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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4年第3期|熊棕:树上的鱼
来源:《湘江文艺》2024年第3期 | 熊棕  2024年09月11日08:27

南方的夏天炎热异常,眩目的阳光晃得人两眼发黑。无形的光线织成网罩在头顶,密不透风,令人窒息。母亲干枯的眼睛直呆呆地看向她,她读得懂里面一声声泣血的诘问:是这儿吗?鱼塘在哪儿?树林又在哪儿呀?

华灿不忍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的鱼塘和树林,已经变成了繁华的城区,目光所及都是林立的高楼。她早就向母亲描述过这儿的现状,力图劝阻母亲放弃此次远行。但岁数越大,固执越像根须深深扎进泥土。看着老人家不住地摇头,痛苦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她不忍再劝,只得陪着母亲再次踏上这趟悲伤之旅。她何尝不理解母亲的心情?两个月前,当谭伯伯领着她第一次来到这里,虽然老人家一路上让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超乎想象的这一切后,她不也是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您不是说,我弟弟埋在鱼塘边的树林里吗?哪儿有鱼塘和树林啊?

上一次,华灿是跟着姐姐华梅一块儿来的。起先华梅不肯来,借口女儿思淇马上要进初三了,性格叛逆,正是关键时期,她一出门,思淇就会放野,恐怕连高中都考不上。她俩为此又吵了一架,最后华梅实在拗她不过,只得咕咕嘟嘟答应了。一路上,华梅仍然不住地抱怨。华灿扭脸看着窗外,说服自己不要搭理她。她知道自己要是接腔,免不了又是一场嘴仗。

十几年过去,这儿已经变了大样,连华梅也认不出了。所幸她以前待过的村子,还没有完全拆除。留下来的住户里,以老人居多。她在记忆中搜索,想起来当初帮她家处理事情的伯伯姓谭,就拦住一位骑电动车的老人询问。老人领着她们来到谭伯伯家。谭伯伯已经不认得她了,听她提起父亲的名字,却清楚地记得。短暂的寒暄后,她们亮明了来意,谭伯伯眼睛睁了睁。他的记忆里有华喜。谭伯伯配合着手势,向她们描述起了那件亲自经手过的事情:

你们弟弟当时大概七八岁,他的尸体是在当天夜里八九点钟的时候被发现的,就在村外鱼塘边的树林里。当时村里有一大帮人都在帮你们爸爸找儿子,首先发现的人就打电话把你们爸爸喊了来。他痛哭一回后,被人拉走了。你们弟弟不能扔在树林里没人管吧?村里就安排我和另外两个人来处理。我们回村里找了几块木板,钉了一口小棺材,背到树林里,就地挖了个坑,把你们弟弟埋了。

那天晚上,在蚊子侵扰的旅馆里,华灿梦中出现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只剩还在流着汁液的树桩,弟弟光着脚在树林里奔跑,机器的轰鸣声紧紧地追着他。他跑到鱼塘边,回头望了一眼,就一头扎进水里,变成一条青白色的鱼。鱼在水里游来游去,起先还游得畅快,可是水渐渐变浅,最后变成一滩泥浆。被泥水浆裹着的鱼再也游不动了,他困在淤泥里,周围趴着一动不动的同伴。他仰望着天空,小小的嘴巴艰难地翕张,声音微弱,华灿听到的却是撕心裂肺的呼喊:姐姐,姐姐,快来救我!

华灿哭泣着醒来,再也无法入睡。

华灿找弟弟找了十五年。

在找弟弟的日子里,华灿脑海里时常浮现出家里的几个关键节点。对普通农家来说,这些事不是谁家都能碰上的。

她六岁的时候,只有她跟姐姐两人留在家里,父母差不多有一年没露过面。外公外婆偶尔会来看她们,给她们送点米面等食物。等到父母终于回了家,妈妈的怀里多了个粉嘟嘟的男婴,爸爸喜滋滋地告诉两个小姐姐,这是你们的弟弟华喜。

