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4期|李达伟:逆着时间(节选)
一
他们三个人的友情让人感动。以他们之间的友谊作为参照,我努力打捞着自己是否也拥有了类似可以延续一生的友情。我在评论家的一本诗集里,看到了他写给萌萌(那是他们共同的另外一个友人)的诗,那是写在听到萌萌离世的消息时,评论家异常悲痛。他们谈到了萌萌,即便已经过了多年,即便评论家已经来到了苍山下,在有些冰凉冷寂的暮色里,谈论一个故人时,大家的内心依然是悲凉的。他们短暂地沉浸于重新相遇的喜悦中。当他们提到萌萌时,也意味着快乐的短暂。提到萌萌的同时,他们也感伤总会听到一些让人战栗难过无法接受的消息,那是关于他人的消息,那是一些卑微者在现实中的苟活与艰难。他们那一代人与我们这一代人之间的区别,在越渐浓厚的暮色里,越发突显。
一个地方的气候,一个世界的本身,会影响人的性格,人被气候与地理不断塑造。无论是评论家、诗人还是翻译家,他们对不同的地理空间于自己的影响很敏感。评论家曾在海南的一所大学教书了一段时间后,又去往河南的一所大学教书,有一段时间,他还在苍山下的那所大学里教书。已经近七十的他,总是给人和蔼慈祥博学深邃的感觉。每一个教书的地方,更多的时候是那个地方背后的一些好友,他们跟评论家说,你来海南吧,你来河北吧,你来大理吧。然后他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答应了下来,那是对于一个地方感觉上的喜欢,更是有着对友人们的信任。
我们提到了在其中一个地方生活时,人们对他的误解。评论家说已经没有任何解释的意义了,他早已释怀了。我们一些人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被一些人理解,也很有可能,将永远被误解。我们还提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一些人在那里对他百般刁难,评论家表现出的依然是坦然与坚忍,他觉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与人争些什么了。他现在已经不在大理教书了。六十多岁的他,只是在河南的那所大学教书,也很快要退休了。(当我再次修改这些文字时,他已经从那所大学退休,长时间生活在昆明,偶尔回到大理。回到大理后,他有时会带着我去见见他生活在苍山下的那些诗人朋友。)教书之余,他会来到昆明跟女儿住一段时间,主要是带孙子,或者一家人会回到大理。在大理,带孙子之余,坐在客厅阅读写作,偶尔望向远处的那个高原湖泊。有次,我去找他,小外孙对他的那种依恋无比温馨。评论家在客厅里看到了湖光泛起的涟漪,还会看到一些经常打捞水中污物的人,他看到了一些人近乎旷日持久的平凡,他又一次把目光收回,继续着阅读与写作。高原湖泊在不同季节里呈现在他面前的景物,总会让他感慨不已。我深信就是在客厅里,他无意间从阅读的停顿中缓缓朝湖边望去,他望到了世界所具有的季节性,他从客厅里走了出来,他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一些东西是逆时的,一些花在冬日里开放了,一些人赶往花街把那些花买回家种植起来,他还看到了其他逆时性的东西,像古城,像那些被摆放在街头卖的大理石,还有其他种种物事也呈现出来逆时性。评论家有时会有些武断地说,只有大理的逆时性表现得最强烈。
