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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4期|陈应松:小镇在夜晚响起
来源:《芙蓉》2024年第4期 | 陈应松  2024年09月23日08:16

黄金口

黄金口旧有“小沙市”之称。

那是说它的热闹、繁华颇似大码头。既是码头,既如城市,那就有青石板的台阶,幽幽曲曲的小巷。都没有了,那只是往昔几十年前的景象。

黄金口分老街、新街、老场。我家住老街,旧名益阳街,多为湖南益阳的生意人。曾有各种商行,连美孚、亚细亚等洋油公司也在此设有机构。在地方志书上,黄金口有武余林商铺、大福生豆腐坊、鲁复兴货栈、孙氏糖稀厂、陈氏刨烟铺、傅氏染衣坊、昌盛神香厂、赵世榜碾坊、洪大福匹头铺、余家二爹打钱铺、郑甲记斋馆、李贵记斋馆、周源安当铺、周守生烛厂,当然也有我母亲家的张家香铺。还有我记事时的邹银匠银铺、黄记皮匠铺、陈婆子家的中药铺、纪家的糕点铺、陶家的剃头铺、鲁记茶馆、郑记铁匠铺,等等。我记得那些深宅大院,如卫生所的三进老宅,肯定是某大户人家的宅院。我父母的缝纫社,也是封斗墙。搬运公司占用的大院有很好的木楼,二楼之大,全镇开大会都是在楼上,据说那就是美孚洋行的旧址。如今仅存的一些断壁残墙,依然巍立在陋巷深处。我们小时候,爱在那些大石狮上骑玩,感受古老石头的沁凉。邮电所门口的两面大石鼓、高高的石头台阶上有石门槛,都是我们喜欢的玩耍之处。

千帆林立的记忆有过,堤脚、堤上堆砌着高高的杉松圆木堆,摆列着军阵一样的榨菜坛子。

黄金口傍虎渡河,以水养镇。河上河下,堤内堤外,方圆不过二三里地,住户三百来家。

虎渡河是长江的支流,流入洞庭湖,沿岸小镇密集。志书记载,因当地有条小河名“黄金口水”,小镇故有此名。“自虎渡口支分江水至此,东入茶船口,合吴达河诸水为东河。”黄金口得两河之便,河上有桥相连曰三穴桥,为石拱桥,七孔,在明代是本县邑最壮观的桥。明公安教谕阮礼铭曰:“影横星月,卧偃苍龙。七门洞达,巨流莫冲,足知其雄伟矣。”两河三岸,店铺麇集,商业和手工业兴盛。小镇名人辈出,明朝宣德、正统年间的杨溥、柳氏花牌的创始人柳画匠,皆是此地名人。杨溥是宣德、正统年间的礼部尚书,实行宰相之职,明史盛赞此人“有雅操,质直廉静”。

黄金口地名的传说与刘备有关。“公安”也是“左公居安”之处,左公即为刘备。刘备与孙权联合大败曹操后,为防孙权夺走荆州,于是驻守荆江南岸即公安。有一次刘备之妻孙夫人病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说话,刘备找郎中诊治,细心调理,孙夫人才启齿开言,刘备大喜曰:“娘娘开了黄金口,娘娘开了黄金口!”

“公安三袁”之一袁宏道有《黄金口诗》写道:“乡落也陶然,篱花古岸边。田翁扪虱坐,溪女带竿眠。小港芦租户,低仓米税船。河舠与生酒,兴剧不论钱。”黄金口俨然世外桃源!

公安是湘鄂西边地,说是湖北,湖南人却占半数,风俗习惯与土语也与湖南近似,特别是建筑。据我母亲说,过去的黄金口大多是吊脚楼,开了后门,在屋檐下吊虎渡河水吃。后来河岸崩塌,街屋倾圮,河边多是断砖瓦砾,斜向河心的青砖墙角排排可见。细心挖找,能挖出许多铜板铜钱和过去生活的铜、锡、陶器制品来。我母亲说,大约一九四七年夏天的一天,她给我父亲去河边铺子买了烟,第二天去,那条街全崩坍到河里去了,十几家人家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虎渡河

虎渡河是一条野河,它酷肖长江,其水到夏日便浑黄,流速急遽,淹田毁屋,它从长江流出,注入洞庭湖。老辈人说,虎渡河过去是一条水沟,两岸人可以隔沟对火,以后江水冲刷,才成如今这副无情无义的模样。