弟弟七岁的时候,随爸爸离开了村子,一个完整的家,自此拆成了两半。父母是正儿八经办了离婚手续的,这在当时的农村并不多见。华灿有一段时间特别痛苦: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家呢?何况父母还生育了三个子女,特别是弟弟华喜来之不易。华灿和姐姐一个跟着妈,一个跟着爸,这没争议,弟弟成了父母离婚时争夺的主要“家产”,强势的父亲成了最后的赢家。其时爸爸领着初中毕业的华梅,已经在广东待了两三年了。他们在建筑工地打工,爸爸是个小包工头,姐姐帮他买菜做饭,他们平时很少回家。那次爸爸是一个人回家把华喜领走的。

弟弟离家大概一年后,那个春节,姐姐华梅一个人回了村,说是爸爸跟着后妈去了后妈的老家过年,她不愿意跟过去。那弟弟呢?华梅垂下眼皮,沉默不语。华灿以为弟弟是跟着爸爸他们走了,妈妈却看出了不对,大声追问,华梅才吞吞吐吐说,一个月前,弟弟被人拐跑了。妈妈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

华梅后来总算把详情说清楚了。工地上有一个叫蒯正军的同乡,因偷盗工地建筑材料,被爸爸扣了工钱,他威胁过爸爸几次,爸爸打算把他开除。他听到风声,心生报复,就去了弟弟就读的小学,把弟弟骗出校门带走了。

蒯正军仿佛人间蒸发,连警察都找他不着。华灿从跨出校门起,就踏上了寻找弟弟之路。要想找到弟弟,还得先找到蒯正军。蒯正军家住邻乡,具体哪个村,华灿不清楚。她打电话问华梅,华梅也说不上来。华梅还跟她说,你不要找了,他肯定不在家里,找不到的。那个时候,华梅已由后妈做主,嫁到了后妈的家乡,连小孩都生下了。爸爸也在那儿定居了。弟弟是在他们手上弄丢的,他们却都安安心心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把弟弟抛到了脑后。

华灿踩着自行车挨村打听,终于在联兴村问到了蒯正军这个人。找到他家,一栋矮小的平房,墙体一半红砖一半土砖,家里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黑瘦的面容,叨着烟卷,窝在火炉边。蒯父没有起身,爱搭不理地告诉她,蒯正军已经两三年没回来过了,前几年偶尔还有电话回来,最近这一年,连电话也没一个了。

在妈妈以泪洗面的日子里,华灿又无数次去过联兴村。在蒯父这儿碰了壁后,她学乖了,不去蒯正军家,在村口守着,逢人就打听蒯正军的去向。联兴村的人差不多都认识她了。这个村跟他们村差不多,平时在路上见到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偶尔碰上个中青年人,总是不等她把话说完,立马摇摇头走开了。

有一次终于有人偷偷告诉她,蒯正军在广西打工,有人在柳州碰见过他。华灿村里也有人去了柳州打工,她就跑过去,在老乡的介绍下进了一家电子厂。除了上班,别的时间她都出去找人,在此过程中,她有了自己的爱情。一个同厂的小伙子,了解她的情况后,经常陪她一起找人,一来二去,两人产生了感情。但当他试探着向她求婚时,她说,不找到弟弟,她就不结婚。她一句话,就把两人的感情葬送了。几年后因母亲生病,她回到了村里。人回来了,找人的脚步却没有停。联兴村的人惊奇地发现,那个几年前经常守在村口的女孩,又出现了。他们过来问她,你弟弟还没找到?日子一长,村里人又恢复了常态,见到她基本闭嘴不语。有的人看到她,干脆远远地就绕开了。

还是有好人。有一天下午,她在联兴村村头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提着一塑料桶水正要进菜园子,见她走过来,不但没躲开,反而放下桶子,扶着竹园门立住了脚。看女人的阵势,是等着她走近。她加快步子过去。女人瞅瞅四周,轻声告诉她,听说蒯正军在广东惠州,不过改了名字,现在他叫刘胜利。

华灿的眼泪顷刻间盈满了眼眶。这么多年,她算是白折腾了。她双腿一软,就要朝中年妇女跪下去,被对方一把拉住。对方语速很快地说,你快走吧,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华灿想不明白,父亲和姐姐怎么会骗自己呢?难道父母离了婚,一家人就真成了两家人?

