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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杨永磊:台球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 | 杨永磊  2024年09月18日08:36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从外面回来,关上门的时候,他自言自语道。近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爱自言自语了,很多在心中默念的句子,一不小心就说了出来,幸而说的时候声音不大。他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不疾不徐,手插在裤兜里,努力想象自己在天地之间的样子。现在连散步都让自己感到新奇,也许是刚搬到新房子的缘故吧。热水器开了一会儿,他关上浴室的门,脱光衣服,准备洗澡。他喜欢脱光的感觉,唯有脱光才能达到彻底的放松状态——现在的自己算了无挂碍了,他想。

洗完澡,他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镜中的自己还是太严肃了,严肃中甚至透着一股狠劲儿。之前有好几个同事跟他开玩笑说,你难道不会笑一下吗?整天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他也想笑,但笑不出来。神经绷得太紧了。他试着挤出一丝笑容来,于是对着镜子咧开了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嘴角上扬,但目光仍然锐利如鹰,他的脸红了起来。

中午只吃泡面。下午四点半吃一个苹果。泡面就那么大一小桶,面饼不足百克,少放调料少加汤,瘦身养生。要通过一段时间的节食,让自己的胃变小,以后吃得少会成为常态,这样自然而然就达到了健康和谐的状态,所谓“和于身也”。是的,和于身也。手机响了一下,他拿起来,是凌雪给他发的微信,问他吃饭没有。他说正准备吃。她说,吃吧,听听音乐,用手机看看电视,什么也别想。他说好,她给他发了两个抱抱的表情,他回了两个吻。放下手机,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如此三次。泡面好了,他控制着自己的口水,细嚼慢咽,吃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体会着饥饿未得到充分满足而产生的抓心挠肺的快感。他将剩下的泡面慢慢吃完,把汤倒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周前他搬到这里的时候,下了一场雪。中介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鞍前马后地带着他看房子,两人行走在茫茫雪地里,像两个落难的公子。刚见面时,他说,他的要求很简单,离地铁站、公交站越远越好,只要价格足够便宜,环境足够安静。

中介笑了,说,您为什么租这么偏的地段?

做生意赔了,赔得倾家荡产,你信吗?他不咸不淡地说。

谁信呢。中介讨好着他,越是有钱人,越租偏僻的地段,私密性好嘛。

他没说什么,中介带着他登上地铁,一路向南,坐到四号线终点,出地铁站,换公交继续向南,二十几站后两人下车,中介说,就是这里了。再往南就出北京,到河北境内了。他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想,生活在两地交界,说不定会感觉很奇妙。他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则新闻,说欧洲有一户人家生活在三国交界处,好像厨房在奥地利,客厅在斯洛文尼亚,卧室在匈牙利。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比如,孩子问爸爸,妈妈在哪儿?爸爸说,在奥地利做饭呢。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说,赶紧到匈牙利来。孩子说,不,我想在斯洛文尼亚再玩一会儿。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想笑,但忍住了。如果在中介面前笑,中介会以为你对这个地段很满意,就会把价格往上抬。他迅速想了想之前让他感到难堪和羞耻的事情,心情很快阴郁下来。中介说,这一带就这一个小区,新开发的,周围全是花木基地,环境绝对安静。他问了价格,中介说,一个月两千三,两室一厅,绝对低于市场均价,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样的好地方。有一点,需要自己买床买被褥,置备家具。退房的时候,若家具全部留下,则租金每个月减免两百。他扬了扬手,两人在冰天雪地里朝小区走去。

晚上照例出门吃饭。他穿上羽绒服,戴好帽子、口罩,出门前,在镜中看了一眼自己。没有人会认出自己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搬过来好几天了,没有一个人认出自己。视频虽然还在网上挂着,但很多链接都被屏蔽或者删除了。昨天凌雪发来微信说,视频中的人像都打上了马赛克,保护当事人隐私。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过几天,谁还记得你长什么样?这样想着,他把钥匙揣进兜里,出了门。

