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小说专辑 《江南》2024年第5期|邵宇翾:法戈(节选)
编者按
在全球化时代,留学生群体日益成为文化交流和国际视野拓展的重要桥梁。本专辑精心遴选了现居欧美、日韩等不同国家的八位在读留学生作家的中短篇小说,试图通过他们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一扇扇窗口,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世界、审视人生,并得以从中窥见不同文化熏染下的生活体验、文学观点和心灵历程。无论身处何地,内心的挣扎与精神的成长是每个人都可能面临的课题。在这些小说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生活赋予人们的无限可能、跨文化碰撞中的困惑和启迪、身份认同和社会归属感上的省察和检视,更有对人性、理想与现实碰撞的诸多深刻反思。同时,我们也期望从这个专辑里,看到年轻一代写作者别样的视角和开阔的视野。
推荐语
时空远隔暌违已久的故土终究是想回也回不去了,而寄身多年的异国亦无以熨帖地安放身心。《法戈》写的是身上兼具郊狼的野性和家犬的驯良的那条狗,实则映射了那些游荡在异国他乡的人们的曲折心路历程。法戈作为故事的一个角色,不仅是一条狗,更是象征着自由、野性和对未知的渴望。关山难越,世途艰辛,逃离与回归,一直在人世间和文学中上演。这个小说探讨了人的自我归属感、身份认同、人际关系以及动物与自然之间的特殊联系等多重主题,也呈现了在特定的现实境遇里个体所面临的困境和选择。
法 戈
□ 邵宇翾
一
N年以前我远赴异国求学,欠下巨款十五万元,债主是我大姑。大姑两口子倒腾饲料生意,算不上富贵,愿意借钱给我,一方面出于情谊,一方面大小算笔投资。我妈心气儿高,有求于人的感觉始终让她在家族里抬不起头来。这种窘迫和不安逐渐转移到了我这一头。除去悬梁刺股地读书,没日没夜地写代码,我唯一热衷的课余活动变成了钻研各种省钱诀窍。其中最有心得体会的一项,要数搜罗一切提供免费餐食的活动。为了几块冰凉的披萨和兑水的饮料,我旁听过一场莫名其妙的反科技讲座,那帮人在里边激烈地批判着科学技术,尤其是如今大热的人工智能,认为高科技只不过是科技公司变相奴役民众的手段,就好比人工智能其实就是让人蹲在自动售货机里边卖货——种种反智言论听得我目瞪口呆。也参加过拉丁教会组织的相亲舞会,好处是玉米饼管饱,味道正宗,代价是得出卖色相,跟一位找不到伴儿的卷发胖姑娘跳上两支蹩脚的舞蹈。临了还被她绊了一跤,后腰磕出一片酷似墨西哥地图的瘀青。总而言之,艰苦地度过了研究生时光。毕业后跌跌撞撞,在硅谷某科技大厂找到了工作。“搬砖”三年,连本带利将债务还清,我妈在家族聚会上总算吐气扬眉。就在我终于决定要为自己而活——即坦荡地进行一些不必要的消费活动——的当口,疫情汹涌来袭,我被彻底封印在了公寓中。出门去趟超市都胆战心惊,更不要说外食了。一日两餐全仰仗女友小米的激情创作。小米对做饭有一定心得,但发挥不稳定,境况好的时候(为数不多)能吃上宫保鸡丁或者木须肉盖饭。大多数时间只爱在花式泡面上下功夫,里边加芝士,加牛奶,加肉肠,加油条,加魔芋丝、茼蒿和肥牛片(冒充火锅)。吃完之后还非得强迫我发表评论。我内心挣扎,觉得就算她在里边加了金箔雕成花,撑死也只是一碗泡面。嘴上却还得下狠功夫,为此我开始重新钻研《中华小当家》里食评家的话术。疫情结束以后我嘴油舌滑,成功长胖了十斤。为了减去肚子上新贴的肥膘,我加入了公司的篮球队,每周三下午五点准时进行课外活动。我一米七五,个儿不算高,(瘦的时候)胜在灵巧。眼神挺好,总能快速寻找空当,突破、传球都不在话下。炫技太多必然招人嫉妒,很快我就发现隔壁组的孙×总爱找我不痛快。对抗性质的运动,身体冲撞在所难免,但此人总在我上篮落地的刹那伸脚绊我就着实是人品堪忧了。