要不是她逼着姐姐华梅来黄柏镇,这个姐姐跟父亲曾经租住过的地方,向当地警方汇报有关蒯正军的最新线索,她还不知道弟弟已经去世了。她死死地瞪着华梅,你明明不是说弟弟被拐走了吗,怎么就死了呢?华梅把责任推到前两年去世的父亲身上,说,爸爸怕你跟妈妈伤心,让我先不要跟你们说实话,谁知时间一长,就找不到改口的机会了。她吼道,弟弟被拐走,我们就不伤心了?你现在告诉我弟弟死了,我们就不伤心了?

她的眼泪决了堤,哗哗淌个不停。十五年,她都找了十五年了,谁知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难道华梅和爸爸不清楚吗?可是他们一直在骗她!她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只有警察的态度给了她安慰,对于她提供的关键线索,他们向她表示了感谢,答应跟惠州警方取得联系,尽快将嫌疑人抓捕归案。

蒯正军被逮住后,华灿一度想说服自己原谅父亲和华梅:难道他们早告诉我弟弟已经死了,我就不找蒯正军了?不可能的。不管弟弟是死是活,都得把姓蒯的坏蛋抓住!既然如此,记恨爸爸和华梅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爸爸已经去世,华梅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华梅嫁到了后妈的家乡,湘南的某个山村里。华梅当年嫁人是悄无声息的,连喜事都没有办,也没通知妈妈和华灿。那一年,华灿第一次找到这个村庄,看到姐夫苍老的面容,矮小的身材,有点明白华梅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嫁人了。让她不明白的是,长相秀气、身体健康的华梅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小老头嫁了?这样的话,当着华梅的面问不出,爸爸住在隔壁村,她就跑去问爸爸。爸爸只给了她简单的一句话,是后妈介绍的。说这话时爸爸低垂着头,仿佛无颜面对她。后妈介绍的,就不看对方的条件,盲目顺从了?她不明白爸爸是怎么想的。自己跟着后妈过来也就罢了,还要把姐姐带过来,这地方有什么好的?看上去比老家差远了。老家在洞庭湖区,鱼米之乡,地势平坦,道路四通八达;而这儿是山区,华灿从县城坐车过来,车子在山路上盘旋半天,她脑袋转晕了,胃也吐空了。困在这山窝窝里,经济状况可想而知。是不是因为太穷,华梅嫁人后才一次也不回老家?女儿思淇已满周岁了,也不带回去给外婆看看。

想不明白的事多了,华灿尽量不去想,她那一次来的目的,只是想得到关于蒯正军的更多信息。你们不找他,总得有人去找。然而他们能提供的信息有限,翻来覆去的就那点内容。华灿来的路上,是动了点小心思的:她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得扯着他们一块儿去找人。弟弟是在你们手上丢的,你们总不能这样不闻不问吧?可是眼前的一切实在让她开不了口,即便说出来,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爸爸年纪大了,华梅有幼小的女儿缠身,摆明了一个也指望不上。华灿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天蒙蒙亮,又独自踏上了寻人之旅。

凶手总归落网了。擦干了眼泪,放平了心态,华灿就该考虑自己的生活了。不只是妈妈在催她嫁人,姐姐华梅也在操心她。以前的隔阂,随着凶手被抓慢慢得以消除。心路通畅了,不痛快的过去被撇到了一边,消逝了的亲情重新建立起来。华梅终于拿出大姐的范儿,前所未有地关心起她来。

夏天来临的时候,华梅打电话让她去郴州玩。华梅在郴州从事家政工作,上中学的女儿思淇跟在身边。华灿犹豫了两天才过去,华梅拉着她的手,告知自己的长远想法。她想让华灿在郴州找个事情做,姐妹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后面的话就更实际了,你一个老姑娘了,守在村子里怎么嫁人啊?赶紧来城里吧,城里机会多。

