十。闭上眼,太困,体力不支,脑海里一群羊,全是白色的小羊,它们在高高的山头,背后是模模糊糊的山影,近处是草地,它们要去吃草。我开始数,要数清才放它们去吃草,一只、两只、三只……才数到五十几或者六十几我就又折回头开始从一数起,小羊就一直站在对面的山头,等我放它们去吃草。它们,抬着头“咩咩咩”。那晚,我没有放它们下山。

热得很,我明显感到我的脸出汗了。场景是夏天,五班更像五班。一箱被喝完了的橘子汽水只剩下空瓶,他们用白色劳保毛巾一直擦汗。天气预报33℃,转炉旁显示屏上的是37℃,是普通人的。对于炼钢五班的人来说,又更热——转炉倒钢的热,上千的温度,加上数不清台套的机器设备在24小时没有停歇的连轴运转散发的带着机油味的热煤场扬起的黑灰扑面而来的热。转炉炉长、浇钢工、连铸工、出坯工,清一色男的,他们滴下的汗珠子,数不清——来福看见虫虫光着膀子过来时,就用腿把澡堂门踢开,让他进去洗澡。虫虫摸着它的头。

有人跟我带路,是白天一起吃饭的老李子。五班职工小家的大门紧锁,蜘蛛吐丝结网。墙面写着一天二十四小时出钢的时间,字迹模糊,只几个残缺的阿拉伯数字。门自动开了——一地灰尘,没有扫过。地上一朵沐浴花,不知是炼钢工中哪一位遗漏或是扔了的,是红绿相间的颜色。窗户灰暗,透进来的一束光线因此更显微弱,铁丝上挂着几条褪色泛黄发黑的毛巾。这是五班浇铸工、出坯工、塅工共用的休息室。它粗糙、泛黑,人迹可寻——还有人用过的大号手提保温杯在工具箱上放着。可这车间早解散了——当时留下的物件没被挪动过!这里都是男人,那股子阳刚气没了之后,感觉异常清冷。房子在梦中是背阴的,没有阳光, 除尘管道纵横交错的遮盖着。两排废旧皮带搭成的椅子,是钢厂中很多班组的特色景象之一,椅子下方有蒸汽管道,炼钢工干完活躺在上面休息。

耳边有人背书。结结巴巴——根本没有连贯的时候,是一群背安全规程和岗位操作规程的炼钢工。白天老李子说过,他们中,上了年纪的连名字都写不清楚,还整天让背书——每周三下午在车间组织的设备、安全、现场管理的大检查,车间文书都要找他们抽背操作规程。我不是他们一钢的文书。可他们是在我面前背书。我听清了,头天还让孩子读了录在磁带上的,反复听了好多遍,是背得了,但在我面前就是不能原模原样背出来。喊我算了,别记他的名字,他怕扣钱。我还是在一冶车间干文书时的样子。笑着摇手。他笑着走了。是梦,可也真实发生过,在我的工作中。那时,我在三铁也是文书,专门找工人背规程,有些非常清晰的情节忘了,在一钢的一块空地上。转而,来福跑到库房门口,守着停产后没有用完的备件——各种螺丝扣、扳手、水龙头……来福在,什么都没丢过。

是冬天,它躺在翠翠给她搭的小窝,生了两个小狗。突然,五班门前好像有人,来福起身飞奔到门口,张望——从凌晨到天亮——没有人来过,它转身回到狗窝。翠翠抱着死了的小狗哭。初为母亲的来福,忘了出生的狗狗怕冷,又是冬日的凌晨。五班的一切——翠翠、老李子、虫虫,还有他们从碗里挑出的给它的肉和骨头——那时,五班的人被分到不同的地方,每天下班都很晚,顾不了它了,只有翠翠,隔天就去看它,而且她说预产期还不到。梦中那时,没有人在来福身边。