好在我躲闪及时,几乎没让他得逞过。后来细想,孙×嫉妒我可能也不光是打篮球一件事。年初我的印度裔上司同我讲,下半年我很有希望升职加薪。再加上股票分成,咬咬牙兴许能在公司附近买上一套一居室小公寓,投资、自住都很划算。地点我都看好了,彩虹大道上的橡树公寓,名字听着吉祥,像是国外老神仙居住的地界儿。房子买好以后也能考虑结婚的事儿了。我妈听说以后挺激动,在视频里就掉了眼泪。又和我透底儿说,当时因为欠着大姑的钱不敢声张,其实早年间跟着原先单位的大姐学炒股,多少也赚了一些,现如今正好帮我凑个首付。我听完有点崩溃,觉得那两年节衣缩食着实亏待了自己。牛皮吹完以后不久,硅谷迎来了一波裁员大潮。我满心认为自己可以幸免于难,没成想终究在一天清晨,私人邮箱里迎来了一封敦促我尽快归还公司电脑的邮件。后来才明白过来,我的印度裔上司老早就打算跑路了,那些让人热泪盈眶的许诺,终究只是一张张滑脱的飞饼。小米得知我被裁员,很快便与我划清了界线。这个决定艰难,但我也能理解。她说话间就要研究生毕业,学校不是什么一流学校,学的还是传媒专业,至今找不到实习岗位,亟需一张配偶签证,才能合法留下。临分别之际,我俩含泪相拥。她说,击败咱俩爱情的不是别的,是这个时代。我轻拍她的后背,之后的路想好了?她直白回答,老早想好了,有个ABC同学一直在追我来着。我无语凝噎了。去他妈的爱情。分手以后,我从两千五百刀一个月的高级公寓搬了出来。预算削减为一千五以下,踅摸了一个星期,一无所获。租房群里认识的一个哥们儿给我指了条明道儿,说彩虹大道附近有个华人老太太,她家倒是有一间卧室正在招租,就是条件有点苛刻。我问他,价位怎么样?他说,一千二左右,还有得商量。我听完两眼放光,问他,怎么个苛刻法?他说,不是别的,就是得征求她家狗的同意。我说,还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条狗,很值得一试。
我发现自己低估了此事的难度。狗看起来像是德牧和哈士奇的串儿。皮毛和身形随了德牧,威风凛凛,通身正经的狼青色。两腿站立起来,感觉能有一人高。长相则酷似哈士奇,眼珠子是湛蓝的玻璃样儿,瞳孔小得可怜,跟俩樱桃核儿一般戳在正中央,显得不太聪明的样子。实际上也确实智商堪忧。据房东老太太介绍,这狗忠诚、护院,就是听不太懂人话,状态好的情况下能识出自己名儿来。我站在她家后院门口,顺着栅栏缝隙往里偷瞄,不敢轻举妄动。我问老太太,这狗叫什么名儿?您介不介意我和它沟通沟通感情?老太太满脸怀疑,和我说,狗叫法戈,富国银行(Wells Fargo)的那个法戈。语罢闪身给我让了条道儿。我开始隔着栅栏,向法戈大佬拜码头。我说,法戈啊您好,我叫金天,英文名叫Tian,相熟的同事朋友有时候也管我叫Today。您想怎么叫都成,全看您心情。狗不搭理我,闷着头,鼻子贴地,在院里的草坪上转圈儿晃悠。我说,我今年马上三十岁。人说三十岁高不成低不就,对于男的来说算是个坎儿。您说准不准,结果我前两天刚被lay off(遣散),转头快结婚的女朋友也把我踹了,如今我孑然一人,来到贵宝地,还想请您行个方便。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看见房东老太太开始拿斜眼瞅我,脸色也不太好看。我没理会,继续道,关于我这个人您可以慢慢了解,但有一点我想着重说明一下。我打小就挺有动物缘,住在乡下爷爷家的时候,养过小鸡小鸭小兔子,最终百分之八十都能寿终正寝。上小学以后搬到城里,和邻居家的狮子狗混得挺熟,每天放学回家,它都爱在楼道口迎我。三年级往后,狮子狗身体不太行了。眼睛几乎失明,但一闻到是我,还爱摇尾巴。临了我算是给它送了终,骨灰就埋在我们小区花园里一棵老榆树底下。逢年过节我没少去祭拜,比它真正的主人上心。说到这儿的时候,法戈开始对我产生兴趣,尾巴低垂,逐渐靠近我。走的像是猫步,后一只爪子永远踏在前一只的脚印上,严丝合缝。但表情还是有点痴傻,盯着我,看不出是喜是怒。我硬着头皮继续沟通。