有人在小区外面的健身步道上散步。他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也看他一眼,他身子颤抖了一下。他装作看旁边的花草,快步走开了。马路对面有几家饭店、一家超市和一家药店,其余是无边无际的苗木花卉。原来北京真有这样人烟稀少的所在,而且在平原地区,不在山区。绿灯亮起,他快步穿过马路,来到那家西域食府。

来点儿什么?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了。

碎肉拌面。他没看菜单。暂时先来这一个。

服务员收起菜单走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点的就是这个。当时服务员看他进来,马上拿着菜单过来了。他不敢摘口罩,怕被人认出,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菜单,一边留神饭店的动静。现在虽然大家早就不戴口罩了,但出门戴上口罩人们并不会感觉奇怪。看到面食,他兴奋起来,选了一个碎肉拌面。他是面食爱好者,从小到大吃了三十多年的面,无论是天南海北求学还是到北京工作,始终离不开一碗面。没有面的地方,如果有麻辣烫,他一定会用麻辣烫来代替,并告诉店员,麻辣烫里放切面。没遇到凌雪之前,他每隔三五天都要买回一斤羊肉卷,用家里常备的火锅底料熬好汤,放入面条、羊肉卷和青菜,十几分钟,羊肉面就出锅了,简便美味。遇到凌雪之后,他几乎天天下厨,为她做各种各样的面,炸酱面,鸡蛋面,刀削面,卤面,焖面,烩面,拉面,很快让她这个以米食为主的南方女子改变了饮食习惯。

面端上来了。一碗肉卤,一盘拌面。他把肉卤一股脑儿倒进面里,搅匀,小口吃了起来。吃得太快不行,吃完还饿,如果再点几串羊肉串,中午的节食就前功尽弃了。但下午饿了半天,看到如此美味,很难控制自己不狼吞虎咽。他发明了一种方法,吃之前,先深呼吸几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吃完一口,再深呼吸几次,接着再吃一口。这就把吃面的过程大大拉长了。当他结完账走出西域食府的时候,他甚至感觉有一点儿撑。今晚省了几串羊肉串的钱。他想。今天也没人认出自己。他隔着衣服抚摩着肚皮,穿过马路,回去了。

这个小区的暖气很足。之前他和凌雪租住的那个小区,室温最高十八度,到家脱掉羽绒服,还需要在外面加上一件外套。她怕冷,干脆羽绒服也不脱,到家就脱鞋上床,拥着被子玩电脑。有时候他想和她亲热,她都会以他手脚太凉为由,把他推开。他说,亲热亲热不就热了嘛。她说,不行,那样会消耗热量,完事后更冷。他只能作罢。

他脱掉羽绒服,挂在墙上,在空旷的客厅里走了几圈,接着平躺在床上。他不想添置太多家具,这个地方顶多住一年,一年之后退房搬家,大部分家具都带不走,添置那么多有什么用?要不是中介说至少租一年,他就只租半年了。当时他和她想的是,半年之后风头早过了,到时候谁还关心这档子破事?那时候房子一退,回到主城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是中介拒绝让步,他只得签了一年的合同。签完合同,交割完毕,中介走了,他一个人待在空旷的房间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凌雪让他把房间拍照发给她,她在网上找了一家家居生活馆,给他订购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他刚说要付款,她说,不用,已经付过了。她还要给他买床头柜、沙发和餐桌,被他制止了。他说,越简单越好,房间越空旷越好,要我说,一张床足矣,连床垫都不用买,睡床板就行。我来这里是为了反思和修行的,家里面弄得琳琅满目的,还怎么苦修?想了想,他又说,床垫还是要买的,我睡床板不要紧,周末你过来,我怎么舍得让你也睡床板?

