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十月》2024年第5期 | 鲁敏:寻烬(节选)
来源:《十月》2024年第5期 | 鲁敏  2024年09月23日08:08

鲁敏,1970年代生于江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金色河流》《六人晚餐》《奔月》《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土耳其等多国语言。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

桥头大市场的火,也没烧太狠,说是凌晨三点多就扑灭了,烟势却相当嚣张,悬于城东南半空持久不散。早起送小孩的,买菜的,晨练的,上班的,都还拍到的呢。只见那粗大的浓烟,长长地蜿蜒着,由铁黑至墨灰至深蓝,衬映着金中裹红、红中又泛紫的明媚朝霞,有如光芒万丈中的一条乌龙,煞是好看。许多人发圈,顺带抒发几句对桥头大市场的怀旧与悼念之情。

算算这桥头得有三十年了,也批发也零售,位置是偏一点,可挺红火,那时人们还用自己的腿脚跑着买东西。厨房家伙,被套窗帘,皮带皮鞋,喜糖喜帖,小孩尿不湿红领巾书包,姑娘的裙子丝巾头花,老人的护腰热水袋,出门要用的四轮箱。啥都有。宽宽大大五层楼,每层都曲里拐弯挤挨着两三百号铺面,家家都便宜,便宜了也还能再讲价。但凡会过日子的,谁去商场挨刀子。桥头等于就是所有小户人家的大仓库,能管男女老小的一辈子,要什么跑一趟就是。当然,能说这话的,起码得是四五十岁的“小老人”,就算这拨子人,也早都不用腿脚而用手指买东西啦。小老人们在微信里睿智地发表拟人化的想法,认为这把因线路老化而起的大火,等于是桥头大市场的一种自决,就此烟尘遁去,也算顺应大势了。

董野没发圈,听到消息后他去了父亲房间。父亲当年,或者说他大半辈子,可都是靠着桥头市场那个319号的铺面,养家,并一路供着董野。老头小鼾正好呢。他就坐在老头边上,刷了一会火场视频,画质很渣,摇晃着的火光外层,能听到有人在号哭。当夜跑去的耿大中回来后跟他打电话,说根本近不了前,安全线拉出有几个街区呢,甭说他家只是卖画卖画框的,四楼那些卖首饰卖家电的,五楼卖羊绒卖皮草的,也都给拦得死死的,就眼睁睁看着烧哇。

隔了两天,耿大中又讲,通知商户们去做登记了,有没有得赔,谁来赔,怎么赔都还不知道呢。过了火,又透了水,啥都没用了。还是你家老头子精啊,当初转手给我,可是价码最高的时候,看看我这几年,真的倒贴都来不及的。董野顺着话头,略微劝了几句。我老头当初是精,瞧现在,这不都傻了嘛。人哪,两头一拉,都一样。

耿大中这人也有意思,其实跟老头就是个上家跟下家的交易关系,却像是抱养了一只狗过去似的,但凡桥头市场319铺子那边有啥情况,涨税,营业时间缩短,上面大老板换人,隔壁家两折抛货,一楼改游戏厅等等,都要跟老头说叨几句。当然老头也特别喜欢听,还追问,还大放厥词,还胡乱支招。老头痴呆之后,耿大中就转头跟董野说。其实董野跟他也就见过两三次,但听听也行。毕竟,董野打小就在桥头大市场长大,假如说,每人都得认一个老家或故乡什么的,那桥头这里,对董野来说,就是。

眼下这桥头是连碗带锅地都烧了,耿大中以后怕是不大会打电话来了吧。董野一时感到悬空——其实铺子那边,他这里,还有件未了之事。小事,没太上心,主要也是提不上筷子,电话里讲,显得太重,最好是哪天路过,随口问一句才合适。可桥头位置偏,哪里又会路过,除非专程跑去。就一直耽搁下了。