第二天早上,翠翠给来福带了小棉袄,穿过长满了杂草和落满塑料袋的一钢五班的那条小路。这是一个梦,但钢厂的草越来越旺盛是真的。

时间总是不让我知道它的谜底是什么,如果真的有谜底我也看不见。我时不时想起的是我在钢厂的二十年,热闹了很多热闹,但要是想捡起抚摸——伸手,却是空的。当这样的时刻来临,空中轻轻飘过的粉尘及焦油味注入了钢铁的世界,浓重又具体。我知道我不能静坐了,去生产现场看真实的物和真实的人,使一半真实一半虚妄的感觉彼此融合,我会获得心灵上的宁静。我戴上安全帽去原料堆场,看黑黝黝的管道精,黄橙色的纽曼粉,橙粉色的南非粉,它们因颜色分成不同的堆子,这是来自地球深处的精髓和美丽。可是这些图像会消失淡去,接下来就只剩下它们的另一种存在的形态。平凡的矿物质,如此美妙。

8

小港矿停产前,我以为十年后我可以退休,开始新的人生。十年,在一生中是漫长的。因着之前二十多年的钢厂生涯,我推断十年是过得很快的,但工作与具体的生活细节都会变。这意味着变化和生活的各种可能,如果真的热爱生活和生命,一切变化都不能改变热爱。我在澡堂中体悟着我的钢厂生活。

大澡堂中,所有女工的身体一览无余。看到身材走形变样的女工时,我惊恐并难受万分,没有哪个女工愿意这样老去。厂里多年不进年轻人,我很久没有见过我们那个年代一大批女生进厂时,澡堂里一个个饱满圆润像小鹿一样美丽灵动的身体了。我感受到身体的凋零。比我大两岁的陶妞,经常爱涂中国红的唇膏、总是精心打扮自己的美女不见了。整个脸部连着下巴胖在一起,我完全认不出是她。眼角皱纹很深,秀发变白又染成板栗色,跟我说差不多要绝经了,每个月,量少得一包纸棉都用不完。澡堂里,她抬头挺胸,走来走去,和别的女工吹牛,喊我擦背。我擦得潦草,只擦了她的背,她嫌我力气小,擦得不干净。反过来,她帮我擦,专业和耐心,不仅只是擦背,颈部、胳肢窝、腰部及臀部,就像在擦每天交班必须擦拭的设备那样——认真、细致,一丝不苟。

下午五点钟,阳光透过微微罅隙着的玻璃窗照进澡堂。水龙头下的我们,肤色透出闪亮的光泽,是阳光给予的,除了漂亮,我想不出更好的词语。这一切就像《昔日重来》这首经典老歌一样,勾起记忆。当年,她身材妙曼,在厂里的迎春晚会舞台上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眼睛有水,会发电,唱的是徐小凤的《每一步》,旁边有帅哥美女为她伴舞。我站在台下多么欣赏地看她。可能,她忘记了那一幕,我却记得“每一步”中——她那一步。她是我们那群女生中最早脱离三班倒的人,我和云儿觉得她好幸运。我觉得她一定会调总厂机关,云儿嗤之以鼻:她除了会在台上扭来扭去唱个歌,脑子里根本没有内容。冷笑着和我打赌:这样的人,就算调总厂,也待不了多久。当然,真能混出个名堂,这鬼地方也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她看不上。果不其然,陶妞不仅没有往上调动,没多久就又回去倒班了。可惜云儿没有看到那一天就离去了。

我若无其事从过去的那一幕回到现实。擦干水汽,穿衣。我们聊起了口红色号,从起初的中国红到现在的勉强和皮肤能够般配的猪肝红。中国红,太需要年轻有张力的脸来衬托,我们彼此打趣整块脸就找不出块洁白无瑕的地方——不是皱纹,就是斑,扛不住中国红了。她说,她都懒得擦脸了,口红更是免了多年。看着陶妞大方自然的脸庞和神情,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油然而生。跟以往很多时候一样,一种沉默、无言的感觉,莫名从我们彼此内心升起。这种感觉有点清新,又令人怀念过往,是熟悉的旧人带来的感觉。