北宋仁宗皇帝有一次问公安大学者张景:“卿居何处?”张景答:“两岸绿杨遮虎渡,一番青草覆龙洲。”皇帝又问公安人吃什么,张景答:“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公安在历史上就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安宁之邦。可惜好景不长,南宋一一六八年(南宋乾道四年),荆江大水,湖北路安抚使方滋“使人决虎渡堤以杀水势”,于是虎渡口向南泄水,泛滥成灾,虎渡河借凶猛洪水四处扩张。后又遇吴三桂扒矶,《楚北水利堤防纪要》载:“虎渡口,旧两岸皆砌以石,口仅丈许,故江流入者细,自吴逆蹂躏,石尽毁折,今阔数十丈矣。”吴三桂扒河口,为阻滞清军的进攻,但遭殃的是两岸百姓,致使虎渡河吞噬沿岸田舍,张开了血盆大口,更加肆无忌惮。

扒河引狼入室,虎渡口逐渐扩大,洪水屡屡为患。公安县铸巨型铁牛一尊置于大堤上,以镇洪魔,并改虎渡口为太平口,以杀“虎”威,祈求平安。如今的太平口已经建为秀美景区,“太平口”三字镌刻在一尊巨石上,三字为我所题。

关于太平口,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杨令公的湖南将军带兵攻打荆州城,在虎渡口扎营时,军师说此地不可久留,羊留虎口,凶多吉少,不死也要脱层皮。杨将军遂命令人马开拔,迅速过江打荆州,结果因城内守军早有防备,杨将军部下死伤无数,败退江南。返回虎渡口时,他传下一道命令:从今以后,这里不准叫虎渡口,一律喊太平口,违令者斩。

小河虽小,却是连接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的主要河道之一。从三湘四水来的货物,木、竹、漆、篾器、干鱼、板栗、李子等,都经此河流向长江,而从四川、湖北、河南、下江来的各种货物,特别是日用杂品,又同时送抵洞庭湖区乃至更远。

虎渡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四月至十月可以通航。每到十一月,许多长江上的船就进入虎渡河口,湖南船居多。在河沿岸随便找一处码头,修理船舶,安度冬天。来年的四月等川江的汛水下来,船也就活了,然后各自升帆,各自东西。

黄金口的河堤上,在冬日的阳光里总有一些补帆的女子,岸边是敲敲打打修船的景色。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晒得黧黑。

据《荆州府志》记虎渡河之名由来:“后汉时郢中猛兽为害,太守法雄悉令毁去陷阱,虎遂渡去。”另一说为:“孝子施宜生过此,虎感其孝,负子渡河以避之。”

三袁兄弟也多次提到明代的虎渡河。就在他们的家门口:“今春乃以舟从虎渡转入三穴桥小河。时四月矣,两岸杨柳森疏,开窗临水,读书作字……”“津市新舟成,将游吴越,值虎渡涸,不得出……”另袁中道一篇游记中写道:“两岸多垂杨,渔家栉比,茂树清流,真可销夏。”

柳画匠的花牌

黄金口最令人骄傲、名气最大的,怕就是柳画匠的花牌了。花牌俗名十七个,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在20世纪70年代末,麻将没复辟时,公安县复辟的是花牌。花牌没有卖的,全是自做自玩,全县涌现出了许多制作花牌的能手,各种材质的都有。这是柳氏花牌自诞生以来的第二次大流行,甚至不可遏止,重又流行至湖北、湖南、四川、江西,还有江浙等地。

花牌重现江湖有专人制作时,依然是手工制作,以桐油上漆,从不起壳,断张。黄金口小镇有几家专门从事这工艺的。说柳画匠的花牌,不是如今的哪个柳师傅,而是指它的发明人,清嘉庆年间的一位黄金口柳姓画匠。

花牌我在四川看见过一种变种,也许是另一种花牌。那么,柳画匠的花牌就或许不是独创,而只是一种改良了,谁知道呢。柳画匠没有留下姓名,传说其祖上是湖南人,以纸扎技艺为生,因楚人信巫鬼,纸扎也就是扎祭祀用的灵屋、纸人、纸马或者风筝之类的。花牌有一百一十张,有上大人、可知礼、七十士、化三千等组合,三、五、七为经,经分素经和花经,故名“花牌”。素经算一个牌,当经算两个,花经算两个,当经为四个,三个为一坎,四个为大坎;每盘叫经。和牌为十七个,不到的算诈和。三十四个为大和,翻番,越多越翻。花牌的玩法和规矩,一百多年来无大的变化,也不以地域区分有什么改变,这跟麻将、骨牌、扑克的灵活玩法大相径庭,它确是一种古老的游戏。