傍晚,董野去玄武湖跑步,一路跑一路都在想他那“老家”。跑满十公里,煞住脚,叫个车就直接去了。

已不是桥头,是桥头废墟了。小时候觉得硕大无朋的L形大楼,前半片整个缩成一副歪歪扭扭的焦黑骨架。曾投映着灰蓝天空并黏着无数鸟屎的外层玻璃幕墙,成了黑洞洞的巨型大嘴巴。楼板裂缝里裸露着缠绕的钢筋,凶器般刺向仍有烟雾弥漫的暮色。两架橙色推土机正分头挥舞着长胳膊,咬牙切齿地发出击打之声,加速着桥头的消亡。已有小道消息,说这里会改成立体停车场,也有说要建胶囊旅社什么的。总之,就连这焦黑骨架,也快要没了。

围着大半人高的绿色围挡,董野慢吞吞地,绕到背街的后半边,他有点拖延着自己。这半边类似于后场,进出货都在这里,东西乱,场面更乱,简直崇山峻岭,是桥头铺子半大小孩们待得最多的地方。一楼那时还没改游戏厅,全是简餐区,挺实惠,铺子小老板、逛市场的都爱来吃。记得外墙面是仿竹林式的装饰,现已熔成一片片黑胶状的糊片,乱七八糟翻翘着,像扇面儿大的逆鳞。当初这里有个麻脸厨子是老爹同乡,常给刚放学的董野,端一碗只有油和葱花没有蛋但依然特别香的炒饭,不要钱。

从一层的简餐区慢慢抬眼向上,如耿大中所说,这边果然还能看出大概样子。三楼,从左边数,第七个隔断,七隔断的中间窗台,这都还能分辨出。那里就是老头子的319号铺面。原来哪里要数,想不看到老头那一大片难看的粗绿条窗帘都不行。不知耿大中接手后换了没。反正此刻什么都不在了。只见横梁半塌的窗台,熏得乌亮。附近一排行道树,全是半枯半绿的阴阳脸。

摸摸后兜,没带烟。脚有点酸,慢车道上找个隔离桩子,董野坐下。小车子,电动车,行人,自顾来往,已没人驻足呆望了。刚才转了大半圈,也没见着有警察或看管的,兴许是下班了。那过会儿直接翻围挡进去?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全景,又重新数了下,拉近,定到三楼左边第七个,拍那窗台的特写。回家不会给老头看的,都不会提这事儿。突然有人走近,拍他肩膀。

“行,我这就删。”董野嘴里先自服软,心里想着,那正好问一问管事儿的。一回头,却是位大妈,岁数不小了,脑门上缠着块花头巾,“爱拍不拍,谁管你这。我呀,是劳驾你,也给我拍一张。就站这,带上后面这黑麻麻的一大片桥头。”

董野接过她的手机,依言而行。手机滤镜真是个好东西,再怎么的,透过它一看,都没那么残酷了。头巾大妈这张照,上半截像是个大型后现代装置,下半截的绿色围挡,则又像是框起了一处什么古迹遗址。

头巾大妈嘴里叼着烟,在手机上扒拉着放大,挺满意,董野没忍住,管她讨要了一根。“您老,是在,是有铺子呢。”“真没眼力,我像做买卖的?我旁边小区的。可瞅你好一会儿了,你刚才拍个啥。”

两人这就扯上了。董野大概其地说了他吃过炒饭的简餐馆,老爹的319铺面和那不存在了的粗绿条纹窗帘。大妈冲满是逆鳞的墙面抡一圈胳膊,看遍桥头起落的样子,“简餐馆,那都哪年的皇历了,你起码七八年没来了吧。游戏厅关了之后,又改成健身房,生意不行,也倒了。直到弄成大药房和棋牌室,这还凑合,附近小区老人多,正好有个去处。”随即开始吹嘘,说她是棋牌室元老人物了,长年风雨无阻,哪怕小毛小病,每天下午要来这里大战一局,嘿,病都能好三分。

头巾大妈讲到这里,突然停下,瞪着董野,“嗳你给分析分析,我琢磨好几天了。都说这后半片,烟大火小,离烧透还远着呢。那你说,有些火烧不坏、水泡不怕的东西,应当还在吧,能不能去翻翻哪。”