出了澡堂走在发电班门口那排刺桐花开的小路上,是我一天中最惬意与自在的时候,很像过去我走在老厂澡堂门口那个斜坡的感觉。除了我,那时那个地方我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各种气体管道架在我头顶的高空中,大型设备坚实的摆设以及生产过程飘出一些具体气体的味道、声音、水蒸气,生动如此,活泼如此,让我彻底卸下了身上的盔甲。路边,缠绕在桂花树上的紫色、粉色、白色的喇叭花,带刺的紫色飞廉。我最喜欢的是孔雀翎,它们一丛丛、一束束,已经在草坪中央长出一大片,没有阻拦,就像一个特殊的王国,长在月亮上,傲然占领着自己的高地——黄中带红的热烈奔放。远处,夕阳落在高山水池的塔顶,太阳的余晖映照着整个水塔。那样的时刻,是真诚,也是一个孤独的时刻。想起了过去这样的饭点时刻正是工人在食堂打饭吵吵嚷嚷和摔帽子吵架的时刻。眼前,忽略机器的运转声后,工厂平静得竟感受不到那时的火气——

我们有八个冶炼车间,从四百立方到一千立方的小高炉,排成一排。为了每个月多给工人争取各种单项奖励,为了每年的年终奖,每个高炉的炉长、工长,直到炉前班长都想尽办法,抢出铁时间,苦产量、拼指标。有时候,因为采购来的原料差异,比如矿石品位太低的给了四铁车间,水汽重的焦炭给了三铁,高品位、透气性好的焦炭给了一铁。有时是各自对操作高炉的见解不同,有的说要减风,有的说必须加焦,都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都想自己的炉子顺行高产,互不相让。各个炉长间,炉长和厂长间会因此吵架,吵到把安全帽从头上取下来甩到桌子上:就这种破原料,老子不干了;老子玩不来这个炉子,你来。可是,没几天,他们看见炉子在原料也不是很好的情况下,经过精调、细调后,炉子居然稳定高产,焦比、煤比等主要指标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的时候,公司把钱一笔一笔地拨到厂里,厂里又发到各个冶炼车间,工人们隔三岔五就到车间找工资员签字领钱,三十、五十、到八十,总是在发。看到职工们上班干劲十足的样子,他们得意得很,又叽呱料子地骂着脏话抱团在一起,一起总结和交流操作高炉的经验。现在,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大部分工人隐没、散落在钢厂各个角落。我也隐没着,操作中的工人看不见我,大多数时候,除了请假批单的时候见一面。这近乎静默而令人难忘的时刻,我笑了,想起了青春时的云儿——你一定想不到,我们的钢厂会在傍晚时分看不到一个人了,只有微风吹过脸庞的轻柔和空旷感。工人们在其中真的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少——集控中心把所有工序集中在一起调度,还有设备和技术的升级、改良在不断代替着工人劳动。

但也有一种可能,云儿早就想到了这天,所以当年只是逮到一个小小的机会就走了。回首或向前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输赢,钢铁的一切被围在那高大又极具象征意味的大门内。

9

上一个秋天,和我前后两三年进厂的一些熟人相继退职离开了钢厂,换一种活法,是他们所有人离开时说的话。起初,我暗自落泪,苦口婆心劝和我关系很近的工友不要走,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度过。这比当年面对云儿的离别,我进步了。我有勇气和大家一起面对可能的困难,也想到了一些具体的办法,比如通过各个渠道的竞聘,换个单位、换个岗位,但是没有用,他们从递交了申请书的那天起,就是意志坚定的离去者。有想走的人说,除了爱人之外,就只告诉了我,他们走之前不准说出去,说出去就跟我绝交。真走了,任我怎么说都可以。我没有劝过任何一个人。

龚元是其中之一。那一晚,我们去临近的村子吃脆皮猪脚,馆子三十多个桌子全坐满了喝酒吃肉吹牛的人,热闹得一塌糊涂。他说起要退职,大家的脆皮还没有敢大声嚼完,瞬间陷入集体的沉默,悄悄把嘴里含软的脆猪皮咽了下去。对此,我一点惊讶都没装出来,端起酒杯敬了一口酒给他。我早知道他要走了,但不是他告诉我的。因着工作之便,我在人事系统中一顺眼就看见了。看见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憋在心里没问他。很多离去的很多人都说,决定了就是决定了,不想有人来劝,直白点就是不想被打扰,只想静静地等待申请批下来的时刻。