花牌渗透着强烈的儒家思想,或者干脆就是宣传孔老夫子和他的学说。上大人,可知礼,七十士,化三千,七十二贤士,化作了三千弟子。三人的游戏,寓意“三人行,必有我师”。如果四人玩,有一人为“坐省”,即休息,轮流坐省。儒家的“吾日三省吾身”也贯穿其中了。

柳画匠的花牌最奇的还是它的书法,即字形。这种书法我走遍全国,翻遍书法大典也未曾见过。字怪怪的,笔画粗粗的,说篆不篆,说草不草,说隶不隶,说行书不行书,说魏碑不魏碑,古拙中藏苍劲,稚嫩中见老辣。而且一些字还故意变了形,变得莫名其妙。刚开始认识不了,两三天全能认识。一大把牌拿在手,凭牌头的一点形状就能知道手中的牌,柳画匠该为此动了不少脑筋。为什么不把字弄得贩夫走卒、老农家婆们好认呢?这可是柳画匠的大智慧,太好认了就不吸引人了,正因为不好认,有神秘性,才让人产生兴趣,要探究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乎,边玩边认,一百一十张牌上的字,不知不觉就全认识了。字虽怪,如画符一般,却很好看,加之彩绘又讲究,这牌拿在手上,可真是民间工艺的精品,它是集纸扎、绘画、裱糊、书法、油漆技艺之大成者。

邹银匠

邹银匠住在水边。他不是在渡口这条街上,离渡口还很远,他的邻居一边是摆渡的叶癞子,另一边是一家姓仝的(这姓很少)。与他们斜对着的,便是公安轮驳队的一只趸船,专门停靠客轮的,这个趸船码头也很热闹。

邹银匠有银匠铺在老街,也就是“益阳街”。邹银匠是个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人。打制银器是个磨性子的活,锤子也好,秤也好,都小巧玲珑,简直不像男人用的器物。

他的银匠铺是跟修理自行车、板车和白铁加工铺在一起的。那是个大排门,有高高的石阶,里面却乱七八糟,堆着各种各样的钢圈、钢丝、花毂、白铁壶、桶以及钳工台子,里面敲打白铁的声音异常响亮刺耳,靠里的一个小屋里,邹银匠的工作台便挤在那儿。

他的工作台也很糟糕,那桌子很大,但矮,桌子坑坑洼洼,各种抽屉也破破烂烂,估计这桌子也有几十年了。桌上堆着小铁砧、锤子、销银时放银子的砖头和树蔸,那砖与蔸都烧得残缺不堪了。

他销银的火器是一个打气煤油灯,火烧燃后,用一个吹火的长管子吹那火熔销银子,当然也有金子。他吹火的技巧真是高超,一口气可以吹个十分钟,两个腮帮子就那么鼓着。看起来他没换气,其实他是边吹边换气,但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这银器有镯子、钗子、项圈,镯子又分手镯和脚镯。往往是用旧的来重新加工,也有不少是用祖传的银圆或挖地挖出的银圆来打制的。

镯子有响铃,项圈也有响铃,这项圈与长命锁一起佩戴,主要是让男孩子佩戴。我们那儿,男孩子一岁时便戴上项圈与长命锁了。而镯子,不论手镯与脚镯,大都是属于女孩的。

不管男孩女孩,邹银匠的生意出奇地好。因此他总是一天到晚鼓着腮帮子吹火,一天到晚敲敲打打,磨磨锉锉。他锉下的银粉(或金粉)被接到一个抽屉里。如果他多锉几锉子,人家的银器就会少了分量。因此许多乡下人都是站在他桌前看他把东西制好,自始至终不离左右,以防他在银器中加入别的金属和瞎锉。但相信他的也大有人在,拿去的银子是多少,打制好的成品还是多少,用他的袖珍秤(戥子)一称,不会少的。没见到有人找他扯皮,说黑了人家的银两。那秤的刻度非常仔细,用肉眼要看半天才能分清秤星。

