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 | 孙全鹏:好姐妹(节选)
孙全鹏,河南周口人,中国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见于《中国作家》《四川文学》《当代人》《莽原》等期刊。出版长篇小说《幸福的种子》和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日子》。
一
二玲一定听到孟田回来的声音,尽管他推院门的声音很小,不过二玲没说话,孟田也就没说话。在院子里有一阵子了,孟田还是不敢进屋,不是怕二玲数落他,他是怕她不理他,也不是不理他,怎么说呢,怕她的那眼光,说鄙夷不是鄙夷,说烦也不是烦。
孟田在院子里静静坐着,头低垂着,像只病死的小鸡子,他手里夹着烟把子,烟没有再续上,烟盒子早是空的,吸光了。照理说,孟田知道二玲现在是脆弱期,早该去见她,至少进去陪她多说说话,安慰安慰,出去大半天了,有了啥消息总是要给她说一下。树叶子晃动着,一阵接一阵的风吹过来,他感到心里有点凉,激灵了一下,清醒了许多,但他还是不敢面对他老婆。
上午出门的时候,孟田想着一定可以借些钱回来,他不相信亲戚都这么薄情。就借那么一点钱,可现在人怎么回事呢?一听说是借钱,都躲着,有找不完的理由。他鼓起了勇气,还是不敢进屋子里去。“孟田,你来!”二玲声音不大,但孟田还是听到了,孟田把手里的烟头扔了,又用力踩了踩,地上堆了一堆烟头,加快了脚步,赶紧进了屋。
前几天,二玲就吃不下东西了,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弱,孟田心里恨自己恨得慌,担心她可能过不了多久了。从去年生病,这一年来来回回不知道进了多少次医院,身上扎的针眼一个挨着一个,偏方也用上了,中药也熬不少,就是不见好。当然,孟田不相信咋治也治不好,不过二玲现在身体简直皮包骨头了,两只眼睛慢慢陷下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就这样倒下了,躺在床上,动弹不了,病恹恹的。孟田有时候就想,得病的是自己多好,不能让二玲受这罪,自己的女人自己来疼。她这辈子受的罪不少,尤其是这几年,没有让她享一天福,谁料到又得了宫颈癌。这人都是啥命呀!
掀开屋子里的门帘子,就听到传来一阵声音:“你是巴不得我死吧,这辈子还嫌我受的罪不够呀!”二玲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是无力地叹了口气,没哭,从生病以来,她就不再当着人的面哭。她望着房子的屋顶,那块白灰没有吃住水泥,露出了墙皮,已经掉了一大块,早就想糊住补补,但太高了一直不方便,现在只能眼巴巴盯着那印子扩大版图。二玲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婚姻生活,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她可怜这个家,更可怜自己。
“我不想要你死!”孟田不与二玲吵,从二玲有病起,他就不与她吵架了,心里感觉特别对不起她。
“你是想让我难受。”二玲声音不大,但听得很清楚。
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气息,太长时间没有通风了,孟田不敢开窗户,有风不说,还太亮,二玲怕光,光线太强的话,她心里更难受。孟田给二玲往上拉了拉被子,掖了一下说:“过几天要动手术了,你先休息好。”屋子里笼罩的气息就像她的心情,阴暗,孟田不知道如何说今天的事情,快动手术了,还是缺钱,该借的亲戚都借了,借钱真是比吃屎都难。他想慢慢说说今天的过程,又怕伤了她的心,憋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其他合适的话要讲,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去了他姨家,开了门说没钱,连门都不开;又去了孩子他三舅家,不借钱不说,还放了狗咬我,幸亏跑得快。”他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带着气说:“真不行,孩子就不上学了,要给你治病。”孟田像自己给自己说,蚊子哼哼一样,声音不敢大。二玲翻动着身子,想坐起来,直了直头,还是躺下去了,她声音先是很小:“不行。”接着不知哪来的劲儿,声音又变大了,眼睛突然一亮:“不行,坚决不行。”
再细听,又没了声音。屋里有几只苍蝇,嗡嗡嗡地飞来飞去,二玲伸出手去赶,没赶走,孟田弓着腰,双手合住,像八百年的仇人用力去打,苍蝇还是扑啦扑啦飞走了。末了,孟田也不动了,屋子里瞬间又静了下来。孟田听见二玲小声说着什么:“我死了,唉,可怜两个孩子了!便宜那狐狸精了,我变成鬼也要让她不得安生。”
听到“狐狸精”这几个字,孟田的眼睛不敢正眼瞅二玲,脸不住抽搐着,一时竟慌张起来。
二
二玲所说的“狐狸精”就是梅花。