华灿动心了,就待了下来。别的事也做不了,跟着华梅做家政。起先还不怎么安心,担心家里的老娘。华梅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把妈妈接过来就是,一家人就都在一起了。听她这么一说,华灿心里软乎乎的。这个家真不容易,活着的也只剩这几口了,要是老娘肯过来,大家守在一起,残缺了十多年的家,也就算是团圆了。

她很喜欢外甥女思淇。小姑娘并不像华梅说的那样,不服管,难侍候。华梅说起思淇就不住地摇头叹气。思淇跟华灿很投缘。华灿暂时借住在母女俩的出租屋里,一室一厅的房子,原本思淇住里屋,华梅住客厅。华灿住进来后,姐妹俩只能挤在客厅那张小床上。思淇主动提出来,让小姨跟自己睡。华灿说,我住客厅,你妈跟你睡吧。思淇说,不,我要小姨跟我睡。

母女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不外乎一个成绩不好,一个爱唠唠叨叨。思淇因此不愿意跟妈妈说话。华灿的成长过程中,没有过因为学习成绩跟母亲闹别扭的经历。她以前的成绩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但妈妈从来不过问这些。也许是三个子女只剩她一个在身边吧,母亲只要她平平安安即可,从来不关注她的学习成绩,更没指望过她为自己挣个什么脸面。华梅跟她一样,也就是个初中毕业生,没想到对女儿期望甚高,华灿来了不过几天,就感受到了她过度的焦虑。那一天,思淇带回来的数学试卷上标了个六十二分,递给妈妈签字时,华梅垮着脸,唠叨起来收不住嘴,说你再不用功,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趁早出来赚钱。思淇饭没吃两口,就剜了妈妈一眼,扔下筷子冲进里屋把自己关起来。华灿跟进去,劝导的话还没说出口,思淇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跟她说,小姨,我不想念书了,你带我离开这儿吧。

华灿慌得心一紧,连忙折转身关上门,外屋的人听见了会更恼火。单是有这样的想法,就够吓死人的。她坐在床边给思淇开导,说的无非是你妈都是为你好那些话。思淇打断她说,小姨你不带我走是吧?那我让我爸带我走。华灿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算了吧,她那半老头子的爹,一辈子窝在村子里,能指望他把她带到哪儿去?她难道愿意回他身边去?思淇读得懂华灿的笑,一本正经跟她说,小姨你别笑,那个爸不是我爸,我亲生的爸在广东做事。华灿笑容一敛,嗔道,胡说,你难道还有两个爹?别人可以瞧不起思淇的爹,她自己这样子就不对了。思淇脸一红,嘴一张,一副欲分辩的样子,立马又眉一皱,头一垂,转身回到书桌前,埋首书本里。

华灿心里有疑问,但不忍打扰她,就退了出来,把疑问呈现到华梅面前。华梅正在厨房洗碗,听了她的话,手就僵住了,脸跟手一样僵硬。洗碗布往水池里一扔,她咬牙骂道,要死的,一副嘴巴就晓得乱讲,看我不收拾她。说着就要往里屋冲,被华灿拉住。华灿劝道,好啦好啦,小孩子嘛,当什么真。

华灿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凶手明明被逮住了,怎么又放了呢?

她读书不多,生活中有很多事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只知道杀了人要偿命,却不知道法律是讲究证据的,空口无凭。当警察押着蒯正军去指认现场时,现场早已不存在了。鱼塘和树林,已经变成了水泥森林。

她差点要崩溃。十五年的艰辛,难道就这样付之东流?要是早一点儿抓到凶手,树林里的小坟堆还在,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早干什么去了?我们身为弟弟的亲人,早干什么去了?随着凶手重获自由,一度放下了的怨恨,在她心里重又滋生。她朝华梅吼,怎么办?那个姓蒯的被放走了!华梅不敢看她,嘴里嘟囔着,警察要放了他,我们有什么办法?

