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随笔·祥夫说 《都市》2024年第8期|王祥夫:随笔四章
门对青山
那年去天姥山,朋友俞氏的家就在山里。那次去还看到了他的老母亲,看了他家周围的山屋,之所以叫"山屋”,那可真是山里的屋。及至走到一户人家,门半掩着,门上过年时贴的对联还红红的如初,但只有一侧的联,另一侧的想必早就被山风吹了去,只这一侧的联便让人觉得大好:门对青山格外娇。从里边轻轻拉开这两扇门,对面可不就是堆蓝无际的青山!这既是写实,也是生活化了的诗意。何止对面,俞氏家周遭都是青山,且多竹,风吹竹动,真是爽然,都说松风爽然,而竹林却更多了一些颜色,只觉是无际的绿,那风,自也是绿。这并不是疯言疯语,天姥山多好竹,风起时满山竹林摇动,一时有多少绿。那次去,吃到了无比鲜美的竹笋,现从山上竹林里掘得,当下便以腊肉炒之,真是鲜美。
前不久买到了一本旧书,是专门讲文字,说到“仙”字,竟偏说这“仙”字是个会意字,想一想也对,人住在闹市,红尘滚滚的是很难成仙的,修仙必须到山里方可。一时想起那些在终南山修道的人,在松下终日打坐或夜半起来仰对明月呼吸明月之月华,真是令人向往之至。但住在山里的人并不都是修道之人,在山里居住的更多是山民,种几亩山里的薄田,平时上山采些比如胡枝子、山茱萸、刘寄奴、王不留行之类的草药,虽卖不了多少钱,但其行止,也皆可与仙人相比。但近几年一些地方的新农村改造要山民们拆了别有风致的老房子,搬到水泥空心砖的新房子里去住,而且那些虽旧却好的房子却被推倒,真是匪夷所思,虽然还是门对青山,却已了无意趣。
一早起来便查“仙”字的繁体字,是为了给朋友写一幅他想要的对联,想不到就想到了当年去天姥山的这些旧事。还想说说什么,一时却没了兴致,许多的人总认为旧的就是不好的,而我却以为旧的事物皆是千百年经行过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结果,真正是文化中的事,而现在的一些事却往往让人无法解释,也懒得去解释,这就不由得让人想到一副联语:“何事大雅,唯山间明月清风;人生小乐,且窗下饮茶读书。”明月清风加上饮茶读书,真是好,忽然就又想到了马斯克最近说的一句话:“我不研究长寿,人不该活得太久。”马斯克的这句话是对人们的一个棒喝,我十分赞成,人何必活那么久?仔细想想,所以也不必去修仙,只要早上起来,轻轻拉开那两扇门,悠然而不经意地看到青山便好。
我的田园生活
很小就喜欢陶渊明先生,他的田园诗与他对田园生活孜孜不倦的向往,还有他那大大有名的《桃花源记》和《五柳先生传》都是我极其喜欢的。但人们有一句话说得很好,那就是人总是缺什么才喜欢不停地说什么,所以说陶渊明先生也许因为没种过地才向往田园,如果让他像老农一样天天去种地,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田园生活出现在他的笔下。从古到今,诸多的美好其实都存在于想象之中,是越想越好。如果真的要他去付诸实践倒未必好了。不过,一个人在现世能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耽于想象,也真算是一种大福。