咦呀!一下问到董野心尖上。他刚才没展开讲,主要是觉得,何至于跟大妈说呀——他一直念之难忘,以致终于还是跑到这片废墟之地,确实,也是想来找样东西的。是他小时候的一样东西,就在这铺子里,老头亲手所藏。东西太小了,老头又藏得好,他都没找到,乔大中更不可能发现。理论上说,应当还在。

董野煞有其事又抬头张望了一会儿对过的桥头骨骸,站起身,把头巾大妈让到隔离桩上坐下,“您这,是落东西在棋牌室了?”心想怕不是金戒指金镯子啥的,就算真金不怕火炼,那镯子戒指,也得有碗口大才行。心里想到自己的惦记,起码,他那东西体积还行,好扒拉。

头巾大妈想是看出他脸上有点发笑,不悦地掉开脸,凹下腮帮子,吸她的烟。董野也没吭声。

隔一会儿,大妈却碎头碎脑地讲起她的牌搭子。徐会计,张工,还有钱委员,这是最近的基本班底。几年前,张工和钱委员还没退休,对家则是赵画家和赵师母。再往前,她刚退的时候,赵家老两口还没搬来,是童校长、段书记。她来之前呢,跟蒋院长打对家的是满主任。她报出的好像都是挺大人物,董野打岔问了几位,原来这只是他们相互间的一种叫法,总之会挑一个跟这位原来工作或兴趣相关的最大名头最好听的叫法,彼此喊着,图个开心。比如童校长,是一位退休地理老师。段书记,原来是个政工干事。张工,是做电器售后的。赵画家,是业余喜欢涂几笔。再问什么,就没有了。感觉他们除了一起叉叉麻将,似也没别的交情与了解。董野听得有点不耐,忍不住打断,说这样吧,要找东西,不如陪你找人问问。

头巾大妈使劲哼了一声,抱怨说她都找过了,都问遍了,说出于安全考虑,连桥头正经商户都不让进,更别说她这打牌的了。“敢情你,也来找东西?”大妈又把眼神戳过来,料定他不会是助人为乐。

这大妈真可以的,董野只得又交代了几句。

要找的,是他的玻璃弹子球。一个大饼干筒,积到大半筒,小学二三年级时的宝贝。当然,这是可以买到的,可他这一筒,没有一枚是买的,买的有啥意思,当然得是赢来的,无数场大战小斗,一颗颗自己挣来,这才金贵。

最老早的两颗,是老头子给的,可能也是哪里顺手抓的,却正经八百地,说这是一个奖励,那次董野破天荒地,居然考进班上前三十。不大不小的一对三号珠子,里头没花纹,对准阳光一照,透亮,董野没见过钻石,可他觉得,这就是钻石。他比眼珠子还要爱惜,但又得靠它们去出征,不久即输掉一只,仅剩的一只,撞得满是坑点,却打遍操场,巷子,野园子,周边大院,桥头停车场等各处,一场又一场地立功扬名,成为一只相当于皇太后那样的老龙珠,替董野收球无数,直至装满大半个饼干筒。

其实那回考到前三十,是撞运的,只撞了一次,后来又重新跌回到倒数十名,老头也没啥反应,主要是顾不上。老头很算计,从来不雇帮工,从开张到落门,铺面就全靠他一个人盯着。挑货、进货、理货、上货、换货那些,就得赶早或趁夜,自家忙完了,有时还要相帮别家铺子。

桥头有这个风气,尤其是女摊主或手脚不利的或年纪大的,吆喝一声,大家一起出力气。忙完了,就几个小老板坐在纸箱子边上,拆几包豆干或咸鱼,分一瓶高度烧酒,直喝得七横八竖。反正董野每天放学回来,在麻脸厨子那里吃一大碗没蛋的炒饭,就到后院去耍,鼻尖贴地,屁股朝天,尽情地大战弹子球。桥头院子的小孩彼此相熟,每个角落和角落里的野猫也熟,甚至停着的小货车也都熟,装货卸货的男人们在不远处发出忽高忽低的吆喝,一处处的麻袋纸箱堆得小山高,有种热气腾腾、兴旺发达的样子,叫他感到一种集体感般的安心甚至富足,这是董野一天中最巴望,也是最快活的时段。总要玩到天黑透了、弹子球看不见了才回319号铺子。