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孩子大学毕业五年了都没有回过家,当年干预了孩子高考志愿,孩子一直赌气不回来,夫妻俩为此经常吵架,上月离了。在他絮絮叨叨的叙述及所特有的晦涩和自我解嘲的声音背后,那份绝望谁会觉察不到呢?这个在事业上也算是不差的男人,说着说着就哭起来。问我们,继续留下来苦那些钱来干什么?自己回答了自己:没意思,想休息。越说越激动,哭声越来越大,变成号啕大哭,这是一个拿到退职补贴第三天,五十二岁男人的样子。他孤独地经历了这些事,就像交退职申请前,他孤零零地想透了所有事一样——要活下去只有两种方法,要么离开这里从头开始,要么一直这样耗到最后,可是就算熬到最后,也不见得有什么。离职,仿佛是医治他的重药,好不好,就看这一剂了。他想从头开始,虽然暂时没理出头绪,但至少主动先结束了不想继续的生活。

散场回去的路上,龚元说话声音挺大,李游也很大,两人一直处于诉说和劝解中。路人以为在吵架,有的偷偷回头看我们。我记不全也不能重述第二遍当时的场景。龚元说到激动处,颤抖的瞬间,我扶了扶他的肩膀,比我的还单薄。这个认识了二十年的男人,完成了全部离职过程,才跟我们掀开压在心上的盖板。我一路跟着流泪,不知道李游哭没哭。

真话,我和他之前关系不怎么样。他当过我的代班长。那个时候他设备修理技术好,可能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态觉得我们学技术不用心,见不惯我们新分来的几个。尤其是我,学习电器操作技术的能力比较弱,临时故障总是处理不来,几次下来,他就“收拾”我。一群女生中,他经常喊我提着一桶重重的机油爬上炉顶,给设备加油,要么叫我去铲料坑,还有,时不时扣掉我本来就不多的奖金。最令我最鬼火的一次,就是冤枉我拉错闸刀,导致设备停机。可是我有我的性格,当然要找领导申诉。在钢材好卖的年代,产量非常重要,任何一次事故都是钱。不用说,我的申诉是白白的。我想像云儿那样,在与工厂的相处中时刻准备着,找到由头就走,只是为了给脆弱的内心壮壮胆而已。就是那样心一横,才敢申诉的。还好,遇上了讲理、明理的主任,给我的话是,车间班子知道事情原委了,肯定了我的工作态度,叫我安心工作。基于管理的角度,只能委屈我扣掉五十块。我心软了,他们相信我的申诉,理解我的心情。我的气顺了,为自己找到了继续留下的理由。后来,车间看我经常在厂报发表点豆腐块文章,给了一个舞台,让我办车间小报,每个月他们拨钱给我发稿费给投稿的职工。这些已过去了二十年,可就是这个由头,才有了后来一直坚持写作的我。如此看来,还得感谢龚元。但之前我可不这么想,我打定主意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到他真的选择离开的这天,我才仔细把发生在我们之间的这些往事连接在一起。在当时的那样的情况,没有我要被扣五十块的事,就没有我的申诉,那么车间领导根本也不知道无学历无背景的我是谁,不会去介意一个普通女工的心情,更不会关注我发表的文章。在钢厂这个接近纯粹的男性世界里,他们只关注铁水、钢水,关注指标和产量,然后才关注到人,关注到学冶金的男人,关注会操作炉子的男人,女人是被忽略的。

往事已矣。这些不是我要在这篇文章里叙述的重点。重点是,我们两人花了二十年的工夫,拥有了共同的朋友李游,我们及很熟的一些人就经常在一起小酌一口,分享心情。龚元是铁了心要走了,理由也是要换一种活法。他,我们,谁都不知道——换一种活法,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活法?又能活出个什么名堂?不知道,可是谁也阻止不了萌生出这样想法的人。

这想法不是时有时无,也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是很多人起初就有的想法,在适当的时候破土而出。

龚元五十二岁了,比我通透。退一步,就算不通透,就凭真的交了退职申请那也是勇气,大概也想到了一些后面可能的事。回去的三岔路口,龚元、李游、我,我们三个都哭了,哭什么?现在我也想不起当时为什么要哭,三个人在深夜的街头道别,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龚元的家在下一站,他坚决不要我们送:有些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告别后,迎着吹来的晚风,我们三个各自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回头。