向往田园生活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想象却是另一回事。就说我自己,我的田园生活就只局限在阳台上。我家朝南的那个阳台很大,那年我还请东浣的谁堂刻了一方闲章“阳台农民”,直到现在,有时候我还会把它钤印在画上。许多年了,从春到冬,我总是会在阳台上种不少东西,从各种的花草到各种的蔬菜,还种过竹子和梅花,但结果都不佳。如果要种麦子和谷黍,我想可能也不大行。我也想过种玉米和高粱,但到了该下种的时候,却苦于一时找不到种子。今年却忽然种起马铃薯来了,原因是去年吃剩下的马铃薯忽然长出了不少芽子,我想它既不能吃,何不把它种在往年种各种花卉和蔬果、既深且大的盆子里。为了这件事,我还问了不少朋友,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马上笑起来,因为他们从没有听过有人在阳台上种马铃薯。有一个朋友还为此撰了个上联:“山药蛋派作家阳台大种山药蛋”,而至今,下联尚没有人能够对得出,我想下联再笨拙也不好对出“荷花淀派作家案头养荷花”之类的句子。所以说简单的上联往往让人对不出下联,“续对”总是难于“出对”是有道理的。提问容易,答问却往往让人发愁,所以倒让人在心里很能体会到外交部发言人所要应对的那种别样的考验。
再说今年阳台上的马铃薯。种下去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去看过,因为今年天气转暖之后就一直在忙,去了两次苏杭,其间除了看梅花也只是喝了不少白酒,而那天忽然想到要上阳台上看看我的马铃薯,让人想不到的是,它们居然都已经从盆子里长了出来,而且还开了花,而同时也长出不少杂草,比如去年撒落在盆子里的草茉莉和牵牛花也长了出来。鄙人不免做一回阳台农民,把马铃薯盆子里的杂草和草茉莉、牵牛花统统拔掉,并且向盆中浇水。一边给马铃薯浇水,一边忽然就想起了老舍写的那篇关于种花的文章,想什么时候应该再找出来读读。
山西北部的小城大同,到了夏天照例也是热,而今年就更热,早早就突破了三十五摄氏度的纪录。而与此同时,有的地方却在下雪、下奇大的冰雹,鸡蛋样大的冰雹现在已经不能算是稀奇,居然有枕头样大的异形冰雹从天而落。我想这情形古今中外能够遇到的不会有多少人,一则奇热,一则奇寒,但奇热还没有达到周作人先生在他的随笔《气候的转变》里所说的那种“有一年北京奇热,店门口所挂锡盒融化坠地”的程度。这简直是奇闻,不过奇闻在我们今天几乎天天都有,所有的奇似乎都不再算得上奇,而从天上掉下来枕头样大的异形冰雹还是太吓人。所以想着今年一是少出门,二是没事在家里待着读读书,三是做好我的阳台农民,看看到了秋天阳台大盆子里的马铃薯能结多少或能结多大。这几天鄙人还在考虑要给马铃薯施些什么肥,想到这一点,我忽然忍不住想笑,因为我的那方“阳台农民”的闲章,被我的一位画友仿照,居然也刻了一方,只改了一个字——“阳台花民”,而且他也在他的阳台上种花。为了给花施肥,他真是煞费苦心,而且能够身体力行。他的方法是找来了一个很大的木桶,放在阳台的角落,天天自己把屎尿拉在里边,让它们自然发酵,据他说,他的阳台上现在是没有蜜蜂,只有成群的苍蝇。
关于这一点,鄙人是学不来的,虽然现在找一个很大的木制粪桶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豆花和豆花鱼
五月里到重庆的大渡口,想不到已是很热,穿了短裤出来进去还是汗出不止。感觉已是盛夏,而其时才刚刚是仲春。大渡口想必曾经是有过一个很大的渡口。就像我们平日打听地方,问起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比如那地方长着五棵松,就会问:五棵松在什么地方?对方想起来了,指指画画告诉问他的人,热心肠的还会带着问路者再走一段,再指指画画,叮嘱小心走错啊,往南走再往西然后再往东,古道热肠,殷殷切切。而大渡口名字的来由,据说就是缘于古义渡。那原是一个极老的渡口,年代可以上溯到宋代或更远,而大渡口的历史则是从石器时代开始,历战国至秦汉,经唐宋到明清,近代以来,大渡口又因重钢而兴,因工业而盛,创造了抗战时期和解放后中国重工业建设的一段说不尽的烁烁辉煌。