平躺五分钟后,他从床上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动。他忘了听谁说过,饭后最好不要立即走动,平躺几分钟,再起来,对胃有好处。之前自己的生活实在太粗糙了,从来没注意过这些问题。现在自己不用上班了,除了每周一次的例会,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关心这些问题。还有吃面喝汤的问题。吃完面,人基本上已经八分饱了,再把汤喝完,胃会被撑大,人会越吃越多,时间一长,肚子自然越来越大。现在自己吃完面后每少喝一次汤,都是对自己减掉肚腩的贡献。他想到了一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先控制住自己的食欲,把身体调理好,再说别的。

果然散步的时候最适合思考问题。之前在单位,每当需要思考一些繁杂的问题时,他就会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如果办公室里有其他同事,他会到走廊里走来走去。此刻他在房间里一圈又一圈地踱着步,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眼前一幕幕铺展开来。他还记得事情刚刚发生时她的反应。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呼天抢地,相反,她表现得相当平静。那天下班后她做好了晚餐,喊他吃,他不吃,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吃完,刷锅洗碗,收拾停当后坐在床上敷面膜。十五分钟后,她把面膜揭下来,洗脸,铺好垫子,开始练瑜伽。练毕,她收好垫子,坐在客厅他对面的沙发上,说,都传开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说,我知道,你听我解释……她打断了他,说,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只是一时冲动。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他还想说什么,她说,这段时间避避风头吧,网上到处是你俩亲热的视频和照片,很露骨。明天去理发店换个发型,以后出门戴上帽子,轻易不要摘口罩。他惊异于她竟然有如此的定力,她说,明天你去郊区租个房子,咱俩分开一段时间,等这件事过了再说。他没说什么。

她起身洗澡去。他坐在客厅,听浴室里的水哗哗响个不停。他浑身滚烫,发烧一般难受,感觉自己的魂魄像被一根线吊在空中,飘来荡去。终于,他听到了吹头发的声音。不一会儿,她裹着浴巾出来,径直进了卧室。她喊他过来。他想,如果自己过去,说不定她会劈头给自己一个耳光。她又喊了一声,他犹豫着站起来,慢吞吞走了过去。她说,把灯关了。他满脸涨红,说,你先睡吧,我睡不着。她说,快点儿,把灯关了。他只得把灯关掉,躺在床上。她脱去他的衣服,搂住他。他说,我已经没脸碰你了。她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相信你。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依偎在她身旁。她问,单位那边什么意见?他说,领导第一时间找我谈了话,先是严厉批评了我,接着让我放宽心,好像怕我轻生寻短见,说这事单位会调查清楚,你该做研究还做研究,每周来开一次例会就行,其他时间尽量不要到单位来。我问例会能不能不来开,领导说,必须来,怕什么?一味躲着,反而不好。他还想说什么,她勾住了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的唇。他把她揽在怀里,嘴唇迎了上去。

那天晚上他带着羞愧、愤怒和悔恨,达到了高潮。结束后他抱着她,她说,明天你就去租房,一个人好好反省几个月吧。没有任何人能救赎你,只能自己救赎自己。说完她就挣开他,翻个身,留给他一个背影。是的,没有任何人能救赎你,只能自己救赎自己。他在房间里踱着步,把她的话又想了一遍。入冬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了,白天的阳光显得弥足珍贵。他看到西斜的阳光穿过玻璃,打在墙上,空气中似乎有水汽在蒸腾。他把一块垫子铺在地上,盘腿坐下来,闭上眼睛,进入冥想状态。

