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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胡笑兰:似是故人来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 | 胡笑兰  2024年09月19日08:27

1984年的春节,我第一次与葡萄酒相遇。

厨房,母亲和三姐在准备祭祀菜品及年夜饭。堂屋,父亲率哥哥贴春联。三荤三素,摆上供桌。父亲率领我们洗手焚香,磕头敬祖宗。鞭炮炸响。先是一家响,接着家家响,响成一片。拜祖仪式冗长,喷喷香的饭菜令等待更觉冗长。

年夜饭终于开始。八仙桌上,三耳泥炉当中坐,四周布满菜肴。父亲拿出他的酒具。他其实并不善饮,只是喜欢搞点儿仪式感。每年大年夜,先是请出他那一套青花瓷酒具。他给提梁壶倒下小半壶白酒,青花瓷温酒钵里注上热水。酒壶再放进去,慢慢温着。酒有微温,他捏着青花瓷酒杯,慢慢饮。

父亲从里屋出来,给桌子摆上一只长脖子玻璃酒瓶,有点儿郑重其事,有点儿故弄玄虚。我一看,可不是白酒,是用“名酒计划酒票”换来的张裕金奖白兰地。父亲跑营销,走南闯北,一张说产品的嘴是能说会道的。他和我们讲故事一样讲起这款酒。他说酒来自山东烟台,是用葡萄酿的。

岁月凝聚成河。后来,我与张裕金奖白兰地愈加熟悉,乃至深爱。论商业大亨,南有胡雪岩,北有张弼士,可谓数典有名。张弼士,广东大埔县人,1841年生人,1916年辞世。凭着智慧与勤勉,这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做到南洋首富。他创建张裕葡萄酿酒公司,也因此获得“中国葡萄酒之父”的美誉。中华世纪坛青铜甬道上铭刻的铭文写道:“华侨张弼士在山东烟台创办张裕葡萄酒酿造公司。”

动机竟然来自一个偶然听到的故事。

19世纪90年代张弼士任巴城商务领事,应邀出席一个酒会时,无意中听到法国领事说用中国烟台的葡萄酿造的酒可与法国白兰地相媲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弼士对烟台葡萄关注有加,全面考察后决定投资300万两白银在烟台设厂,这就是著名的“张裕葡萄酿酒公司”。

这才是个开始。美酒的诞生经历无数的历练,在时间与匠心的酒坛里发酵。

为了酿造品质上好的葡萄酒,张弼士聘请了众多有名的酿酒师,又从欧洲引进120多个优质葡萄品种,建造地下大酒窖。十几年后,张裕葡萄酒在世界市场上崭露头角。1915年,在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张弼士带来的酒品可雅白兰地、红玫瑰红葡萄酒、雷司令白葡萄酒、琼瑶浆味美思,一举夺得一个金奖、三个优等奖。可雅白兰地抱得金质奖章归。后来,将可雅白兰地酒改为“金奖白兰地”。传统的、古老的东方也可以酿造出与法国干邑相媲美的白兰地。张裕白兰地两获世界金奖。

我父亲手里的这瓶酒,就是金奖白兰地。

葡萄酒的密封性,犹如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一步一步严丝合缝。开瓶体验,至今难忘。这是一个500毫升的瓶子,非常有质感,摸起来凹凸不平,看起来有水流的纹路,非常有意思。开始撕标,然后是木塞子。拧,拧……砰!你一定要听一听木塞子打开的声音,脆。一瞬间,酒香荡起,和温暖的灯光一起布满堂屋。非常棒的香气,是那种很香很甜,还有一种酸,带着水果新鲜的芬芳。不是那种白酒的辛辣。闻起来,非常柔和,非常舒适。“来来来,倒上倒上。”父亲见我们欢欣,他愈加兴奋。父亲给每一个人面前都摆上玻璃杯。他对18岁的我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来,也喝点儿,这酒就是你的成人礼了。”酒斟满玻璃杯,透明的玻璃杯里,金奖白兰地泛着玛瑙般的色泽。

父亲又给母亲的杯子斟上酒,朝着厨房喊:“他姆妈,也来喝一杯吧。”总是最后上桌的母亲,解下围裙,坐在父亲身边。母亲端那杯酒的时候,歪着头打量酒杯,瞥一眼父亲,酒未喝,脸已红。我居然看见了一个十分娇羞的母亲,一个劳动后疲乏里现出舒心的母亲。