因为我来大渡口已经是第二次,除了重温历史,更想一饱口腹,想再次好好品尝一下五花八门、变化无穷、鲜美可口的大渡口豆花。豆花在北方叫老豆腐或豆腐脑,没有叫豆花的,而为什么叫老豆腐也真是不可解,明明是很嫩的豆腐脑而偏偏要叫它老豆腐,什么意思?谁解其意?至今让人也说不清。吃豆腐脑在北方离不开四种东西,一是天津冬菜,二是小虾米,三是紫菜,四是香菜。而到了重庆大渡口,豆花却几乎和什么都能搭配得来。首先是“豆花面”。我一到大渡口,朋友就问过去吃过豆花面没有,我想象不来豆花和面条怎么能放在一起,及至服务员把一碗豆花面端上来,我才发现自己真是北方人。北方人喜欢吃面食,但北方的面食却总是没有南方面食有更多的想象和更大胆的作为。比如普通的“猪脚面”和“猪肝面”,也只能在南方吃到,包括这“豆花面”也是南方人的吃法。碗里满满的炸酱和豆花,面条一时倒成了配角。豆花面是味厚而好吃,但一碗面吃到最后,你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吃面还是在吃豆花,是兼而有之的那种让人难忘的厚味。而到了大渡口,除了豆花面,义渡古镇的豆花鱼更是鲜美到令人咂舌。予以为只此豆花鱼可以去申请美食的非遗。吃鱼,怎么吃,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以自己的做法吃着各种的鱼,而能把鱼肉的鲜美和入口的嫩滑结合得如此美妙,也许只有大渡口义渡的豆花鱼才能做到。据说此美味先是从船帮菜里发展出来的。船帮菜和船菜,江河湖海处到处皆有,而能在鲜美嫩滑可口方面赶得上大渡口义渡古镇的豆花鱼的,可以说几乎没有。吃大渡口义渡的豆花鱼,老板总喜欢说:鱼是刚从江边收回来的,豆花是刚刚点好的。其实不必做如此说,一碗豆花鱼端上来,几乎人人都会刹那间做了其美味的俘虏。两个字:鲜美。再多加一个字:太鲜美!只此一味豆花鱼,便会让人牢牢记住大渡口的义渡。豆花鱼在四川很多地方都有,但我以为首选应该是大渡口义渡的豆花鱼。美食和艺术有时候是相通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说。说来也好笑,我是凭着豆花鱼记住了义渡的。广阔的水域到处都有,水边的船菜也到处都有,但鲜美一如义渡的豆花鱼别处没有。来大渡口的义渡,不吃豆花鱼算是你白来。
可以说,豆花是民间极普通的饮食小品,但到了大渡口这里,却做到了远近闻名和无处不在的程度,确实少见。船帮菜系的豆花鱼可以说是美不胜收,而大街小巷的那些蘸水豆花却更加质朴可爱。你随便找一个小店,随便要一碗蘸水豆花,豆花最好不要那种太细嫩的,要那种质地看上去像是比较粗糙、颜色也微微发黄的,用粗瓷大碗端上来,配以一碟蘸料,那味道真是令人叫绝。与北方的老豆腐截然不一样的是,北方的老豆腐配的是浇头,把老豆腐先盛到碗里,再把卤浇在上边;而大渡口的蘸料豆花,却是把豆花蘸着料吃。虽然吃起来各有特点,但大渡口的蘸料豆花可以供你更自由地实现自己的口味偏好,可以再辣一点,或再麻一点,或者干脆是只要一碟好酱油、只蘸着酱油吃;而浇卤的豆腐脑便不会有这种可能,所以我更喜欢大渡口的蘸料豆花。我还喜欢白吃豆花,什么都不蘸,嘴里全都是豆花的原汁原味,是另一种与众不同的享受。
说到豆花,四川和贵州以及北方的许多地方都有,本不是什么少见而稀罕东西,但大渡口的豆花真是做到了花样翻新、口味多变、美不胜收。如果你来大渡口却不品尝一下这里鲜美而家常的豆花,你也算是白来。吃过口味多样的大渡口豆花,再回到北方吃老豆腐,忽然才让人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化腐朽为神奇。大渡口的豆花好,就好在人们热爱生活和善于生活的精神上,这精神于吃豆花上可略见一斑。