如果不是因为交物业费,他也许永远不知道小区里还有个那么大的健身房。健身房就在他所在的三号楼,坐电梯下到一楼,左拐,往里走就是。那天他去交物业费,听一个操着北京腔的大爷说,待会儿去健身房打几局啊!另一个大爷说,好嘞,待着也是待着。他想问,但还没问脸就红了。犹豫着他还是问了,大爷说,小伙子刚搬进来吧?三号楼,一楼,奔着走廊一直往东走。他连连点头,从物业出来直接去了健身房。健身房比他想象的大得多,也许是他单位的健身房太小了吧,毕竟单位在中心城区,寸土寸金。他踅摸到台球厅,混在观战人群中看大家打台球。一位大爷看到他,说,小伙子来一局呀。他赶紧摆手,说,不会不会。大爷说,谦虚什么呀,大家都打着玩的。他说,真不会。大爷说,我教你呀。你带杆没有?他说没带。大爷说,先用老李的杆,反正他今天不来。说着找了一个空球台,就要摆球。他没想到北京的大爷这么热情,只得硬着头皮跟过去,帮大爷摆球。大爷先教他基本的击球姿势,左腿弓,右腿绷,重心要低,下巴抵住球杆,右臂要锁紧,手腕要放松。练了几次,大爷说,你先练习把球打准吧,下次再教你高杆、低杆、左塞、右塞、扎杆。他连声道谢,大爷回到自己的球桌打球去了,他一个人在这儿练习。旁边的几个球桌都是大姑娘小伙子在打球,其中有一个姑娘穿着白毛衣,戴着毛呢帽,嘴唇血红,两个耳坠在灯光下星星闪闪。他看了她一眼,脸一下子滚烫起来。她跟那个女孩儿的打扮太像了。他用手机屏幕照了一下自己,脸红得像红布一样。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站定,假装在思考问题,深呼吸了几次,终于让自己平复下来。他装模作样又练了几分钟,估摸着自己的脸没那么红了,把球杆还给大爷,道谢后,推说自己还有事,匆匆离开了健身房。

他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周,羞耻的感觉会慢慢变淡,却没想到还是那么强烈。刚搬进来的时候,他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踱步,想,一切都会过去的,什么都抵不过时间,石头历经千年,也会被风化得不成样子。十年过后,谁还记得这件事情?就算记得,也只会当成一个玩笑吧。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自己心里的羞耻感也一样。如果今天的羞耻感是百分之百,明天就是百分之九十九,后天就是百分之九十八,一天天地衰减下去。他想到了原子,原子的衰变不就是这样吗?具体的理论和机理他搞不明白,他想,意思是这个意思。但他没想到羞耻感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像一团熊熊大火,笼罩着他的身心。烧完,他像脱了相一般,瘫在那里,眼睛望着天花板。很快,那种感觉的余烬重新涌上来,像密密麻麻的虫子,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心。还是得让自己忙起来。他从网上下单了两根台球杆,给凌雪发微信,说,我掌握了一项新技能,周末你过来,咱们一起打台球呀。她说,周末没空,得陪客户。他说,就不能休息一天吗?她说,你天天都在休息,我还敢休息吗?咱们吃什么,喝什么?他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打台球的?他说,就今天呀,只要掌握了正确的击球方法,多练习,很快就会上手的。她说,你再好好练练吧,到时候当我的教练。他说,那你周末来不来?她说,真来不了,这个客户“体量”大,陪好了,说不定能大赚一笔。他叮嘱她少喝点儿酒,她没回复。他把手机放在一边,慢慢睡着了。

天越来越冷,他不想天天晚上出去吃饭,就张罗着买上锅碗瓢盆,在家自己做。外面卖的虽然好吃,但毕竟不那么健康。小区对面的超市有卖饺子皮和饺子馅儿的,他错开饭点,下午两点多去买了半斤羊肉馅儿和三十个饺子皮,回到家里,按照自己的口味放上油盐酱醋辣椒十三香,搅匀,包了起来。还是自己包的饺子馅儿厚实。下锅煮好后,他迫不及待地捞出一个饺子,吹凉,咬了一口。他差点儿哭出来,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比以往任何时候任何人包的饺子都好吃。他把火关掉,把饺子全部捞了出来。吃了十个,他照例放下碗筷,在房间里走起来。走了两圈,他端起碗,又吃了五个。吃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饭后不是不能立即走动吗?那么自己刚才的走动是不是不好?以后自己吃饭的间隙不要走动了,听首歌好了。

打台球真的会让人上瘾。它不仅需要高度专注和仔细瞄准,还需要考虑角度、力度、杆位以及其他彩球的分布,这是一项需要通盘考虑的运动。他也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只要自己一打台球,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三五个小时就过去了。另一个惊人的发现是他已经对台球上瘾且不可自拔,一天不打就难受。有时候他在梦中,也会一手做支架,一手持杆,瞄准,然后击球,梦醒后,常常感觉自己很累。