轻啜,舌尖微辣,渐甜,两侧酸和咸,舌根酒味浓烈。滑入喉,入腹。感受着酒滋味,渐渐品出果的芳香,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幽香。我品人生第一杯葡萄酒。酒量不高的父亲,渐渐有了醉意。微醺,恰到好处的微醺,便是令他着迷的意境。醉三分,醒七分。三代单传的父亲,见惯风风雨雨的父亲,看着他一屋子的孩子,说着他的山海经。春晚的旋律响起来。

那年伊始,我就知道,生活真的要有肯定,要有仪式感。父亲的情调也“传染”给了我。

自嫁人妇,有很长时间上班下班,相夫教子。生活常常忙得鸡飞狗跳,但我的内心是平平静静的。母亲那一代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男人在外面打拼,你专心致志打拼好了。家交给我,洗衣浆纱,炊饭煮茶,照顾一家老小。当遇到家庭必须有一个人全力以赴照顾时,那个退出职场的人是我,彻底回归家庭,做一个“煮妇”。尽管我已经不是传统桎梏下的女子。中国的女人要考虑太多的东西,考虑怎么样去做人做事才合乎世道人情,考虑别人的感受,按身边人的期待规划生活,唯独很少考虑自己。爱人知我,每逢节日,不拘节日,即使在一个平常的日子,爱人也会为我买支葡萄酒的。

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情愫。是第一次的不可磨灭?是习惯了那样的味道?是给自己忙忙碌碌的生活加一点儿温情?给单调的生活一点儿色泽?给烟火气注入一份从容优雅?或许都有吧。午间佐餐,午夜共饮。无论是一个人的清欢,还是两个人的把盏,当轻擎一杯葡萄美酒时,你是放松的,是优雅的,还是从容的。红酒抒怀,情致所致,一杯红酒添香,美人欲醉朱颜酡。

那年旅行至胶东半岛烟台,流连几日,沉醉几日。车窗外闪过葡萄园,漫天漫地的葡萄,青绿里有烟霞弥漫。风披着斑斓的斗篷,透过窗玻璃把葡萄成熟的气息传给我,把葡萄酒的香气传递给我。我对爱人说:“我们下车吧。去看看葡萄园、葡萄酒吧?”爱人不假思索答应了我。

素闻烟台是亚洲唯一的“国际葡萄·葡萄酒城”,果然不虚。造访之地,是可雅白兰地酒庄,它坐落于张裕国际葡萄酒城。大片乳白色建筑,高雅别致。欧洲中世纪罗曼式建筑,附着中式古典建筑的庄严,是由来已久的风格。这建筑的诗行表达的正是可雅中西合璧、传承百年的精神气质。刚进入酒庄,便闻到几分酒香。香气凝结在空气中,不需要刻意来吸,你便感觉被酒香包裹,周身弥漫。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明亮而温暖,给酒庄平添几分诗意。

一瓶白兰地,需要几千颗白玉霓葡萄。那是珠圆玉润的白玉霓,来自法国的物种,仿佛为白兰地而生。葡萄园,弥望处,是轻轻浅浅的绿。一捧柔软的阳光,枝叶下累累的果,透明的黄绿,有云霓闪烁。恍惚间,宛如来自唐朝的佳人,身披霓裳羽衣,娉婷而来。自然与人更愿意赋予一粒果子以古典的意蕴。白玉霓还叫白羽霓,唯有这样美丽的名字能和它相配,也更让人心动。白玉霓已经熟了,等待着采摘。空气中有暗香浮动,是桂皮和丁香的气息。北纬37°的阳光雨水,气候与土壤,让葡萄丰腴,灌满酸酸甜甜。恰到好处的酸和酒精,是上天赐予优质白兰地的福音。我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大自然对人类无尽的爱,送给人最好的礼物。物种和地域,赋予一颗葡萄不一样的特质,担起神圣的使命。

除梗,破碎,压榨,发酵。美国作家威廉·杨格说:“一串葡萄是美丽的、静止与纯洁的,但它只是水果而已;一旦压榨后,它就变成了一种动物,因为它变成酒之后,就有了动物的生命。”