她从华梅的租住屋搬了出去。要是不搬出去,天天面对华梅,她担心心里淤积的愤懑,会像超压的煤气罐,总有一天会爆炸;如果不爆炸,就会把自己憋疯。思淇舍不得她,不让她走,她是趁思淇上学的时候搬走的。从此以后,思淇一放学就往她这边跑,来一次就央求一次,小姨你搬回去吧,我要你陪我。在华灿多次摇头后,她就拉着华灿的手不住地摇晃,撒着娇说,你不搬回去,我就搬过来跟你住。华灿看着已跟她一般高的小姑娘,眼睛湿润了。这孩子多像当年的自己,除了爱唠叨的母亲,身边没个别的亲人,内心孤独着呢。华灿摸摸她的头,柔声说,你想来的时候,过来就是,小姨随时欢迎你。

思淇一有空就往她这边跑,有时天晚了还不肯回去。华灿欢迎她,乐意她来,华梅却不乐意了。有一天华梅寻了过来,见她俩聊得正欢,黑着的脸更阴沉难看了。她瞪着女儿,喝令女儿跟自己回去。思淇倒是习惯了她的态度,不跟她争辩,一言不发,起了身拎起书包就往外走。华梅看着华灿,明显是有话要跟她说的,又不放心女儿一个人走夜路,只得一转身跟了上去。

华梅责备的意思,都写在了眼里。思淇下一次来,没坐上几分钟,华灿就催她回去。思淇说,你是怕我妈不高兴吧,她什么时候高兴过?我才不管她呢。华灿惟有无奈地笑。小姑娘很聪明,当着母亲的面,尽量不跟母亲正面冲突,只以沉默来对抗,背着母亲则尽情表示自己的不屑。华灿问,上次回去,你妈没骂你?思淇嘴一撇说,我关起门来做作业,才不让她进屋呢。华灿扑哧一声笑起来。

思淇接着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她说,我爸给我来电话了,过段时间他会来看我。接着解释,是我亲爸。华灿止住笑说,又来,你妈会骂死你去。小姑娘急得一脸通红,说,是真的,你别听我妈的,她是骗你的,她不让我说实话……我才不怕她呢,你是我小姨,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华灿越听越糊涂,头有点大。思淇语气里有了兴奋,我爸说,以后他不用偷偷摸摸来看我了,我要是愿意跟他走,他可以把我接走。

事后想起来,华梅有些言行是反常的,华灿恨自己太迟钝,从没有把事情往深处想。蒯正军被放了后,华灿气得吃不下饭,华梅不但不气愤,反过来还开导她。当时听上去是开导,现在回想起来句句都是心机。华梅说,急有什么用啊?我们只能听警察的。警察都拿他没办法,我们又能拿他怎么样?华梅又说,这么多年他在外面东躲西藏,胆战心惊,肯定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该得的惩罚,他都得过了。华梅再说,哎呀,放了就放了呗,这么多年了,即便剐他皮抽他筋,又能怎样呢?小弟反正也活不过来了。听到这儿,华灿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她,咬着牙回了她两个字,放屁!

华灿搬出去一个月后,再一次来到华梅的租住屋。她没有落座,站在思淇房间门口盯着华梅。华梅怯怯地瞥了瞥她,不作声。两人沉默着,又不时审视一眼对方,仿佛在做着无声的较量。华梅在这样的氛围里浑身难受起来,仿佛身上起了一层来历不明的疙瘩,燥痒难耐,她扭动几下,以一声叹息开始,告诉了华灿真相。

华灿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又是怎么走回自己屋里的。她关上门,又掩上窗,挡住了外面嘈杂的声响,却挡不住华梅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追着她,向着她咆哮:蒯正军是思淇的父亲!