我说,上中学的时候,我志愿当一名兽医,结果被我妈胖揍了一顿。她说干那玩意儿有什么前途,每天闻着屎尿的臊味,一年到头还赚不了几个钱。结果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她强迫我选了计算机系,说未来肯定是机器人的天下。我妈没什么文化,眼界确实不低。她说得没错,如今人工智能比人要智能,写起代码来一点不含糊。我妈预言到了这一点。但她没想到,她儿子我成了第一批被机器人给淘汰的倒霉蛋。狗冲着我低吠了一声,声音浑厚,像是狼音。我想接着聊下去(说起“倒霉蛋”这个话题,就不得不提一嘴硅谷要命的房价,以及留学生签证难的老问题),但房东老太太打断了我。她近乎于冷酷地说,后边还有人来看房,和狗能不能处,赶紧给个准话。我问她,说实话,法戈到底有没有咬人的前科?老太太挺坦白,有一回没牵住,差点出了大事,打那以后我就不敢自个儿出去遛它了,大小便都在院子里解决。我说,法戈对此没有意见?她说,确实有点抑郁,这才想找个租客,能帮我遛它最好,房租还有得商量。我问,一千能不能行?老太太也爽快,说,每天两顿喂食加遛狗,一千刀我租给你。
法戈扑向我的瞬间,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各个时间段的碎片都有些,组成一张脚印地图,集中说明了我是如何走向今天这惊险一刻的。最后几张画面停留在我妈脸上。我很俗气地想象着,几年没见,她的眼角也许又添了几道皱纹,鬓边多了几绺白发,腰板可能也没以前直溜,但嘴皮子还是不能认输(也许现在她正在家族聚会上欲迎还拒,半推半就地向七大姑八大姨炫耀着我在硅谷的近况)。她苦熬多年终于小人得志的嘴脸,在我脑子里定格,竖立起一个不太磊落的支点。当法戈两只铁锤般的厚爪推向我肩膀的那一刻,我挺紧腰板,愣是立住了没退缩。继而腹肌使力,用出一招类似鲤鱼打挺的招数。虽然有些勉强,还是将对方攘出半米开外。之后略微转身,将屁股对准那厮,摆出一副随便你咬的决绝态度。也许是被我这一套组合拳给震慑住了,法戈没有继续发动攻击,反而走远了一些,耷拉着眉眼,很沮丧地观察我。我琢磨着穷寇莫追,更何况以后还有可能做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大着胆子半蹲下来,伸出手背,轻声唤对方名字,向其示好。法戈没搭理我,在远处徘徊了一会儿,最终找了个墙角卧躺下来,也算给足了我面子。我扭头,略微得意地回看房东老太太,感觉自己像是角斗场上活下来的英雄,她应该把花环挂在我脑袋上。可惜她看起来并没什么反应,只是很漠然地说,房间在进门右拐第一间,以前是我女儿在用,现在她搬去了纽约,好多年没回来过了。厕所是共用的,卫生要搞搞好。如果要用厨房,提前和我打声招呼——不过你们年轻人一般不会做饭对吧?语气很坚决,我只好应和说“对”。她又说,法戈每天早晚各遛一次,出门不远有个小公园,你跟着它走就能找到。对了,你刚才说现在是失业对吧?我说,对。她停顿了一会儿,眼睛看向门口,既像放空,又像是期待着下一个来看房的人。我赶紧找补一句,说自己最近都在面试,有几家公司已经给了offer(十足的谎话),还处于最终挑选阶段。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房钱每个月一号打给我,逾期要付违约金。家具都齐全,损坏要照价赔偿。看你们年轻人挺实在,找工作也不容易,押金只收你三个月好了,搬来之前打到我账户。我有些不快,心想租住高级公寓也只收一两个月的押金,你这老狐狸,还不是看年轻人好欺负。可另一方面我确实无家可归,流落汽车旅馆已久。硅谷廉价房实在难求,直教人心灰意冷,懒于争辩。只好咬牙说“行”,闷声咽下了这哑巴亏。