柜台后面,有他一个做作业的小角落,大小刚能坐下,头上一层层悬着各样领带,周围堆的全是衬衫盒子,像个掩体。董野挺喜欢,在这个掩体里,他得对付最讨厌的没完没了的作业卷子,可是不怕,边上有他最心爱的一大罐玻璃弹子。这就能挨过了呀。他只用一只手忙功课,另一只手呢,就搁在那罐子里头,无意识地拨弄着,偶尔随机地掏摸一颗出来。嘿,这五彩旋儿的,前主人是隔壁班那小结巴。这只傻大个儿光板珠,丑虽丑,体量大呀,当初能赢到手也是侥幸,轮到他打珠子时,对方正好在地势斜下处,就力借力,出界喽!有时也会摸到老爹给的那只老龙珠,满是坑洼嘛,他不拿出来,只团在手心里,捂一捂,再轻轻地感激地埋到罐子最深处。

“你要找的,是一筒玻璃珠子?”大妈这回也还了他一刀,笑得直咳,连脑门上缠着的花头巾都有点歪。

“我查过,玻璃起码到600度以上才会变软。你看这半边的窗户,都是掉下来碎的,不是烧化的。再说,我装在铁皮盒子里,铁的,更扛烧,得1500度以上。”

“不是说化不化的,你这,一盒玻璃球!”大妈理理头巾,把笑好不容易收住,重新皱起眉,“那骨头呢,你帮我查下,牛骨能撑到多少度。”

牛骨头啊?董野实在难掩惊讶。大妈这岁数,总不会没熬过肉骨头汤嘛,工夫到了,骨头都是能嚼成渣渣的。

“是一副牛骨麻将,牛头骨。你玩过牌的吧,手感是最最重要的。市面上卖的那种树脂,可太没劲了。黄金玛瑙翡翠的呢,咱也没那福分。玉石的玩过几副,我嫌沉,冬天还冰手。瓷的呢,瞧着讲究,可容易磕着碰着,不尽兴。嵌竹片的虽是耐实,却又轻了一点。怪不得说,最上手的得数象牙,那牛头骨,也差不离。满主任的这副牛骨牌真是不赖,大小轻重都特别趁手,养得润润的,全是我们这些年的手汗手油呢,不止我们,他这是祖上老货,还有老一辈儿的人们盘摸出的包浆,哈哈。牌盒子也好看,上面刻着几道山山水水,赵画家说是鸡翅木,值大价钱,满主任怕人给惦记着,就换成个铁皮盒子,哐里哐当的特难看。现在想想倒好,你说得对,铁皮盒子更耐火……满主任那人哪,脾气特别不好相处,可就凭这副骨牌,大家可都认他。”她又开始扯回到麻将搭子们身上,说徐会计总跑厕所,还不爱洗手,讨厌吧。童校长胃不好,零食不离嘴,弄得到处黏乎乎的。钱委员是悔牌最多的,还把牌给桌子底下掉呢。赵师母啥都好,就是太冲鼻子,你说打个牌天天见的,全都老得嚼不动了,还喷香水作啥。

董野一边听一边分神,敢情她想去灰烬里捞的,非金非银,是满主任搁在棋牌室供大家玩的一副牛骨麻将,虽是所谓老货,说到底,跟弹子球一回事,都是个玩意儿。再说,他心里替自己辩护,后来他那罐弹子球,早就跟玩没关系了,反倒成了“玩不了”。