梅花本来和二玲是同一个村的,说实话还偏着亲戚,又都嫁到了将军寺村,最初她们关系好着呢。那时候两人经常串门子玩,家离得近,做了啥好吃的东西还端给对方一碗,家里有什么难的事都会给对方知会一声,商量着如何做。她们听戏,赶集买菜,到别村看露天电影,也都一起去,有时候买衣服也都买同一样色的,像掰不开的石榴。孟田和梅花丈夫福儿经常也爱一块坐坐,聊聊天,只是福儿不大爱喝酒,酒量不比孟田,但爱打牌,不过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好关系。
福儿家里刚开始卖点东西,油盐酱醋但凡是村里需要的,村里人少跑几里路到集上,日子在将军寺村还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头脑灵活,经常在镇上进货,发现在镇上赚钱机会更多,生意越来越大,就全家搬去了镇上,虽然离将军寺村远了,但两家的关系一直没断。不过,并不像福儿想的那样,在镇上开超市的不止他一家,生意没预想那么好。生意一不好,福儿就爱发牢骚,常打牌,梅花劝,劝不住,再劝,两人就生闷气,有一次还动手打了梅花。听说这事后,孟田和二玲还专门去劝和,福儿嘴上说好好好中中中,两人走后再一次打了梅花,还说丢人丢到外面了,恐怕别人不知道家里的那点破事。
赌博这东西上瘾。在镇上第三年,福儿还没有收住赌博的心,反而更变本加厉起来,一次把家里进货的钱都赌上了,这次他不敢回家,一个人在大街上喝起了闷酒。他哪里喝过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盛几斤几两,喝到大半夜迷迷糊糊回家。那天没月亮,黑咕隆咚的,他不知在谁家的麦秸垛前躺下了,慢慢睡着了。等第二天早上人家去掏麦秸时,才发现福儿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用手一摸,人已经凉了,死了多时了。那年,梅花守了寡,她才四十岁,一个人守着生意,还要抚养两个上初中的孩子。
孟田和二玲一起安慰梅花,梅花抱着二玲哭,眼泪差不多都哭干了。孟田看着梅花,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但他心里有了自己的想法,要帮助她。梅花继续做她的生意,没了男人,啥事都自己做,没了男人才知道男人的重要。孟田要是地里没活儿了就去集上,多多少少帮帮她,哪个板凳的腿活动了,哪扇窗户没有钉牢固,屋顶的哪个灯泡坏了半个多月没换了,他二话不说,像个猴子一样爬上爬下,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就换好了。
孟田还像以前那样没事就往镇上跑,二玲最初没说啥,她不是那啥事不懂的女人,帮帮人家孤儿寡母的也理解,后来就不愿意了。事情还得从那次雨夜说起,孟田到镇上还没有下雨,等要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推出自行车准备往家走,老天像被捅了个大窟窿,雨是不断了,比瓢泼的还大。梅花看看天,又扭头看看他,有点不好意思,嘴里吐半截又留半截说:“别走了,田哥,雨停了再说……”孟田手里的烟掉了,捡起来,用手挠了挠头说:“这不方便,也没多远,一会儿就到家了。”梅花坚持不让孟田走,孟田也就没怎么坚持,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夜,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整整下了一夜,就是没有要停的意思。
第二天雨停了,一缕缕阳光像心间拨动的琴弦,孟田走在松软的泥土上,也不感到怎么粘脚了。经过大雨的洗刷,沟边的树棵子翠绿翠绿的,连小草也比平时精神了。孟田一回到家,就问二玲留的饭还有没,二玲起身去热饭。二玲一边烧锅,一边问他去了哪里,孟田没说。二玲又问他:“别跟个闷鳖一样,快说。”孟田就像喉咙里扎了根鱼刺说:“还能去哪?不就在镇上了。”二玲当时正在热着饭,突然不依了,把劈柴掏出来,差点儿扔到孟田身上,火星子溅了老高。她不直接骂他,敲边子说人,院里正好有只老母鸡在吃食儿,她一脚狠狠踢了过去,大骂了一声:“贱货。”老母鸡扑扇着翅膀,像一个皮球落在地上,扑棱了几下,站定,赶紧逃得远远的。
孟田以后再去镇上,二玲准跟着,他们再也不去梅花的超市买东西。那次在镇上,梅花大老远喊孟田,孟田像偷了别人家的东西一样,出溜着身子往人群里钻。二玲说:“骚货,喊人家男人不害臊。”大街上人来人往,东走西站的,推车卖糖葫芦的,扯孩子打屁股的,吆喝着卖葱白菜的,但几个将军寺的熟人还是听见了,有人憋着嘴笑,腮帮子鼓鼓的,也有人扭过身子咧着嘴小声议论。梅花肯定听到了,脸上的笑僵硬了,手也不知往哪里放,电线杆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孟田晚上不回家的事像长了翅膀,也不知道谁知道了这个消息,越传越邪乎,屁股大的将军寺村都在传孟田和梅花那一夜到底干了啥。饭场上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说得有声有色,有人说你用脚指头也能想明白,孤男寡女的,能干啥啊?一个人正吃着饭,憋不住,喷了出来,直接喷到了对方的脸上,那人就骂,你激动啥?跟你插进里面半截一样。又有人说,你说孟田那家伙吃了啥狗屁运,有两个女人滋润着。有人接着说,你这货心里想着哩!