10

后来,我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离去,也难得的话少了。我平静地为豆豆测算了她离职后可能拿到手的现金数,她很满意。虽然是职业习惯,喊她再想想。也有我的不舍,但也不敢多说什么。第二天,她交了申请后就一直发信息给我。每一条,都让我流泪。她是爱着这里的,但还是要走。有当了一辈子钢厂工人的骄傲,也有面对自我时最深刻的无解。豆豆最后一条信息:进厂就开始倒班,都倒怕了,是真的怕。上了夜班后,一点精神都没有,话都不想说,只想睡觉,一觉醒过来,还是想睡。每天想起“上班”两个字,心里只有两个字在等她,那就是“绝望”。以前每天都要到淘宝、拼多多,买几单才高兴。从萌生退职的想法后,花钱的欲望也没有那么强烈了,而且真的是没有买过一件衣服,一条裙子,把淘宝都卸载了。她想把退职以后大头的钱存起来,留点少量闲钱应急就行。

豆豆性格中的隐忍,吃苦耐劳,是我常常叹之不及的。可是,只有四年就可以退休了,她都不愿意等了。四年,之前我们每次碰面都笑着说,熬一熬就过去了。可是,她不愿意熬了,也可以说由不得她了。厂里要持续减员,下一步得考试竞聘上岗,她没有信心留下,也可以说真的感觉累了。我知道她工作苦,是真的苦。她在煤场开行车,高空作业。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又冷得要命,每个班就两个人,一个开行车,一个得在下面调度进出煤的情况。多的时候要吊装十多吨煤,上了行车就是三四个钟头都下不来,水都不敢多喝一口,去洗手间方便的时间都没有。有时我想,当年我在三铁烧热风炉算幸福的了,要是真的像豆豆干的是开行车的活计,撇开恐高症不说,作为一名职业行车工,不但要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和过硬技术水平,还需熟练掌握机械、电气方面的基本安全知识,吊装过程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做到操作“稳、准、快、安全、合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做得到,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留恋和离开并不矛盾。退职后,她去了省城。整整闲了一个月,束手无策,也不联系任何人。当她真的走进各种公司去应聘的时候,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丢弃自己的机会。之前她是一个业务熟练的行车工,经常在吊装比赛中获得名次,也是岗位能手。在“社会”这个舞台,她什么也不是了,虽然很难,但也适应了外面的工作和生活。每次聊天,她觉得,还是我们的工厂好,再亏损,再艰难,都没有拖欠过职工工资,每个月月底那几天:“叮咚”,信息一来,工资上账了。外面不行,到时间发工资,不到账就是不到账。时不时还会冒出孤单的感觉,在厂里就不会,每次见到和自己穿一样工装工人,就觉得亲近。在大澡堂里,不认识的工友也可以喊上一声,彼此擦擦背,还会成为见面就打招呼的熟人。还有,有时候提了重的东西,随便看见哪位工人师傅都可请人帮忙。在外面,没有归属感,遇到的人又多,又杂,就是觉得和工人不一样,工人朴素和简单些。

她喊我撑住,守到最后:我们的钢厂很牛气的,能够留下来的,正是精英,正是最能吃苦最能奋斗的群体。言语之间有一点没有说出来的遗憾,也有对我最大的鼓励。后来联系时,我不再提起有关厂里的任何事情,她也不问。我知道,这根线——断了。她把自己从工厂中脱离出去了,没有打扰与被打扰。

我知道,无论是龚元、豆豆,还有其他所有走了的人,他们是爱着工厂的,至少曾经是爱过的,不然谁在这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不挪窝的。离开前,他们默默忍受着体能、心情上的烦扰,也可以说一直在坚持,有些是理想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因为生活,生活不允许躺平。其中包含着一些他们本来的理想,他们应该是和我一样想等到钢厂“春暖花开”的那一类人。但是企业在不断的改革和调整中,又使得他们有了其他的心思——有很多甜腻,更有难以平复的悲伤。我知道我和他们一样都很努力,也有面对离开和后面的日子的勇气。谁都知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再也不会有着大面积的交集,最后剩下的就是对过去的回忆和发酵,但这一切,终究也会有被掏空的一天。