优美的天鹅颈,壶式的造型,是夏朗德壶式蒸馏器最显著的特点。蒸馏,酒体中浓缩更多的芳香、更为复杂馥郁的香气。葡萄酒是有生命的,葡萄酒是成长的。这个过程很神秘,很令人期待。把它交给时间,交给工匠的精致,它会越来越复杂迷人。原初的白兰地无色透明,香气浓烈,口味辛辣,必须经过橡木桶的长期贮藏、调配,才能成为真正的白兰地。在可雅酒庄的地下大酒窖内,酒香变得更为浓烈。天空的光线消失,只余灯光。幽蓝的灯光掩映,大大小小的橡木桶静卧在那里。密封,将酒交给橡木桶。橡木桶,亚洲桶王,镇窖之宝,体形硕大。阴凉恒温的环境,让葡萄酒分子悄然变化。白兰地颜色变深,由浅黄到金黄,再到琥珀色。口感由甘洌,变得圆润、深邃、协调。整个过程是缓慢的。酒赐予木纹的包浆,斑驳里有记忆,记忆张裕三个世纪的沉淀。橡木桶更好地与白兰地融合,香气更为优雅、细腻、馥郁。

品酒室。欧式的吧台,壁挂上的旧式风灯,一瞬间把你带到久远。你刚坐定,品酒师便朝你走来。他稍欠了身,彬彬有礼,他又温文尔雅,朝你笑着,递上一杯酒。高脚玻璃杯,金色酒液只斟小半杯,最适合醒酒。轻摇酒杯,酒在慢慢醒转。慢下来,再慢下来,细细地品。只余灯光下这琥珀色的酒液。静看那纯净的颜色,浸润了满月的圆融。所期待的如约而至,那熟悉的气息就在那里。那么炽烈、热情,迎接我,像久别重逢的故人。

该怎么形容入口的那一瞬?优雅,丝滑,柔顺,轻盈。杯留余香。香是葡萄本身,香来自第一次发酵后的凤凰涅槃,又来自橡木桶内陈年的酝酿。岁月沉淀,所有的物质浑然一体,构建这独特的香。深吸一口气,放松。身和心都和酒在一起。愉悦让每一个人脸上浮荡满足的表情。爱上酒的杰作,并做世界上最懂得的读者。

过硬的品质,是张裕“微醺”世界的支撑。微醺,我在品酒师那里再一次听见;微醺的意境当是最好的意境。微醺,让女人依旧保持迷人风姿,双眸焕发如梦的神采。让人心间甜美,有难以忘怀的感觉。这“男士的香水”,亦深得男人心。男人亦如酒,青涩慢慢化为佳酿,以至卓尔不群,包容大气,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希腊诗人荷马说酒是能使舌头松绑、让故事生动的魔术师。对于浪漫主义者而言,不仅仅只浮于物质表面,更在意精神的追求。酒的极致能羽化精神,给予生活莫大的欢乐。

电视连续剧《繁花》中,宝总和范总吃饭,餐厅背后摆了一些酒。细看会发现,是张裕金奖白兰地。这是一部反映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滩往事的电视剧。张裕白兰地火遍上海滩的年代,比《繁花》所处的时代都要早。往前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执手匠心,芬芳酝酿于方圆。任时光荏苒,它是可以品味的典雅,是可以体察的香浓。今天,张裕白兰地越来越深入我们生活中,在《繁花》里出镜,这是再自然不过了。

在一些重要的,特别的,又或者平常的日子里,一瓶酒被打开,再放一曲自己喜欢的音乐。室内温暖的灯光下,酒液呈现迷人的石榴红,清澈的红色,闪烁着斑斓的折光。品红酒真的会很有幸福感。慢斟酌,浅浅地饮。胡椒味儿和黑色水果香气,间杂一种青草味儿,仿佛雨后割草,清新的草香杳杳。即便放下酒杯几分钟,依然齿颊留香,它那久久不散的香气和美味令人难以忘怀。葡萄美酒,夜光杯,何尝不是一场约定。似是故人来。

【胡笑兰,女,安徽人,现居深圳。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北方文学》《天津文学》《广西文学》《青年作家》《红豆》《青春》《火花》《地火》《散文百家》《文艺报》《解放日报》《生活周刊》等报刊。为多家刊物专栏撰稿,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国家林草局全国征文特等奖、广东省“华夏杯”征文二等奖等诸多奖项,散文入选《2022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皖西南文学作品精选》等多种选本。散文集《拾花记》获方苞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