一次将军寺村里添了小孩子,梅花知道后也回到将军寺村里来了。平时她人在镇上,但将军寺村一有啥事,还回来走动走动,毕竟根在这里。大老远二玲就看见梅花穿着花布衫进来,两人一见就像两只吃饱的斗鸡一样,支棱着脖子,二玲带着火药味儿说:“怪不得多远就闻见这么骚?原来花狗回来了。”梅花不让二玲也回骂:“你才骚!你全家都骚。”好姐妹一下子翻了脸,弄得主人只好出来拉架:“何必呢,都好好的不好吗?”
孟田听说那件事后,心里很沉重,有次装作到镇上问肥料价钱,他要劝劝梅花,这事儿他心里有愧,好像是他犯错一样。他对梅花说:“那婆娘不懂事,你别一般见识。”当着孟田的面儿,梅花就哭,身子一颤一颤:“我一个寡妇家被人欺负,像个柿子一样,谁想捏就捏,我算个屁呀!”孟田想继续安慰,本来想好的话也说不来了,脑袋里空空的,呆呆望着她,心里也短路了。
“你要真为我好,你以后就别来了,我说话呢,你听见了没。”孟田正低头吸烟,刚吐出一个烟圈,另一个还没有吐出来。梅花把孟田推出去,她眼角还淌着一滴泪,孟田真想擦干净,想进去,门已经关上了。
孟田心里堵得慌,不知道是走还是留。后来,孟田还是走了,站在那里对谁都不好。回去的路上,孟田不住敲打自己的脑袋,那夜到底干了啥呢?但他什么也没有想起来。那夜他只记得梅花特意炒了几个小菜,都是拿手的,韭菜鸡蛋,一盘子腊肉,调了个凉皮,又拿出一瓶光肚子酒,放了好多年了。他一杯杯喝下去,梅花一杯杯倒上来,那酒太好喝了,不像别的酒辣喉咙眼子。他被酒吸引住了,梅花好像也端起了酒杯,梅花的衣服太鲜艳了,梅花的脸红嘟嘟的,梅花的头发上还有股香味儿,比二玲好闻多了。孟田的手好像握住了梅花,孟田的手好像抚摸了梅花的脸、脖子,又好像碰到了她的乳房,孟田就像触了电,全身酥麻了。梅花好像低下头来,眼睛里飘过来一个笑……
三
敢公开闹离婚,二玲可以说是将军寺村的第一人。
没有不透风的墙壁,孟田再到梅花家这件事还是被人添油加醋传到了二玲耳朵眼子里,二玲坚持要离婚,她咽不下这口气,比起脸面,二玲感觉心里想要的东西比那更重要。孟田跪下来,他不住地打自己的脸,一下接一下,啪啪啪,都打出了血,手还不停,他的脸慢慢地红肿起来。孟田向二玲作保证,今后不会再与梅花说一句话,但二玲不相信孟田能改。狗改不了吃屎,宁愿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信孟田那张嘴。
村子里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张家老大,才三十出头,家里好好的漂亮媳妇不要,非要去县里找他的高中女同学,在外晃荡了一年,女同学烦他没钱,后来还是被嫌弃回来了,下地种庄稼做饭,日子如水一样流过。王家老三,爱喝酒发酒疯,打起老婆没轻没重,打得老婆经常嗷嗷直叫,半个将军寺村都能听到,可人家床头吵架床尾和,身上有伤也编个理由说是自己不小心磕了碰了,在外人面前从来不说老公的不是,更别提离婚了。李家大儿媳妇,丈夫是个老师,娶的是个农村人,两人基本上没说过多少话,就像对着个木头桩子,吵架也家常便饭,没见离婚。两口子没有真过不下去了,也就那样凑合着过,面子、里子分得很清楚。
将军寺村有管事的就来劝,讲事实摆道理,轮番给二玲做工作,谁不同意劝谁,这事就像撕掉了村里的一张脸皮,得盖住。有人劝:“都几十岁的人了,两口子过日子,谁又没个错?让他服个软不就行了吗?”有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就说:“离婚丢人哩!离了婚,这辈子还怎么过呢?日子不就那回事嘛?”也有邻居过来劝:“两口子咋也不能分,孩子咋办?都这么大了,总不能没爹没娘吧?你知道,苦的都是孩子。咱们女人不能光想着自己。”