实话实说,居住条件很不让人满意——空间狭小,黢黑背阴,床板露洞这些问题暂且不提——卧室根本没有被好好整理过,随处都是房东女儿生活过的痕迹。床笠是粉红色碎花图样。书桌是迷你尺寸的儿童课桌。小型书架上积满了灰,有一本属于房东女儿的中学年鉴(yearbook)被遗弃在此。我大致翻看了几页,她上的是附近的白橡树中学。推测学校评分不怎么样,以体育和戏剧教育见长。每年承办不少话剧演出和各类球赛,就是不务正业。本地亚裔人数众多,年鉴的照片墙里有一半以上都是晒得黝黑、咧嘴笑出十八颗大白牙的黄皮肤美国人,很难猜出哪位才是正主儿。唯一的线索是一位名为Tiffany Xu的女生,脸被马克笔结结实实涂成了个黑疙瘩。由此推测,这位Tiffany要不就是房东女儿本人(也许整过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原始长相),要不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也许是情敌)。我本想通过年鉴里同学之间的留言来佐证自己的判断(年鉴功能有点类似我们小时候的同学录),但这本书挺素净,只在最后一页,不痛不痒写着一句“祝你拥有一个美好的夏天”。既没有留名字,也没有指出是祝福谁,看来房东女儿的人缘实在不怎么样。此外,卧室的一面墙上还歪七扭八地贴着不少电影海报,粘得挺死,要想揭下来得牺牲一层墙皮。从《肖申克的救赎》到《千与千寻》到《盗梦空间》,都是些大众电影,种类繁杂,体现不出什么独特的品位。可仔细琢磨,几部电影倒是有一个共同点:监狱、澡堂子、梦境,故事主人公都被陷在了某处,急于脱困。也许这恰恰说明了海报主人的某种心态。加之老太太之前提到,女儿前往纽约之后很久不愿意回来,从侧面又证明了这一点。总而言之,我判断房东和她女儿关系不太好,两人都挺各色。
扯得有点儿远了,这些破事儿当然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暂居此地,从来不打算和房东建立什么莫名其妙的友谊。入住两个星期下来,我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希望房东请人给卧室做个彻底的扫除,将她女儿生活的痕迹多少扫去一些(如今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生活在一个高中女生的闺房,半夜惊醒直教人毛骨悚然),可老太太要不就是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要不就是东拉西扯,胡说八道。有一回她竟然胡诌,说第一眼看见我就觉得有缘分,因为我长得很像她老头儿年轻的时候。又说,那会儿她在国内老家,岁数很大了婚嫁还没有着落。经过亲戚朋友介绍,相亲相着了她老头儿(的照片)。第一眼看过去就被照片里的长相给吸引了,哪管对方远在异国,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岁,脾气秉性、生活习惯也尽是一概不知。一面都没见过,就大着胆子远嫁到了本地,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我问她,您先生是做什么的?她说,跟你大致算同行。我说,真是巧了,有机会可以一起交流交流。她咧嘴一笑,说,三个月以前老头子出去旅游跌了一跤,跌跤嘛不要紧,躺一躺就好了。约了个家庭医生做身体检查,没想到查出来个肺癌,还是晚期。从发现到人没,不到三个月时间,你说快不快?我有点愣住了,不知怎么回话。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晦气,再加上老太太那个不明所以的诡异笑容,只让人想逃。老太太没理会,继续说,你们年轻人总爱熬夜,吃得又不健康,身体检查一定要及时去做,鬼知道会查出来什么。我听完更膈应了,忍住了没回嘴骂她,不乐意跟一个老寡妇置气。没成想对方竟然变本加厉,问我,既然白天不用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帮她给厨房瓷砖刷刷防水涂层可好?那以前都是她老头的活。