我无意间获知评论家小时候有几年是在新疆生活的,这是我在这之前从未想到过的。当在昆明再次见到他后,我问起了那段过往。他矫正了我,是青海莫河骆驼场,而不是新疆。那是没有公路的时代,为了建青藏公路,用骆驼来运送物资材料,逾万头的骆驼到真正返回莫河骆驼场时已经所剩不多,许多的骆驼累死在了那条路上。骆驼的价值消失后,驼场便破败了。在关于驼场的博物馆里,我们会怀念一些精神价值与荣耀感,那是由驼工、知青和骆驼一起完成和创造的东西。我们看到了荣耀感的消失,荣耀感往往是牺牲带来的。后来许多人离开了莫河骆驼场,特别是年轻人,有一段时间,那个世界便荒凉了下来。当获知这个信息后,评论家写下那些充满浓厚情感的关于新疆与青海的诗篇就最自然不过了。近处的堪巴草一簇一簇地在大地上铺开,它们低矮地生长着,开始发黄发红。在这个世界里,一切的植物似乎都是低矮地生长着,与植物不同的是那些喜欢吃堪巴草的骆驼,它们无比高大,它们在那片大地上是最显眼的生命。驼场上簇拥着的骆驼,貌似笨拙与丑陋,以及它们在黄沙与戈壁上的行走,有时会无端给人一种悲壮感。远处连绵的山脉上已经落满了雪,远处与近处,颜色与线条的堆积都有着鲜明的层次感。已经是秋天,秋天的景色有着肃杀的气息,当到了冬日,不知道又将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冬日的景象,我们只能想象。
真实的是秋日景象,在这片评论家生活过的土地上,评论家的朋友遇见了牧羊人和他的羊群。牧羊人很年轻,十岁,骑着马,给诗人表演着他的骑术,那是让诗人惊叹的,在这之前她还未真正见过一个属于大地的骑手。那个骑手说自己不会离开那片金色的草地,自己读书几年之后,还是想回到这里以放牧为生,理由就是自由。牧羊男孩背后是在枯黄的草地上吃草的羊群,羊群的颜色与远处的雪色混淆在一起,有时会有雪山是羊群,在那里静静地啃着草的错觉,有时又会有雪被风一卷落到了草上的错觉。作为牧人的艰难,我们能通过多种渠道获悉,而在这之前,当世界被一场又一场大雪封闭之时,我们根本无法了解作为牧人的艰难,特别是尤为难过的冬日。转场的迁徙,有时很难抵达冬牧场,有时遭受雪灾,等等。关于那段生活,评论家在工作室里都不曾说起过。突然意识到,在工作室里,我们很少回忆童年时光,我们也会陷入回忆中不能自拔,只是童年时光竟是缺席的。我知道只是暂时缺席,那段时光早晚会回来。评论家生活的地方离沙漠很远,但我们也知道一些人住得离沙漠很近。他们在转场过程中,有时会沿着一条界线在行走,沙漠不断侵蚀着那条界线,那条界线不断往人们生活的边界在延伸。
评论家的童年里,有一条叫巴音河的河流,有一个叫托素湖的湖泊,还有红嘴鹤在自由飞翔,还有湿地红滩,还有茫茫戈壁。这些东西,在评论家的文字里隐藏得很深,评论家写下的那些思想性极强的随笔里,偶尔才会有它们的影子,而每一次隐约地浮现,都是充满柔和与温暖的抒情。当这些事物消隐,文字与思想都开始变得冷峻起来。原来每当浮现关于青海的文字时,我都以为他只是因为出差或者旅游,才出现在世界的那些让人感到温暖的角落。评论家还在海南生活过一段时间,在一所大学里教书,这与评论家童年在青海生活的经历完全不同。童年与成年,童年与老年,童年与暮年,都是完全不同的时间段,我们对世界与时间的感受也是完全不同的。
我先是羡慕他们在不同环境下生活的经历,陌生的环境对肉身与精神的刺激,有时还会对精神世界进行无意的拓展。我有着类似的深刻体验,我来到了那个热带河谷中的一个村子教书。热带河谷与在那之前我生活的世界都不同,热带植物、热带气候、在热带河谷中生活的那些人的热情,都刺激着我。在努力融入那个陌生世界的过程中,我对世界的多元与丰富有了不一样的认识。热带河谷中,人们对于自然的认识也在影响着我。一个庙宇有时会成为人们精神世界的中心,一些不可思议的说法就在现实中存在着,人们深信一些传说,人们迷恋那些发生在夜间的讲述和在白天与黑夜举行的祭祀仪式。一切源自自然,一切的自然与精神世界之间有了紧密的联系,植物丰茂生长,河流流淌不休,人们的脸上热情洋溢,人们纷纷醉倒在榕树之下。
在这之前,我生活在冬日异常冰冷的世界里,我的一切就像是受到了寒冷的冻结一样,变得很僵硬,僵硬的表情、僵硬的姿态、僵硬的精神,还有在生活中表现得拘束畏缩。这一切,在热带河谷生活了几年后,都在发生变化,我们呼吸着那些植物释放出来的自由因子,我们在那些植物丛林里彻底放松,世界的重塑意味在那里变得很强烈。在还未来到那里时,我根本不会想到还有着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在那些热带丛林中,我们喝酒喝得醉眼迷离,我们看到了一些少数民族少男少女,他们的身上携带着让人羡慕的青春气息,他们倏然出现,又在热带丛林的烦热中倏然消失,消失得就像一场幻梦。在不断回到那段一直不曾磨灭淡化的过往时,我又开始变得无比怀念那段过往。当我把那段过往跟很多人说起后,没有人会笑话我,很多人对我的那段生活表达了羡慕之意。