二玲听着大家的劝,什么也不说,眼泪在淌,她只是哭,道理她不是不懂。后来,就不哭了,她咬紧牙,字字在理:“当着大家的面儿,咱们说清楚,不是我二玲对不起你孟家,是你姓孟的对不起我。”二玲不怕丢人,不在乎大家怎么说。孟田像太阳下被捉到岸上的鱼,嘴张了合、合了张,说不出一句话,没了劲儿,耷拉着脸,蔫了。他脸是丢尽了,但大家谁也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反而比平时更加关心他,拼命安慰他,大家希望他们能继续过日子,比亲爹亲妈都关心。将军寺村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任凭别人说一千道一万,二玲肚子里像吃了秤砣,那是铁了心,打死也不改变主意。她憋红了脸,哆嗦着却很平静:“离婚,说啥也不行。”人们望着二玲,像一个陌生人,全村人都重新认识了她,没想到这妮子这么烈,比骡子撒泼都有劲。
“我就不信了,离了他姓孟的,我还稀罕他?他算老几。孩子一人一个,我要闺女。”二玲一步也不让,这事儿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将军寺村里的干部也在场,低着头只是吸烟,处理过村里这么多事,没见过这样的,很多女人都是嘴上较劲儿,男人一认错,女人就心软了,要个面子。二玲这种坚决的态度,基本上没有回旋的可能性,连分孩子都想好了。孩子看见大人在吵架,也跟着一个劲儿哭,不知道要咋办。过了好长时间,连太阳都躲进了云彩眼里,二玲望着孩子,想着自己的伤心事,捂着肚子,突然昏倒在地上,竟没了气儿,这吓坏了周围的人。孟田知道这肯定伤了二玲的心,赶紧借辆三轮把她送到医院。
经过紧张的抢救二玲总算醒来了,医生劈头盖脸地说:“你怎么才来?这病不能再耽搁了,宫颈癌,晚期了。”二玲躺在病床上,像一只将死的小猫,脸色蜡白。孟田懵了,颤颤地说:“医生,要救好她,多钱都中。”医生说:“我会尽力。”孟田蹲在角落里,双手抱住头,眼里噙着眼泪,开始不住地敲打自己的头。医生说:“你这有啥用?病人还没倒,你就倒了?你还要留有力气照顾病人呢。”
婚是不能再离了,孟田要给二玲治病,还要好好对她,接下来的日子不多了。需要钱,他把家底全拿了出来,给她做了手术,他希望二玲能好。坚决要化疗,花多少钱都中,砸锅卖铁也不怕,作为男人,他不能对不起二玲。住院的日子是煎熬的,孟田跑前跑后,端屎端尿,买饭怕凉都是一路小跑,二玲同病房的人看着都感动。
这病就是个无底洞,吃的药贵不说,作用还不太大,病情没怎么好转。花钱的时候让孟田更加痛苦,但他没有表现出来,都是一个人悄悄发呆,卖了家里的猪,十来袋子粮食,还不够,他就去借,但钱借了一次不够,就再借,钱哪有那么容易借?再说,谁家又比他家好多少呢?他看别人脸色,张嘴都是借钱,梦中也是借钱,为了二玲,他愿舍下那张老脸。
孟田在借钱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一个问题,都闹到这一步了,他现在还有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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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