还是跟老爹有关。那天很平常,没考试,没闯祸,不是新学期开学,不是妈妈忌日,铺面生意也正常,连周末都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个日子,冷不丁的,动作很大,喝酒归来的老头子,一把地,把董野从他的小掩体里拽出来,他正右手捏着笔左手攥着弹子球自得其乐呢。明晃晃的日光灯下,一时吓住。老头子倒是没揍没锤,只是开口训了一段,也无甚新意。就是叫董野要好好地搞作业搞分数,得玩儿命地弄,这话他以前喝过酒也会咕囔两句,今天却展开来,讲得长段长篇,却又毫无体系,更像是扯闲话——你看看137号黑秃头,看看145号的韩二姐,205号的高低脚,还有楼下炒饭的老麻子,他一口气讲了一堆桥头男女,挨个儿地排数他们,还配以长吁短叹的感慨,听起来,他们个个的都是活闹鬼苦命鬼,简直没有一个人的日子是值得过的。董野垂着脑袋,听得稀里糊涂。你要再玩下去,你跟我,跟他们,就一模一样了。老头咬着牙关说。本来就一模一样啊,董野心里想。桥头铺子的这些黑脸黄脸,瘦男胖女,真的都差不多,有人经过,就扯着嗓子笑容堆面地吆喝,没人了,就灰不落拓的落眉耷脸。董野经常从他们铺子前跑过,从来分不大清谁跟谁。他只留意弹子球,谁谁谁有什么特别的弹珠,惦记着下次要打进自己手中。一想到弹子,左手里捂着的弹子球忽然被汗水黏住了。一下子预感到,老爹怎么就不凶他不打他,语气怎么这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抒情——果然,老头正弯下腰,在他的小掩体里掏摸,嘴里平平淡淡地下着死命令:这个拿来,再不许碰。从此,你只许搞作业搞分数。

那还不如锤死他算了。要没弹子球,别提做作业了,放学都没劲了,回家都没劲了,活着都没劲了。这一大罐都快满了呀,多少的心血心力,跪着爬着,膝盖上都磨出茧子来了呀。董野感到自己呼吸都快接不上了,活脱要淹死一样,嘴里勉强冒出半句争辩:可最早也是你给我的……

老头子听到这句,笑了。正是呢,解铃还须系铃人,该着我拿走啊。

眼睁睁瞧着,心爱的铁皮罐子,被老爹从他的小角落,一下子抓提出来、暴露出来。老爹晃荡着,像要倒一盆脏水,弹子发出闷闷的搅动声,听来像被捂住嘴的啼哭与叫喊。

那能不能,替我好好地留着。我保证不碰,但你得留着,一颗都不能少。你给我说个任务,我完成了,你就还我,好不好?董野手脚冰凉,小腿发晃,胡乱请求。搞分数就搞分数,他不是也考过班上前三十名的。真要把珠子全散了,他一定会马上就死掉。

老头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又原地转两圈,四处打量他们这个十四平方米的铺子。行,我替你收着,就搁这铺子里,你不许找。我保证替你留好。然后等你,嗯,考上个好中学,就还把你。

弹子总算给保全了。三年后董野并没有拿到——老头儿一摆手,对着面前的录取通知书,自斟自饮地敬一大杯酒,喜不滋滋儿。看看,亏得我一把头截住,你这不考上育才了,区重点哪小子!看看,这一年,老爹让老麻子给你在炒饭里加上两鸡蛋,也不是白给的。儿子,接着冲,一口气地冲,整个重点高中,把这正道给走稳了!那到时,我真没话说,肯定给你。为了强调他的信诺,还伸出胳膊上下左右地指着铺子虚晃了一圈,放心好了,就搁在这里头,大铁皮罐子囫囵着呢,珠子个个都好着呢!