我又想起了那个在他年轻时候,曾在与我所在的相似的热带河谷生活过的老人(用老人来指代似乎也不是很准确的,他已经去世几个月了),老人在去世前的那段时间,经常跟人说起那段在热带丛林生活的过往,似乎除了那几年时间,老人再记不住什么了。也许,自己到了某一天,同样也会活成老人这个样子,人生的很多东西慢慢消失,最终只留下这样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日子。我与老人一样,我们都是出现在热带河谷之后,才真正发生了一些变化。老人一开始来到热带丛林时,身份是医生,当地风俗中的巫医那部分,也对他的医生生涯产生了影响。那是一个特别关注内心和精神的世界。老人开始写作。老人离开热带河谷时,他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医生,他被调往省城编辑一本文学杂志。我的身份是老师,我最终也离开了那个热带河谷,我的身份是一个地方刊物的小编辑。
无论是评论家还是诗人,他们所经历的世界越多,他们对于世界的陌生感的感受会更强烈。他们并未把曾经遭受的一些打击,变成对世界的仇恨。各种各样的国家,各种各样的街道,各种各样的人,在他们的脑海里留下印痕。诗人是否出现在了几个国家,真正把自己汇入世界之后,也会有米沃什一般的感觉?米沃什并没有因为到过很多个城市和国家就变成了世界主义者,他反而保留了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他们之间有着相似性。当我跟诗人提到米沃什时,诗人变得滔滔不绝,诗人内心里无比敬佩米沃什的写作,在他看来米沃什无疑就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二
一幅画:天空中弥漫着的是湛蓝的色彩,与湛蓝相对的就是天空下黄色的沙漠,沙漠里面摆放着与黄沙不一样的白色桌子。如果不是画,而是照片的话,桌子将是被一些人有意抬过来摆放在那里。和桌子一样被抬过来的还有桌子上的三棵树。三棵树的根部消失,三棵长得还算繁茂的树竟是无根的,树的枝丫上长着的不仅是绿色的叶子,还悬挂着一些云朵,天空因为那些悬浮的云朵变得低了下来。我们把注意力从那些浮云上移开。绿色的树,成了一种摆设。如果不是摆设的话,那只能是幻觉中才会在那片沙漠上生长出来的植物。如果随着植物的增加,长成一片森林,还有汩汩流淌的溪流,那便是沙漠中的绿洲。三棵无根的绿色的树,会给人一些希望,又似乎没有多少希望,毕竟那是无根的,或者它们的根很浅,浅到无法穿透桌子的厚度。画上有着好几种色彩聚集,沙漠中色彩本应是单一的,画中却不是这样,有五种色彩(其实只要超过三种,世界就不会显得那么单调了)。我们看到了黄色与蓝色的浓烈,蓝色是一种轻盈的色彩,黄色在那时却因为是沙漠的色彩便变得有重量了。我们只看到了被风卷裹后的旋涡般的小坑,没有飘飞起来的沙子,也没有在沙漠上生活的生命。在一些纪录片中,我们见到了许多神奇的生命在沙漠上生活的影子,我们还看到了一些独特的植物在沙漠中稀疏却顽强的身影。桌子的存在,让画面中唯一的植物也显得单薄无力。那几棵植物如果不被搬出沙漠的话,它们的结局可想而知。画家有意把在不同世界之内的事物放在了一起。当把目光放在树木的数量上时,沙漠与那些树木之间有了联系,树木消失,沙漠出现。另外一个诗人出现在沙漠之上。诗人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沙子。诗人担心自己会踩着那些被沙漠掩埋的尸骨和魂灵,有些是植物的,有些是动物的,还有的是一些有着高尚灵魂和品质的人。