银子在当年并不值钱,我在河边曾扒出过一个脚镯子,找邹银匠去换钱,邹银匠给了我三毛钱。这三毛钱大约买得到三斤小鲫鱼。

邹银匠有个儿子,那儿子生下来是个豁嘴,据说是他老婆怀孕时,在门槛上劈了柴火。这豁嘴到七八岁时,去县城医院做了手术,给缝上了,缝上了还是看得到一条印迹。

邹银匠这手艺在小镇上虽然是独一无二,生意也不错,但凭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还是不太容易。他除了有个豁嘴儿子外,还有几个女儿,老婆也不工作,都张着嘴找他讨吃喝。因此,邹银匠就想办法吃一些别人不吃的东西,比如猫肉。

猫肉听说是酸的,跟老鼠肉一样。哪家猫死了,都是放在一些树丫上让其烂掉。为何放在树丫上而不是埋在土里,这道理我至今不清楚。可能某一次邹银匠从哪个树丫上取下了死猫剥来吃了,吃出味了。也许不是家猫,是些他逮的野猫,吃不完的,就腌了,晒干。他家的房梁上,一年四季都有腌制的猫肉,一条条倒吊在堂屋里,显得十分殷实。在缺乏肉食的年月,他和他家人的嘴上也是油津津的。

后来他还吃鼠肉,当然是大田鼠,剥了,腌了,挂在堂屋里,那鼠的个头也差不多赶上猫了。猫与鼠这一对世代冤家,全成了邹银匠的下酒菜。

邹银匠吃了那么多肉,面色还是很苍白,神情还是很沉静,像吃豆腐青菜长大的庙里的老僧,在敲打白铁的噪声中,他鼓着两腮,埋头销熔着他的银器,然后细细地锤、剪、錾、磨,全然不顾周围震耳欲聋的环境。

余皮匠

在我们小镇,余皮匠算是名人。余皮匠给人纳鞋帮、钉鞋掌,也补套鞋,给养马的缝马鞍,做辔头。他的摊子是一个梯形的小桌子,下大上小,有几个小抽屉,抽屉里装着的无非针线、鞋掌、皮子之类的东西,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在黄金口,就他一个皮匠,摆在街头,也是一种风光。

在大街上吹风喝尘太阳暴晒的他,看起来蔫不啦唧,生育能力却很强,他的女人一连给他生了十个女儿,这在黄金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且,这十个女儿一律地如花似玉,一个个身材适中,肤白丰满,脸都是圆圆的,像她们的母亲。

余皮匠的女人简直是一架生育机器,这样的生育机器,操持家务,为十个女儿做饭洗衣,真要忙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但奇怪的是,余皮匠的女人自从肚子里掏出十个女儿之后,还是白白的、胖胖的,没一点皱纹,没有那种劳碌过度的衰黄之态,实在是奇迹。在她生大约第七个女儿的时候,她的大女儿也成了家,也开始生孩子了。

于是,母亲与女儿一起比赛了生孩子,母女一起坐月子。这样,在余皮匠的女人生下第十个女儿之后,余皮匠依然不死心,他渴望有个儿子,来为他传宗接代。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第十一个生了个儿子。

余皮匠生了儿子后,手更勤了,出摊真是风雨无阻,脸上也有一种幸福的笑意。不过,他没有歧视女孩的想法,他的女儿们能读书的都读书,衣裳也穿得不赖,没有将女孩丢弃或者送人的事情发生。皮匠手艺在大家看来是不挣钱的手艺,家里没任何人来补贴他,但他就是靠这门手艺,养活了这一屋的女孩,而以后,都给她们找了好的工作和婆家。他唯一的宝贝儿子也没有过分骄纵而学坏,长大后到县城当了工人。

养这些女儿受了些苦,以后就让人羡慕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在虎渡河堤上的三间瓦屋里,会聚集一大帮子女婿,这些天南地北的女婿给了他享不尽的福:送烟的,送酒的,送点心的,送衣裳的,大包小包堆满了屋。在那物资匮乏的年月,他家的烟啊,酒啊,总是吃不完。从他的家里,大家意外地看到了生女儿的好处。不过这好处是“人海战术”的结果,以后怕是谁也没有他这样的福气了。