时间回到十五年前。一个皮肤黝黑、眼睛细眯的年轻人来工地求职,一张嘴竟然冒出他们家乡的口音。就凭这一口乡音,父亲留下了他。这人就是蒯正军。他没有任何技术,只能在工地上做苦力,干着肩挑背扛的体力活。也许是繁重的劳动磨损了他的元气,他话很少,也不跟别人有工作外的交往。只有在面对华梅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笑容。那时华梅在工地做饭已有一年多了,每天见到的基本上是男人,那些人只要看见她,必定送上套近乎的讪笑,她一律白眼相向。蒯正军刚来时,得到的也是相同的待遇。可毕竟是老乡,两人凭着一口乡音,不久就熟络起来,慢慢地就腻到了一块儿。她父亲起先也没在意。等到发现苗头不对时,工地上都知道他们两人好上了。父亲这时要干涉,火势已旺,扑不灭了。两人商量着要私奔,父亲察觉到后,把华梅关起来,反锁在屋子里。蒯正军那天趁父亲外去,偷偷去撬门,父亲却返了回来,抓住他扇了两巴掌。蒯正军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有还手,只是朝父亲叫嚣,没有用的,你女儿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父亲恼羞成怒,喝道,你耍流氓,强奸女孩子,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报警!华梅在里屋急得大哭。父亲又朝里屋吼,你还有脸哭,赶紧给我去医院,要是不去,我就没你这个女儿!蒯正军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要是打掉了我的孩子,我就搞死你的儿子!父亲操起一根木棒撵着他,老子先打死你这个畜生!

华喜就是那天被他带出学校的。事后班主任老师说,那人在上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跑进教室,自称是华喜家亲戚,说华喜他爸在工地上受了伤,要带他去医院看他爸。班主任见华喜也认识那人,叫他哥,就准假让华喜跟着来人走了。谁知道那人是骗子呢?

华梅讲述过后,向华灿哭诉,千不该万不该,老爸不该跟他说那样的狠话,把人家逼上了绝路。蒯正军后来跪在我面前赔罪,说他原本只是想把华喜扣在手上,吓唬吓唬我爸,没想到华喜硬要跑,他一失手……华灿泪水长流,指着华梅,哆嗦着说,失手?失手会要了一个小孩的命?你骗了我十五年,现在还在替他狡辩!

更让华灿气愤不已的是,华梅明明知道蒯正军的下落,居然一直瞒着她,听凭她天南海北寻找,让她尝尽了人间的苦头。说到底,华梅就是不想暴露他的行踪。现在说起这些,华梅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看不出有什么愧意,只是在为自己辩护。是的,为蒯正军辩护,也为自己辩护。当初老爸干吗要那样说话呢?不那么说,蒯正军就不会一时冲动,把华喜给害了。事实上,后来老爸再也没有提出过要华梅去医院打掉孩子,在华喜遇害后,华梅哭着要去医院时,他反而阻止了女儿,让未婚先孕的女儿留下了孩子。至于蒯正军后来是怎么知道她生下了女儿,又是怎么探知到她们的去向的,华梅说不出个所以然。华梅说,我没有跟他联系过,他是自己冒出来的,在思淇七岁的时候,他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个人站在她面前,华灿禁不住一阵颤栗:思淇没有骗人,她确实是这个人的女儿。思淇跟他长得太像了,尤其是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那样的一双眼睛,长在女孩子脸上,并不觉得难看,反倒让她那张瘦削的脸,更显清秀和可爱;可要是嵌在一个男人的黑脸上,挤冒出来的除了阴险,就是狡诈。

这个被她诅咒过无数次的人,是思淇领着来到她的租住屋的。思淇喜滋滋地向她介绍,小姨,这就是我爸。蒯正军也以思淇的语气,大方地招呼她,小姨,您好。他谦卑地笑着,眼睛只剩一条缝,盯着她继续说,思淇说您待她最好,真要谢谢您照顾她啊。边说边把一袋水果递过来。

华灿强作镇定地看着他,心里却有一棵脆弱的树,在风中摇摆不已。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在心里被她千刀万剐过的人,居然跟思淇有血缘关系!此刻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她还能下得了手砍过去吗?刮起了强台风,树摇晃得厉害,让她一阵晕眩。她闭上眼睛,一片刺眼的雪白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几欲将她扑倒。她试探着伸出手,凭感觉摸索到椅背,颓然地坐下去。一双胳膊圈住她,耳边响起思淇慌张的声音,小姨小姨,你怎么啦?