一开始在诗人的工作室里,看到这幅画时,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割裂感,我竟沉醉于那些色彩的绚丽。沙漠的黄颜色,同样也是绚丽和广袤的色彩,如果没有树的出现,树是那个世界里唯一的生命,没有植物的出现,绚丽的色彩也会让人感到绝望。我设想着把自己放入那个世界之内,我将手足无措。在看到那个画面时,我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情不自禁拿起了茶杯,赶紧喝了一大口。当色彩的华丽在脑海中褪去色泽,当画家所画的那些物显现出来后,我才猛然意识到了在那种色彩感的和谐中,画家要呈现给人的恰恰是割裂感。我们看到了那些物象之间的强烈差异。我们还感觉到了湛蓝天空之下沙漠给人的干渴感。我又一次吞咽了一下口水。当看到这幅画时,我开始意识到有时要把诗人的人生和这些画联系起来有些牵强。诗人很可能只是很纯粹地喜欢这幅画。那样的一幅画,我们又怎么能不喜欢。如果把这幅画和诗人的大半生联系在一起的话,它呈现着诗人在一些时候与现实生活之间所产生的那种割裂感。我猛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友人,她说自己深受抑郁症的困扰。如果不是她跟我说的话,我不会想到她在一些时间里竟然生活得那般痛苦,她一直强压着自己要平静下来。她说最近自己感觉很难控制住情绪的低落,这是患病17年来最严重的时候。我只是安慰她要学会释放情绪,除了这样无力的安慰之外,我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其实我根本无法理解受抑郁情绪折磨的那种难受与绝望,我只是希望友人能赶紧从那种会吞噬人的情绪中走出来。我想起了诗人曾经说过自己失眠的经历,情绪也会伴随着莫名的低落,那是艰难的岁月。现在,诗人说自己还好,已经好了很多,只是偶尔失眠,苍山下的这个世界和苍山本身会治愈人。见到眼前的这幅画,我会想到诗人过往生活中存在着的种种割裂感。我曾在友人的空间里,见到了一些视频,里面都是自然,丽江的雪山、苍山,还有苍山中的一些溪流也曾出现过。有时,我们也会悲观地感觉到自然也无法治愈我们的某些孤独与忧伤。有时,我们又欣喜地感觉到了自然的治愈作用。有一段时间,我重新翻着探险家沃德写的《蓝花绿绒蒿的原乡》,写了他在澜沧江、金沙江、怒江等河流边的探险考察,在看的过程中竟无比激动,竟有了强烈的渴望想进入那些亦幻亦真的高山峡谷之内,进行属于自己的一次考察与探险。我只是有了这样的想法,友人却拖着刚刚痊愈不久的身体,徒步探访红河源。我们内心的一些东西相近,我们又有着太多的不同。友人的探险精神要远超于我,我在友人面前显得卑微懦弱不已。我们虽然都知道自然与行走对于我们的意义,在面对着自然时,却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姿态。这样的画,评论家的书房里也适合挂上一幅。在了解到评论家曾在青海生活过后,评论家的书房里最适合放的画与照片是关于秋冬季节茫茫戈壁的风景,那些风景会塑造出坚毅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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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百花洲》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十月》《青年文学》《散文》《清明》《天涯》《百花洲》《大益文学》《大家》《美文》《散文选刊》等。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和《苍山》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八届云南文学艺术奖、滇池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