这下彻底引爆了我。我没好气地说,每天帮你遛狗喂饭,我可是一点儿没含糊,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其他的活儿你自己做不来就去外面请专人来做,我是付钱的租客,又不是你家请的长工。老太太先是狠狠白了我一眼,见我仰脸支棱膀子没退缩,转而又嬉皮笑脸起来,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你怎么还当真了。我不再说话,从那以后开始躲着她走。白天基本不在房子里晃悠,附近的图书馆、商场和星巴克都成了我的避难所。实在闲极无聊,我竟然厚着脸皮,重新和旧同事打起篮球来。这才发现,以前球队的熟人不见了小一半,个别几位听闻是跳槽飞升了,其余都是些跟我一样卷铺盖走人的倒霉蛋。孙×倒是还在,招呼也照打。只是几个回合下来,那厮对我礼让有加,再没伸脚绊过我。仿佛人一旦失去了工作,就不配再作为他的竞争对手存在。这种蔑视让我陡然没了心气儿,没过多久彻底退出了篮球队。
二
分手以后,小米还是时不时给我打来电话表示人道主义慰问。慰问的主题比较单一,百分之九十都是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有一回给我问烦了,终于跟她发了火儿。我说,现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码农,正在就业的、等待就业的、外加上学校里一批又一批还没毕业的,手拉手排上队,绕地球一圈儿有富余,放心使一百年不成问题。我技术一般,年龄偏大,没有母语优势,做PPT也整不出朵花儿来,人家凭什么非要我不可呢?话说得不好听,语气也有点偏重,好在小米一点儿没在意,大大方方跟我说,最近联系上了一个高中同学,也在这块儿混,挺有门路,能给人内推。公司是个start-up(创业公司),人少钱多。要是我成功入职,可以考虑和我复合,结婚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这才琢磨过味儿来,问她,怎么着,那ABC对象不好使?小米说,嗨,语言不通,看电视都乐不到一块儿去,互相看对方都像傻子。不说我了,你呢,感情生活怎么样?我说,最近唯一的社交活动只剩下了遛狗。跟狗处得还行,目前是相敬如宾的状态。遛狗遛多了,爱用动物视角看事儿。她问,怎么讲?我说,这附近的狗爱在哪儿拉屎撒尿我门儿清。小米不再理我,直接挂了电话。过了一个钟点,小米的高中同学(猎头蒂娜)向我发送了好友申请。
公司成立在三年前,做的是视频图像处理软件,起名叫“go find your cat”(找你的猫)。功能挺别致,能通过社交平台中用户上传的海量视频和照片,定位出来你走丢的猫的位置。用户不太多,但前景不错,结合使用了人工智能,算法比较科学,有好几家大公司提出了收购意愿。面试大致分成三轮。第一轮属于技术面,基本可以理解为高考刷题。第二轮类似团建游戏,玩的是“大家来找茬”。我技术一般,前期准备也不充分,答了大半天题,普遍都挺费劲,只有最后三道“找茬”题比较得心应手,主要归功于家族遗传的好眼神。第三轮终于进入老板面谈环节。公司创始人是亲哥俩。大的三十五岁,叫麦克,平时喜欢别人管他叫米奇。长相也属于迪士尼卡通那一卦的,卷毛娃娃脸,大眼双眼皮,像个行走的洋娃娃。弟弟亨特三十岁,人高马大,胡子拉碴,看起来像是米奇的干爹。创业走到这一步,意见很难不产生分歧。面谈过程中,两人当着我的面就吵了起来。弟弟亨特野心勃勃,说,如果我们的技术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只猫,那么我们就能定位到任何东西,找到任何人,我们将会拥有一项无所不能的武器,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凡存在过的,必将在数字世界留下踪影”是他所遵从的信条。哥哥米奇对此嗤之以鼻,说,首先,我只想用这个软件技术找到汤米(应该是他的猫)。其次,听我的,我们拿了钱就赶紧他妈的滚蛋,离开这里,回弗吉尼亚老家去。亨特脸色不好看,但没当场拆米奇的台,反而将矛头指向了我,问我,如果你的上级意见不统一,你将会如何应对?我看热闹正起劲儿,着实没料到还有这一招,支吾了半晌才说话,大致是关于阴阳平衡的那一套,把哥俩听得四眼迷离。结果不出所料,当然没了下文儿。打那以后我开始彻底摆烂,数着签证到期的日子过生活,把自己想象成了在此地度假的人,时间一到,便能踏上回家的旅途。