她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让他走。

她看到思淇眼里的疑惑与不安,没再说出第二句话。她没法向思淇解释。思淇回头看向那个人,他一只手抚在思淇肩上,低声说,思淇你先出去一下。思淇眼里的疑惑未散,但还是看了看她,听话地出去了。那个人跟上两步,把门关上。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华灿全身一紧,如同掉进动物园的猛兽区,冷汗涔涔冒出来,双手牢牢地抓紧坐椅靠背,不错眼地盯牢他。还好,他没有靠近她,仍然跟她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他嘴一咧,似笑非笑地说,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已经是老熟人了,我们还是亲戚呢,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嘴一张迸出硬邦邦的一句,谁跟你是亲戚?他嘿嘿笑了,说,没办法,思淇是我女儿,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虽然说得平静,但分明透出嚣张。她又一阵晕眩。面前的这个人,原本只能在对簿公堂时才会相见,现在却堂而皇之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跟她攀起了亲戚。他轻轻的一句话,就把她完全压制住了。绝望中,她在心里咆哮,华梅,你为什么要生下思淇!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跟她聊起了思淇。他说,思淇跟我说了好多次了,她想要跟我走,以前没条件,我没法答应她,现在好了,我可以大大方方把她带走。华灿心里猛的一慌,叫出了声,你不能带她走,你不要害她!他稍稍一愣,随即又笑了,说,瞧您说的,思淇是我女儿,我怎么会害她?华灿仍然尖着嗓门朝他嚷,思淇还要念书,你不能带她走。他说,书当然还得念,您放心,这次我暂时不带她走,我先回去联系好学校,再来带她。

华灿剜心似的痛。这一次她的心跟华梅的连在一起了。华梅一个人把思淇拉扯到这么大,容易吗,这个人竟然说要把思淇带走,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问题是思淇自己想走,她不愿待在华梅身边。不得不说,华梅做母亲是失败的。这也算是报应吧。

他讪笑着的脸在眼前放大,又离自己近了几步。她腰杆一挺,他就立住了,语调轻缓地说,小姨,我想求您个事。华灿冷冷地看着他。他接着说,我联系好了学校后,麻烦您帮我把思淇送过来好不好?华梅是肯定不愿意送的,我工地上的事多,不能老请假,只能请您帮忙了。您正好也去走动一下,认个门,以后想来看思淇也方便。

华灿的脸憋得通红,强忍着,才没有把一嘴唾沫啐到他脸上。

华灿领着思淇上了火车。

她可以把那个人的话当成狗屁,但架不住思淇眼泪婆娑的央求。她要是再不答应,思淇恐怕就要一个人上路了。这丫头,也是一副犟脾气。华梅六神无主,哀求华灿想办法。华灿讥讽华梅,思淇铁了心要走,拦也不是办法,谁叫你留不住她的心呢?

思淇是欢天喜地出门的。一路上对沿途的风景不感兴趣,只抱着手机做两件事,一是打游戏,二是时不时查看一眼导航,向华灿通报到达目的地还要多长时间。华灿心情低落,长时间看着窗外。窗外不时掠过鱼塘和树林,南方地区寻常的景色,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每逢这个时候,她就会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脑袋里浮现出华喜七八岁时的小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足以像鱼钩上的钓饵,把她的眼泪引上来。离目的地越近,她越想把憋了很久的话告诉思淇,你了解那个人吗?那可是个杀人犯!可是,说出来思淇会信吗?

下了火车,已是下午两点钟了,蒯正军让她们打个车过来,他也还没吃午饭,一直在等着她们。华灿让思淇告诉他,她们坐公交过来,不用等她们吃饭了。她们按照导航的指示,转了两趟公交车,下了车就看到了一片工地。两栋楼房披着绿色外套,屋顶上转动着黄色的吊车。华灿扯住往前走着的思淇,指着站点旁的面粉店说,我们吃碗面再过去吧。

吃完了仍然不急,找店家要了两杯开水,凉在桌上。老板娘在柜台后嗑着瓜子,问她们要不要住店。华灿问,你们还有旅店?老板娘说,是啊,楼上三层都是,要不要住?华灿放下杯子,对思淇说,我们上去看看吧。思淇说,干吗呀,我们又不要住。华灿说,我要住的。说着起了身,思淇只得跟着。老板娘指挥一个矮胖的女服务员跟上来。