火楠片子糕

火楠片子糕,就是一种用火炕烘的面糕,非常酥脆香甜,就是现在说的麻烘糕。纪爹和他的憨儿子、媳妇,一家三口都从事此种糕点的制作。他的儿子是弱智,平常一声不吭,目中无人,每天凌晨两三点准时起来去磨坊磨面。磨面是戴眼罩的驴子拉磨,他便照看面粉,比如加麦子,扫磨盘,这些他能做。

磨好的面要筛,他们家用面粉量很大,所以筛不是用家常筛子,用的是箩柜。在箩柜里筛总是发出箩筛与柜子的碰撞声,声音沉重响亮,筛箩柜是纪爹的儿媳,每天大约四点钟就得筛,因此,我们家和周围数十米的邻居,四五点就被纪爹家的箩柜撞击声给弄醒了,那正是好睡的时候。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给他家提这事,似乎他家这么吵人瞌睡是应该的。为了生计,人们什么都能忍耐。也因此,我从小就是在半夜的箩柜声中长大的。当然,还有那些磨面的驴子的叫声,声音凄长、荒凉。

炕火楠片子糕是纪爹一手操作,一层一层的面糕切好,放进烘笼里,烘笼是砖砌的,里面火气逼人,因此纪爹总是满头大汗。

火楠片子糕要掌握火候,不能烤嫩,烤嫩了是白色,未熟的样子,让人不想吃;烤老了,就煳了,黑了。烤得最好的是两面焦黄,特香。

一般是人家到他家去买,因此他没有销售的铺面,再就是让媳妇提着,四处叫卖。

为了挣书本钱,我们家几个小孩都帮纪爹卖过糕,五分钱一块,我们提成一分。卖糕的盛具是搪瓷的提碗,三层的,有提手,当年去学校带中饭的一种餐具,密封性很好。我们一般是早晨带一提碗糕去,中午休息时到学校和学校周围街上去叫卖,晚上回去给纪爹结账,未卖完的还给纪爹。

纪爹有些文化,每天烘完了糕,就在门口的太阳下看书,他看的是线装书。他躺在躺椅上,他的躺椅是竹子的,竹子已经躺得发红了,一种老红色,估计那把躺椅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他喝茶不用杯子,用咪壶,就是紫砂壶,这东西在我们镇上少见。

有一天晚上,纪爹就那么悄悄睡了过去,既没有病,也没有痛苦。于是黄金口小镇上就再也见不到火楠片子糕了,甚至连这种糕名也再没听说过,纪爹是唯一做这种糕的人。

更 夫

从我记事起,小镇上的第一个更夫是个孤老头子,齆鼻,大家叫他“齆鼻子”。背后叫。他住在从渡口翻过堤来进入益阳街的半坡旁,估计是公家的房子,木板墙,草盖。那一间房子,没有谁进去,又脏又破,唯一亮眼的就是那面锣。锣比较大,脸盆大小,锣锤上缠着红布头儿。

大约吃晚饭时打第一遍锣,九点时打第二遍锣,十一二点打第三遍锣。打第三遍锣时,总把人从梦中打醒。第一遍锣是镇上的每个角落都打,边打边喊:“水缸要挑满,灶门口扫干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有喊防盗的话。那时没有什么强盗,只是常常失火。第二遍锣依然是以上的话,只是在堤上和正街上打了。第三遍,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听得见隐隐的、沙哑的、低沉的锣声,在人们的梦乡边游弋,简直如游魂幽灵。

第一任更夫死后,好像一段时间没有打锣的了。镇上也平添了多起火灾,于是有了接班的更夫。这更夫是搬运站的一个老头,杨姓,个头较矮。这之前他是挑水卖的,一担水五分钱,我记得我家都找他买过水。后来他老了,更夫死了,他就做更夫。他第一次打锣时带着他的儿子和姑娘,都是矮矬个儿。

他喊话的声音不利索,没有“齆鼻子”有味,而且带着一丝羞怯,好像打锣(当地对更夫的叫法)是一件很掉份的事情,是五类分子上批斗台,众目睽睽。

而且他的锣不是“齆鼻子”的那面锣——那面老锣。老杨的是一面新锣,金黄发亮,锣也小,显得极不地道,简直不像更夫的锣,像耍猴的河南人的锣,像为样板戏敲点子的锣。大家似乎也不准备听他的叮嘱将水缸、灶门都搞得安安全全、清清爽爽。