其实董野当时的玩心已经淡了,真要还给他,也未必会碰,就算想玩,也找不到伴儿了,外头也不大流行了。他只是怪想那些弹子的,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老悬在外头,整个人总觉得不全乎。那晚趁着老爹酒醉,他仔仔细细扫了一通铺子,连绿条纹窗帘杆子上面都寻摸了一遍,愣是没找着。思来想去,只有头顶没找过了,他盯着日光灯看,反复看,它后面那块天花板似乎有条松动的缝。肯定在那里,只会在那里。但这就得要架起个梯子,动静有点大。作罢。最最主要的,他是想让老爹自己拿出来,正儿八经、手过手地交还给他,那才像一回事。不就重点高中嘛,考来就是,他现在不怵考试了。什么前三十,前二十,前十,他早把碰巧变成了必定。

……耳朵里一直叨叨着的头巾大妈也不知讲到哪里,听到她突然停住,扭过脸来冲着董野,“两人一起更好,我们再去找找什么部门,没别的要求,咱就是去翻一翻,他们派人盯着也行。但你不要跟他们讲是玻璃珠子,我也不讲是麻将。或者你再打听打听别的铺子,万一有人想翻找金银财宝什么的。人多了,东西值钱了,那就好去讲话……”她劲头很大,不达目标不罢休的架势,接着又主动扔给董野一根烟,显然是想巩固好他这个同盟军,“要不拉上你老爹,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冲在前面,哼,他们就更不敢拦了!”

“我老头早痴呆了。他天天早上睁开眼,浑不知天上人间,都不晓得铺子早转手了,顾不上拉屎洗脸吃早饭,只一条,急急忙忙地要给铺子开张,嘴里还高一声低一声吆喝呢。”

就算没生病,老头子怕也早就忘掉弹子球了,这无所谓,包括董野自己,也有意无意地按下这事不表。中考他也干得很漂亮,桥头几百个铺子的小孩,统共就两个考到市重点,另一个那还是在外头借读的。打那之后,麻子大厨炒饭时不仅加鸡蛋,还加虾仁了。董野自然也越发地自矜自爱,那个暑假,只歇了一周,就报了补课班,老头掏学费时可利落了。当然,他一丁点儿都没有忘记弹子球,甚至比三年前更强烈地想拿回到自己手边。但就这样吧,就让它们还在铺子里远远地悬着浮着好了,像是一个已经中了,可他偏不去兑换的大奖,就算老头子忘了,只要他没忘,就一直在、一直有效。

不急的,还没忙完,也没法当真歇口气,过了这一程还有下一程,总有新的任务在前——高中完了,就是冲211大学,四处投简历找份工作,做小伏低拍马屁喝大酒,争取一步步晋升,最好能一年赚它个十来万,总归要攒出首付买上房,这样才能找个好人家的媳妇——这都是老头整天挂在嘴边跟他叨的。反正他是死守着319号铺面,肉嗓子喊累了装小喇叭,名片没人要了就发彩页广告,衬衫卖不动了就做T恤做圆领衫做运动服,有起也有落,大部分时候将将就就,有时赔本,也有两年赚了不老少的,总归能托着董野一程程地去往前奔。

到哪一年才收手的?对,是白内障实在太严重,得做手术了,而董野这里儿子快要出生,家里需要人手,老头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铺子出手了。他开了个很高的价码,一会嘴松,一会口紧,把个耿大中给谈得精疲力尽,连卖不出去的发黄了的老款衬衫都统统接手了。老头子啊,确实是精明过头了。就比方说这弹子球,当初带给他玩儿,等于一只小胡萝卜,害他上了瘾,后来突然夺走,又歪打正着地,把这弹子球的瘾头给变成了一个想头,或者说,一个引擎,轰隆隆地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响到现在,拖着董野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现在,他都开始跑他自己的儿子了,双语幼儿园,重点小学,重点初中……

不想跟头巾大妈扯这许多,只吐露了一点懊恼,要是当初铺子一转让,他直接去耿大中那边拿回来,不就完事了嘛。也怪那阵正忙着考会计证,又想着那耿大中是个没主张的,估计不会改造铺子,不几年整个桥头市场人气衰微,铺子主们谁家还会整修。董野总想着,等忙过这阵子再说。可事情么,总是忙过这一阵,又要忙起下一阵子。固然时不时的,某些深更半夜的阑珊之中,会闪过他那罐悬浮在外的弹子球,又巨大又微小,像一粒粒小行星,在银河中缥缈转动,如沙如霰,肉眼难见。想想就会疼痛,空落。那是他的小时候,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空空的左手,是什么也没握到的那部分。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