哈密瓜帖
早上起来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一边翻看大厚本的明清笔记小说,忽然就看到明清俚曲里有“哈密瓜、巴旦杏”之句,觉得这实在是天然好对——这可以叫作对吗?你说说怎么就不是对?就像是我广西的两位好朋友,他们的名字放在一起不但妙趣横生,也对得极佳,这二位就是黄土路和朱山坡,黄土路对朱山坡,一红一黄,好得不能再好。
因为看明清笔记小说而想到哈密瓜,依次又想到巴旦杏。此二物现在均还没有上市,不免让人舌下生津。哈密瓜的好,是只要一切开就有一种清甜之气扑面而来。瓜这种东西都很怪,比如西瓜,切开的时候也是一种凉意扑面而来,好像没有人研究过大热天的时候为什么瓜里边的温度总是要比环境的温度低,为什么?谁能说得上来。
好的西瓜,切的时候会随着西瓜刀的侵入“嘭”的一声裂开,这必定是好瓜,如果费老大的力气才能被劈开的瓜,那一定不是什么好瓜。而那种会“嘭”的一声裂开的瓜,美中不足的是不能被切得一牙一牙的整齐好看。而切这种瓜的秘诀是,先用一根筷子在瓜屁股那里捅一下,捅进去,抽出来,再捅,再抽出来,瓜农们叫作给瓜放气,这样一来,再切的时候瓜就不会“嘭”的一声四分五裂。
鄙人所居住的那个小城,到了夏天,人们喜欢打瓜。打瓜是娱乐性的小赌,也就是隔着瓜皮说出瓜里边是红瓜瓤还是黄瓜瓤,说对者赢,可以白吃一颗瓜,由输者出钱。而哈密瓜则不能用来打瓜,因为哈密瓜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灰色的瓜皮,浅黄色的瓜瓤,瓜皮上一律有宋瓷样的细密的冰裂纹开片。而若细分,哈密瓜的甜与西瓜的甜还是小有区别,哈密瓜的甜是甜到腻,而西瓜的甜则是清甜。西瓜的吃法也就是个吃,切成一牙一牙人手一块,或者是来一颗瓜,一分为二每人捧半个用小勺一勺一勺挖上吃。而哈密瓜的吃法就要多一些,鄙人小时候喜欢吃的那种哈密瓜干儿现在像是已经见不到了,一条一条的,放在上衣口袋里,随时摸出一条放在嘴里就那么吃起来,而不知为什么现在似乎已经见不到这种哈密瓜的制品。而西瓜是向来不能做成这种小吃的,西瓜皮可以做成糖冬瓜条一样的东西,但苦于没人肯去做。糖冬瓜条与哈密瓜干儿相比,糖冬瓜条就没什么嚼头,拿来做小吃也没什么意趣。
哈密瓜地道的吃法其实还在新疆。赶路的人——当然是新疆的赶路之人,常常买几颗哈密瓜和几个馕放在身边,到吃的时候先把哈密瓜切开,然后把掰成一片一片的馕插到哈密瓜里。比如正赶着小毛驴车在赶路,那就继续走,就让掰成片的馕在瓜里插着——不能插进去就拿出来吃,须稍等片刻,让馕吸满了哈密瓜的汁水才好吃。鄙人曾用西瓜试过这种吃法,把撕成片的馕插进西瓜,过一会再拿出来吃,但味道要比插进哈密瓜里的馕差远了,太水,不怎么好吃。
把撕成片的馕插进哈密瓜里,稍等片刻拿出来再吃,是真好吃,这便也算是一顿饭,是穷人的饭,赶路之人的饭。今年我想吃一回这样的哈密瓜插馕。鄙人住的西边有一家卖馕的新疆人,天天都有新烤的馕,但哈密瓜现在还没有,再加上我也不怎么懂哈密瓜,是真不懂。这真是吃东西也得学。人总不能像猪,什么都要吃,没头没脑乱吃一气而不长记性,吃相又难看,招人讨厌。
哈密瓜是几月才下来呢?西瓜和香瓜现在已经上市了,但独不见哈密瓜。
【作者简介:王祥夫,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作品见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