11

这个秋天,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吃了好几顿事关离别的晚餐,每次的菜肴——凉拌、小炒、蒸的、炖的、生的,是一场场盛宴——离别的盛宴!大家尽可能办得好一些。他们中有的人,不止一个吐,不止一次吐。他们说我不够意思,喝得太少了,竟然一次也没有醉。我是真的喝不进去了。有时一听白啤就足以让我语无伦次,甚至第二天了,酒气还没有散掉。我则更为明白自己,不思进取,慵懒无比得非常具体,懒得根本不想工作之外的其他事情,只为谋生。有时我会对自己的懈怠找到至少一条理由就让自己心安理得。有时三天都不进书房,朋友新给的小叶赤楠缺水缺爱早已死去。拆封的书都没有好好读完一本,开了篇的文字更是迟迟没有下文,收不了尾。每天只有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四件事,这足够让人头痛和烧脑。头痛的是第一件——起不来;第四件——睡不着。

糟糕极了,也舒适。中年的生活过成了这个样子,我就算在乎也没有用,其间的经历根本谈不上雅致,甚至一地鸡毛般的没有头绪,可这不就是生活么。难受,比痛苦、悲哀等等这些有点抽象的词语更加能够表达我的感觉,比较直接,就是不好过。那些波涛滚滚,马上就要决堤、泛滥的情绪,需要止住或是靠岸,需要书写,不停写,仿佛除此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来平复或是疏通。难受着难受着,也有种东西在萌动。心里快熄灭的火,被风一吹,扑哧扑哧,又燃起来了。

当秋天的夜里有些寒气的时候,风吹过,风在我们热火朝天的过去停留,我们三四个人也会在吃饱喝足后去那里驻足。很显然,没有职工来义务劳动的厂房四周,杂草高得淹没了曾经的一切。

就在那里,在那些物质贫瘠、骑着自行车到处逛的时候,我们下了班,劲头十足,仰着头唱着歌曲,一路迎着早上的阳光和夜晚的风,拼命蹬着踏板,骑上了七十度角的砖厂坡顶,只微微带着一点刹车冲向了坡底,摔得鼻青脸肿,屁股处也摔破了洞,我们没有理会疼痛,笑着爬起来又继续赶路。眼前,是他们离开,我留了下来。到我也想离去的那天,是真的把我的青春全部掏空,人生该转弯的时候,注定找不到和我告别的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哭。

终于,我也有勇敢的一天,也有一丝冒险的心理,交了退职申请。阿燕收到申请后放在桌上,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她一直压着我的申请没有报去审批。我连续催问结果的那天早上,她磕着葵花籽喊我再想想,真交了就拿不回来了。我看着她面前被阳光照耀下的葵花籽:报吧。她用她的方式挽留并爱惜着我,尽管我们仅只是同事,谈不上有什么工作之外的任何交情。她见我决然要离去,扔了手里还剩下的几颗葵花籽,起身走出办公室,懒得和我说话,当天把申请交给上级去审批。但她告诉了其他同事,他们中有人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兰兰可别啊,快把申请拿回来,我们的日子还长,有什么不高兴的,今天下班去聚聚,说说噶……我没有听。而我预想的离开,确实没有一个非常具体的、单一的原因,一切都很复杂又叠加。后来我觉得,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有的事只是导火索,把我逼到了工厂的尽头。等待审批的第一天下午,我干完活计,跑到单位临近的一个大水塘边上吹风、看水,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想透事情,他们知道我坐在水边,以为我想不通要跳水。急得他们一边电话,一边发信息,信息密集又长篇大论,我根本没有完全看完看清,准确地说是不想看。后来,我就回去收拾办公室,扔东西。扔掉了八成新的劳保皮鞋和五成新的工作服。清理资料,一边清一边淌眼泪。多年的工作总结,各种考试取证的报名表,往事一幕幕从心里映射在眼前,除了悲伤只有悲伤。三天后,领导找我谈话,没有批评,没有安慰,把退职申请书撕了扔进了垃圾桶。

经过这次折腾,我又被重新拉回工厂。或者是我的心还没有跌到谷底,也许因为我也不是真的狠心要走。虽然如此,我知道这不是我所想的状态。轰轰烈烈一番,又归于平静,我干了一件无效的事情,但也可以说有效。路过布满除尘灰,头顶飘着矿物元素颗粒的其中一条小道、几朵野花,不知名的工人及他们脸上纯洁的笑就是对工厂的看法和爱上的可能性,在对自我认识上减少一点偏见。我重新捡起了我在工厂积攒起来的财富,揣在身上。