他回了一趟单位。每周的例会必须参加,全单位的大事都要在每周的例会上讨论决定。九点半会议开始,他五点半起床,洗漱吃东西,六点钟登上北京郊区开往最南端地铁站的公交车。此时外面还是一团漆黑,两旁的街灯暗淡地亮着。他一登上车就开始思考要怎么面对单位的同事。刚出事的那两天,他被领导一次次叫去谈话,同事见到他,一个个都唯恐避之不及,躲避的同时眼睛里射出狠毒的光来。有天中午他鼓起勇气去餐厅吃了顿饭,刚到餐厅,就发现里面的气氛变了,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表现得极度不自然——一位女同事甚至把端着的盘子掉在地上,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他匆匆打好饭,找到座位,埋头吃饭,餐厅的气氛似乎正常了一些,大家又都有说有笑了。他耳朵尖,听到不远一桌的几位同事在议论自己,他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即不作声了,埋头专心扒饭。他身上“轰”一下烧起来,嘴里的饭一下子变味,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深呼吸几次,象征性地又吃了几口,把饭菜倒掉,离开了餐厅。

这次应该会镇定很多。他望了眼车窗外,街道上有环卫工人在忙碌,远处天边生出一丝光亮,是那种将明未明的晦暗的光亮。他突然想到细胞更新,一个人在几天的时间内,细胞就会更新换代好多次,用不了多久,一个人的全身都会更新换代一遍。也就是说,我虽然还是我,但我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他知道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还容易陷入诡辩论,但在目前的情势下无疑是适用的。他在公交车上打了一会儿盹,心想,到地铁站大家呼呼啦啦地下车,肯定会把他惊醒的,这样想着,他靠着座椅放心地睡着了。

那天的行程比预想中顺利得多。他在会议开始前两分钟快步走进会议室,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从容落座。他看到有两位同事交换了一下眼神,他假装没看到,低头翻找公文包里的文件。会议开始,他认真听着台上领导说的每一个字,结束后不紧不慢走出会议室,从备用楼梯迅速下楼,离开单位。他想回他原来租住的地方,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他给凌雪发微信,要去她单位附近等她,她不让,说,忘了之前咱们是怎么说的了?他说那我找个书店,看一下午书,等你下班。她说你还是回去吧,我晚上还得陪客户,几点钟喝完酒都不知道。他说那我更得等了,万一你醉了回不来怎么办。她说你愿意等就等吧,把口罩戴好。

晚上十点钟她才到家。半小时后,他回来了。见她满身酒味,他想去给她做一碗醒酒汤,她摆摆手制止了。去洗手间吐了几次,匆匆冲了个澡,她裹着浴巾回到卧室,搂住了他。他像小孩子一样依偎在她怀里,闻着她身上洗发水和沐浴露的芳香。她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他慌忙掏出纸巾,给她揩泪,说,这工作太累咱们就不干了,换个轻松点儿的工作。她哭着说,不是因为这个。他说,都会过去的,咱俩很快就能团圆了。睡吧。他擦干她的泪,扶着她躺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看她慢慢睡着了。

那之后她对他出奇地好。第二天早上她去上班,他回北京远郊的时候,他们拥吻了很长时间。他对她说,到单位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她点了点头,说,你到的时候也告诉我一声。他说,好的。两人又拥吻了很长时间才分开。

回远郊的地铁上,他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他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乘客,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注意他。手机响了,是她发来的,说她到单位了。他说,好好工作吧,亲爱的,我还有一两个小时。她给他发了两个抱抱的表情,给他下单了几件衣服,又给他发了十几道菜谱,叮嘱他在那边好好做饭,自力更生。他给她发了一个“喳”的表情,表示“谢主隆恩,坚决遵命”,两人又在聊天框里飞吻了几次。