他的锣声没有什么意思了。而且大家都在半夜诅咒他,把人吵醒了。我也认为他不配做更夫,不像更夫,他有儿有女,长得矮矮壮壮。我认为更夫应该是“齆鼻子”一样的孤老头子,且不与人来往。那样孤单无助的锣声才配在我们小镇的夜晚响起。它使小镇变得更古老、更荒静,也更遥远。

干爹干娘

我们叫企爷亲娘,就是干爹干娘。

我的企爷原是镇上的剃头匠,姓黄名文章。我父母是裁缝,他是剃头,同为匠人,容易亲近。认这企爷是因为我小时的一件事,我小时据说很调皮,有一次将一颗豌豆塞进鼻子里去了(有人回忆说是塞进耳朵里去了),怎么抠也抠不出来。于是家人把我抱到剃头的黄文章那里,他用镊耳屎的镊子将豌豆镊出来了,听说不镊出来,有性命之虞。为了感激他,便将他认了企爷。

黄文章两口有个女儿,是企爷前妻的,亲娘没给他生。女儿比我大,我叫她姐姐。

后来不知怎么企爷到了乡下,在集中大队剃头。每年暑假或是寒假以及节日我都要到企爷家中去,一般是父亲为我准备一包草纸包着的酥食,不是黄豆酥就是水晶糕之类。去之后,先让企爷给我剃头,剃得干干净净了就吃饭,过上一夜,企爷亲娘给我一两块钱,我再走回家。

去企爷亲娘家的路是河堤,沿着虎渡河堤往上游走就到了,企爷亲娘住在河堤下,门口就是虎渡河。在荒凉寂静的河堤上行走,往往半天碰不到一个人,看河水,看鸟看田野,看草和云彩,手上拿一块土坷垃,想砸水就砸水,想砸牛屎就砸牛屎,对我来说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我是一个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从小腼腆孤僻,喜欢独来独往。因此每次去企爷亲娘家,我都有一种鸟出笼马脱缰的感觉。有一年正月初二,从企爷亲娘家拜年了回来,河堤上冻了牛皮凌,走几步就要滑倒,一直摔跌回黄金口镇上,而河上清幽的水面上却漂满了野鸭。野鸭的叫声跟那时的景色混在一起,一直叫我记到如今。

企爷患有哮喘病,一到秋天就喘开了,亲娘总是细心照料他。亲娘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且有三间土墙屋,比我家富多了。亲娘还能自己酿酒,她家里有一个酒甑,到她家去,总是白酒飘香。那时私酿酒是犯法的事,不知她为何敢酿。亲娘还是很能善解人意的女人,那一年我外祖母死了,我们家在黄金口没有什么亲戚,除了几个外祖母的朋友外,企爷亲娘就是最亲的亲戚了。是我去报的丧,亲娘来后,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山川为之动容。假如没有亲娘的那种哭声,外祖母的丧事办得就相当沉闷。其实我母亲不是这个外祖母所生,是抱养的,亲娘没亲生子女,哭我的外祖母,亲娘可能也是哭日后百年的自己吧。

后来我们全家下放了,为自己的生计和前途四处奔波,就再也没有心思和空闲去企爷亲娘家。企爷亲娘来镇上赶集(当时叫赶街)也不来我们家歇脚。那时我去闸口电排当民工,民工中,发现也有一个是黄文章的干儿子。那么我们就应当是兄弟了,其实我们没打任何交道,也不亲热。这个干儿子是湖南人(公安县到处是湖南人),学木匠,对企爷比我好,经常去企爷家。企爷亲娘也是觉得我疏远了他们,要再找个感情寄托——那时他们的女儿已经结婚生子了,听说与他们二老貌合神离。

有一次,我在镇上碰到了企爷,双方都有些生疏,企爷问我在搞什么,我说我已经招工,到县轮驳队,要他去县城时就去我那儿玩,他答应后却没有去。从这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企爷亲娘了。有一年回家过年,竟听说企爷来看了我母亲。我母亲说,亲娘死了,企爷也老得认不出来了,耳朵也聋了,在我母亲那儿吃了一顿饭,我母亲给了他一点钱,总算又联系上了。再后来,听我母亲说,企爷也走了。

【作者简介:陈应松,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等一百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钟山》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华文成就奖(加拿大)以及多种刊物奖,“中国好书”奖获得者。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多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