有时,吃了午饭在工厂大道散步时,自由的感觉就像风,但是没有人能够触摸得到。我真的很想一直这么走下。路边有很多泥坑,也有刚拉来的大树苗,新翻的草坪刚种上了山茶、杜鹃、紫薇,美丽得竟不像钢厂。但,我知道,这真的是一个新的工厂。我终于熬过来了,真的是熬。不久前的工地上,尘土飞扬、没有水、没有洗手间,女职工比男职工又更加懊恼,但也学会了一些减少麻烦的方法,比如少喝水、少吃流食,我是多么幸运,我看到了一个老厂在新地的再生。

12

钢厂总是那样热烈。工人在其中劳动,用智慧、理想带动技术革新,机器设备传动的速度感及由此产生的激情,促使工厂持续不断地热烈。从工人的无固定期合同中可以预知,他们所有的生活,就是工厂岁月。对于新进厂实习,或是只签了几年合同的人来说,似乎有另外一种生活在招手。

我起初也是没有签订固定期合同的工人之一,年轻的心也在幻想另一种生活和可能,源自个性上的坚持与向往。有时漂移在工厂的表皮,明明很幸运却总是怀疑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幸运——过上自己真正幻想的生活。它并不存在,可当时我不可能知道它真的不存在。我无法遏制地去想,我的未来是海市蜃楼的美妙,也采取了措施,最后也没能看到,哪怕是海市蜃楼的幻境中的一个扇贝、一粒沙子。但我终究在追求。二十年过去了,我觉得,当时,我和其中一两个,可以勉强算是“我们”的几个人的追求是难能可贵,值得追忆。

我们没有看清自己,并完成自我塑造,就变成了他者心中的“我”,这是一个被推着、排挤着,也有自我盲流的过程。而后才明白,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溺水者在波涛中挣扎,反复被巨浪吞没又浮出。每一次,好不容易觉得到岸了,却发现岸没有边,所有的感觉,是幻觉和期盼。我那时的好友——洋洋、青青、小百合,我们才二十岁出头就过上了稳定的,属于自己的家庭生活。我们没有谈过有关自己的任何理想和往后余生,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在日复一日的倒班过程中,是自觉,也是不自觉地就关上了青春的门和最初的可能。我们从那时就开始等退休,等儿女长大。这是完美和听话的一生,没有人质疑。很久以前,厂里有三十八岁,看起来还年轻美丽的女师傅办了退养赋闲在家,这让我有一些心理上的恐惧,这意味着,退养或是其他方式的离岗总有一天也会在我面前降临,意味着要做一些迎接的准备。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第一次有预感的挣扎。

可是,这与苦难无关。如果,生活变成了接受与重来,未免太无趣。有一些事秘而不宣,没有口子可以进入,它们不说话。这些年,我只是在摸索着,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里,就在这些预感的和真实的本能抵抗中,我发现无论怎样,有些事情总不请自来,我依然无法精通生活。

当我在渣池里埋头铲泼洒的水渣时,我其实真的什么也想不了。当积渣被清理干净时,我大汗淋漓,工装的后背和胳肢窝都湿透了,这样大量、大面积的流下来的汗水,使我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岁,干劲十足。这样的时候,我忘记了孤独。纯粹的体力劳动后,令人畅快,我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工人。我以为我会在这样那样的困顿中渐渐打磨自我,直至我退休。从我死心放弃离开后,我觉得我是幸福的人,可以和这里的人和这里的物件相伴到最后,直到有人告诉我,提前退出是大部分工人都要走的路时,我常常一个人走在钢厂新修的凝晖路上。