从房东家出门,沿着公路走上十五分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园兼自然保护区。园内有生满灌木和松林的矮山,山间溪水流过,水鸟在此栖息。野鸭是常客。运气好了甚至能看到沙丘鹤扑棱着膀子降临,觅食补给,再向南边墨西哥的方向飞去。每天早晚各一趟,法戈都用蛮力牵着我,来到公园散步。进门时刻先在路牌旁边撒一泡尿,然后一鼓作气走到溪水畔的长椅旁边坐好。出太阳的时候喜欢卧倒,使出一招王八翻盖,好晾晒肚皮。时间掐得挺准,十五分钟之后,对观鸟失去兴趣,于是起身,拉我往回走。回家途中屙一泡屎,眼看着我清理干净,方能放心离去。我意识到法戈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傻狗”。相反,它十分聪明,甚至拥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比如对于人类的蔑视,故意忽视指令,营造出一种什么也听不懂的假象,从而轻松跃居“主人”地位,把我彻底变成它的从属。社会在奴役我,连狗都想当我老板。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感觉异常愤怒,下定决心要扭转我与法戈之间的关系。琢磨了几天,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带它去狗公园(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模范学校)观摩学习,看看其他狗对待主人是如何奴颜婢膝的。法戈情绪控制较差,很难与其他人或狗相处,容易惹出麻烦。我首先采取迂回战术,将车泊在狗公园门口,窗户敞开个小缝,让法戈先远程体会一下当狗的感觉。
去的次数多了,法戈学会了啥我不清楚,但这附近谁不爱捡屎、谁乱扔垃圾我全看明白了。除此之外,有一个亚裔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长得挺瘦小,看不出年龄,乍一看像个高中生。留一头粉紫色的头发,爱穿宽松的黑色卫衣,下身牛仔短裤配马丁靴,约莫是传说中的朋克。倒不是她的穿着打扮有多引人注意(毕竟这附近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有),而是因为她几乎天天都来。每回都在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一待就是一下午。和哪只狗都打招呼,和哪只狗都不亲。几次以后我明白过来,她根本没有狗,只是来公园蹭别人的狗来撸。玩别人狗当然不是什么罪过,只不过我发现,她离开的时候,非得顺走点儿别人的物件不可。有时候是一条狗绳,有时候是水碗。偷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技术娴熟,应该是惯犯。她通常把赃物藏进自己卫衣里边带走,心理素质不错,出门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和新进来的人打招呼。我观察了她好几天,一开始老想见义勇为,把她捉拿归案。琢磨了几天,感觉一来证据不太好掌握,二来嘛多一事肯定不如少一事,省得自己惹上一身骚。思来想去,最终作罢。