仍是每天去打台球,原来只有每天晚饭后打半个小时,后来发展成每天午饭和晚饭后各打一到两小时。时间一长,见到那位姑娘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她最常穿的仍是白毛衣,戴毛呢帽,下身牛仔裤长筒靴或者打底裤长筒靴,偶尔会穿棕色毛衣,戴毛呢帽。有一天晚饭后他正专心致志地练球,姑娘突然走过来说,你是一个人吗?想不想来一局?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刚学。姑娘说,我也刚学,咱们都一样。他说,好吧。姑娘麻利地把球摆好,让他开球。他说,你来开吧。姑娘说,下一局你摆球,我来开球。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乖乖地瞄准,开了球。球形很好,姑娘抓住机会,连进三个。他有些慌乱,手心冒出汗来,正对袋口的球都打不进。姑娘也放慢了节奏,只是把球养在袋口,并不急于打进。他重新镇定下来,进了两个,第三个球贴库,他把球打到了袋口附近。姑娘抓住机会,把剩下的球进了,走位顺畅,黑球也打进了,第一局结束。不用姑娘吩咐,他麻利地掏球,摆球,摆好后朝姑娘做了个手势。两人不知不觉打了十几局。他自然是胜少负多,但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和美妙,身心也完全松弛下来。九点钟,管理员大爷过来,说时间到了,健身房准备关门了。他们把最后一局打完,准备去拿自己外套的时候,他说,该怎么称呼你呀?她把羽绒服穿上,说,叫我小玫就行,玫瑰的玫。你呢?他说,我的姓名比较复杂,叫司徒辰照,叫我司徒就行。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以后可以经常约打台球。她愣了一下,说,好吧。加了微信。两人在健身房门口分别,他上楼,洗漱,冲澡,用手机看了一会儿电视,早早睡下了。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他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时候,发现镜中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侧过身来,看到自己的肚腩也差不多消失了。由于早睡早起,规律饮食,天天运动,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红润,神态也很安详。他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想了想自己这一个月来的变化,发现那种羞耻的感觉也衰减了大半。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心由原来的皱缩成一团,乌紫淤青,到现在完全打开了,颜色也鲜嫩起来。凌雪这一个月来为自己付出了太多,不仅每天嘘寒问暖,给他宽心,还要在单位承受那么大的工作压力和精神压力。他有时候跟小玫一起打球,会隐隐感觉对不住凌雪。如果凌雪天天跟一个陌生男人打球,他会是什么感受?转念一想,台球厅是公共场所,又不是私密空间,两人仅仅是球友而已,什么也没发生。这样想着,他心里舒服了一点儿。他给凌雪发了微信,问她周末能不能休息一天。隔了一会儿,凌雪回复说,现在还没法确定呀,领导随时会让她去陪客户。他不作声,把手机放一边,躺在床上。凌雪说,如果我认识了一个男的,你会不会生气?他说,你不是天天都在陪男客户吗?凌雪说,如果这个男客户疯狂追求我,你会吃醋吗?他“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问她,他是怎么追你的?她说,就是有事没事带我逛街,看电影,一起喝咖啡。他说,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凌雪说,之前认识的一个客户,半个多月前又联系了我。他说,你们还做过别的什么没有?凌雪说,他开车带我出去旅游了一趟。再就没别的了。他突然想到自己没有车,连驾照都没考。他说,这周末他还会来找你吗?凌雪说,也许吧,可能会一起吃个晚饭,讨论一下项目的事情。他回复了一个“好吧”,把手机扔到一边。

他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又走了几圈。他想在房间里蹦一蹦,跳一跳。他真的在房间里蹦了蹦,跳了跳。他想跳一支舞,于是用手机放了一首轻柔的乐曲,在灯光下翩翩起舞。他躺回床上,把两人这些年的恋爱经过想了一遍,然后给小玫发微信,问她晚上下班愿不愿意过来,一起吃火锅呀。小玫说,你家还能吃火锅?他说,当然可以,我几乎天天在家吃火锅,有时候还包饺子,做各种面。小玫说,你一个人吗?他说,还能有谁?小玫说,第一次去陌生男人家,紧张。他说,我比你更紧张,我一见到女孩子就脸红。小玫说,我买点儿食材带过去吧。他说,不用,全都置备好了,就等你来。你如果能喝酒,就带两瓶啤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