我仔细看着路边的各色花朵,哪怕是到了秋季已经开始枯萎的花朵。接着,我会抬头看向这个大大的工厂的远方,静静地看三四分钟,尽量分散之前因为工作带来的烦恼,让自己在蓝天之下尽量想到一些美好。那种感觉真好。绿色的高炉墙体背景是非常蔚蓝的天空,风机房白色机房的背景是非常蔚蓝的天空,蓝色的钢模板房车间背景是白色的云朵,黄色的脱硫塔背景是白色的云朵。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有些秘密真的是秘密,它始终穿不透心灵和眼睛。我改变不了什么,每时每刻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着走。这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动,是被我不能自控的外力带动偏离了预设的方向——这需要时间和体能来进行一次次的纠偏。每次这样的时候,大概十分钟左右,我就会像没事人一样,重新出现在属于我的那张办公桌旁,忽略了工间的那十分钟自己想了什么遥远的事情,从而再次进入自己能够完全,也是必须进入的状态。

13

很多我以为我绝望时,有一种莫名的感情萦绕心头,我左思右想,不知是否该赋予它沉重或是轻盈,是恼人中又带着惬意地将我和其他人分离的感觉。我知道,工厂不是我一生都可以依附之地,但,是主要地带,有值得我镌刻的事情。二十多年前,我和三铁那群人,早上爬上六十米高的炉身,用棉纱擦去护栏上的灰尘,累的时候我就趴在栏杆处休息,闭上眼睛享受四月的风和阳光,感觉离天空很近。下午就提着个竹箩到处捡垃圾,工作结束就坐在草地上吃冰棒。冰棒是从背着冰棒箱到处售卖的人那里买来的。橘子味的冰棒,颜色过于浓烈,添加了色素的橙色,却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滋味最好的橘子冰棒。我一边舔着冰棒,一边顺便欣赏了红艳艳的美人蕉时,阳光暖烘烘地照着身上,我幻想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路过的一些工人,有着稳定的岗位,透露出一种天然的半同情、半轻视的神情看着一群不如他们的人在吃冰棒,这没有破坏我们那群人的兴致……生活有着天然的动荡和跳跃性,我们中有一小撮人的心中有一团火燃烧得很旺,直到现在,哪怕岁月在他们的鬓角染上白霜,他们想的还是要捂住心中那团火。他们历经苦难,面对种种熄灭的挫折与不快,依然小心翼翼,保护那团火——他们的理想之火。他们是各种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才二十多岁。在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时刻,他们口里含着五角钱一只的冰棒,挑着三匹,赢钱的同时感觉赢的是人生,想要的是不断突围自己,突围那个精神和物质的困境。还有,我们那群人中的大多数人是在享受阳光和当时的快乐的,部分人看不见希望,很灰心,但是又把希望放在明天。

我选择了明天和希望,还有快乐。后来,我想我之所以在那样的境况下津津有味地吃着廉价的冰棒还能笑眯眯地欣赏美人蕉,是我觉得一切还没有看见和以为的那么差,毕竟我身边还有一大群在艰苦和贫乏中懂得愉悦生活的人,我还感觉到了幸福的抚摸。尤其是那一代我们称之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他们和我们一样打杂,干各种各样苦脏累的活,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前途的活计,但是干得非常有劲,下班后把自己关在宿舍里钻研技术书籍。他们懂得如何实干、巧干,甚至连捡垃圾这样的事也都教我们怎么才能把沟里的白色饭盒用钳子全部夹起来,怎么捡烟头,怎么收集各种塑料废品等等,想得很周到。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时代在进步,工厂在进步,这一切都蕴藏着一种隐隐的生机,让人在朦胧中依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在支撑着自己。

在钢厂的荒原,我获得了爱,沉重得难以抽身离去。在这里,夏天和秋天,仿佛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一样的热烈和动人。

这个秋天的风铮铮作响。离开的人们,是拨动我心弦的那一只只有力的手。我在午后的清风中,感受到空气是甜的,香樟树在雨水后绿得耀眼,刺桐花在蓝色的天空下红得更红,我细细地品味生活。我喜欢和朋友们在聚餐后的九点,围着梨园的池塘逛两圈。看一个个从外地来读大学的姑娘们的超短裙以及结实紧致的小腿。他们身边的小伙,手里举转着篮球,得意地说,能连进五个信不信?“扑哧”一声笑,然后是一群人的哄笑。在这玫瑰色的夜晚,玫瑰色的人生之初。我想起那个剪着短发、小脸红红的女孩——没有执拗于起初,没有构思后来。往事的烙印依然清晰,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也令人回味。

秋日里,我一笑起来时,那些年的沟隙就填上了,玫瑰愉快又热烈地绽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