没成想某个下午,粉毛女反倒率先找上了我。那天我刚找了个树荫处,将车泊好,正赶上她从狗公园里走出来。她先是冲着我车的方向笑,一路靠近一路挥手,我还以为她在附近看见了什么熟人。一直到她走到我车旁边,手敲窗户,示意我开窗,我才明白过来她刚才是在跟我打招呼。法戈在后座上蹿下跳,狂吠个不停。粉毛女却一点都不怵,这不禁让我怀疑她宽大的卫衣里头没准儿藏了把手枪。想到这儿我开始脑门冒汗,谨小慎微地摇下车窗,露出只容得下一双眼睛那么宽的小缝(另一种选择是径直开车离开,但我不想那么轻易地激怒她,保不齐她会对着我的轮胎来上一枪)。我隔着缝隙近距离观察她,首先发现她绝非高中生,年龄至少得有三十往上了,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眼角已经爬上了不少鱼尾纹,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其次她把一只手掌抵在了窗玻璃上面,我看见她掌心有个纹身,约有拇指那么长,形状仿佛是个骨头,但年久失修了,边缘有点模糊,所以不太确定。这让我感觉她肯定是附近帮派(没准叫骨头帮?)的成员,也许正在以偷小玩意儿为掩护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我不由自主地抖起腿来,右手摸在挡把上,随时准备逃跑。法戈这会儿反倒安静下来,肥大的鼻子几乎凑到前排来,吭哧吭哧吸气,想要知晓外面的情况。粉毛女再次冲我笑起来,嘴巴咧成个倒三角形,像要把我吞进去。我用英语问她,How can I help you(我能帮你什么吗)?她弯下腰,脸贴近玻璃,盯着我看,像只老虎或者豹子在仔细打量她的晚餐。Chinese(中国人)?她问,Korean(韩国人)?Philipino(菲律宾人)? 我开始有点明白过来了,这大概率又是关于“滚回你老家”那码事。可笑之处在于,歧视不仅仅发生在不同人种之间。即便大家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也非有人要分出个亲疏内外来。去你妈的世界大同,我暗想。嘴上却还是老实回答了她,Chinese(中国人),我说,May I help you with something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粉毛女停顿了一会儿,示意我把窗户再拉开一些,好将自己的脸贴我贴得更近。No way(我去)!她大声喊道,之后用的竟然是中文,我还以为你是韩国人!你长了一张很有标志性的脸,You know what I mean(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对吧)?我心想我他妈知道个屁。不过诚实来讲,到这儿我终于放松了一点,既然是同胞,万事好歹有商量,不至于出现语言不通造成的误会。我问她,你找我有事?
她说,我观察你好几天了,每回来你都不下车,一坐就是一下午。你是私家侦探吗?盯的什么案子?出轨还是追债?
我心想,你还好意思看我?我大发慈悲才没举报你这个惯偷。但嘴上还是保持了体面,我说,都不是,我的狗脾气不好,进不去狗公园,只能远观,不能亵玩。
粉毛女愣了一会儿,然后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多了,她笑着说,不过你说话很有意思,我都听不太懂,“谢完”是什么?不礼貌的意思?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亵玩”就是……到这儿我就词穷了,意识到她和我是不一样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很难给她讲明白这背后的典故。
她等了片刻,很快失去了耐心。算了,她说,你的狗挺特别的,和一般的狗不太一样,是什么品种?