房子六层高,没有电梯。服务员领着她们往上爬,告诉她们,今天只有六楼还有房间。爬到四楼,一个男顾客在走廊上抽烟,叫住服务员,说电视没信号,让她进来看看。服务员让她们等一会儿。华灿抬头仰望,对思淇说,我们先上去吧。上到六楼,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拎着只塑料桶,从楼顶上沿着台阶下来。华灿忽然说,我们上楼顶去看看吧。思淇噘着嘴说,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想爬了。华灿说,楼顶上可以看得更远,我们第一次来,看看这儿的风景吧。边拉边劝,推着她往上走。

她们上了楼顶。眼前有几盆泡沫箱种的菜,盆里的土是湿的。华灿拉着思淇靠着齐腰高的护栏,指着侧前方的工地说,不急,就在那儿,等一会儿就过去。思淇提不起兴趣,又无从表示不满,只是顺着她的手指,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

天空阴沉沉的,刮着不小的风。华灿怕冻着了思淇,把她拥在怀里。她们正前方是棵高大的樟树,几乎与楼顶齐高了,树枝上挂着个蓝色的气球,也许是风从哪个小朋友手上抢来的,又遭大树拦劫了。思淇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气球说,看到没,那是一条鱼。华灿辨识着,说,是的,是一条鱼。风中的鱼晃几晃,像是在水中游动。

眼泪猛然涌了上来,华灿喉咙里抽了一声,哽咽着说,思淇,这条鱼是你舅舅变的呢,你看,他在看着我们呐。思淇扭脸转向她,眼里尽是疑惑,舅舅?我哪来的舅舅?华灿放任泪水横流,不,你有舅舅,你妈没脸告诉你……你舅舅不到九岁就死了,他是被人害死的,死在树林里,埋在鱼塘边,他变成了一条鱼,后来鱼塘被填了,他没地方去,只能爬到树上了。思淇的脸刷的白了,睁圆眼睛,扭动着要挣脱她的怀抱。

手机响了。思淇刚把手机掏出来,就被华灿抢过去。华灿按下免提键,对着手机喊,我们在这儿呢,在对面的楼顶上。她挥着手,俯瞰着工地大门前几个移动的人影,继续喊着,思淇当然在这儿,你现在告诉她,亲口告诉她,你是个杀人犯,你杀了她舅舅,你要是不说,我就把她推下去。

思淇眼里的惊恐如乌云顷刻间布满天空。她挣脱开华灿的控制,往后退几步,华灿跟上去,将她单薄的身子搂在怀里,对着电话再次喊,你说啊,快说啊,再不说你就不要后悔!对方变调了的声音传了上来,你不要乱来哦,过去的事情你还纠缠干吗,你爸都原谅我了,华梅也原谅我了……

我不会原谅你!

你放了思淇!你不是最爱思淇吗,难道你爱她是假的?

手机从她手里掉下去。她惨白着脸,像被抽走脊柱的稻草人,瘫软成一团,无声地散化在楼板上。跑到楼道口的思淇又站住了,远远观望着,惊恐从脸上慢慢消散,复又走拢来,矮下身子,扯着地上的人,央求般说,小姨,你起来吧,快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容,乱发后两只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思淇。此刻思淇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也是圆圆的,她突然发现思淇其实是像华梅的,而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这么说来,思淇是像她的。她的心里在滴血。她强忍着泪水,泛白的嘴唇轻轻启合,蚊吟般吐出几个字,你走吧,我不配做你的小姨。

思淇使劲拉扯着她,带着哭腔说,小姨,你起来,起来,我要跟你回家。

她张开双臂抱住思淇。思淇这次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被两条瘦硬的手臂勒得生痛,直到耳边响起号啕一声大哭,她才跟着哭出声来。

【熊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江南》《湖南文学》《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并入选年度选本。出版长篇小说《逆光中的六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