我懒得多说,敷衍道,不清楚,它不是我的狗,我帮别人照看的。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将有骨头纹身的手掌伸进我的车里,越过我的脑袋,试图跟法戈打招呼。我去,我在心里大叫,她真不怕法戈一口把她手给咬掉了!却没想到,法戈友好得不成样子,甚至嘤嘤嘤地冲她撒起娇来,像只真正的宠物狗,矫情得很。她再次感慨,你的狗真美,长了一双狼的眼睛。我心想,你确定是狼,不是哈士奇?但嘴上没反驳。
她说,提到狼,这附近总有郊狼出没,你知道吧?
我说,我之前不爱出门,听说过,没见过。
她开始给我科普,郊狼的身材大概有border collie(边境牧羊犬)那么大,也许比你的狗小一些。动作很敏捷,能轻松翻过三米多高的围栏,跳进别人家后院。平常喜欢成群结队捕猎,从松鼠、兔子这些小动物,到野果、人类垃圾,什么都吃。它们猎捕家猫或者小型宠物犬,当然饿急了也可能会围猎大狗。最近正好是它们的发情期,通常来讲会更加暴躁、渴望食物,你们可要当心些。
她说话的时候张牙舞爪的,听得我寒毛直竖。我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们该回家了。
她点头,嗯,天色不早了,是该回家了——但细瘦的手臂还卡在我车窗里,丝毫不肯退让——对了,狼王的事你听说过么?
我没听明白,问她,什么?
她说,一头雄性郊狼,个头比德牧还要大,长得像只真正的灰狼。这附近一带是它的领地,很多人都听到过它的嗥叫。它的叫声很特别,浑厚响亮,有点类似管弦乐队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像普通郊狼的声音那么尖细。
我有点不耐烦了,也不知道她还要滔滔不绝多久,敷衍道,普通郊狼的声音我也没听过。
没想到粉毛女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身体回撤,站得笔直,两手置于胸前,缩成鸡爪状,竟然一本正经给我表演起口技来。有时候郊狼会像狗一样吠叫,一般是为了吓退自己的敌人,她说。然后眉毛上挑,鼻头紧皱,嘴巴圈成个O形,下巴很有节律地前探,发出状如“呜、呜”的短音。更多时候是growling(嗥叫),她继续介绍,一般用于宣示领地、和同伴沟通。语罢仰脸冲天,嘴巴大张再迅速回缩,发出极其尖锐的“嗷呜、嗷呜”的鸣叫。这个时候公园里已经有不少人和狗开始盯着我们这边看了。粉毛女却浑然不觉,继续忘情地嗥叫。法戈在后座蠢蠢欲动,先是很粗鄙地哈着大气,之后竟然也仰头,有样学样地也长啸起来。没过多久公园里又有几只狼狗也跟着学。我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狼窝。粉毛女闭上嘴,狼嚎声却还是此起彼伏。她很得意地盯着我看,说,另外还有一种叫声,是郊狼发情交配时候会出现的声音,类似婴儿的哭声,我学给你听。
我赶紧打断了她,说,好了够了,我现在知道了,谢谢你的科普,我们真该走了。
粉毛女耸了耸肩,意犹未尽地说道,好吧,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学狼王的叫声。不过没关系,一旦听过一次,你肯定马上就能辨认出来,并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打火,挂挡,还没来得及摇上车窗。粉毛女最后将脑袋挤进来,和我说,有人给狼王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Muerte(穆埃卢特),西班牙语里死亡的意思。传说它已经活了几百岁,是印第安原住民最忠实的伙伴,当它开始嗥叫的时候,说明那附近一定有人正在死去,你要记住这一点。我开始倒车,朝她摆手。谢谢你的故事,我说,我们真的该走了。粉毛女最后拍了拍我的车门,很高兴认识你,还有你的狗。See you around, my friends(再会,我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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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四期)
【作者简介:邵宇翾,女,1995年出生,天津人,南开大学历史学专业学士,美国南加州大学东亚文化研究专业硕士。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北方文学》《西湖》等杂志,有小说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话剧剧本《山蓝》《魔王》曾获天津北方青年演艺展演“最佳原创剧目”奖。已出版有长篇科幻小说《古耳区纪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